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靛蓝色的流年 > 第五十三章 人约黄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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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古龙说:“爱笑的女孩子,运气不会太差”。我在东京的波本居酒屋,看到你的身影,我笑了。我爱上了你。

    这是蓝洸自日本回来收到的第一封奇怪的电邮。

    署名只有一个“彦”字。

    她不知道这个叫“彦”的人是男是女,但也并不惊诧。只觉这文字有种韵律。她喜欢这文字。

    “这个人应该是在东京看到我的,就在那间酒馆。但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反而以这种蕴藉的方式起头呢?”她还猜不到。也不打算回信。

    那日在东京的酒馆,蓝洸举起圆柱形白瓷杯,喝了一口清酒,自帆布包里掏出随身带的玫瑰红笔记簿,写道:

    今天感到自己像只螃蟹,鲁迅有写到:

    螃蟹觉得不安了,自己知道要蜕壳了。

    它跑来跑去的寻。想寻一个窟穴躲了身子,将石子堵住穴口,隐隐的蜕壳。它知道外面蜕壳是危险的。身子还软,要被别的螃蟹吃去的。这并非空害怕,它实在亲眼见过。

    它慌慌张张的走。

    旁边的螃蟹问它:老兄,何以这般慌?

    我要蜕壳了。

    就在这里蜕不好么?我还要帮你呢。

    那可太怕人了。

    你不怕窟穴里别的东西,却怕我们同种么?

    我不是怕同种。

    那还怕什么呢?

    怕你要吃掉我。

    我是这只螃蟹,一只怀孕的母螃蟹。我在东方的一座不知名的城,蜷缩在雾气氤氲却飞沙走石的怪角落蜕壳。一层,再一层,听得到自己身上发出的毕驳的蜕壳声。莹白的新的肉身露出来,全无雄健的属性。

    我害怕,对这个斑驳的世界。

    写完后,合上笔记簿,蓝洸走出这间居酒屋。至于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日记,她觉得是因为小说在东京遭遇滑铁卢。

    销量不佳。日方想要解除合约了。她的日语翻译说对方代表说了一句脏话。蓝洸立刻撕下斯文的伪装,用中文回敬对方一句。翻译虽然没有将她这句稚嫩的还停留在初级水平的脏话翻译给对方,但对方自她的表情里已猜到了。

    于是解除合约的事办得很爽利。像那个日本人骂脏话一样,简洁迅猛。

    因为这件事,历史遗留下来的对这个国度的芥蒂在心里加重。像心脏穿了一件不合身的黑袍子。

    但想到合约解除,再也不用来这里,她的心里反倒有种无以言说的畅快。黑袍子上绣了朵水仙花。背着小包,竟忘了已身怀六甲,脚步如飞,坐上当天的航班回国。

    在公寓对着这封陌生人的来信,蓝洸隐隐觉得还会收到此人的邮件。

    果不其然。

    一周后,收到第二封。内容如下:

    我叫彦,陈默的妻子。不,确切的说,是前妻。我们--离婚了。但说件更令你讶异的事吧。那就是,他现在成了我的情人,秘密的。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他,我想,不用我介绍了吧。

    我想,我同你定会有见面的那一天。届时,会向你和盘托出。无论你意向如何。

    给你写信,是因为《搽桃红色口红的埃及猫》--这本你在中国卖得如火如荼的书。也许你觉得不可思议,但在读第一章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当然,不要害怕,这爱是上帝的博爱那种。

    我想为你这部小说的同名电影作曲。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为它作曲了,我想。已经写出来了。它现在就躺在附件里。

    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作曲系本科,这是我的专业。在如今沸腾的世界,这张文凭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知道。但随信附上我创作的乐曲的小样,希望会有点什么让你心起微澜。

    读完这第二封,蓝洸震动。

    “陈离婚了?怎么离的?妻子还是美国宾大音乐系的高材生?”很多问题纷至沓来,在她脑海里举办筵席。

    但她仍喜欢这样的聊天方式。“对我的路子。”她想。嘴角不知不觉已扬起一道美丽弧线。

    下载附件里彦所有的曲子。名字依次是:彦的怒吼、我鄙视金钱、古中国的冥想乐、你爱我我却一无所知、宝宝飞起来、搽桃红色口红的埃及猫。

    蓝洸逐一试听。只觉良久未听到这样的音乐。

    “做音乐不就应该这样么?其他艺术也应作如是观。但现在好多人都忘了这最初的梦想了。”她想。

    怒吼也吼得不那么乖张聒噪,甚至是可爱的。“鄙视金钱”听着像在法国的宫廷参加宴会,富丽雅致,毫无铜臭味。后面几首曲子也有惊动。

    最后一首,她小说的名字,她觉得很契合小说的第一章:

