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夏天,棋子有着冰凉的手感。我用一条她废弃的长裙将每一颗棋子擦拭干净,自己剪短了指甲,将棋子按在棋盘上时心灵有一丝轻盈。我在棋盘前一坐就是一天,回忆起第一次下棋的情景,父亲化为灰烬的大脑与我重合,那巨大手掌的幻像已久不再来。
我以下棋的方式为父亲招魂,连续不断地摆着棋谱,希望再能见到他无头的身躯。由于有了脑力劳动,我的头颅日渐清晰,在枕头上压出越来越重的凹痕——这一切都让她欣喜若狂。我从小到大不曾如此用功,和冰冷的棋子亲密无比。我不断翻看着自己在联赛上的棋谱,它们虽是我下出来的,可我却并不懂得其中的真谛。在比赛的现场,我每一步都是随机应变的思考,但棋谱呈现出另一种整体的构思,猎豹小腿肌肉一样紧凑浑圆。这一贯穿始终的隐密构思,非我下棋时的所想,这个最终形成的构思在棋局结束方被发觉,似乎在智力之上另有一股力量在悄然运作。
那神秘力量在父亲的棋谱上一样显现,如海面上的台风,吹出着全盘棋子的动态。随着连续不断地摆弄棋谱,那股力量不再只是棋子勾画的平面线条,它渐渐地血肉充实,活跃在我的胸腔。一天我突然痴呆呆定住,被一颗白子的细腻纹理完全吸引,当我回过神来,感到自己已空前的强悍。
强者往往心态平和,我心中的阿帝叔也变得和那小号大款一样,成了生活的调剂。强者宽恕一切,唯一遗憾的是,我开始了失眠。我整日神采奕奕的样子,令她倍感恐惧,于是她又开始寻访医院和江湖郎中,这个不断重复的巨大工程,终于弄得她形神憔悴,幸好她从小滑冰,具备常人无法比拟的优良体质。有个身体倍棒的太太,真是幸福。
她带回了种类繁多的药物,我愈发的精神矍铄,极度符合“围棋第一人”的光辉形象。吃完那些药后,我像美国篮球运动员一样,身体强壮无比,甚至长高了两三厘米,只是还不能睡觉。我从一本书里看到,希特勒就是从不睡觉,为了让晚上有事可干,他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也许严重失眠的人都雄心壮志,我打算参加下一届联赛,拿一个冠军重新生活。
为了那一日的到来,我在家中制作了一个沙漏,那些沙子要流淌一年,可想而知它有多大。
自从感到棋力已处巅峰,我就再不怕走出家门,一个绝代高手怎能怕见生人?我趁她睡着时第一次出门,数了数天上不多的星光,然后在街角的小摊上悄悄吃了碗拉面,像个微服私访的帝王。我知道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强,智力像乐谱上的符号,曲线活跃,当我开动脑筋的时候,就是一段音乐。我的身体是大脑的舞池,大脑不断地调换舞步,它没有舞伴。只有独舞者才能体会舞蹈的真谛,强者不需要来自于他方的平衡。我忽然悟到围棋是所有双人项目中最为高级的艺术,它的美感不是两人间的平衡,它的美来自于对平衡的破坏,胜负是强者的美学。
享受着小吃摊上的宁静,在夜深时感到自己精力无穷。当马路上一辆汽车开过,我一跃而起,追逐而去。
白日的各种汽车废气,在深夜的马路显示出实体,它们软绵绵地弹跳,弯曲出各类形状,往往在瞬间相似于人类的面容,带着友好的表情。在无数巨型人脸耸立的马路,我追逐着一辆黑色轿车,我已强盛到感觉不出力量的付出,我肌肉的伸缩,是高空滑翔的觉受,那辆轿车中的司机开始发觉我的存在,猛然加快了车速。
望着那辆逃走的轿车,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片子。在八十年代初的体协,还经常放映一些内参电影,其中有一个长跑运动员的故事。在号称“雾都”的伦敦,受气候影响,有个小孩往往尿炕多年。小孩每天在放学后便竭力奔跑,他要在学校公车路过他家以前,收走挂在阳台的床单,那些床单上是他尿出的一幅幅世界地图。他后来终于走向世界,由于每日的与汽车赛跑,他长大后成为奥林匹克冠军。记得电影刚放完时,有位教练站起身嚷道:“一个尿炕的老外都能拿世界冠军,咱们能不能?”许多激动的小孩立刻大叫:“能!”
