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靛蓝色的流年 > 第五十二章 被缚的澳洲袋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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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他把他的钱都留给了她,几乎。

    清沣遗嘱上说,他死后,遗产的四分之三归苏蓝洸所有,余下归清沣父亲。清沣母亲早亡,父亲不愿来上海生活,因此,现仍居于武汉家乡。

    清沣死后,蓝洸去了一趟他的老家,彼得陪着,将他父亲接来上海。安顿在城隍庙老宅。

    蓝洸买足老人所需生活用品,隔三差五,前去看顾。

    蓝洸右手无名指戴着那枚意味深重的蓝宝石金戒指。她自清沣西装衣袋里掏出,他那冰冻却滚烫的手……

    她将清沣与小绿合葬在一处。觉得他们才是一家。而自己是卑微的插足者。她是这么认为的。

    那只叫香槟的棕黄色小狗忠实而放恣地,陪着他们一家三口。

    立在墓前,她眼泪涔涔而下。又觉壮阔无际,仿佛一直背负着的债此刻得以还清。

    “我现在把他还给你了,绿。你是戏文里的番邦女子樊梨花,不顾一切,终于等到他了。虽然在另一个时空,但也觉满足吧。”凝思良久,蓝洸对着墓碑的灰色石头悒悒发声。

    他们墓地的常客还有彼得。

    “老板,太太,彼得来了。”

    “太太,您真是命苦的人,其实老板已开始牵挂您了,可您为什么就这样等不及呢?我真是替您扼腕呵。“

    “老板,您也是苦命的人啊。和苏小姐,你们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要相守在一起,可那颗不长眼睛的该死的枪子儿,偏偏打中了您。多么酸楚!彼得无能,没有照顾好你们。彼得错了。如果有来生,就让彼得一人来承受这些苦难吧。”

    彼得立在灰黑色的墓碑前,四围暝色荒愁。他不住摆荡着自己高壮的黑色背影,抽抽噎噎,热泪如泄,不住用衣袖揩拭泪水。

    但彼得还算幸运。老板死后,一个台湾商人,也就是低价购买清沣游艇的那位,他很喜欢彼得。很是精明人。当他看到彼得对旧主的忠心时,便立刻心动。清沣死后,他立即将彼得收入麾下。

    只因前些时,他的司机偷走了他包里的十万现金--是那包里全部的现金。在银行外面的车子里枯坐着等他时,司机终于没能忍住诱惑。

    他出来时,司机已不见人影,打电话过去是“暂时无法接通”。立刻感觉不妙,打开车子,又发现钱包里的现金全部没有了。已大致猜到钱的去向。

    但他并未报警,只是端然发动车子。

    这回,自己当自己的司机。

    “随他去吧。”他手握方向盘,如是思忖。

    “也许他母亲病重,急需这笔钱呢?又或者,他妻子快要生产?还是有别的难处?哎,只是提前告诉我,我也会给他的啊。”

    坐在自己的德国轿车里,他一壁握着方向盘,一壁怪他的司机。怪他没有向他这个老板坦白困境,却就这样弃他而去了。不胜唏嘘。

    “我是不是平日不够关心他?他现在每天是不是很害怕?”又开始怪自己,又担心司机是否自此过着担惊受怕、东躲西藏的生活。

    他想告诉他“你不要害怕。就大大方方的活在阳光里。”但这种话是更不能说的,这样岂非令他觉得是和警方串通好了,好来个“瓮中捉鳖”?

    想找到司机,在他,易如反掌。但他最终都未去找他。

    而彼得跟着他,也一样拿出往日忠心,至心至意,颇得新老板的赏识。但他仍不忘旧主,时常去城隍庙老宅看望老板的父亲,来静安寺公寓看望太太--他是这样叫蓝洸。

    人易世疏,孩子的生父遭厄,蓝洸怀着身孕,怅惘无极。终日闷在十八楼的公寓里,读小说、写小说,常常痛哭流涕。

    她命途中鲜红翠绿的颜色仿佛已悉数被人用清水洗掉。余留灰黑色的单调的底板。精神状貌越裂衰耄。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贝多芬,已不大听。

