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路秋渐浓对她算是不错,跟她说些天南地北、风花雪月的事儿,虽然她总是爱理不理,但听了倒也不闷。原来秋渐浓除了武功绝顶,还博览群书,见识甚广,而且很会哄人开心。公孙二娘虽不时想起刻骨之恨,但对他的观感却渐渐有些改变,有时甚至会想到:“倘若我不认识他,从不知道他是个心肠狠毒,无恶不作的人,说不定也会觉得他是个很完美的人。”想到此处,不由得喑暗叹息真是造化弄人,唯有自艾自怜。她向来觉得老天不是对每个人都公平的,但也从未怨过自己的一切经历,唯有这一次,她真的觉得老天爷的玩笑开得大了,甚至时常在心里祈求,老天爷开开眼,不如让她立时死去,也胜于这样屈辱痛苦地活着。
凌叶子却在另一辆马车上,由许书音和岑画意照看着,虽然她们对她还算客气,但始终并无自由,一直闷闷地坐在马车中,有时问起公孙二娘的情况,二女总是不理。
终于有一日,公孙二娘自马车窗内向外观望时,看见前方一望无际的蔚蓝碧波,方知他们行到了海边。公孙二娘这才明白他们是要出海,惊愕之下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秋渐浓道:“自然是出海。”公孙二娘前后张望一阵,见四下里人烟稀少,一个残破的码头边,却停靠着一艘巨大豪华的船,有两层之高。公孙二娘自幼在太湖边长大,船见过无数,但多是独木小舟或是小渔船,或是乌蓬船,从未曾见过这等出海的大船,对船身的庞大、豪华不由得叹为观止。码头边立着二男二女,毕恭毕敬地立着,却是秋渐浓的另四个手下,林停岳、展栌飞、柳拭尘和柳拂月姐妹。原来他们四人一直不见,却是在这里准备了大船,等候秋渐浓。
秋渐浓掀开车帘,跃出马车,回过头,伸手去拉公孙二娘。公孙二娘当然不需要他相扶,但这阵日子以来,已经习惯他这样扶她下车,只要他乐意,她也不敢拒绝。她一手抓着裙裾,一手握着秋渐浓的手,小心翼翼地走下马车。这一生之中,她从未像这一阵这样,做事如此细心斯文。一来是心情郁郁,自然地压抑,二来穿着秋渐浓买给她的曳地罗裙,走路也确实不便。秋渐浓见她别扭的样子,笑笑说:“看你穿了这么久的长裙,总还是不习惯,那以后还穿回你以前的衣服好了。”公孙二娘“哦”了一声,似乎并不太感兴趣。
她抬头看看,只见凌叶子的马车在前,凌叶子已经被许书音和岑画意扶下车,被二女夹在中间,看样子仍然是全无自由。她想走上前去问一下凌叶子伤势有未痊愈,但只想了一下便止步不前,黯然低着头,一语不发地随秋渐浓向前走去。码头边的四人垂手侍立,让出一条路让他们上船。公孙二娘从凌叶子身边走过时,凌叶子看见她,又悲又喜,叫道:“公孙姐姐,你怎么样了?”公孙二娘不答,低着头,踏上码头上的舢板,一步一步地向船上走去。凌叶子呆了一呆,一股不祥的感觉油然而升,感到这些日子以来,自己虽然没有自由,却比公孙二娘所遭受的一切要好得多。正思忖间,岑画意在她背上一推,喝道:“上船!”她趋趔了几步,不情愿地向船上走去。
魏棋风等人随后上了船,将马车弃在海边不理,林停岳和展栌飞二人则去开动大船,扬帆出海。船上另有几个舵手,从旁协助。公孙二娘站在船舷边,遥望着海岸越来越远,心也距邵天冲越来越远。她清楚地知道,现在她该做的,只能是把邵天冲永远埋在心底,永远忘记那段伤逝的情。从前邵天冲即使不喜欢她,毕竟她还有权去喜欢他,可是如今,她连喜欢他的资格都没有了,除了忘却那段铭心之爱,心中还多了对另一个人的刻骨之恨。这种仇恨之情,却将她心中的痛苦渐渐冲淡。
秋渐浓走到她身边,一手扶着她圆润的肩头,轻声说:“回舱去吧,海上风大,小心着凉。”
公孙二娘轻推开他的手,冷冷道:“不用你管。我喜欢吹海风,你让我一个人静静站一会。”
秋渐浓道:“海风会将人吹黑的,你不怕越吹越黑,变得难看?”