    我是一只猫,埃及猫。

    很不幸。我,没有情人。

    我的脸上是经常没有任何化妆的。其实,我深谙化妆之道,也知道女子薄施脂粉或涂烟熏妆都会显得风情万种。可我不爱化妆,真的不爱。不是我怠惰。

    我想,我只是需要很多手袋。不同款式、不同颜色的手袋。闪着亮片,或者镶缀羽毛的,whatever。

    噢,对了,还有,我还想拥有几瓶香水。蔷薇花、鸢尾、栀子、兰花、热带花草,等等,各种味道。各种味道配不同心情。

    再来几双高跟鞋啦。

    噢,最后,真的是最后了。我需要一支桃红色口红。

    因为,这周天,我有一个约会。隔壁那只瘸腿的波斯猫想要约我去寻欢作乐。许久都没有人约我,因此,我没有丝毫犹豫地便答应了他,也忽略掉了他那只瘸腿。他一定很感激我吧。

    去赴约时,我要搽那支桃红色口红的。因为,只有它,能将我映得像朵芍药,那明艳的桃红色。保证立刻让那个瘸子拜倒在我的裙裾下。

    嗯。就说这么多。我现在要出门去买那支蹩脚的桃红色口红了。公车也很有眼色。瞧,它来了……

    听完彦所有的曲子,蓝洸只觉有只金色的水晶球来到公寓,光芒万丈,满室光明。

    她感觉自己被一股久违的暖流包围了。在此刻怀孕五个月,孩子生父去世的状貌下。她不打算对这暖流举起双臂投降。

    回信很快。嘴角的美丽弧线像个密友,一路陪着她。她说:

    你是第一个以这种方式给我写信的。也是最后一个了,我想。

    你说想要给电影作曲,这样当然很好。只是该电影早已于去年冬日上映,电影配乐也早已出来。

    但我想,你可以将附件里那支同名单曲单独推出。

    我想说,收到你的来信,我有种想要飞起来的冲动。当然,不是对你的离婚发出的幸灾乐祸的飞扬。呵,只是,我可能有点喜欢你了。

    等我自美国回来,我想,我们可以见面。

    回信完毕,蓝洸坐在客室红色沙发上,喜不自胜,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因为有人特意写信说爱上她了?也不见得,但她无法弄清这喜悦的来源。双手抚摸着腹部,表情满足。

    又打开电视机,扭到新闻频道。新闻里说,中国足球亚冠夺冠。蓝洸立刻上网查看相关消息。有人很快写了评论,题目是“恒大登顶亚洲之巅。”

    内容是:“在中国足球最落魄的时候,感谢恒大,带给我们难得的欢乐。这一刻,让我们把酒言欢;这一刻,让我们尽情欢乐;这一刻,让我们醉生梦死;这一刻,让我们感受足球最简单的欢乐。”

    蓝洸也意兴阑珊,匿名写了一篇类似小说的评论。题目是“上帝与撒旦把酒言欢!”

    接着,她写道:

    恒大夺冠,举国若狂。想必无需多时,上帝便会与撒旦剪烛对灼。那么,从此,无人想要再对月独酌了吧,明月怎的不落拓?

    他们一同伏在吧台上。撒旦顶着一头时髦的淡色羊毛卷,架着一副象牙白的眼镜,擎着紫色鸡尾酒杯,有些微醺。他看着上帝那金色麦穗般的面容,心里暗忖:“今晚的帐单还是我付么?”