    昔年和清沣一起时常听,怕再次听到会恻恻落泪。但仍喜欢贝多芬,他后来不幸失聪,所作乐曲仿佛是在漆黑画布上完成的壮丽图画,令人敬重。

    但苏蓝洸多想要生命热辣起来,就像这幅黑色画板自己穿上漂亮衣服,化上妆一样。柠檬黄、胭脂红、紫罗兰、粉绿、钴蓝、青莲……

    肠断弦绝,悲心忡忡。钢琴亦日渐粗疏。“海晏河清”---她将要在婚礼上弹奏的、也是作为她嫁给清沣的唯一妆奁的曲子,她亦不再弹。那空濛的C大调。录音也禁听。

    一晚,梦见肖邦。肖邦着黑色燕尾服,目光凄怆。

    “你弹的《夜曲》怎么漏了一个音符?”肖邦质问完蓝洸后便黯然落泪。她也黯然。

    对肖邦说:“近些时疏于练琴,一切,只因挂念你。”

    再后来,肖邦有没有回答她,表情如何,她醒转来都记不清了。

    清沣的游艇洋房车子再收不回来。想不到那样黩武好战的他竟这样云淡风轻地死掉。像一片无色无味的云彩,飘然逝去。竟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

    母亲来了。

    煮饭、清洁、浣衣,巨细靡遗,悉心照料。

    父亲也来过几次,也只闷声不语,前后忙活着。或将胸口淤积的家庭悲剧的不快发泄到细碎小事上,同母亲在厨房间拌嘴。他那苍老干瘪的侧影映在墙上,像一只风干了的茄子,已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

    蓝洸感觉自己心被时光的小刀不疾不徐的切割着。一刀、两刀、三四刀。小刀切得很愉快,越磨越亮,但刀尖下的心却哭了,汤汤的,流着血。

    女儿劝父母回玉枫。

    “我可以应付得来。又不是没生过孩子?”

    “什么话?这次可不像上次!他给你留了个孩子,实属不易。至少你活着有了盼头。所以一定要当心再当心。饮食、散步、心情,统统都是学问。”母亲的口气像怀孕的是她自己。

    母亲宁死不离开。但没说理由。怕蓝洸做蠢事的话更不会蹦出她的嘴唇。仿佛一蹦出来,女儿的蠢事就做定了似的。

    蓝洸立在落地窗前,纤腰瘦削发蓬乱,瞳孔萧索。

    淡淡说:“一切我已看开。”

    她什么都洞烛。

    但母亲仍按兵不动,驻守数月。

    母亲每日瘸着一只腿在静安寺附近的小菜场、德国超市和公寓之间不停辗转。走路时深一脚浅一脚,像在苦练一种单人舞。也从不听见她讲走路多了那只瘸腿会疼之类的话。

    母亲的演技真算得上一流。拿奥斯卡“小金人”的最佳女主角奖都有点贬抑了她的“艺术造诣”。总之,她的表情让人很是误会,以为那只瘸腿只是她每天用来玩杂耍的道具。

    彼得常常来。每次都带一些烹饪食材与日用品过来。周全备至,人人都喜欢他,人人都说他好。大家简直想拥抱他。

    怀孕三个月,蓝洸开着清沣的黑色宾利,去汽车美容行将车子整个换了白漆。它像披上一件簇新的白色战袍,但这件战袍总像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颜色不均匀,依旧是个破落户,颓唐不堪,偶尔会掉漆。

    “这间店装潢汽车的技术不咋滴。不过,却别有一番风流。”蓝洸看着喷漆不均匀的白宾利,将手撑在车顶上,安慰它道。

    它真的开始掉漆。

    因为,它的女主人渐渐喜欢开快车。漆黑暗夜,蓝洸辗转不寐,趁母亲在另一间房睡熟,便轻声下楼,去地下车库开出车子,上到一截高速,狂飙起来。整条宽阔车道,只有她和她的车子存在,她像骑着一匹烈马,在草原上驰骋。

    常常偷喝烈性酒,抽烟。躲在一个角落。都是背着母亲的。“出去走走亦是好的。”蓝洸呓语着。

    是日,她决计去街衢远足。紫水晶烟灰缸里躺着四只瘦小烟头,第五支抽完,她将烟蒂在水晶烟灰缸的紫色里掀灭。

    桃花木茶几上的白瓷瓶里,红色玫瑰花已枯萎良久,花叶萧疏,干瘪的脑袋颓唐耷拉着,斜眼睨看着女主人。

    母亲说下午出去买菜时买几只新鲜的回来,女儿淡淡说:“不必了。买回来几天也会谢的。从来什么都是一样。”