公孙二娘笑了一下,说道:“我长的好看难看有什么关系?就算不难看的时候也比不过凌姑娘,连你手下那四个姑娘都不及。再丑一点又何妨?”她笑得带着几分凄清,几分自怜。
秋渐浓微笑道:“谁说你不如凌姑娘她们?她们不过比你头上多些珠翠,脸上多些脂粉,身上多些绮罗而已。你若喜欢,也可以变成那副模样。”
“我不喜欢。”公孙二娘冷冷道。
秋渐浓道:“这才像我认识的公孙二娘。乖乖回船里吧,海浪很大,一个浪头打来,能将人都卷进海里去。”公孙二娘转头看着他,想要在他脸上看到什么似的,但他的脸上除了一丝笑意之外,看不出虚伪作做,险恶用心。反倒显得平静而真诚,完全不像当日那个恶魔。
公孙二娘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倒真是希望被海浪卷进海里,永远……永远……”话虽如此,她还是很顺从地走进舱内,安静地找了个近窗口的地方坐下。
船已扬帆起航,但因船身庞大,舵手掌舵技术熟稔,虽在风浪之中行驶,仍不觉得波涛汹涌,船舱中风平浪静,碗盏不动。舱内一应陈设华贵精致,犹如一间高雅精舍,虽每一件摆设均价值不菲,但看上去却细致淡雅,丝毫不显豪奢富丽之气。船舱内一应俱全,除了桌椅床榻,还有两间独立的房间,靠近内侧放着一具古琴,两张茶几。岑画意端着紫砂托盘,盘内放着宜兴紫砂茶壶、茶杯,轻盈地走进船舱。她将手中托盘轻轻放在紫檀木八仙桌上,退到一旁。柳拭尘跟着走近,她手中托盘内是一只放着滚开水的壶和茶叶。她放下托盘,小心地揭开茶壶盖,投入茶叶,将沸水缓缓注入茶壶。过了片刻,茶壶及颈,她放下手中水壶,转身走出去。秋渐浓静静看着她们做完这一切,才一手握起茶壶,一手按壶盖,轻轻摇动,再过了片刻,又揭开壶盖,再向壶内冲入开水至满,接着提起茶壶,向半圆形排列的茶杯中,从左至右来回斟茶,直至各杯茶汤八分满。尔后才端起一杯茶,放至鼻端,轻闻一下茶香清心。公孙二娘冷眼看着他泡茶,沏茶,觉得十分好奇。她曾在裴家庄看过小厮沏茶,用的都是上好的白瓷杯,泡茶也不用滚沸的开水,工序似乎也不似这等麻烦。
秋渐浓转头向公孙二娘道:“妹子,你不过来品一下这茶?”
公孙二娘摇摇头,说道:“我只喜欢酒,不喜欢茶,何况你这茶杯这么小,就算我全都喝光也不够解渴。”
秋渐浓笑道:“你那是喝茶,我这是品茶。就像你喝酒一样,捧起酒坛往口中倾倒,那叫鲸吞牛饮,糟蹋好酒;这种上等普洱,若是给你解渴,也是糟蹋好茶。”
公孙二娘小嘴一撇,道:“我没你这么风雅,也没你这么罗嗦,喝一杯茶要这么麻烦,那我还是喝水好了。”秋渐浓哈哈一笑,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坐过去。公孙二娘不情愿地站起身,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秋渐浓伸手揽住她的肩,将茶杯送到她面前。公孙二娘吃了一惊,本能地一挣,想要推开他。琴棋书画四人都立在舱中,众目睽睽之下,令她觉得十分难堪羞愤。但四人的脸色却十分淡漠,显是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秋渐浓脸上也是平静如恒,对她的反应毫无介意之色,只是手却未松。公孙二娘怔了一怔,终于安静下来,想起自己的处境,只得闭上双眼,任之摆布。幸而凌叶子不在一旁,并未看到她的模样,否则她可是更为难堪了。秋渐浓举杯在她鼻端轻轻晃了一下,她闻到一股淡淡茶叶清香,沁人心脾,宁神舒爽。她虽然是不懂茶道之人,也知是好茶,睁开眼来,看见杯中茶叶色呈青碧,微微飘动。秋渐浓将杯送到她唇边,她不得已的啜了一口,轻抿之下,齿颊生香,只是心情却不如品茶之舒畅。
她感觉到秋渐浓在她耳边呵气,耳朵便有些痕痒,本能地便往后一缩。抬眼却见秋渐浓那张脸距她是如此之近。她明明想要推开,但却知道绝不可能,一时间泪水怔怔流下,一滴一滴落在茶水之中。秋渐浓也怔了一怔,松开环抱着她的手,轻叹了一口气。公孙二娘一得自由,便即坐正。她不知道他为何要叹气,却觉得他的叹息声中充满无奈和怅然,心下不由得微生好奇之意:“他叹什么气?难道他还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做皇帝只怕都未必如他这般逍遥自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人家有的他都有了,人家没有的,他也有了,为什么他的叹息声却这么无奈?这么惆怅?”
秋渐浓端着那杯和着她泪水的茶水,凝视半晌,放在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过了良久,方始说道:“为什么你不会笑?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公孙二娘一怔,并不答话,心想:“你将我禁锢在此,还问我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你以为我是一只猫一条狗,有锦衣玉食就会在你脚边摇尾送欢?”
