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靛蓝色的流年 > 第二十九章 带你去桃花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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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母亲擅长刺绣,悟性极高,素常在蓝洸的衣服上绣花,像旧式女子,用针线做精细手工。

    十年前,父母为供养蓝洸读书和贴补家用,在自家五金店内又开设窗帘店,在门外挂出“窗帘店”的小块牌子。顾客如有需要,母亲就顺带替人做窗帘,做好后,还得替人搭好。父亲将折叠梯子放在货车后兜,驱车到顾客家里,替人挂好。

    起初,母亲其实只去市里加工窗帘的店铺看了几次,回家动手试验几番,便很快悟到其中机巧。

    于是,父母很快着手去进货。坐长途客运汽车去苏州的窗帘批发市场进些布料,又买来做窗帘专用的缝纫机。

    母亲开始坐在机器前终日起早落夜,缝制窗帘。

    冬无暖气,夏无空调,为此她算吃尽苦头。缝好窗帘,父母又开小货车去顾客家搭窗帘。父亲爬上自备梯子。母亲则在下面扶着,同时给父亲递窗帘、挂钩。有几次,父亲险些摔下来。

    诸多辛苦不易,终换来窗帘店生意的日渐兴隆。蓝洸在大学的生活费也愈加丰饶。

    只是每次假期返家,看母亲深夜坐在缝纫机前,穿破旧衣服劳作,心如刀割。她觉得母亲的美虽破破烂烂,却透着深邃壮美的质地,罩着神的光环,不容侵犯。

    劳动是庄严的。锄头与绣针里生着美德。但父母双手却早已因日复一日的劳作而斑驳粗糙。

    今日回家,又看到父亲的右手大拇指贴着创可贴。蓝洸问是怎么弄的。父亲答说是井水里的水太凉,洗得生了口子,店里顾客很多,又顾不上打热水,也来不及擦棒棒油。于是裂口越来越大,只好贴住。

    父母一直撑到蓝洸硕士毕业,才咬牙关掉窗帘店。因母亲长期熬夜,视力减弱,早早开始有老花眼,有骨刺的腿也受不住冬天奇寒的天气。

    也担心父亲哪日挂窗帘时,会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届时就到了无法收拾的局面。

    “钱都是世上的。”这是母亲惯常说的一句话。

    身体当然最要紧。

    苏蓝洸自幼便很懂事,每次主动分担家务。洗衣、拖地、立在柜台前给客人取货,以剪除父母累重。

    听母亲说过,她的人生早期曾有过一段极为漫长的黑暗路途。

    蓝洸刚出生一个月时,父亲便患上严重肾炎,浑身浮肿,从此一病不起。母亲既要照顾襁褓中婴儿,又要看顾病弱丈夫,家里状貌举步维艰。但当时才二十出头的她却能拿出男子的坚韧和勇敢,独当一面,不离不弃,周全细致。

    小小蓝洸趴在母亲背篼里咿咿呀呀,母亲则同时做好几份工,弯腰捡煤渣,去纺织工厂做工,赚钱以替丈夫治病、养育幼女、维持家用。

    母亲的清坚决绝是连庸常男子都感到望尘莫及的。整整十年里,父亲终日流连病榻,几度入院抢救,命悬一线。

    亲友们众口狺狺,劝母亲放弃,但母亲只是怅然微笑道:“当初刚结婚时,他待我不知有多好,此时人家有难,我总不能忘恩负义吧,所以就算他的病真的没救,我也要陪他走到最后一刻。”

    其实母亲当时心里砰訇翻腾,她也不确定父亲究竟能活多久的。但暂且死马当活马医。

    母亲又开始四处求医问药,任何偏方亦不放过。一次听人说,油炸螃蟹对该病有奇效,母亲便带着小小蓝洸去附近山上的溪边抓螃蟹。回来洗净、下锅油炸,逼父亲吃下去。

    那时每季,母亲都会做时令蔬菜给父亲吃。

    记得一年冬天,菜场萝卜大幅降价,母亲便买回来几大袋,红白兼有,切成条,在开水里焯熟,拌上食盐和醋,做好几大盆,让父亲吃。她说萝卜很有营养,没准会得治好这种病。小小蓝洸也跟着父亲趴在菜盆边,边吃萝卜边咂嘴咂舌。