    阳台上的西班牙粉色天竺葵,生命力旺盛如常,颜色明艳,像在热恋。它沐浴在太阳里,一直在笑,它很愉快。它的笑脸反映在蓝洸的眼眸里,她没有笑。

    “纵然尸横在光天化日之下亦是好的。横竖都好过与孩子一起在这里霉变腐烂。”她感到自己犹如一只被缚的澳洲袋鼠,困在这座孤岛,育儿袋里兜着孩子,不能奋飞。

    她立刻想到了“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埃斯库洛斯写的一部古希腊悲剧。

    讲天神普罗米修斯盗来火种送给人类,激怒了众神之主宙斯。宙斯命令威力神和火神将普罗米修斯钉在高加索的悬崖上,暴露在雨雪风霜和烈日炙烤之中,以警告他以后不要再对人类滥施同情。火神赫准斯托斯很同情普罗米修斯,但他无力反抗宙斯的命令,在威力神和暴力神的监督和催促下,将普罗米修斯牢牢地钉在了悬崖上。

    但埃斯库洛斯死得很诗意,据说是被一只从天空掉下来的乌龟砸死的。

    “清沣,你的死也很诗意。你是被人间一颗倒霉的子弹打死的。你也是悲剧大师了。”蓝洸为自己这一前无古人的类比暗暗欣悦。

    因此,她这位“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在自己的悲哀里仍是美貌的,凄艳、损伤的美貌。

    母亲正在厨房间准备晚饭。乌鸡汤、三文鱼、烧青菜、南瓜玉米粥、水果丁。怎么有营养怎么做。

    蓝洸关上卧室门,褪掉白色丝绸吊带裙,背部蝴蝶骨寂寞耸立。

    她很快换好衣服,孔雀蓝的棉布长裙上金线绣的凤凰在跳“凤凰于飞”的舞蹈,大朵粉红牡丹及绿叶簇拥着,像“众星捧月”。因才三个月,小腹在裙子里仍如平原。

    她拢了拢头发,喷了淡香水,换上红色绣花布鞋。

    “想出去走走。透透气。”她去厨房间,对母亲俯身切菜的背影说。

    “那我陪你。”

    “不用。就在附近转转,很快回来。”

    “那你自己仔细点啊,不要同人挤,晓得伐?”

    母亲臃肿的背影立在蓝色壁橱的砧板前,左手持刀,右手拿三文鱼,扭过身来,焦虑地申嘱道。

    “知道了。”

    蓝洸出门,按了电梯。

    碰到一家三口也在电梯里。丈夫抱着粉妆玉琢的不到一岁的女儿,喜气洋洋的。明艳的妻子说着简单的词语逗弄着孩子,她的香水好像自牙齿里飘出来。蓝洸罩在他们明黄色的图画和好闻的香气里,心内恻怆。

    进了静安寺地铁站,坐上地铁。人不多,有座位。

    蓝洸坐下来,寂然窥察着车厢里的人。

    旁边的年轻男子背着双肩包,一壁读英文译本的巴尔扎克的《交际花盛衰记》,一壁吃着火腿蛋三明治。似整日未进食,吃完一个,他又伸手自背包里拿出另一客三明治,这次是金枪鱼口味的。他瘦瘦的凹陷的两腮几乎龛动了一路。下车时,所吃的食物似乎也没能将他两腮的深坑填满。

    三明治男旁边的琴童背着小提琴箱盹着了。

    对面的时尚男子在津津有味地玩手机游戏。声音奇大,嫌恶的眼神频频自四周的乘客眼里射来。但他都看不见。

    玩手机游戏的男子旁边,是位胖胖的艳妆女郎,也对着手机,在观看乏味国产电视剧。

    黑人夫妇低声说着英语,香水味浓重刺鼻。

    蓝洸一路警惕护着腹部,到青年路地铁站下车。

    出了地铁站,秋风习习。

    青年路上人影稀疏,落落如晨星。精神为之一爽,蓝洸喜欢这里。

    岿巍的法国梧桐站在街道两旁,像两排高个子的士兵列队站着。一股欧陆风情扑面而来,像在巴黎,在香榭丽舍大道。蓝洸凄迷心境似有转捩。

    烈风策策。蓝洸长发乱舞,孔雀蓝长裙翻飞,一丝寓意不明的笑挂在嘴角。

    清沣死后,她的生活有点宗教的况味。像在沉沉的黑暗泥淖中恪守着某种神秘法律。

    她低头凝望腹部,又抬头四下里张了张,小心翼翼过马路。

    孔雀蓝长裙太过炫目,路人屡屡注目,可蓝洸似已望穿天际,触到那柔软、流荡的飞云。手里像攥着一片云彩,在寂静街道上,豪迈前行。

    走到路口,两个白人女子自街角咖啡店走出来,瘦长身材,载笑载言,像化妆品广告里的洋人模特。

    瞬间想到小绿,狂风迅疾将颧骨上的眼泪吹干。

    “心已支离破碎,能再拼凑完整么?”她轻轻问狂风。

    狂风不回答,猛吹她的头发。

    不知不觉,天空已披上它的黑色长袍。银河高耿,明月在天。

    月亮却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贴在墨蓝色的夜空,浅泛银光,几颗小星乖觉的嵌在它两侧。是它的仆欧。