只听秋渐浓道:“你是不是还在担心我不会守诺言放了凌叶子?”公孙二娘蓦地想起凌叶子尚未得自由,一时间默默无语。她并未开口央求,她知道秋渐浓若不肯放人,开口央求也是无益,她心中只能指望秋渐浓信守承诺,一定会放了凌叶子。
秋渐浓放下杯,站了起来,淡淡道:“琴和,你将凌姑娘送回去。”宋琴和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神态之间十分恭谨平静,这几人平日里想来执行任务惯了的,秋渐浓只要一声令下,既不问为什么,也绝不迟疑停留,立即便付诸行动。公孙二娘站起身跟着出去,站在船舱口,见宋琴和走到船尾,放下船上备用的一条小舟,走到船头去扶起凌叶子。凌叶子大声道:“你带我去哪?”回头一看,发现公孙二娘正站在舱口向她注视,叫道:“公孙姐姐!”公孙二娘不答,迅速掉转头回到舱中。
凌叶子呆了一呆,宋琴和推了她一把,她踉跄几步,不得不被他推着走到船舷边。宋琴和带着她一跃跳上小舟,解开小舟上缚着的绳子。凌叶子叫道:“你要干什么?带我去什么地方?”但无论她怎么问,宋琴和始终一言不发。她只得回头又叫:“公孙姐姐!公孙姐姐!”但公孙二娘已经不站在船舱口。宋琴和拿起小舟上木桨,向岸边划去。这条小木舟原本不能在海中航行多久,但此时距离来时的海岸并不远,且海上风平浪静,又不在涨落潮的时候,因此行驶的尚算平稳。公孙二娘站在船舱窗口,向外看着,见那一叶小舟越来越远,凌叶子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她痴痴地看着,觉得她的付出总算是并未白费。
大船航行速度减慢下来,只是慢慢在海上漂流,显是在等候宋琴和的小舟回航,公孙二娘几乎感觉不到船在移动。她站在船舱边,看着船边激起的朵朵浪花,风轻轻吹乱海面的平静,心也随着碧波在轻轻摇荡,不知将漂流到何方。秋渐浓慢慢走近她,将手搭在她肩上,说道:“你总算满意了吧?可以笑一下了么?”公孙二娘缓缓转身,朝他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笑得甚是牵强苦涩。秋渐浓放下手,淡淡道:“笑得真难看!”转身走了开去。公孙二娘身子无力地靠着船舱壁,慢慢向下滑去,直至坐在船舱窗下的地板上。她抱着双膝,默默无语,独自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宋琴和划着小舟返回,登上大船,向秋渐浓复命道:“公子爷,我已经将凌姑娘送回岸边,给她一匹马,让她自己回去了。”
秋渐浓“哦”了一声,道:“你没将她送回邵天冲身边?”
宋琴和答道:“她有手有脚,肩上的伤也已痊愈,自己会回去的。一路应该没什么危险。”秋渐浓嗯了一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宋琴和低头退了出去,自回后舱。
秋渐浓看看许书音等三人,道:“你们也出去吧。”三人应了一声,也都走了出去。诺大的船舱,只剩他和公孙二娘。秋渐浓坐在桌边,又端起一杯茶,茶水已冷,他端放在面前,一动不动,并不饮茶,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杯中茶水轻轻晃动,仿佛要从茶水中看出什么来。
公孙二娘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茫然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过了许久,她耳边忽然响起琴音,琴声松透古雅,犹如珠落玉盘,行云流水,颇令人闻之忘俗。公孙二娘不由自主被琴音所吸引,循声看去,见秋渐浓正坐在船舱一角抚琴,原来那动人的琴音便是从他指间发出。这一曲平沙落雁,意境幽清,轻微淡远,公孙二娘渐渐听得入神,心中的抑郁烦闷一时间忘却一空,只觉得心随琴音而空灵,仿佛卸下心头重担。自从邵天冲和凌叶子互生情愫这么久以来,埋藏在她心中的痛苦凄楚、委屈无奈,以及后来被众人误解的冤曲、**后身陷囹圄的绝望、仇恨,统统都置诸脑后。一曲终了,她才蓦然惊醒,重回现实。她虽然不懂抚琴之道,但也听得出秋渐浓弹奏的琴意悠远高雅,琴技精湛。按理说曲乐通心,一个能奏出如此清淡平和曲乐的人,绝不该是坐在她面前的人。
她凝视着那具琴,琴身通体黑漆,桐面梓底,面是上好的梧桐木,上有龟背断纹,底为揪梓,弦为冰弦,琴额处一颗明珠,大如鸽卵,熠熠生辉,珠光流转,柔润动人。是一具绝世的古琴。公孙二娘当然不懂这些,她只知道一眼看去,琴身光滑,微尘不沾,显是弹琴之人非常爱惜这具古琴。她不由想起,少时在慕仁山庄曾见过一具类似古琴,也是被公孙正每天拂试,纤尘不染。其实慕仁山庄那具琴虽然名贵,却非古琴,与秋渐浓这具琴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在公孙二娘看来,琴既然是差不多,自然名贵与否也就差之不远,能弹出的声音也不会相差太远。不过在她记忆之中,慕仁山庄那半夜犹如厉鬼的琴声,却似冰下流泉,鲛人夜泣,闻之令人心碎神伤,和秋渐浓的琴意大不相同。
秋渐浓见她凝望着古琴,问道:“你也喜欢弹琴么?”
公孙二娘摇摇头:“我怎么会弹?长这么大,我是第二次看见这样的古琴,摸都没摸过。”
秋渐浓微微一笑:“不会弹也没关系,你若想学我就教你。”
公孙二娘奇道:“教我?我连手该往哪放都不知道,怎么学得会这玩意?何况我从小到大对这种风雅的东西就一窍不通,别说弹琴,就算是听也听不懂,还是你弹着罢,我听着就好。”
秋渐浓道:“那我刚才弹的那一曲平沙落雁,你不也听得十分入神?”
