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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机场快轨已电卷风驰般消失不见。清沣抬眼看天，突然觉得，天空中那轮微弱的朝阳竟像残缺的落日了。蓝洸已离开多时，但他仍立在站台上，面向机场快轨消失的方向发呆。
望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城市建筑，清沣还顾眷眷，心里凄然，旋即点上一支烟，默默抽完，走进机场大厅。
回到上海，他更加思念她，打过几通电话给她，但她的电话一直是无人接听。
“也许她把我的号码设置了吧。”他想。
一次，他患重感冒，只想见到她，但她说话算数，已杳然于他的世界了。
大肚小绿煎生姜水并各样细粥、精美小菜，体贴服侍他，但他不吃不喝，神情黯然。
他知道，蓝洸一定仍每天闷在公寓写小说，或在自己的世界里暗自怅惘，她已在自己和他之间竖起一道铜墙，他无法穿过去。亦没有勇气去找她。
再见面，他已不知如何开口。妻子已快要分娩了。
看清沣自北京回来后，终日郁郁寡欢，小绿便知悉一切，但声色不露。
一晚，清沣竟在睡梦中呼唤蓝洸名字。小绿睡在一旁，猛然惊醒，心如刀割。
她表情哀恸，坐在黑暗中饮泣。呵，她是何等的热烈狂妄，而她爱的人却无情地导向另一个女人，并且这个女人，是跟她像同性恋般那样要好的朋友。
她只觉心底如惊涛骇浪般翻滚。
其实，她一早便知道了。只不过，当时，她选择忽略它。只想每日与清沣朝夕相伴。但，她未料到，像蓝洸这样没有一点威胁性的人，今日却也来势汹汹。她只觉深深挫败，隐隐有种无力回天之感。
忧愁不能寐，小绿用手臂将睡裙裹紧，起身下床，倚在埃及风格的白色帘幔前，“侧身西望长咨嗟”。她如同幻灭的埃及艳后，一宿未合眼。但，她作出一个决定。
天色泛白时，清沣仍在身旁酣睡，她揽衣起身，轻声走出卧室，立在客室的落地窗前，面向窗外，打电话给蓝洸。
“蓝洸。”小绿在电话里说。
“嗳。有事吗？”蓝洸很早便起来了，声音清晰，富于理性。
“一会儿有时间吗？我想约你出来喝咖啡。”小绿直入主题。
“好啊。好久不见，我也挺想你的。”蓝洸面露喜色道。
“是吗?有多想我呢？”小绿已略微愠怒。
“你，怎么了？”蓝洸迟疑道。
“见面说吧。”小绿面无表情地说。
“好吧。在哪？”蓝洸问。
“淮海路那间绿茵苑咖啡厅吧。”小绿生硬说道。
“好。不见不散。”蓝洸说。
“九点钟。你准时到。挂了。”小绿说完，不等蓝洸回答，便挂了电话。
蓝洸心里疑窦丛生，她只觉，小绿似变了个人。
在公寓煮了牛奶麦片粥，煎了两个鸡蛋，吃了简单早餐，蓝洸便穿衣出门。
九点钟，她们都准时到了。
这间店她们以前经常来，今天，蓝洸仍挑了靠窗的位子。
看到还是以前的这张咖啡色木桌，蓝洸笑了。因为，那上面有被小绿的烟灰烫伤的痕迹。
一次，小绿趴在桌子上，嘴里叼着瘦长香烟，不住咯咯地笑，笑得一截长烟灰簌簌抖落，咖啡桌立时被烫出褐色印记，她们用手去摸，能清晰感觉到细微的褶皱。
蓝洸刚好坐在这个位置，她低头看着那个烫痕，看着小绿，笑道：“喂，你看，这是你的杰作，还记得吗？”
小绿自进到咖啡厅开始，一直表情哀苦，面容枯萎，如一朵凋谢的玫瑰。
她盯住蓝洸喜笑颜开的脸孔，突然发出干涩的声音，咒骂道：“婊子!”
