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十二章
穿过一截奇长的、黑洞洞的楼道,陈掏出钥匙,缓慢打开房门。
光线很暗,像在黯淡的傍晚,彦灵敏的鼻子先嗅到一阵氤氲气味,罩在小小空间里,令人不悦,她自动用手捂着鼻子,眉头蹙起来。
陈摸到门口的开关,按下去,一只简易灯泡自天花板中央垂下来,瞬间亮了,但这光也是黄黯黯的,比刚才略强些。
彦瞬间看到整间房间的破败景象,似在工地上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床上被褥乱摊着。枕头边放着一包蓝色包装的奶油夹心饼干,拆开着,只剩下几块。
除了一张木板床,再无家具。
她鼻子发酸,竟瞬间落泪。
“你怎么睡在这种地方?”她呜咽着问丈夫,仿佛睡在这个不祥之地的人就是她自己。
“哎呀,我只是临时在这儿,这层地下室是朋友的,又不收我钱,我还赚了呢。”陈故作轻松地安慰妻子。
但彦一听他的话,抽噎得更厉害了。柔软心脏像被一把小刀在不疾不徐地切割着。
“我不管!我今晚也要睡在这儿!”她执拗坚持,不容人反抗。
“你住这儿像什么样子?住惯了香喷喷的大房子,咋能委屈你在这儿?我住还差不多。走,我还是带你去酒店吧。”陈莫名感动,旋即又温柔地劝说。
但彦主意已定,丈夫不得不投降。
是晚,并排躺在宽阔而凌乱的木板床上,新买的廉价被褥挥发一股刺鼻的化纤味道,彦灵敏的嗅觉无时无刻不在被它提醒着。
但一路警醒着,她竟很快滑入沉沉睡眠,像条隐形鱼,潜入暗黑海底。连身旁丈夫的鼾声,她也未听到。
全程无梦。得以享受到一次极为罕见的深度睡眠。
翌晨,透过没有窗帘遮蔽的透明玻璃窗,一缕淡黄色的晨曦自楼道远处的洞口折射进来,投放在斑驳破损的白墙上,是清晨的第一幕影片,十分轻柔迷濛。
彦睁开眼,仍被丈夫双臂紧拥着。望着白墙上那处幽暗光点,她心底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安稳。
此后数日,彦都执意要在此处栖息。丈夫愈加匪夷所思,却又劝不动她,只得顺着她。他不知道,在这里,她其实睡得从未有过的安稳,又相继享受了几宿深度睡眠。但他也渐渐洞烛妻子的心,因此,愈加殷勤细腻,对待她,像对待自己的心脏。
每日傍晚,丈夫先骑破旧摩托,带妻子回复式房子洗澡。然后,这对夫妻又像归巢的鸟儿,双双飞回阴暗晦冥的地下室,安之若素,度过一宿。
确切地说,他们更像一种两栖动物。既可以堂而皇之地出没富人聚集的高档小区,又可以泰然自若地猫进蚁族聚居的地下巢穴。而且对此声色不露,没有多余的话语,像在演出一部默片。是那种早期法式浪漫片。
一周后,两台车终于都修好了。
于是,人们又看到,每日清晨,彦开着自己的白色跑车,跟在丈夫的白色无天窗的破旧老爷车后面。
夫妻两个,两辆车,一前一后,一旧一新,自地下室外的脏污街边缓缓驶出,蔚为壮观。
像两条白鲸,沧桑低吼的老者,和,勇猛怪叫的青年,游弋在专属于它们的那片“蔚蓝”里。
当然,彦偶尔,也还是会踯躅怅惘,竟弄不明白自己的心了。
曾经想,他对她唯一的好,也许只是每日做饭给她,还有,为她做些跑腿、拿东西之类的细碎琐事,即如他为他的领导所做的那样。
她可以一壁吃着零食,一壁看着索然无味的电视节目,等他伺候她,从头至尾,像个慵懒的皇后。
伺候她用膳完毕,他又默默将碗盏拿回操作间,逐个清洗干净。
但,经过撞车这一劫,她似又发现了他身上别的一些优点。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只觉心底莫名安稳。是一种久违的安全感。这安全感到底能持续多久,她也不知道。
“也许我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贱’吧。”这是陈对妻子说的最深沉而坦诚的一句话。
因他像个忠实的奴仆,伺候领导及领导的孩子,并卑躬屈膝地,伺候一个在当地做地产生意的王老板。
妻子日日监察,心底抽搐。