公孙二娘点点头道:“是啊,你弹的好听,我就喜欢,可是我不懂你弹什么,只觉得让人安静,心里很舒服。若是一生能如你的琴音一般,平淡而清静地生活,那就好了。”
秋渐浓微笑道:“你说的很是,这首曲子意境就是清幽淡远,你虽然不懂曲乐,却能听得懂琴意。你既能通琴心,应该很快能学会。”
公孙二娘仍是连连摇手,说道:“我连音都不识,如何学得会?别糟蹋了这琴。”秋渐浓站起身,走上前去拉她的手,说道:“春秋时钟子期与俞伯牙相识,以一曲高山流水会知音,想那钟子期一介樵夫,也未必懂什么宫商角羽,黄钟大吕。”公孙二娘虽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心动,随着他站起身来,走向古琴。公孙二娘在琴案前坐下,伸手轻按琴弦,十分好奇。
秋渐浓道:“弹琴之前,尤为注重的是心,清净洒脱,是操琴起码要求。浮暴粗厉之气不除,则不得平和淡静之性。能得清淡平和之性,方能悟得琴中之趣。自古琴家有五不弹:第一,疾风甚雨不弹。疾风声枯,甚雨音拙,所以不弹。更因为疾风甚雨之中,人往往不能心平气和,有伤于琴心的抒发。第二,于尘市不弹。这是因为尘市喧闹,噪杂不静,俗气又重,这与琴文化的情趣相违。第三,对俗子不弹。市井粗俗之人,不解雅趣,不识风情,难体琴道之妙,自然不为知音。第四,不坐不弹。这是因操琴是心意的抒发,自然要求平稳,要求气定神闲,不可有浮燥之气。第五,不衣冠不弹。操琴既为心灵之体现,自然要郑重自然、清净洒脱。”
公孙二娘吃了一惊,抬头看看他,说道:“弹琴有这许多讲究?我可不懂,好像我自己便是市井粗俗之人,不解什么趣,更别说什么衣冠了,难道弹琴还有什么衣冠的区别?”
秋渐浓微笑道:“是啊,衣冠要宽松舒适,主要是洁净身心……”
公孙二娘摇皱眉起身道:“我还是不学罢了,这般罗嗦,我一听就烦,况且我天性俚俗,不懂这些风雅的玩意。”
秋渐浓按着她双肩又让她坐下,说道:“你既非是什么琴家,也就不用讲究这许多,初始学琴,尚未解琴意,等你能弹得入意,自然就明白了。再说我也非拘泥迂腐的琴家,我更认为弹琴之道贵乎自然,是何心境就有何音,刻意追求意境的才是真正的俗人。”
公孙二娘听得似懂非懂。接着秋渐浓便向她详加解释十二乐律,授予指法。公孙二娘学得甚慢,毕竟她连半分音乐基础也无,一时间竟让她学这么不易弹奏的古琴,确实不易。但秋渐浓极有耐心,从不厌烦,一遍又一遍地教她,握着她十根手指教她如何落指,公孙二娘为了想要弹奏那曲平沙落雁,居然也觉得十分用心,浑然忘记时间流逝,连对秋渐浓的厌恶仇恨一时也抛诸脑后。秋渐浓站在她身后,触着她十根温软的手指,感觉她的身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不由得心中微荡,第一次感到离她这么近而能不引起她的反感。不知过了多久,公孙二娘总算学会了简单的指法,会弹奏一些极短的曲调。
两人一教一学正在入神的时候,却听有人说道:“天色已晚,公子该用餐了。”公孙二娘一抬头,看见岑画意和许书音守在圆桌旁,桌上不知何时已放满了一桌菜。她蓦然地从学琴的专注中回过神来,回头看看秋渐浓,发觉他离自己如此之近,脸色一沉,又回复往日的冷淡。秋渐浓瞪了许岑二女一眼,目光十分不善。二女打了个寒噤,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自此之后,公孙二娘每日在秋渐浓指点之下学习琴技。学琴之时,她便能忘记自己的尴尬处境,在海上漂流的日子便也不知不觉一天一天地过去,并不寂寞枯燥。虽然她学琴并不算极有天份,但对于琴意的领悟往往令秋渐浓为之侧目。那曲平沙落雁她已渐弹得日渐纯熟,接着学习高山流水、潇湘水云等名曲。不久她也学会弹数首曲子,虽然指法尚生涩,但已微有曲意。秋渐浓听她弹奏,轻喟一声:“高山流水逢知音,空竹文琴传钟伯。”公孙二娘自己也十分欢喜,但深知自己永远弹不出秋渐浓指间那般行云流水的意调。
船在海上不知行了多少日,更不知行了多远,公孙二娘也不去计算时日,反正对她而言,无论何事都不能引起她的关注。这船将要行往何方,自己会有何种遭遇,对她而言还不如一曲琴音。这段时日以来,她渐渐觉得心中槁木死灰,对人生渐无眷恋,初时尚思念邵天冲等人,久之连这点思念也麻木了,心中竟渐渐不再痛楚。
这一天,公孙二娘闲来无事在船舱边向外远眺,发现前方隐隐有片陆地,一怔之下,心想:“难道这便是我们的目的地?他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这又是什么地方?”回头问道:“我们快到了么?”
秋渐浓答道:“不错,前面便是我们要去的海岛,我给它取名叫天涯。”
公孙二娘诧然道:“是个海岛?不是陆地?你带我去那岛上做什么?”
秋渐浓不觉有些好笑,道:“你可知我们在海上行了多少日?到了何处?你可知道我们离陆地已有多远?这里四处茫茫都是无边的大海,除了这海岛,便再没有靠岸之处。”
公孙二娘茫然摇头,表示一概不知。秋渐浓道:“前面这海岛便是我居住的地方了。”
公孙二娘问道:“是你家么?”秋渐浓却摇摇头。
公孙二娘奇道:“你不是说是你居住的地方么,怎又不是你家?”
