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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母亲苦心契契,每日为女儿端汤送饭。
她一瘸一拐,不停穿梭于一楼店铺和二层阁楼之间,每次经过木梯转角那一缕昏黄光线时,周身都罩着灰色银光,很像古时性情温良的吴地小民。
“我该怎么办?妈妈。”蓝洸坐在小床上,腿上盖着厚厚绒毯,终于忍不住,流泪问母亲。
“一切都会过去的。像你爸爸,那时病得都要死了,我不是也没有放弃希望吗?如今,你看,不照样挺过来了吗?他现在又送货又帮我分担家务的,你能说人家不好吗?”母亲坐在床边,安慰女儿。
“那这一切还会好吗?孩子死了,婆婆还会容我吗?”蓝洸继续恻怆地问。
“放心吧。都会过去的。”母亲再度发出沉郁音色,眼角挂着晶莹液体,但这次,她未回头看女儿。
此刻的女儿已是位满面泪水、失去孩子的凄惶少妇。母亲像天下所有的母亲那样,不忍心看到自己女儿这种状貌的。
母亲略微别过头,望向褐色木窗。
微弱天光投进小小阁楼。在微光里,蓝洸透过泪水,觉得母亲的侧影像极一座雕像,又闪烁着圣母玛利亚的光辉。而她此时虽坐在被褥里,却已像被圣母抱着的那只裸体肥婴了。
但,母亲说的对,都过去了。
五年了。
流年飞逝,风云急转。天地也都变了模样。
黯淡地坐完月子,蓝洸紧接着又得到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又像打鼓唱戏一样,经历失婚、读书、毕业、卖文……
在同一时间轴上,她的生命内容显然较同龄人多而厚重,如恒河沙粒。
可她此时却仍孑然一身,飘然旷野,落拓流离。
晋人有句诗,“昔年无偶去,今春犹独归”,说得不正是她吗?她仍一个人回来了,没有带任何人。
如今再次伫立在阁楼的褐色木窗前,她穿一袭墨蓝色棉麻长裙,长发如瀑,倾泻在单薄肩背上。对着窗外灰色天空,不免又想到那个人。
她知道,那个人此时就在上海,他的妻子已快分娩。可她从来都未拥有过他。
在北京的那短短半日,他也未触碰她。他仍不是她的。
她不再看窗外川流街市,转而在小小阁楼的茶几上找到一张废纸,上面有一行母亲用铅笔写的进货单价。
母亲虽只念到小学,但字迹却苍劲有力,有股刚性的男子力道,内容是:水晶灯、300元。
蓝洸看着又笑了,顺手拿起旁边的半截墨绿色铅笔,笔头已磨得很钝,她也不管那么多,趴在茶几上,在废纸的背面写到:
上海。
因为想念,所以凄怆。
来不及,一切都匆匆掠过,有如狂风,未及落下任何印记,却都已消散殆尽,如同微渺的我们之于苍茫浮世,该如何自处,谁又能解答?
只是在这幽微的思想的缝隙里,我看到旧上海弄堂口那厚重却终归落寞的一线天光。我知道,此番风景,只得一瞬,再度望之,必只会感到悲哀。
回不去了。清沣。
我是苏蓝洸,我不在外滩。
我在玉枫。栀子花香水味飘漫江面,水波潋滟,却终无法自持,落泪颓唐。
写完。她顺势用手机拍下来这段话,以免下部小说要用时,又找不到这张纸了。又将有母亲字迹的那面朝上,用搪瓷缸子压住。
她不打算带走它。如果母亲看见,她便决计如实相告。某种程度上,母亲也是她唯一一个对她怀有赤子之心的听众。无条件的。
下楼吃午饭时,母亲说:“你还记得你以前画的一幅画吗?”
“啊?好像记得,就是有一棵大树,结满彩色果实那张?”蓝洸嘴里嚼着米饭说。
“对对。就那幅。我给送人了。”母亲夹了一筷子绿油油的清炒茼蒿到蓝洸碗里。
蓝洸六年前曾画过一幅水彩画,后来她去上海读书,母亲怕画放久了会潮湿皱掉,便用白色描金画框将它装裱,挂于店内墙上。
画面中央是一颗大树,倾斜预倒,缀满蓝绿色累累花果,粗壮树根围绕大片赭石色草地,白黄小花点缀其间,晶莹可爱。画面的上半部分是天空。整个天空被夕阳晕染,散发粉色与金色光芒,有几只黑鸟振翅掠过。整幅画绚烂、华美。
有次,附近村子的一位小学老师要自己动手粉刷教室,便来蓝洸家的店里买涂料。他一眼便看到墙上那幅触目的西方风景画,立刻咂嘴咂舌,道:“哎呀,这幅画我真是太喜欢了,你看,那棵大树,像要倒了似的,但又没倒,树上还那么多彩色果子,明显是生命力旺盛的象征嘛!”