我飞奔在柏油马路,口中喊着:“能!”,像一辆赛车一样追向那辆轿车。那司机望着窗外的我,终于泣不成声:“我没惹你。”然后停下车来,双手抱头。我深感不安,于是对他进行了种种开导,他流着眼泪向我保证将勇敢地面对生活,不管碰到什么意外。最后他说:“大哥,你想去哪,我都送你。”我说:“我想回家。”
回到家后,她仍然未醒,躺在她身旁,有一种类似于睡眠的感觉。刚才的奔跑,令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体力,父亲也应该是在死亡的一刻突然领悟到体能的美妙,所以抛开头颅永远奔跑。我本就是个体力化的人种,围棋这门智力活动,违反了我的天性。望着身旁沉睡的女人,我一下子扭住了她的小臂-----
整整一个白天,我沉浸在父亲暴虐的棋风中,体会着野兽口对口的撕咬。强悍的个体,造成物种的进化,在个体对抗项目严重匮乏的今日,围棋成了这种进化力量的最后掩体。它被拙劣地标示上“智慧”、“文化”,其实它是对自然伟力的体认方式。
在数亿年生物的彼此撕咬中产生了人类,每一代的人类也在大规模地相互伤害,但几千年高频率的悲剧事件,并未使人体有丝毫演变,这就说明人类的一切努力都走错了方向。我们陶醉于老谋深算的打斗,却越来越衰弱,那种不动声色地毁掉同类的智慧,并不能带来任何进化。正如我身边女人的父亲那样。
我处在崇拜自己父亲的狂热情绪里,只有少数的人才能在棋盘上表达这种超乎智慧的自然之力,我的父亲就是一个。他像谭嗣同一样,为了保持激扬早早地死去,将自己的一生变为一个启示。
我不断地在深夜的马路奔跑,在亢奋身体的同时体验那棋盘上的隐形力量。后来,我深夜出门的习惯被她发现,开始小心地追踪。为了跟上我超人的脚步,她买了一双旱冰鞋,运用所有冰上技巧,在我身后五十米外高速滑行。
我和她的身体越锻炼越好,犹如旧石器时代的一对原始男女。城市中晚上敢开车的司机越来越少,当身体达到高度和谐后,攻击性本能便自然启动,对于偶然出现的汽车,我有一种食肉类动物对食草类的天然喜爱,在追逐中那些汽车打着一串串圆弧逃逸,机械化的事物也能在强者的刺激下呈现出羚羊被追逐时的美妙动感。羚羊在受惊的一刻完全丧失平时的步态,它们逃窜的姿势像极了猎豹的奔跑,也许是弱者对强者不自觉的模仿,猎豹按照自己的步调规律最终将羚羊扑倒。强者有一种特殊的感染力,我终于明白了那些和父亲对局的棋手,因何不可思议地出错。
面前那些惊慌逃窜的汽车,模仿着我毫无规律的步伐,我身后滑旱冰的女人也在模仿着我的步伐。当一个人被频繁模仿时,巨大的使命感会油然而生,为了解放所有汽车的生物本能,我决定露宿街头。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她后,就被被关在了家里。
为了阻挡我向门口的冲击,她将家改成了保险柜,装上警铃和密码锁,甚至拿着拖把和我撕打。最后她总结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我一走近门口,她便展示当年的训练成果,将一条腿高高地掰到耳边。每当她竖起她的长腿,我就想起了我暗淡的少年时光,立刻情绪低落,老实无比。
一天我竟然睡着了,醒来后见她流着幸福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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