秋渐浓缓缓道:“你心中对家是何定义?莫非你觉得我一个人住一所房子,那所房子便能称为我的家?我四海飘泊,随处安住,那岂不是会有很多家?”他语中颇带沧凉之意,眼中亦有几分游移不定的感伤。
公孙二娘好奇地看着他的神情,这种微带凄酸的神色在他脸上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每次都让公孙二娘觉得奇怪。在她心中,秋渐浓这种人冷酷无情,无恶不作,应当是个毫无人性或是麻木不仁的人。她怔怔瞧着秋渐浓,他也正瞧着船舱外,但目光却空落落地并无目的,似乎心神不属。过了半晌,听得他道:“我早已没有家了,对我而言,这里也不过是一处居所,只是相对于其它地方而言,这个岛算是我固定的居住处。”随即又听他低吟道:“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低语间,神色凄清寂冷。
公孙二娘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微生同情之意,轻声道:“你家里的人呢?”
秋渐浓摇头道:“我娘去世十年了。”
公孙二娘又问:“你家里没有其他人?你爹呢?有没有兄弟?”秋渐浓似乎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沉默半晌淡然道:“我只有一个娘,没别的亲人。”
公孙二娘“哦”了一声,念及自己的身世,黯然道:“我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你比我还幸运一些。至少你还有娘,她虽离你而去,但在世时想必对你十分疼爱,不像我没人怜没人爱。”转头看秋渐浓,见他自怀中取出一方雪白丝绢刺绣,目不转睛地凝望那绢上美人。她登时想起邵天冲曾说过,为了这方丝绢,他与手下诸人曾两次夺镖,诸付二人便因此而死。她问道:“你便是为了这幅刺绣,杀了裴庄主的两个徒弟么?”
秋渐浓“嗯”了一声。公孙二娘见他依旧凝视那丝绢,对两条人命的反应却如此淡漠,一时恼恨,伸手夺过那丝绢,边看着刺绣中折花的女子,边愤然道:“这女子纵然再美,亦不过是幅刺绣,竟令得你如此痴狂,甚至不惜为它杀人?”
“小心些。”秋渐浓并未发怒,却十分紧张那幅刺绣。公孙二娘冷冷瞄了他一眼,仔细瞧那女子,见那绣工极其逼真,丝绢上的女子跃然欲下,其形貌体态,真令观者为之窒息。倘若世间真有此女子,就算天底下男子全为她发狂,也不足为奇。她一时目眩神驰,怔了良久。再细看之下,却见那女子身侧还绣得有几行字,只是她大字不识,无法得解其意。
“这女子好美,世间当真有如此美女么?”公孙地娘不由自主地道。
“嗯。”秋渐浓应了一声。
公孙二娘奇道:“真有此人?那这刺绣中的女子是谁?”她见秋渐浓神色奇异,心中猜测:“莫非是他的心上人?”又看了那刺绣几眼,忽觉这刺绣中的女子目光清灵,眉目间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不由讶异起来。她凝神半晌,忽然“啊”了一声,转头看着秋渐浓,将两者相比较一番,越看越觉相似。一时瞠目道:“她长的跟你好像。”
秋渐浓缓缓道:“她是我娘。”
“啊?”公孙二娘又发出一声惊呼,心中不胜惊讶,难以自抑。但听秋渐浓道:“这丝绢也是她亲手所绣,时隔三十年,绣工如昨,织丝完全未曾变色。”
“那这刺绣怎会落入顺风镖局之手?”
秋渐浓摇头道:“我不知。我只知无意听到有人提及这方丝绢,说道用以覆盖那对玉马,被顺风镖局保送至郑州。谁料果真是我娘生前的绣像。”
“倒也奇怪,你娘的绣像你都没保存好,却让它流落到旁人手中?”
“这是三十年前她亲手绣了,赠给别人的。”提及此,秋渐浓声调有异,眉色间流露一丝恨意。公孙二娘凝思良久,便即隐约觉得这方丝绢多半是当年他母亲送给他父亲的订情之物,却不知为何落入他人之手。她心直口快,心中想着,口中便这么问了出来。
秋渐浓目光一转,凌厉得如同要将她划为两半,寒声道:“我没有爹!”公孙二娘打了个寒噤。秋渐浓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良久,方渐渐恢复如常,道:“对不起,你提及一些我不愿去想的事。”
公孙二娘见他一提到自己的爹竟如此失态,便知其中必有隐情,便不敢再相问,伸手将丝绢递到他手中。秋渐浓很仔细的折好,重放入怀中。公孙二娘见他举止小心翼翼,对那丝绢爱护已极,显然对他母亲极为尊重。一时又想起那绢上的字,问道:“那上面绣的是什么字?”
秋渐浓道:“是易安居士的一首词,叫《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头,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你听过没有?”
公孙二娘面上微红,道:“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如何听过什么诗词。”
秋渐浓笑道:“原来你是个笨蛋,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笑声爽朗,随海风相送,一扫方才面上阴霾。
公孙二娘也不着恼,幽然道:“是呀,天冲哥哥教我写字,我总是学不会。有一日他教得恼了,将我关在屋里,让我自己将所学的字抄上一百遍。我抄了几遍,自己都觉得不像,一怒之下将笔折断,撕碎了所有纸张,发誓从此不再提笔。”
秋渐浓笑道:“世上哪有这么笨的人?多半是你天冲哥哥没有耐心,以后我来教你,保管让你学会。”
公孙二娘扭过身去,说道:“我不学!”
