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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端坐于白色琴凳上,彦扬起纤细手臂,开始弹奏自己新作的曲子,已取好名字,叫《我鄙视金钱》。
弹到“金钱”的部分,为了不使整支曲子流露出哪怕一丁点儿的铜臭味,彦特意融入了一点巴洛克音乐的风格,为的是,用庄重典雅来遮盖粗鄙俗气。
主要参照维瓦尔第的《四季》,或者,不如说,它就是《四季》的简化版。
整支曲子明暗对比强烈,色彩浓艳,像来到十八世纪的法国宫廷,甚至还能听出点颇具神性的宗教色彩。
此刻,整座复式房子便笼罩在奔放华丽、色彩斑斓的“四季”中,像置身艺术风融融的罗马。
彦的橘黄色丝绸睡袍像一袭橙黄色的宫廷礼服,随着女主人手臂的动作,翩翩起舞。
似乎,这座华美的宫殿里就只差一位彬彬有礼的仆人了。
而陈似也被妻子的乐曲摄去了魂魄,一颗躁动的心蓦地沉潜下来,那个吝啬鬼已被抛到外太空去了。
又很有眼色地,立刻变身女王的仆人,煞有介事,踱着方步,来到钢琴前。躬身伏在白色琴身上,等她召唤。
“此刻就差一身考究的、法国宫廷仆人的衣服了。最好再来根拐杖。”他想。
他目光炯炯,看妻子弹奏,微笑凝住,像六朝的佛像。
心跳的声音也跳进琴声里,给它伴奏。
猜到“女王”一会儿弹琴完毕,可能要喝鲜榨果汁,陈便又轻盈地回转至厨房间,切开大堆水果,苹果、西瓜、火龙果、香蕉,丢进榨汁机,轰隆作响。
“查理,果汁。”
临近曲终时,彦果真开口要喝的,不看查理。双手仍在黑白琴键上飞速跑动,眼睛盯着谱架上的A4纸乐谱。
“果汁来了。”陈很快打好满满一玻璃杯果汁,急急回应道。
杯子里亮澄澄的,很多果肉渣正慢慢往下沉淀,像大粒冰雹,用墨蓝色古典托盘盛着。
“尊贵的女王陛下,请慢用!”陈将墨蓝色果汁托盘轻柔地放到三角钢琴的白色琴盖上,声音也柔软得像棉花。
似稍一大声,这优雅的氛围便会立刻被自己的粗鄙吓跑似的。
若真那样,他不愿意。要先保护好它,在她发觉前。
但有件更难以启齿的秘密,陈永远不打算告诉妻子。
这位王老板有阵子逢赌必输,一败涂地后,又急急想翻盘,结果每次都铩羽而归。
但他也不回家,而是径直去本市唯一一家配备女色服务的“夏威夷公馆”,以泄怨气。
翌晨,又会打电话叫陈带足银两,去里面赎他。
彦后来知悉,怅然若失,大骂丈夫是了不起的“奴才”。
又竖起大拇指,连连叹道:“佩服!你是奴才中的‘霸主’,‘霸主’中的‘霸主’!”
“那是什么?”丈夫听到“霸主”一词,眼眸放光,急急追问。
“还是‘奴才’啊!”彦像宣布审判结果一样宣布这一结论,接着又忍俊不禁,差点笑得背过气去。
不过,她心里清楚,即便去“嫖”,他也是没有钱的。
但她竟似比他更卑微。依然接纳他,让他看不起。
就连她的财富,他也佯装鄙视,抑或真的藐视。
每次冷战,他宁愿沦落到乞丐样,也不主动找她,自视甚高。似内心持重,有海样深。
倒是她,辗转不寐,一想到他可能露宿街头、每日以泡面果腹,便会恻怆落泪。
忍不住半夜去地下车库开车。
即使窗外瓢泼大雨,她也发了疯似的,透过疾速跑动的雨刮器,满街找寻他的身影。去他惯常去的网吧,去他曾借宿过的朋友家,去他曾带她栖身过的数间廉价旅馆,四处搜寻他那辆破旧老爷车的影子。
见车如同见人,至少知道他栖身在何处。心里多少安稳些。
而她不知道的一件事是,他每晚其实也会开着自己的老爷车,停在小区外能看到她房间的甬道上。
看到家里的灯亮着,洞烛她在家,心才踏实。又驱车穿过雨夜,返回自己的“鼠窝”。
她想起初初认识他,看着他沉酣入梦的模样,也会感动落泪,拿他的脸当手绢,揩去脸颊泪水。对着他温润的脸庞,轻声说:“你就是我的欧洲、我的全世界。有你后,我哪里,都不愿再去!”