“呵呵。你还挺会分析的。挂了这么久,我都没看出来。”母亲靠在破旧木柜台前,同顾客说笑。
“哎,真的,多少钱?我想买回去,挂在我房里,天天看。”
“呵呵,看来你是真喜欢。就跟你明说吧,是我女儿几年前没事做,自己学着画的。我送给你就行了。不要钱。呵呵。”母亲笑得比小学老师还要合不拢嘴。
那天,那个小学老师驾着小三轮车,车兜里装着一袋涂料,和一幅躺在破旧棉袄上的画。怕画碰坏,一路悠悠慢慢,驶回他们村子的小学。
此画如此竟得以重生,日日被悬挂于他办公室的粗糙土墙上。
“嗯。我没意见。送给喜欢我画的人,我也高兴。”蓝洸专注在吃一块排骨,表情满足地说。
蓝洸家是江南旧式民居,粉墙黛瓦,清淡素雅。穿过店铺,里面是一方小小庭院。院墙角摞着很高几层木线条,还有一个放整卷塑料布的铁架子,顾客如有需要,母亲就带着人来庭院取货。
庭院中间有小片花畦,栽种蔷薇、月季、宝相、玫瑰、藤花、金银花……
翌晨,蓝洸摘一朵月季插戴在鬓角,又摘一朵红蔷薇插戴在母亲发鬓。母亲连说像“傻姑”,因店里来了顾客,母亲立刻摘了花,跑去前面问:“你想要什么?”
“噢,有开关吗?”村里老伯语音含糊地说,母亲听不大清。
“有,有。我给你拿。”蓝洸很能辨音,听到后,立即抢着回答,自后院飞跑去前面店里,头上仍戴着月季,自右边尽头的货架上拿了一包新开关给老人。
老人两眼昏花,也没看清取货的是什么人,更没看清她头上戴的什么。付了两块钱就蹒跚而去了。
如此,又帮家里忙活了一天。父亲也自外乡送货回来了。
但回来这几日,凡关于蓝洸婚姻的敏感话题,大家似都有默契,只字不提。
是日晚餐。饭菜已准备妥当,蓝洸帮忙端盘上桌。
壁橱上的破旧无线电里正放送一支昆曲。
这一兴于明代的小集南唱,伴奏乐器有木笛、笙箫、三弦、怀鼓、琵琶……
绮丽润腔与水墨调的冷唱抑扬顿挫、索纤索结,吐字、过腔、收尾皆清柔婉折,如同苏蓝洸这万转千回的浮世光影。
自红木窗格望进去,暗黄的老式吊灯下,圆桌上荤素精洁,杯盘罗列。白瓷茶杯碧沉香泛,郁勃氤氲。黄酒、白酒也一同列队站好。
母亲载笑载言,夹了一筷子猪脚放入蓝洸碗中。
“皮润肉酥,一如从前。”蓝光嘴角泛着油光,嚼着猪蹄说。
父亲眼笑口笑,殷勤侍奉两个女人,夹菜、盛汤、蓄茶。一家三口轻快叙起家常,又谈起蓝洸童年趣事,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
父亲又说,儿时蓝洸,时常爬高蹲低,窃取母亲的神秘化妆品。有次是一小支细管口红。蓝洸拿出去,悄悄躲在一角,不管不顾地搽在嘴唇上,像喝了人血,引来一众小伙伴围观取笑。
“呀呀,苏蓝洸变妖精了。哈哈哈哈。”邻居家的小胖子最先嘲笑她。
“邻居家小胖现在结婚了吗?”蓝洸又自己夹了半只猪蹄,边吃边问。
“小胖现在混得可好了。那家伙从小就是个马屁精,后来没花一分钱居然到县里唯一一家国企上班了,年薪听说好多呢。娶的媳妇也很贤惠,一家处的也颇和睦。简直像糖块遇到蜂蜜,你张阿姨经常来给我和你妈炫耀。”父亲见蓝洸兴致很好,便收不住了,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甚至还灵光一闪,蹦出一个比喻。
“噢。那,是不错。”蓝洸拿着猪蹄的右手停了一秒,沉吟道。
母亲立刻瞪了一眼父亲。父亲也顿觉自己的比喻有点过头了,噢不,根本是自己不该说这多话。又忙转换话题,意图力挽狂澜,收复失地,回归刚才的喜庆。
蓝洸不是没有觉察到的,但看父亲竟会不时幽默,惹人发笑,她也暗自沉下一颗心道:“他的病真的好了。这样就好。”
母亲又给蓝洸盛碗青菜豆腐汤,开口道:“如果以后有了对象,一定要认真处处,看他对你的心诚不诚。反正,我觉得你爸爸那会儿对我是真好。”