“什么？”蓝洸的脸色突然阴下来，看着小绿，低低问。
她已基本猜到是什么事了。
“你还问我？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最清楚。”小绿不依不饶，怒火中烧，眼眸似在喷火，又有眼泪在徘徊。
“你误会了！”蓝洸看着小绿，正色道。
“你不要再装了！我看了他的手机，有你的照片，还是你睡着的时候拍的！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婊子！没人要的滥女人！”小绿怒不可遏，连珠炮般抛出一连串狠毒的话。
这是她们认识以来，小绿说过的最恶毒的话语。
蓝洸只觉心里刺痛，有种坐过山车的感觉，心脏飞速跳动。每次坐过山车，旋转到最顶端时，看着下面的人群，她都会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怕自己随时会掉下来。
她好想解释给小绿听，对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这种话她根本说不出口。照片就是铁证，再怎么解释都已是徒劳。
蓝洸顿时想起，那晚在北京，她躺在清沣温暖的臂弯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幸福，竟渐渐沉入梦乡，作了一个极之甜腻的梦。梦见自己抱着孩子，坐在岸边等清沣，清沣去钓鱼了，让她和孩子等他回来，他回来要为他们做烤鱼吃。可，还未及等到清沣，手机的闹钟便响了，她的梦也戛然而止。
她其实想那个梦一直做下去的。一直到清沣回来为止。
“想必，清沣是趁我睡熟的时候拍的吧。”蓝洸顿悟。
她决定不再解释，任凭小绿的怒气撒到她身上。她只是觉得异常苦涩，看着小绿恻怆的面容，不觉又笑了。这笑当然，仍是荒凉的意味。
对面这个凄怆的少妇曾是她的盟友，但如今已是“万里风烟异”，那脸孔冷冽而陌生，布满憎恶与忧伤，蓝洸只觉无限心疼与悲悯。
旋即她忍着痛，努力恢复镇定，说：“外面冷，你先喝杯热咖啡，暖暖吧。”
小绿看她声色不动，竟镇定如前，益发怒不可遏。她端起面前那杯滚烫的咖啡，突然向蓝洸兜脸泼过去，怒道：“你们真无耻！”
此刻，周围的客人纷纷转头，看到蓝洸一脸的咖啡液，他们顿觉兴奋，于是互相交头接耳，议论开来。
蓝洸只觉脸上热辣辣的，异常灼烫，心跳加速，眼泪却瞬间溢满眼眶。
她知道小绿此时，一定痛彻心扉，才会这样对自己。而她什么也不能说，说什么呢？难道说“对不起，请别再伤心？”
呵。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知道，小绿某天总会明白她。
“一切只是时间问题。”她暗自思忖。
调匀气息后，她自包里拿出纸巾，默默揩掉脸上的咖啡及泪水，用手拢了拢头发，望向窗外，一言不发。
但是，她的从容淡定却更加刺激小绿。
小绿眉头紧蹙，愤愤地丢下一句“走着瞧”，便抓起手袋,夺门而去。
那个愤怒的孕妇走后，咖啡厅里重又恢复刚才的热闹。
蓝洸仍未起身，也未抬头去看周围人的目光，不给他们任何奚落她的机会。稍事调整，她重又叫了杯花式咖啡，一个人静坐着，慢慢喝完。
咖啡喝完，她感到无限疲倦，付了三杯咖啡的钱后，她立即驱车回家。决计躲在自己的营寨，闭门谢客，不说话不思考。将自己暂冻起来，暂时，她还不想解冻。
她将自己同一切可能的幽险隔绝起来，窝在公寓，专注写小说，像只不理尘世的猫。写不下去的时候，就随手翻翻书架上的旧书。做饭给自己吃，煮咖啡，烤面包，泡茶，吃水果。烦闷时，便扭开音响，狂跳一番。
其实，像她这样娴雅出尘的女子也不乏男子追求的。平日，她即便是随意立在街头，不说话，也会吸引无数异性恋慕的目光。但这段时间，她深居简出，从不上街购物，因此，倒是挡住了很多发展新恋情的机会。
小绿那日回到家后，再面对清沣，已没有任何希冀了。她很想发作，效法平日里那些太太们的做法，一旦发现老公的“奸情”，就要死要活的，让老公难堪。
但她没有，而是选择沉默和隐忍。但心情却并无好转，日渐黯淡，如同橘柚萎枯。
但她知道，清沣的根底是纯良素朴的。