这位王老板仅年长陈三岁,尚未结婚,也隶属狂嫖滥赌之辈。
陈因极要面子,而不愿去求有钱的岳父。宁肯在工作之余跟着这个人,意图索要点零碎工程,譬如整栋楼盘的门窗、水电等,希冀以此贴补家用。
他没有一日不梦想着成为岳父那样的“成功人士”的。
虽然妻子家境殷实,但除了陪嫁过来的极其炫目的房子、车子外,他们实则异常拮据。那些炫目的物件只是徒有其表,换不来安稳的一日三餐。
夫妻两个都是公务员,收入并不高。每月工资要养两台车,缴付高档小区的高额物业费、水电费,再加上日常开支,所剩寥寥。
彦又绝不愿再伸手向父母要钱,宁肯跟着他过苦日子。
婚后,她逛商场的次数也开始锐减。
但以前买的奢侈品牌服装将衣柜塞得都装不下,好多还是新的,吊牌都未剪掉,因此,她又将那些悉数拿出来,每日轮换穿,照样精美高贵。
偶尔,也会在互联网上购买廉价却时髦的衣着。
她唯一保留奢侈的地方就是化妆品,仍延续自己以前惯用的牌子,因此,手头拮据的程度令人瞠目结舌。不过,人们并不知道这些秘密。
大家一直以为,他们终日过着慵懒惬意的有闲阶级的生活呢。
彦其实只要向家里开口,很轻易便会得到一笔数额不小的款项,但她却将这防线守得死死的,从不松口。宁肯受穷,也不愿再花父母的钱,甚至很想将公寓和车子的钱悉数还给父母,只觉亏欠他们太多。
因此,夫妻两人还曾经一起在市中心摆过地摊。
当时,彦看到一家超市在低价促销一批外贸空调毯。便突发奇想,发起了一次以“自立自强”为口号的“空调毯夫妻二重唱”。丈夫是她的忠实助手。
他们将仅剩的35条纯色外贸毯全部买下,全部堆在跑车后座。汽车后座被塞得满坑满谷,像间屯满粮食的粮仓。
彦又意兴阑珊,写了一则广告语,喷绘在一条长而窄的红布上,印着几行黄字,固定在白色车头盖上。内容如下:
美国进口珊瑚绒毯,仅优惠三日,原价100,活动价30。
可放车里备用,秋冬窝在沙发阅读看碟必备。驼色、咖啡色、深紫色、果绿色、浅灰色等,质地柔软舒适,能铺下半个客厅,很文艺高达上的味道哦!(后面打了一个网络上惯常用的、金黄色的笑脸。)
异常触目的白色跑车,贴着触目异常的红色横幅,每日停在闹市区售卖,引来无数人围观。
大家说:“很像网络上流传的一则新闻---‘富家子开豪车摆地摊,只为赚取汽油钱。’
也有人问:“二位是逗我们大家乐呢吧!嘿嘿,开这么好的跑车,卖这么便宜的毯子,是没事找刺激呢吧。”
“我们只是想历练历练,呵呵。大哥不想给嫂子弄一条?”陈自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递给发问的那个路人,并有意替妻子掩饰道。
“我还没有老婆。”那人接过烟,也不等陈替他点着,丢下一句像是赌气的话,就消失不见了。
但沸腾的人丛除了眼眸放光、啧啧慨叹外,并无什么实际行动。有几位中年太太,停住电动车,过来问下价钱,用手摸一摸绒毯,又悻悻走开了。
一车绒毯竟一条都卖不出去,摊在白色车头上,像一堆丑陋的破烂。彦觉得是广告语的问题,因此,又换了一块红布,黄字内容变更为:
知性米白色、深邃烟黑色、商务卡其色、沉着咖啡色,田园都市果绿色、暖浓墨绿色、太空之旅银灰色、魅惑女人深紫色,给你最深邃的暖融,有了此款美国纯进口绒毯,这个初冬不怕怕。
仍觉得言不达意,又加了一句话:
此款绒毯,除了彰显低调内敛气质与暖和、不掉色、不掉毛,以及乃冬季窝在沙发喝咖啡最佳伴侣之外,再没别的优点了。现在30,过几天酷酷恢复到100。
全部写完后,又觉得还是不够,像缺少什么东西,因此,又和丈夫驱车去父母的别墅,将自己以前养的一只灰白色雪纳瑞牵来。
专拣父母在二楼卧室午休的时候,让打扫的阿姨帮忙把狗送出来,不让父母知道。否则他们这令人兴奋的壮举势必会惨遭扼杀。
它叫亨利。灰白色的亨利来了,让彦顿时信心倍增。她一只手牵着自己的宠物狗,另一只手撑在白色跑车的车头上,望着街边的人丛,对丈夫巧笑道:“今天肯定能卖出去好多。哈哈!卖完了再去进好多。”