    如此这般,父亲的病竟渐渐好转,堪称奇迹。于是举家欢喜。但父亲性情却已因病痛折磨而大变,变得自卑、抑郁、暴躁,平素总待在屋子里,阴沉着脸,不出去见人,偶尔发作,会摔东西,骂人。

    于是母亲又开始发愁。此时恰逢一爿五金店低价转让,母亲便四处筹钱,接下这爿店,以使父亲有事可做,振作起来,同时也希冀扭转家里经济。

    店铺开起来,需要进货、摆货、送货,每日忙到深夜,已精疲力竭,父亲果然也得以在忙碌中忘了自己生病的事。且每日与不同顾客打交道,他心情也变开朗,笑容渐多,话也多了,有时甚至幽默自嘲起来,逗人发笑。身体竟奇迹般好转,且日渐强壮。

    蓝洸很喜欢听父母讲他们年轻时的轶闻。

    他们初初相识的年代,是记忆中最贫穷黯淡的时段,像漫漶发黄的旧照片,夫妻双双在银川讨生活。父亲和母亲都在国营林场做工,下班余裕,晚上,父亲还要在铁路上给人扛木材,肩头日渐磨出红肿创口,只为赚取微薄工钱。

    夏日黄昏,母亲要坐火车回南方老家,父亲便去车站送她。

    但火车已开动良久,父亲仍在后面追。那时母亲身量娴丽,大眼深邃,如照水芙蓉。梳两条发辫,粉红色碎花布拉吉质地粗粝,却飘飘若仙。

    母亲倚在绿皮火车的墨绿色窗口,望着父亲仍在追着跑,心里异常震动。

    如此,在夕阳里,在那淡黄色的光影中,父亲追着火车,一直跑到下一站。

    归途中,天已墨黑,没有回银川的火车了。

    父亲穿着大哥的蝙蝠衫、喇叭裤,独自顺着火车道旁的砂石路慢慢往回走。

    在西北的平原上,在凛凛狂风中、墨黑的夜色里,他心里是极之欢喜的,竟不感到疲惫。

    天边的疏星亦为他感到愉快,它们眨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在墨蓝色的夜空中调笑着他。

    走了许久,月亮已躲进树林,几缕银色光线投射在小路上,也照耀父亲年轻且充满喜乐的面庞。

    呵,此时,万籁俱寂的旷野,竟如同父亲一个人的舞台。他在宇宙的广大与狂野里,豪阔地奔走着。

    蓝洸两岁,举家又回到玉枫的小镇。

    一家三口挤在逼仄的阁楼间,终年光线昏暗,像栖居在一艘破败渔船上,风雨摇落,晦暗不明。

    浮生速流电,攸忽变光彩。也是在同一个地方,蓝洸人生经历重创。

    23岁,蓝洸大学毕业,像好多同学一样,恋爱、结婚、生子。

    但短短一年间,她同雨的婚姻也跌跌撞撞,孩子亦未出满月便早夭。蓝洸精神一度垮塌,屡次滋生过阴暗的想法。死亡的绳索仿佛已将她套牢。

    穷冬,她在狭窄逼仄的阁楼间坐月子,此处阴冷潮湿,只余一线天光,她像集中营里的囚犯,终日流泪,泪水几乎要将小小床榻飘起。

    终日目光萧疏、纡郁难释。唯有一只棕色毛绒袋鼠与她咫尺相对。

    此地风俗是,坐月子的女人不宜看电视,因怕伤及眼睛,日后落下顽固眼疾。

    因此蓝洸这段日子都只靠听无线电打发时间。那时每日中午,当地的音乐台都有点歌节目,蓝洸每天准时收听。

    一日,她终于按捺不住,便用手机拨通节目电话,说:“我想为我的一位朋友“袋鼠”点一首《画心》。”

    导播欣然应允。

    很快,音乐节目的年轻男主播旋即在收音机里发出好听普通话的声音,说:“有位小姐要为自己的朋友‘袋鼠’点歌,听起来颇为有趣,只是想必,听众朋友同我一样好奇吧。不知这位‘袋鼠’究竟是人类呢?抑或一只真正‘袋鼠’呢?呵呵,好了,我们只是借此幽默一下,博众位听众一笑。那么,接下来,这首十分好听的《画心》就送给‘袋鼠’和这位小姐,衷心祝愿这位小姐和她的朋友身体健康,每天都有好心情。”

    蓝洸一直对着无线电安静听着,像只专注的猫,心底雀跃。如此看来,生命再黯淡无光,她亦是很会自娱自乐的。

    只是,雨来看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不是不期待能天天看到他的,尤其是在他们刚失去孩子的这段阴暗期。