    上帝内中洞烛,斜睨着面前这个伪魔鬼,决计做点什么。他的金色手指触摸着吧台上的钴蓝色广告画。上面的裸体女郎在凝视着他。她让他搭救她,可他触不到她。她在辽远的中世纪的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壁画上,在那个丑陋臃肿的圣母的身边。

    什么都没有。上帝想。

    酒吧间的音乐此时切换到澳洲土著的打击乐。撒旦精神一振,知道那是他的乡音。他端起紫色酒杯,一饮而尽,旋即抓起吧台上自己那顶咖啡色毡帽,扣在头上。

    什么都没说。他走了。消失在非烟非雾的酒吧间里。他没有付账。

    他其实是去赴约。暮霭时,那个叫宝宝的女人给他留了简讯。她说午夜时分,地铁A口见,有重要东西。

    因此,这个魔鬼,他竟真的忘了付账。

    上帝小口啜着苦艾酒,不知怎的,悲从中来。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到那蓝色广告画的女子身上。那女子竟也泪落不止。她不知道,上帝苦恼的是--他今晚忘带钱夹。

    酒吧间里人们摇头晃脑,音乐有意炸掉这个疯狂的容器。橱窗上映的灯火氤氲了人们的视线。怕是夜已深了吧。

    写完之后,立刻招来一片骂声。

    有人骂道:“写的是什么?上帝和撒旦和解个毛?兄弟,你是不是脑袋瓜进水了?哼!哪凉快哪儿待着去!不要影响我边喝啤酒边看球赛的雅兴!哗,又进球了!耶耶耶!”

    蓝洸气结,关上电脑。

    的确,上帝和撒旦本就水火不容,现在竟在一起喝酒,而且为了谁付账的问题步步为营,心机重重。可能么?不是脑袋进水是什么?

    不过,她也很快要去那人所说的“凉快”的地方待着去了。要去趟纽约。小说要在美国出版,得奔赴纽约,接洽相关事宜。中途经芝加哥转机。

    纽约的冬日,寒风飒飒,树木萧萧。蓝洸已怀孕五个多月。

    飘零异乡,她吃不下太多食物。脸颊持续消瘦。旅馆厨房间有架淡粉色烤面包机。她烤了两片黑麦麸皮吐司,没吃,已冷却多时,煮好的拿铁咖啡亦冷掉。她对食物已全然失掉兴味。

    她竟忘了“彦”的信带给她的短暂光明。悲心忡忡。内心的田地已变荒野,草木摇落。“何不去投入一场热烈情爱,如同泡热水澡一样,蒸发掉所有阴翳?”

    但如此真的可以倾覆内心的荒地么?蓝洸为这无边臆想哑然失笑。

    她想起与清沣在阿姆斯特丹的画面,包括在港口酒店那场峻烈而冶艳的缠绵。

    旧年今日,她与清沣在阿姆斯特丹的游轮上吃酒。谈雷诺阿、塞尚、高更、霍赫、鲁本斯与哈尔斯的画。哼着节奏清缓的布鲁斯。他抓着她的手久久不肯松开,那温热的触感,时至今日,仍清晰感觉得到。

    那时,她自他的侧影窥见,他眼角的纹路隐匿着诗人般的哀愁。真是幽雅至极。

    他们啜饮着味道很怪的荷兰金酒,依偎在旅馆房间,眺望窗外的蓝色海水。掉转视线,四目相对时,竟都滚下泪来。“亲爱的,我得走了,去伦敦的班船两个小时后便要开了。”她说。

    他说明年,也就是此刻,会带她来纽约。

    但今时今日,她已身在曼哈顿,他却没有一起来。

    “黄昏人定后,许时不来已。”

    记忆定格在那个画面。她仍觉得清沣没死。仿佛他灼热的体温仍温暖着她。像情人的身体。

    也许,春天的时候,他会从阿姆斯特丹飞过来看我。蓝洸甚至有点笃信了,他会跟她来个“人约黄昏后”,而纽约的旅馆房间外一定会“月上柳梢头”。

    曼哈顿历史上曾真的叫“新阿姆斯特丹”。

    十七世纪荷兰人驻守在此地。开辟一条“阿姆斯特丹大道”以作纪念。蓝洸靠在旅馆的咖啡色床头,翻看着介绍曼哈顿历史的英文小册子,觉得同一些旧事隐隐有种辉映。

    “你昔日在阿姆斯特丹,我如今却在昔日的‘新阿姆斯特丹’。”她对着小册子中清沣的幻影说。

    此地冬天奇冷。翌日傍晚,自接洽的美国编辑的写字楼出来,蓝洸想要喝杯咖啡暖和一下,走进阿姆斯特丹大道一家咖啡馆。

    点了一杯巴西咖啡,一盘樱桃巧克力松饼。挑了靠窗的位子。在白色圆桌旁坐下,眺望窗外风景,望着那片奔忙热闹的俗世,眷眷独悲。

    雪莉·克罗此时正悠然地弹着木吉他,在咖啡馆的唱机里唱:“坏运气永无止境,再也无法哭泣……”

    蓝洸默默听着,簌簌落泪。她的坏运气一个接一个,像排队领救济粮,总不能完。这眼泪可是已变得廉价?