“嗯。我知道。我记住了。”蓝洸喝口汤,看着母亲,不再敏感,平静答道。
听母亲说,早年父亲体弱多病,但每次进城,都不忘给她带化妆品和首饰回来。他希望她能像其他女子一样,享受寻常女子该有的喜悦。尽管经济拮据,买不起最好的,但每次,他总记得。
母亲心里是雀跃的,但也不是不担心家里经济的。因此屡次好言相劝,但父亲仍每次都带东西回来。
“哈哈,我爸爸怎么老不听你说呢?看来还是藏了私房钱。拿私房钱又给你买东西。”蓝洸边吃腌萝卜边笑着调侃道。
“那时候,穷得叮当响,哪有私房钱?再说,有私房钱我也会全部上缴给你妈妈。我管钱不行,一会儿就忘放哪儿了。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得不灵光了。这你妈妈都知道。所以,我只适合听指挥。你看我现在送货,多认真。我敢说,全镇子找不到一个比我更适合送货的人了。”父亲又开始幽默了。
家庭小宴此刻言笑宴宴,像一场在初春的白色太阳里举办的盛宴。
但那暖融融、橙黄色的布景里,似总罩着一层黑影。母亲刚才点到即止,不愿再深入下去。
蓝洸近些年,感情生活动荡流离。父母内心洞明,心照不宣。
古乐府诗词里说:“老女不嫁,蹋地唤天”,父母为女儿的事当然忧心忡忡。
用母亲的话说,就是:“以前,是你爸爸磨人,现在换你了,你一日不安定,我们就一日不能把这颗心放下。”
夜里失眠。睡不着。
母亲睡在一楼,听见阁楼上的动静,便抻着一只腿,缓慢上楼,同蓝洸说话。
蓝洸对母亲坦白了一切。包括她与小绿的盟友情谊,以及她对清沣的柏拉图式爱恋。
仍是阁楼间,暗夜的空气略微滞重。
母亲背对着女儿,立在褐色木窗前,眺望窗外阑珊夜色,仿佛已看穿那疾速飞逝的流年光影。
母亲背对着她说:“小绿的事,并非你的错。而这个男人已有家室,系中山狼,不可能同你有结果,就算他再爱你,你也不能背上道德败坏的名声,何况第二次婚姻,一定要慎之又慎。”
同所有慈母一样,母亲很担心女儿,怕她重蹈覆辙,看不清人,再度受罪。
蓝洸走到窗前,对母亲说:“妈妈,您良药苦口,放心,我不会再留恋他的。”
母亲在黑暗里看着她说:“应该找个居家过日子的人,夫妻同心,结结实实地携手走完余下的人生路,方是正途。”
蓝洸连连应诺。黑暗中,像一只听话的猫。
已是子夜,母亲说完,又轻声下去一楼,躺在木床上,很快睡着。
蓝洸穿暗红格子长裙睡衣,倒在阁楼的小床上,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很快也睡着了。
但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个人去剧场,看一场戏剧。剧场空空荡荡,只有她自己。
是出希腊式悲剧,一开头便是男主角惨死,女主角不悲痛,亦不发声,目光萧疏,对着台下唯一的观众。
在梦里,蓝洸很想知道结局。却听见一个声音说:“我让他黄昏的时候不要出门,他不听,哼,死得活该!”
这声音不是那个女主角的。不知道是谁,没有性别,仿佛是自空中自动发出来的。
蓝洸扭头四顾,要看看是谁在说话,只听那个女主角一声长叹,“啊”的一声,伏到男主角尸身上,呜呜痛哭。
再后来,就听见母亲在楼下和顾客大声说话的声音。
这的确是母亲的声音。此时太阳已明艳地挂于天际,照得小小阁楼间满室光明。
“怎么一开头,男的就死了?这剧还真是稀奇。还好,不是我写的。它就只该是一场梦。不该在现实里的。”
她醒来后,仍纹丝不动,躺在小床上,思忖自己的怪诞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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