    一次,雨开着二手凯迪拉克来了。说接蓝洸回别墅洗澡。蓝洸自生完孩子,已有一个月未洗过澡。但她小腹的刀疤此时已经愈合,可以碰水了。

    回到别墅里,蓝洸赤身裸体,站在二楼卧室的莲蓬头下淋热水。她此时身材已臃肿松弛,剖腹产的疤痕异常突兀丑陋,头发已有一个月未得到清洗,像个周身褴褛的乞丐。

    雨一直和衣站在热水外,给她默默擦洗身体。

    期间,他们一直没说话。每一秒想到孩子,彼此都会生出一重新的刺激,轻易就能涌出眼泪。泪水立刻会随着淋浴的热水一起流走。

    蓝洸抬头看时,欧式窗格里现出一片亮蓝天空,呵,只觉是久违的一片风景。

    淋浴完,雨又开车送蓝洸回来小镇的家。

    在回来的路上,车子一路往前开。因怕着风,蓝洸将自己包裹得很严实,棉帽子、皮手套、厚厚羽绒服、棉靴。雨一直在前面默默开车,眼神凄迷。

    蓝洸坐在后座,于静默中开口道:“我现在还不想回去,想去散散心,看看风景,你能陪我吗?”

    雨双手握着方向盘,表情凝重,迟疑片刻,说:“好。你想去哪里?”

    “最近桃花应该开了吧。我想去看桃花,就去附近的田间地头走走吧。”蓝洸看着窗外答。

    早春午后,空气依然冷峻,太阳稀薄,若隐若现。

    车子穿过一截长而窄的颠簸土路,终于在一处田垄旁停下。放眼望去,尽是粉白桃花,娇艳盛放,逼人眼目。

    蓝洸惊艳不已,于是立刻开门下车。她露出难得的笑容,雀跃道:“好美啊!我真喜欢桃花,今天果然不虚此行。”

    雨看着她,又看看满目桃树,说:“既然你那么喜欢桃花,等你出了月子,我就带你去桃花岛,让你置身桃花的世界,大饱眼福,看个够。”

    “只怕届时,桃花已经谢了,看不到了,又得等一年。”蓝洸看着粉白桃花,怅惘地说。

    “那就明年。总是要去的。桃花每年都会开。”雨望着远处的桃花说。

    蓝洸突然压低声音,凄然道:“其实,思思的事,我痛不欲生。你也是这样吗?”

    “嗯。我们都难过。”

    “你说,我们以后可还会幸福?”

    雨看着她,安慰道:“小舅舅说我们还年轻,今后还能再生,有的是机会,你就不要多想了。”

    蓝洸看着满目桃花,心事重重。

    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似总贯穿一股怏怏不乐的暗流。

    傍晚寒气上来,雨怕她受寒,又送她回到娘家。

    送她到阁楼重新躺好,用被褥捂严实,他很快又开车走了。苏蓝洸于是又重返她那阴暗的窠臼,如地牢死囚,不能奋飞。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不能多陪陪她,共同抵抗痛苦的每一天呢?或者,是他不愿住她家?那也可以天天来看她,安慰她啊。

    对此,她不是没有问过他的。

    雨的回答是:“我有苦衷。暂时不方便透露。”旋即他言辞闪烁,躲避妻子焦急的目光。

    过了许久,蓝洸才从旁得知,这竟是婆婆的意思。孙女夭折,婆婆便亲自去拜访一位世外高人,抽得一支下下签。

    世外高人是位七旬老者,穿过时中山装。深沉解释说:“诸多劫难,你家儿媳是主因,克夫、克公公、克子,要让儿子暂且远离。”

    烟花三月,天气转暖,阁楼的木窗外呈现一片皎洁艳阳天。

    蓝洸倚在木窗旁,看到楼下院子里有株黄梅,满树开花。

    母亲见她喜欢,便摘下一朵,上楼来,替她插戴在右侧发鬓。彼时她已数月未化妆,面容萎靡,戴上这朵娇艳黄色梅花,脸庞顿时温润增光。

    倚窗而望,楼下人丛穿梭往来,她觉得那是久违的、人间的气象。

    但就在这天之前的数月里,她每次俯瞰那雍壅街市时,都会有一种茫茫无依的感觉,像在午夜时分出海,路远,又遇上大风天,生死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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