又去一楼书房,自一本音乐专业书里,找到一段话,是刚和他热恋时写的。开头是这样的:亲爱的,见到你的那一刻,我知道,你就是我的贝多芬。
接着是:
今日始知,Beethoven(贝多芬)才是神。
你是伫立在崔嵬的崖边,极目远眺,淡褐色卷发被狂风拍击而眼目始终璀璨如一的那个人---贝多芬其人。
呵,我是彦,我在疯狂的黑色崖边,瞥见你清润的眼角眉梢,潸然泪落。
你发出温柔的喉音说:“来,囡囡,莫再如此苍凉可好?我们何不下山去?一起看那熠熠生辉的红色花树。夜阑珊,我们擎着火光,秉烛夜游。扑鼻的花香氤氲我们的鼻翼。”
呵,你是如此的美好!几经周折,终于寻到你。
我,竟是这样爱你!
这段话底下,还有一句,是丈夫写的。
短短一行,力透纸背,作为对她的回应,他写道:
亲爱的,我想说,我就在前面,一直等着你!有我在,一切都不怕!
看到他当初何其灼灼、如对诗般的回答,彦靠在一楼客室的欧式碎花沙发上,眼泪氤氲。
可如今,左手握着手机,右手轻放于隆起腹部,回转想来,一切竟如同隔世了。
彦一直弄不明白的一件事是:陈当初为何要跟她结婚?是真爱她?还是别的什么?
但,在旁人眼中,可以说,陈如今的生活状貌是极之富足而祥和的。
“喂,好了,不要哭了,好么?我错了还不行吗?回家后跪搓衣板还是什么,任凭处罚,好么?”陈再次点上一支“黑牡丹”,干涩却温柔地握着手机,安慰妻子道。
“哈哈,谁要你跪搓衣板!我不过是要你说实话而已。你说,到底有没有见旧情人?”
“都说没有了。还不信?”陈深吸一口香烟,吐出一个更大的烟圈后,对着手机沉吟道。
“哈哈。好吧,我信了。但是,我想说,如果你真的不再爱了,我其实是可以放手的。”妻子先是破涕一笑,旋即又满面严肃道。
但,没有人会知晓,他一以贯之地,在心里保有这方秘密的所在。
他在这里装着一个人。辽远而深沉的况味。但这基底的色调却是他胸口永恒的“朱砂痣”的颜色。
那晚回去南京路的招待所时,上海的街头已墨黑一片,不知是几时了,他也不去看手机上的时间。进去房间,也不开灯,和衣倒在白色床幔上,自墨蓝色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黑玫瑰”,点上,黑暗中,盯视着天花板,不知不觉,沉入滞重睡眠。
梦见蓝洸,又梦见妻子。具体画面,记不清了。
最后只记得,蓝洸会飞,只看到她白色长裙的一角,在清澄的天幕上攸乎飞逝。
接着,是彦,她立在西印度群岛一座蜿蜒的蓝色山脉上,对着风平波息的加勒比海狂啸。她怪叫道:“啊!我要作曲!红遍全北美!”