秋渐浓走上前扳过她身子,微笑道:“以后人家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写,你却说‘我不会’,岂不是丢脸?你学会了写字,以后让你天冲哥哥知道,你也不是笨蛋。”公孙二娘仍是一味摇头。言语间,那船渐渐靠岸。
船上舵手将船泊岸抛锚,下船登上海岛。公孙二娘见岛上树木参天,岛中心有座高山,山上奇峰叠起,佳木葱笼,峰谷间曲径通幽,远看水天一色,这岛果然如生在天之涯,海之角。沿岛上小径,转过丛林,面前一片空地,数间木屋一字排开,屋后是高山,屋前错落生长着一些奇花异草,树木清新气息夹着林间鸟语婉转、山间流水淙淙,真是好一个世外桃源。公孙二娘赞了一句:“你这人最大的长处就是永远知道怎么让自己生活的舒适。这岛上风光真如人间仙境一般。”秋渐浓笑而不语。
这岛上的山层峦叠嶂,山间树影疏离,穿过迤逦小径转过山峰,已闻雷鸣海啸般的巨响,视野豁然开阔,对面山壁上滔滔巨流自天而降,一条匹练似的瀑布奔涌咆哮着注入山下清潭,上段如浮云堆雪,下段如淡烟缥缈。瀑布下潭水如镜,潭内游鱼自在来去,在这疑似仙境的潭边筑着几间石屋,令人觉得能居住于此的亦非俗世凡夫。
潭边剑光如雪,秋渐浓正指点八人剑法,公孙二娘蹲坐潭边石上,好奇旁观。看了一会,不免有点气闷,觉得秋渐浓刚教的那一招“声色如幻”她看了几遍已了然于胸,不知这八人为何这么笨,练来练去还有人出错。眼见柳拂月那一剑指的歪斜,被她姐姐柳拭尘挥剑格开,长剑叮一声飞上半空,抛落于潭水。柳拂月哎哟一声,向剑落处奔了过去。那剑恰落在公孙二娘身边,她纵身而起,一探手便捡起长剑,一跃上前,刷地刺向柳试尘,剑光熠熠,尘影如幻,正是那招声色如幻。柳拭尘突遭袭击,受惊回剑,竟不防那剑招虚中藏实,幻影之后,公孙二娘的剑身紧贴着柳拭尘的剑身而上,险险将柳试尘的五指削断。柳拭尘一惊撤剑,后跃几步,惊魂稍定。
公孙二娘嗤地一笑,道:“你觉得后一式是绞你的长剑,不过我偏偏要削你的手指,这叫出其不意,明白么?”
柳拭尘愤愤道:“公子不是这么教的,你乱来。”
公孙二娘道:“你临敌的时候也能对对方说‘公子不是这么教的’么?难道敌人和你妹妹一样的笨,等着你出那死招?”柳拭尘哑然无语。
余人停下手来,好奇的观望。秋渐浓拍着手掌道:“说的好。”
公孙二娘转头道:“你这些徒弟好笨,一招要学这么久,闷死我了。”
“那你耍一套剑法让我瞧瞧。”
“好。”公孙二娘闻言,提剑起式,使的是公孙正所授的寒香十三剑,剑法轻灵逸动,身姿如柳。
十三剑毕,秋渐浓问道:“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叫公孙正。”
“没听过这名字。”
“我师父只是慕仁山庄的一个守园人而已。”
“你再使一套来瞧瞧。”
公孙二娘依言又使了一套舞柳剑法。剑停,秋渐浓道:“一流的轻功,三流的剑法。你师父若不是有心乱教你,那便十分奇怪。”
公孙二娘一怔,恼道:“你怎么说我师父教的剑法是三流?”
“我只是据实而言,你师父怕没有好好教过你功夫,你的内力这么差,剑法也不怎么样,为何轻功这么好?”
“轻功不是师父教的。”
“那就对了,你这门轻功叫一苇渡江,创自佛门高僧。”
“我不知道,是很小的时候一个老乞丐教我的。”
秋渐浓点头道:“以你的资质,自幼学武,成就应该远在琴棋书画之上。”他缓步上前,取过公孙二娘手中长剑,徐徐一剑,起式甚慢,显然是要他手下八人都看得清楚。随即剑芒暴长如虹,剑风激起水波如雾,剑势如风,一团有形无质的剑气扩散开来,周边人纷纷退让,均觉气为之窒。剑气白光中,秋渐浓的身形真可称是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气撼山河,势震日月。直待他收势,公孙二娘兀自觉得目眩神驰,半晌不能回过神来。直至秋渐浓将剑递到她手中,说道:“你学会了么?”