所以，她想同他谈谈。或许自此会有转机。但她不谙任何驭夫术，不会耍弄心机和阴谋，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谈判。蓝洸是她在上海唯一的朋友，她本可向她求救，但此时，就连蓝洸，她也失去了。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教她怎么做。
而她本身又是极其缺乏耐心的，克制了几日，终于忍不住，想立刻就知道结局，如同她初初认识清沣的那个暗涌的夜晚。
清沣近日则更加缄默疏离，总推诿公司有事，以避开她。
这日，她终于按捺不住，怒火中烧，用言语刺激清沣，挑战他的底线。
“高贵的嫖客，请问，你付给苏蓝洸多少嫖资？”小绿目露凶光道。
清沣正立在穿衣镜前换衣服，听到这句惊雷般的话，倍觉刺耳，如同针刺。他瞬间爆发，但马上又想到孩子，因此不得不手持系了一半的领带，压地声音道：“你！真是无可救药！好吧，孩子一出生，我们就离婚！届时，你也不用如此痛苦了！”
说完，他仍用力抓着领带，似乎只有凭借这条可怜的领带，他才可以获得片刻安慰。
小绿已被折磨成精神分裂，看清沣如此坚定决绝，又突然服软，苦苦哀求道：“No!Don’tgo,please!Ineedyou,Darling.（不！求求你，不要走!我需要你，亲爱的。）”
她以为丈夫会喜欢她日臻纯熟的英文，以及她苦心修炼的洋派作风。但这些，他一概视若无睹。他只觉痛苦的不只她一人，自己也是每日浸泡在苦海中的人。
沉默良久，清沣沉吟道：“公司有事要处理，我要先去。你自己再想想清楚，我们如此进行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小绿声嘶力竭吼道：“你是魔鬼、纳粹、希特勒！”
清沣并未对她的一连串暗喻惊动。他很快打好领带，他佯装听不见，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仪容。旋即，头也不回，便坐车扬长而去。仿佛这里是刀山火海，他想要乘坐火箭，即刻逃遁，而公司已然成为一方静谧祥和的净土，他要即刻逃到那里去。
坐在车子里，他表情严峻。他要提供最好的环境给孩子，因此，即便以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为代价，他也甘愿。
但他却无时无刻不在熬煎着。
他所钟爱的并非他家里那个怀孕的女子，而是那个目光萧疏、周身散发出尘之气、靠写东西维生的孤身女子，她仿佛高驰在千万英尺之上的苍穹，遥不可及。
无数日夜，他都渴望抵达她。
他的思绪已全部被那个女子填满，也顾不上去想，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却有如身在炼狱，被他炙烤着。她只觉他们情分已尽，苦不堪言。
清沣走后，小绿靠在客室的丝绒沙发上，内心百转千折，默想道：“难道我只是生育机器么？现在我和被打入冷宫的嫔妃有何两样？既然他不爱我，那当初为何又要娶我？”
“设若旧日流落在京城的烟花巷，做倚门卖笑的女子，不与詹姆斯决裂，终局又会怎样？或许日后，我们会得发财，双双移民海外，过着炊烟袅袅的俗世生活。每日对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喝罐装啤酒，听聒噪的摇滚乐，烤羊肉串吃，我们做一对春耕秋收的平凡夫妻，岂不快哉？”
想到这里，她又很想去找詹姆斯了。她笃定，这次一定是真的。现在只等孩子出世。届时，她要离开这个薄幸人，带着“埃及艳后”般的幻灭，携子潜逃，赴京找到詹姆斯，永远不回来这个家。
她坚信，詹姆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她和她的孩子的，即便这孩子并非他的，他也一定会视如己出，用尽全力，呵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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