因这一年来,彦每日练习作曲到痴迷的程度。白日想,黑夜想,每日睡前也要对着丈夫喋喋不休。跟着他去廉价旅馆,她也要对着手提电脑,噼里啪啦,随时把想到的音符敲上去。
做梦竟也是她对作曲的表白。
有次,她说:“查理,不行,你必须得听听我今天写的曲子,现在你是我唯一的听众!我现在哼给你听。听完,给我评论评论。”说完,她便很认真地,哼起曲子的旋律。仿佛丈夫是主考官,她是作曲系正在考试的学生。
陈也作出很认真的样子,静默聆听。
他觉得,妻子作的曲子委实不错,但究竟如何不错,他也说不上来。许是自己对音乐一窍不通的缘故吧。
但要非得评论一番的话,那就是“有股触动人心的力量。”他思考完毕,最后发声。似从桌子下面,拿出这个沉甸甸的考试结果,交给妻子。
“那就是触及灵魂的音乐了,哈哈!知道是为什么吗?”彦对这个考试成绩似很满意,耸了耸肩,巧笑着,对丈夫作了个鬼脸。
“不知道。”丈夫靠在酒红色丝绒床头上,为即将出世的孩子整理提前买的小衣服,一脸茫然地说。
“这绝对是个机密,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查理。那就是,我最近有在听一套印第安部落的冥想音乐的CD,极之空灵震撼。里面有印第安部落独有的长笛和排箫,还有电子音乐的伴奏。我最喜欢里面那首《触摸天空》,一个印加人组合唱的。真的,你明天必须听!不过,我猜,你肯定喜欢那组《沙漠居民》。”
“为什么?”丈夫已将一叠小衣服叠好,用双手最后压实,抬头看向妻子,专注问。
“因为,我觉得你就像沙漠里的人,飘无定所,喜欢逐水草而居。”彦双手撑在床边的象牙白色梳妆台前,双眸溢彩。
“嗯。那我更要顺天时而动。”丈夫起身下床,抱着孩子的小衣服,放进空的那格衣柜里,背对着妻子,若有所思地说。
彦此时已转过身,重又伏在梳妆台上,继续修改乐曲。边修改边哼唱,有时将笔杆咬在嘴里,做沉思状。得以暂忘腹中胎儿。
陈望着妻子伏案作曲的背影,竟生出一种恍惚迷离之感,似看到以前的那位女子。
她已是他遥不可及的一场绮梦。
但自那晚上海一别,他笃信,他们仍会于某个迷濛的时段重逢。纵使隔着千山万水,他也知道,自己又会意兴阑珊,远兜远转地去找她。但找到后,一样,也再什么都做不了。
有件事他也一直未告诉蓝洸,就是--她的每部小说,他无不从头至尾,默默追读。
也有试着给妻子介绍过。但彦每日执着作曲,连博尔赫斯都无暇顾及了,更别说一位形迹可疑的单身女作家了。
感到幻灭,她想。脑子里终日只有作曲。直至焊接成一个整体。
曲中有她,她中有曲。神的境界。
“有作曲的人生才算完满。”她放下手中的湖绿色羽毛笔,复又扭头,看着复古咖啡色碎花被子里,已睡着的丈夫,想到他往昔的暴烈,凄然暗忖。
此刻,他一定过得充实而圆满吧。孩子粉妆玉琢,妻子娴雅端庄,仕途如鱼得水。
蓝洸靠在高铁的黑色皮椅上,脑中现出一派祥和融融的画面,表情恻怆,像个打了败仗的西部兵仔。
破败淡蓝色背包与红格手提箱里,是母亲塞得满坑满谷的食物。青团子、腌菜、大闸蟹、袜底酥、羊肉、晒茄子干、鱼肉酱、乳腐卤瓜、各色花露……
靠在高铁的簇新黑色皮椅上,竟似坐在老式火车车厢的灰色旧座椅上,白色耳机里循环播放着Gala的“YoungForYou(为你年轻)”。
歌手像在怪叫,一路奔放,又像在念“急急如律令”,唱到:
画面中你的微笑如此甜美,棕榈树如此青翠。
你相信么,亲爱的,这就是加洲。
在夜幕降临前,你向我展现你的身姿。
我抚摸你的脸庞,许诺我们永远这样年轻。
在这象牙色的海滩上我们长吻,
仿佛激情永不消退。
“激情永不消退。”
车体抖动了,要开动了,蓝洸将背包和红色旧皮箱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靠在座椅上,跟着歌词里的亮丽画面,重复着那句话。