公孙二娘方自省然,摇摇头:“没,只记得几招。”
“那你记得几招,使出来让我瞧瞧。”
公孙二娘应了,凝神思索一会,将记得的几招缓慢使出来,那剑法自她手中而出,威力自是大减,然奔放舒展,使人缭乱,其形已有神似处。宋琴和瞧得半晌,轻叹了一句:“我自学剑以来十余载,还不如一个小姑娘。”
一晃在岛上已过月余,秋渐浓初始所教的那套剑法公孙二娘已然略有小成,只是内力尚不足。秋渐浓曾道:“世间任何招式需辅以内力,若无高深内力,剑招再精妙亦是无用。你的内力根基甚浅,却需假以时日,决不是一朝夕之功。自然,以你的悟性与出手之快,对付与你武功相近的人可以出奇制胜。”公孙二娘听了他的话,每夜调息练气,白天与八人同练剑法,时间倒也过的飞快。
这日,公孙二娘将那剑法从头到尾使了一遍,众人一旁观看。秋渐浓在旁凝神瞧了一会,轻吟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公孙二娘收了剑,奇道:“你念的什么?”
秋渐浓道:“是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将后面几句也念给她听了,并向她解释其意。
公孙二娘听罢笑道:“有人叫公孙大娘么?这名字跟我倒像姐妹。”
秋渐浓道:“公孙大娘是唐开元时的教坊伶人,善舞剑器而出名。后吴人张旭观其舞剑受其影响,草书笔势由此而豪放奔腾,成为一代草圣。”
公孙二娘噗嗤笑道:“可惜人家是佳人,我是野丫头,这一点未免不像。”遥想公孙大娘玉貌锦衣,尚且绛唇珠袖两寂寞,不由感叹悽怀。
秋渐忍俊不禁道:“你还知道自己是野丫头,我道你毫无自知之明呢。”
公孙二娘啐了一口,白了他一眼。秋渐浓心中一动,回想起在太白居时,也是那别有风情的一眼,至今记忆犹心。念及她当日临去时那一粒滴泪,心中遽然泛起一种被烧灼的痛。
中秋至。月朗清秋,初寒销骨,中庭地白,公孙二娘独坐于月下。身边是飞流如雪,一潭碧波,心中却空旷如野。那潭边一块巨石平滑如桌面,巨石周围堆砌几块石头,便如天然石桌椅,她正倚石观望清寒圆月,手执杯酒,口中酒味微觉苦涩。往年中秋她总与师父和邵天冲一起围桌赏月,吃着甜咸口味的月饼,而短短一年间,变化竟如此之巨。师父已不在身边,邵天冲多半拥着娇怯怯的凌叶子花前月下,耳鬓厮磨,而她却独自对着冷露清霜,潸然泪下。如今听风榭多半又是丹桂幽香暗飘,虫鸣穿透碧纱,只不知公孙正一人是否有兴把酒赏月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秋渐浓略带调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公孙二娘立伸袖偷拭泪珠,回首见秋渐浓带了一坛酒、一只食盒在她身边坐下,将酒坛置于石上。
她脸色微沉,道:“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片刻不能让人安宁。”
秋渐浓侧头端详她片刻,笑道:“这岛只有这么大,没几处地方可去,我想避开你也不易。瞧你这般满面闺怨的模样,莫非也跟月中嫦娥一般,夜夜孤寂冷清?”他语中自带着几分暧昧不明的调侃意味,令公孙二娘面上一热,心中便极不舒服地转过脸去。
秋渐浓见她不愉,收拾笑容正色道:“我料着你无酒不欢,这小小一壶酒怎么够你糟蹋,是以带了一坛酒来。这岛上酒虽不多,但除了你之外也无人好酒,便搬来给你糟蹋了。”
“说的好生难听,为什么我喝酒叫做糟蹋酒?”公孙二娘边说边揭开酒坛,闻到酒中桂花清香,奇道:“这岛上居然有桂花酒?”
“柳家姐妹两酿的,女孩儿家心思奇怪,都喜欢用花来酿酒。她们平素也不喝,偶尔当料酒用用烧菜。不过这桂花酒甜淡醇香,适合女孩儿,也适合今晚月色。”
公孙二娘低头看酒色嫩黄剔透,泛着淡淡翠绿,鼻端清香,一时心旷神怡。秋渐浓取出食盒中的糕点,有桂花糯米藕、云片糕、玫瑰松子糖和各类咸甜小月饼。那月饼做得小巧玲珑,模样儿极为好看,让人不忍去咬上一口。她微笑道:“这也是柳家姐妹做的么?这姐儿俩手真巧,月饼都做得这么好看。”伸指拈了一只轻咬一下,入口香酥,细品之下知是五仁月饼。再尝了一只,却是咸的。
“这些糕点月饼都是江南细点,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公孙二娘道:“我幼时是做乞丐的,后来在慕仁山庄也不过是下人待遇,能吃饱就行了,几时吃过这些精致点心?月饼也只吃过豆沙、芝麻这些素的,从不知道还有咸月饼。柳家姐妹手艺真是好,几时我也去学学。”说着再咬了一片糯米藕。
秋渐浓道:“这些是我做的,她们做菜的手艺也是我教的。”一言未毕,公孙二娘口中的莲藕险些吐了出来,另一半哽在喉头,忙吞了一口酒方才咽下。她歇了口气,意殊不信,怀疑地瞧着秋渐浓。
秋渐浓微笑道:“这么看我做什么?小时候我娘替人浣纱洗衣,做刺绣女红,没空做饭菜,都是她教我做。后来进了师门,师父长年吃的斋菜,也都是我做的。”
“你娘怎地什么都会?绣工那么巧,做菜也做得好。”
“那是因为你懒,什么都不学。”
公孙二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斟了一杯饮下去。秋渐浓取出一只杯,道:“你一个人饮酒不无聊么?我陪你喝。”
“你也喜欢喝酒?我道你只喜欢喝茶。”
“平日我是滴酒不沾的,不过今儿个例外。”他端起杯一饮而尽。
“你也跟我天冲哥哥一样,觉得酒是穿肠毒药?那你还喝干么?”