    人如月,月复似人。蓝洸抬头凝望月亮,月亮也目光下视,俯瞰着她。

    “Hey,老兄,你可寂寞?”蓝洸问月亮。

    得到的是缄默。月亮的缄默。

    半晌。

    月亮隐在一块黑云里,露出银色的半个尾巴,像在说:“寂寞嘛,到底是有的。但是,幸好有小星作伴,心脏隐隐生疼时,我便去银河边长啸嘶吼,小星也会一直陪着我。我不说走,它是绝不会离开的。”

    “呵,小星。”蓝洸将乱发拨至耳后。

    初初相识那晚,小绿也是在台上如此拨弄刘海的。

    蓝洸自手袋里掏出纸巾,揩净眼泪,突然想到母亲还在等她吃晚饭,便坐地铁回家。

    她发现客室桃木茶几的古典花瓶里换上了一束新鲜玫瑰。鲜洁得能挤出红色汁液来。像春事烂漫。公寓也亮烈了。

    几天后,母亲终于投降,被蓝洸劝回家。她不能再让母亲看着自己这条漏底的船慢慢下沉。要下沉也是自己悄悄的,谁也不告诉。

    驾着刚刚换肤的白色宾利,送母亲去高铁站。回来路上,蓝洸独自驱车去外滩解闷儿。

    她这件淡金色镂刻古典花纹的旗袍明丽动人,布料是上次去香港,清沣陪着,在印度绸缎庄买的。镂金错彩,很是扎眼。牡丹、蓝柳、扇子、水滴、珍珠。这些刺绣图案像是有生命,会呼吸。她走路时,它们就在淡金色丝绸上跳舞。幸亏当时胖了,让裁缝在腹部留有余裕,不然此刻怀孕,定穿不进去。

    她又沾沾自喜起来。被旗袍和自己的美震动着。

    车里播放拉威尔的钢琴曲《丑角的晨歌》。太阳刺眼,蓝洸戴着黑色墨镜。

    她戴着墨镜看到,一只流浪狗在后视镜里追着她的车跑,不知所为何事。

    一只卷毛狗。

    白色的一大块,上面也有黑色和类似咖啡色的污渍。两只白耳朵在风中翻飞,像举起白旗投降。

    它一路吐着舌头,哈赤哈赤喘着气,但一副眉花眼笑的模样。眼睛在笑。

    它追着车到底所为何事。总不能问它:“嘿,老弟,你这样跑到底所为何事?”

    它也许会哼唧呜啦两声,但蓝洸也听不懂。

    她仍不知它这样奔跑的用意。

    也许,要赶去赴约。外滩的狂风中,它的恋人早到了,在情深一往地等它。

    “不如刹车,捎它一程。”蓝洸想。但踌躇几秒,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开车。她隐隐害怕小狗身上的病菌会影响到腹中胎儿。

    但小狗的斑驳白色仍在汽车后视镜里表演。

    它跑得很快,渐渐超过了这辆汽车,比车里的女主人还要早到几分钟。

    此刻外滩,澄江如练。像慈悲的古罗马女神,艳丽、苍凉。有点点行人,穿梭往来、驻足江畔。

    黄浦江广大如漠,江水汤汤,却没有白色货轮来应景。江的对面就是东方明珠,一根“定海神针”插在划着方格的灰蓝色水晶球上。

    海风款款袭来,海潮带着泥土的清香充满鼻翼。

    蓝洸四下窥测,想看到是否有什么可疑的小狗出没。但一只狗都没发现。那只狗已不知去向。

    她立在锈迹斑斑的咖啡色铁栏杆旁,点上一支淡紫色香烟。眺望江海,抽烟,凝神,目光萧疏。

    只觉岁月荒荒。

    风大,烟雾瞬间逃遁,落到身上,钻进头发,薰衣草香水杂糅小苍兰和鸢尾的味道,又被烟草味冲淡。

    抽到一半,意识回转,蓦地想到孩子,她掐灭香烟。走到垃圾桶旁,将剩下半截丢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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