“是啊。亨利都来给咱们助阵了,一定来个全胜。”丈夫坐在带来的简易蓝色塑料凳子上,信心十足地说。实则是他全程负责这次任务。妻子和她的宠物狗只是来应景的。她的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狗身上。
灰白色的亨利耷拉着灰白色的长胡须,却一直在主人身旁的地下兜转,一路低着头,孜孜不倦地寻觅着可以吃的零食。即便什么也没有,它也保持着这一觅食的姿势,像个虔诚的信徒。
但广告语的变更和亨利的到来,并未使绒毯的销售业绩飞升,还是一条都没卖出去。
一车绒毯自己也觉得窘了,挤在跑车后座,像一群挤在昏暗船舱的苦力,皱皱的,了无生趣。是罐头里的沙丁鱼。
最终,丈夫看不下去了,开始逐一拨通同事的手机。而这批绒毯终于在半日内售罄。这群“苦力”终于逃出逼仄的船舱,可以在陆地上大口呼吸。
跑车后座顿时重现往日畅快。
而省政府大楼里,陈的20多位同事,每人私家车里各配备一条或多条绒毯,像单位发福利。他们默坐着,喝茶或看报纸时,怀里都会簇拥着一条美国进口珊瑚绒毯,像在芬芳的田野,湖蓝色、浅灰色、果绿色、深紫色……
但这件事之后,彦直觉自己实非做买卖那块料,因而又退居幕后,躲在房子里练习作曲,做个安静的孕妇,不再异想。
但为了成功,陈在那位王老板面前,却愈加殷勤侍奉。像对待一只金丝雀般精心。
每次玩扑克牌到凌晨,这只肥硕的金丝雀只要觉得肚饿,一个电话,陈便立刻杀到,带来满满一大袋宵夜。而这宵夜的钱也是陈自己出。
金丝雀戴一副金丝眼镜,前额头发已凸掉大半,像只脱毛的金丝雀,津津有味地啄着香辣烤鸡翅,再啜一口黄澄澄的、润滑的鸡蛋面汤,咂嘴咂舌,直赞美味,却避而不谈宵夜的钱。
夫妻两个都很气愤。而且,每次要走高速去外省谈生意,王老板都会叫上陈一起去,甚至有次去上海植发,他也叫陈跟着。
自然,他的白色捷豹车也是由陈来充当司机的。
一切的过路费和油钱,毋庸置疑,又是陈自己出。
王老板将大肚子舒服地陷在副驾驶,呼哧呼哧地打起呼噜,也绝口不提花销的事。似乎他是因为日理万机,才浑然忘了这种小钱。
但他也并非一毛不拔的。有次,他看陈总抢着付账,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了,拿出自己的棕黑色长方形奢侈品钱夹,扔给陈,豪阔地说:“兄弟,钱包给你,一会儿需要使钱的话,你就从里面拿吧。”
但陈又突然觉得很窘,仿佛自己成了窃贼,要偷里面的钱似的,反而腼腆一笑,哥们气地,也豪阔地说:“嗳,哥,你还跟兄弟客气啊!嘿嘿,不用,兄弟这儿有呢!”
彦知道后,不是没有横眉冷对过的。但怎么说都说不通,陈自骨子里透出的那种“江湖义气”,令她感到费解。
他又颓丧地解释道:“哎呀,前期,咱们不付出,怎么想人家一下子把工程给咱们呢?”
她总觉使不上劲,但也不愿再多说,且看他能折腾到什么地步。
但在彦的车被撞后的第二天,王老板的白色捷豹车也被撞了。不太严重,尾部蹭破点漆,但双方协商不下,最后交警出面,方才平息,骑三轮车的对方因为很穷,因此只给他赔偿两千元。王老板用手摸着半秃的前额,嘴里咕哝着,好几日都食不下咽。
为此,夫妻两个在家里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当然这高兴是秘密的。
可即便如此,那个王老板却一项靠谱的工程都没介绍给过他们。
无数次,陈也会在家里,对着妻子哀叫:“气死人!大骗子!自认识他到现在,光花在他身上的,不下万元。”
“他就吹牛厉害,我看再没什么本事!他跟我吹嘘说,他在韩国上学时,给他同校的中国女朋友交了四年学费,还买衣服什么,一共花了一百万,你信吗?”陈打算和妻子就这个问题深入探讨一次。
“鬼才信!不要影响我弹琴的雅兴,查理。”彦的腹部已略微凸起,自一楼沙发缓缓起身,跺到自己这台珠光白的布吕特纳钢琴前。
(https://www.tbxsvv.cc/html/58/58925/3137903.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