秋渐浓不答,又斟了一杯,方道:“今晚我也想知道醉的滋味。”
公孙二娘见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不由有几分担忧,说道:“你平日里滴酒不沾,还这般喝法,很容易醉的。”
“那便瞧瞧谁先醉再说。”
公孙二娘给他一激,道:“我若是连你也比不过,岂非无用得很?只不过这酒太少,一坛酒怎么也喝不醉的,况这桂花酒是甜酒,酒性淡。”
“你等我。”秋渐浓转身离去。不多会宋琴和与他一起抱了几坛酒来,只是宋琴和满面诧异之色,放下酒坛不解地转身而去。走得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两眼方才离开。
一时更深露重,巨石边搁置了几只空酒坛,公孙二娘酒意已有七八分,说话也开始含糊不清起来:“你怎么还不倒,真是奇怪。”
秋渐浓道:“至少也要先看你倒下。”他吐字虽尚清晰,但眼神中似也醉意朦胧,凝视公孙二娘玉一般的面颊上泛起一层淡淡胭脂色,心中骤然间火一般燃烧起来,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公孙二娘酒醉中不解其意,朝他笑了一下,笑靥如韶光明媚,眼波轻翦,盈盈**间却令他断肠。正自觉得内心痛苦煎熬,却听她无意识地问道:“你从小到大都是滴酒不沾么?怎么酒量还这般好?”
秋渐浓凝视她良久,语音凝涩:“我成亲的时候喝过合卺酒,踏入江湖后仇家众多,便没再沾过酒。”
“合卺酒?”公孙二娘酒意醒了一二分,奇道:“你成过亲么?你老婆呢?怎地从不听你提起她?”秋渐浓不答,握着她的手渐渐由炽热转为冰冻,带着秋夜寒凉之气。一阵酒气上涌,公孙二娘也没再细问,含糊又扯了几句话,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五更天明,宋琴和方提剑转到山后,竟见有人比他先至,不由一怔。再看却是秋渐浓倚着潭边巨石而坐,双手环抱着公孙二娘。她头枕在秋渐浓肩上,身上披着白色长衫,兀自酒醉未醒。宋琴和呆立良久,悄然转身离去。走到半道,不意余人也早醒转,均向瀑布走去。宋琴和拦在路中,摇头道:“先回去吧。”
“怎么了?”魏棋风问。
“别多问,回去。”
“怎么不能问,总该说个理由罢?”岑画意道。
“没事。”
岑画意狐疑地看他几眼,道:“瞧你神色明明有事,让开。”推开他径向前走去。宋琴和叹口气摇了摇头,知她转眼必返。
果然,她不久便奔了回来,煞白着小脸,眼神异样地瞪了宋琴和一眼。宋琴和苦笑道:“是你非去看不可,我早叫你回转。”
岑画意咬着红唇,眼神针尖般刺人。许书音笑道:“什么事让画意这么生气?我也去瞧瞧。”
岑画意恨恨道:“一对——”她似是想不到什么恰当的形容词,但又不敢说不敬之辞。许书音见她神色有异,向宋琴和望去。宋琴和耸一下肩,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转身走了回去。
公孙二娘宿醉方醒,觉得清寒袭人,低头一看,身上披着秋渐浓的外衣,一惊坐起。她看着秋渐浓好端端地坐着,讶道:“你一夜未睡?”
“嗯。”他应了一声。她面上顿红,想到自己竟会给他灌醉,不由慌乱羞赧,低头瞧衣着整齐,心神稍宁,说道:“你骗我,你竟然没醉,还说你不会喝酒。”
“我只说我从不沾酒,没说过我喝醉。”秋渐浓接过她手上外衣穿上。
公孙二娘为解尴尬,随口道:“今天学什么?”
“早上识字,正午学琴,下午练剑。要是你晚上也闲着无事,就去跟柳家姐妹学做菜。”
公孙二娘一窒,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道:“你当是我什么,学这么多,哪一样能学得好?”
“你想成名成家?”
“不想啊。”
“那就是了,既非求大成,兴之所致才学,有什么不可以?只要自己喜欢就行。”
“可是一样都学不好嘛。难道你以前也是这么一天学四五样东西?”
“我学的比你多。”他答。
公孙二娘奇道:“你的脑袋瓜子当真与旁人不同,也不见得特别,怎么能学那么多东西?”
秋渐浓拍了她的脑袋一下,说道:“等你知道用心去学的时候,不管学什么都能一学就会。”
公孙二娘摸摸头,喃喃道:“用心?你像在打禅机。”
“我师父就是和尚。”
“我怎么记得昨晚你好像提及你师父有女儿?”公孙二娘朦胧间想起昨晚沉睡前的对话似曾提及这些。
“是啊,师父的女儿是我大师姐,她和师父对我都很好。”
“和尚能有女儿么?”
“当然能。”
公孙二娘觉得有几分好笑,道:“那岂不是尼姑也能有女儿?”
“我觉得没什么不能。”
“喂,你师姐很喜欢你么?”
秋渐浓看她一眼:“我入师门时,师姐膝下无子,当我是亲生儿子一般。”
“什么?那她多大了?”
“跟我娘差不多年纪。你的话真多,昨晚上还没问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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