“对。来点激情。来点颜色。高铁真不赖,它要载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听着跳脱的音乐,蓝洸心底明丽起来。
今日出门,她只画一条粗粗的黑色眼线,桃红色口红也没有涂匀。呵,那又有什么紧要呢?重要的是,她已然在路上。正坐在开动的列车上,将那些苍凉的过往通通甩在身后了。
她穿牛仔蓝的亚麻布大衬衫,白色T恤衫上印着的金色虎头今日亦仿佛悸动起来,它是想跟她一同起心动念了。
她们已然在路上。不信的话,车窗外迅疾飞逝的绿色植被、不知名的小鸟、目光笃定的农夫,还有,那静默的千村万落,皆乐意为她们作证。
此时,高铁已飞速奔跑起来,像一头巨型怪兽,咄咄向前。
旁边座位的中年男子今天好像穿着新衣服,淡蓝色波点领带看上去有点扭捏,羞涩地挤在一套钴蓝色薄料西装里。
它的主人许是要去见一他心爱的女子,而那女子一定有着苍凉却美艳的阅历吧。蓝洸偷瞄一眼那条淡蓝波点领带,浮想联翩并暗忖道。
淡蓝波点领带的中年男主人坐在蓝洸旁边,面上迸发出艳丽的笑。蓝洸不是没有监察到的,她想,这一秒,他是个幸福的人儿。
Hey,honey,I'mgonnaloveyou.(嗨,亲爱的,我决定爱你了!)她听着耳机,心中却不知在对谁发出这句悸动表白。
“那个人,也许很快就要出现了。”她咬一口母亲早上做的美味水煎包,嘴角流出一道蜿蜒的、亮晶晶的黄油,望着窗外的色彩,默想着。烟雨江南的一草一木正在极速后退。
高铁开动良久,蓝洸嘴里咀嚼着水煎包,听着音乐,望着玻璃窗外,也终于瞥见自己映在车窗玻璃上的尊容。
那副尊容脸颊凹陷,益发消瘦,像一片干枯的白色花瓣。
“你是决计在晦暗的角落黯淡到疯狂?还是在明媚的海面上倚在白色游轮的栏杆上振臂狂啸?你自己选!”她与玻璃窗上那副邋遢尊容四目相对,目光灼灼地问。
“没有人会阻止你做自己!何不艳丽起来?”那副尊容头簪梅花,面有菜色,已吃完一只水煎包,她突然双眸闪闪,嘴角上扬答道。
许是饿极,她忍不住,又自上面的背包里拿出一只水煎包,慢慢咀嚼。歪在高铁座位上,耳机里的音乐轮到蔡健雅的《红色高跟鞋》。
一种优雅苍凉的音色。歌词也带着高级调情的意味。
该怎么去形容你最贴切,
拿什么跟你作比较才算特别。
对你的感觉强烈,
却又不太了解,只凭直觉。
你像我在被子里的舒服,
却又像风,琢磨不住。
像手纹,像散发的香水味,
像爱不释手的红色高跟鞋。
你能否让我停止这种追逐
就这么双最后唯一的红色高跟鞋
这段蛊惑的歌词让她直想换上一双猩红色的高跟鞋,走在上海苍唐的大道上,去见她的情人。
而大道两旁一定要是中山东一路那样的外滩建筑群。“老上海”、“海派文化”一览无余。
古典复兴式建筑,同美国的帝国大厦一样,经典的垂直线条和几何化的历史片段。
哥特式尖顶、罗马式穹窿、巴洛克式廊柱、西班牙式阳台,扰扰纷纷、极之讲究。
名字也十分动听。百老汇大厦、和平饭店北楼、汇丰银行大楼、旗昌洋行、江海关大楼、沙逊大厦……
想到沉酣,蓝洸已迫不及待想要回上海了。
但,此刻,没有任何人可以给她见。她仍孑然一身。没有情人。
这次旅行,对她而言,云南、西藏是暖色调,呈现橙黄、橙红、草绿与亮蓝色的意象,一路景色如一幅幅亮丽的风景明信片,令人惊艳。
但玉枫,起初是怡人的淡蓝。结尾,却是闷重的蓝灰。像一套色调暗沉的土布衣服。
好消息,便秘症有所缓解。
坏消息,手机老兄依然静默无为。
清沣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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