    此地是纽约人口最密集的辖区,即便一直待到春天,清沣也不会来了。街衢热闹,可唯独没有她丈夫的身影。

    低头啜了一口咖啡,热泪滴到冷咖里。

    自咖啡馆出来,黑色统治了曼哈顿的夜空。蓝洸握着手机,与父母通了电话,说她很好,胎儿也很好。过天便回上海。

    独自往回走,不知不觉已走到莱辛顿大道。摩天楼高耸至墨蓝色夜空,异常突兀。闪闪的霓虹显得单弱,几颗小星兀自淡漠地俯瞰着这蛮荒的异国的夜。月亮像一艘破败的蛋黄色渔船漂泊在北美州这片广漠辽远的空。

    走路出了一身汗,蓝洸将黑色羊绒大衣搭在手臂,只穿墨绿色织锦缎长裙。长发被风吹乱,黏在裸露的纤薄的肩背上,像尼罗河的流水,似要仓惶的卷走主人的一切悲伤。

    终于回到旅馆。蓝洸泡了随身带的杯祁门工夫红茶,暖暖身子。窗外飞扬起漫天雪花,楼下的黑人小孩还未睡觉,追逐着棉絮般的雪花嬉耍。

    蓝洸伏在褐色桌子上,翻开牛皮笔记薄,提笔给死去的朋友和爱人写信。

    清沣,小绿,设若你们的灵魂冥漠有知,会看到吧。我当这里便是阿姆斯特丹的代尔夫特小镇了。呵,这积年的伤痕,这无望的爱情,像下了一千年的雨,久不停息。曼哈顿的空中持续着灰蓝色。我们到底如此了。曼哈顿的夜,苍茫的夜。我当这里便是阿姆斯特丹的代尔夫特小镇了。清沣,小绿,这是你们的城邦。我在这里了。

    写完,蓝洸合上笔记薄,去厨房间准备晚餐,给自己和孩子。

    夜空中的疏星如果有意窥探,便可清晰洞见那摩天楼窗格里的画面。灯火融融,苏蓝洸小腹凸起,正在厨房间准备晚餐,挪威菜、熏鲑鱼、澳洲薄饼、燕麦粥……

    “清沣,一定不能亏待你的孩子呦。”她一壁做饭,一壁说着很久没说过的玉枫土话。

    笔记本电脑在唱昆曲,她跟着哼唱,是梅花曲。旧时南国戏文里的曲调,婉转低回。温柔的中国旧式女子的声音飞出淡蓝色落地窗格,在北美洲碧蓝色的夜空中组成各式图案,飘翩舞摆。

    听着中国昆曲进食。餐毕,她坐在褐色书桌前,专注整理电脑里的word文稿。

    落地窗外持续飘着白色雪花,白色的雪国的精灵,手舞足蹈,翩跹而下。精灵们很快倾满这异国的人间。她穿着修身赭石色毛衣,起身拉上白色薄纱帘幔。精灵们在外面仍玩得很欢畅,伴她入眠。

    那晚,清沣真的来了,来到他妻子的梦里。在黑暗中,他们跳探戈,舞步凌乱,影影绰绰。丈夫一直浅笑不语,眼角的纹路泛着星光,像眼泪闪烁着。

    在美国接洽出版事宜时,有位华人出版商第一眼便看上蓝洸。他资产丰厚,妻子五年前去世。大蓝洸十岁。仪表堂堂,颇有美国绅士做派。育有一子。曾多次向蓝洸暗示过结婚意向。

    但蓝洸似心已冻僵,不愿同他周旋,一味装聋作哑,岔开话题。只推说家中有事,要即刻回国,那人只得望洋兴叹。

    但那位华人富商的一句话,令她印象深刻。

    他说:“创业之初,怯生生的贫穷像冬日的寒冷一样,爬满我的全身,每天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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