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武侠仙侠 > 剑影无痕 > 第三十章 生离死别

?    鲜于鹰一去,楼上只剩下萧青麟夫妇与恒河古佛三人。

    宫千雪拭了拭额上的汗水,暗道一声:“侥幸!”她与鲜于鹰这一番论剑,虽是虚打,但一招一式攻守分明,不仅心中包罗万象,经验、急智、胆识更是缺一不可,消耗心神之甚,实不逊于一场实战。尤其最后的连环三击,堪称神来之笔,便是萧青麟亲临,也未必施展得更好。

    直待鲜于鹰远去之后,她才觉得四肢乏力,几欲软倒,心中却异常欣慰,想道:“终于替麟哥打发了一个强敌,怎生再助他一臂之力?”自知两人已战至紧要时刻,自己无论如何插不进手去,心思转了几转,摸索着走到一张桌边,拾过几只空碗,又摸到一大壶酒,依次往碗中倒酒,有的碗中倒得多些,有的却只倒一个浅底,七八个碗中的酒水各不相同。这些事对平常人来说,容易之极,但她双目不能见物,做完这些事,已冒了满头汗水,却顾不得擦拭,双手各拈一枝竹筷,在碗沿上轻轻敲击。

    这几只碗中盛了不等的酒水,发出的声音也不相同,竟暗合宫商角征羽诸般音律,丁冬脆响,煞是悦耳。

    这以碗作琴的手段,原本是他们隐居时的游戏。然而对于萧青麟,意义却非比一般。此时正值生死关头,虽然他的内功与恒河古佛不相上下,但“神游物外”的枯禅功夫却远远不及,对外界滋扰难以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看见宫千雪与鲜于鹰论剑,心中大急,待鲜于鹰施展出快剑绝技,剑锋围着宫千雪纵横飞舞,更是心神慌乱,生怕鲜于鹰一个收不住手,伤到她的身体。高手比拼内劲,哪容如此心猿意马?恒河古佛的内力直逼过来,迫得萧青麟胸口气息郁闷,热血逆涌,眼见就要喷出口来。

    正在危急时刻,宫千雪突然喝出三招神剑,震服鲜于鹰,萧青麟这才松了一口气,内劲立长,将恒河古佛攻来的劲力一一化解,霎时之间又恢复了相持不下的局面。待到宫千雪击碗奏乐,他已心神平定,周身真气聚于双臂,仿佛在身前凝成一道铜墙铁壁,任凭恒河古佛掌力猛烈如飚,再也奈何不得他半分。

    宫千雪似乎知晓他已转危为安,手中的竹筷越敲越快,声音连成一片,依稀一曲“将军令”,音符激昂,铿锵回荡。

    萧青麟听得热血沸腾,力由心生,奔泻而出。恒河古佛陡觉对方倾力攻来,吓了一跳,心道:“斗了这么久,他内力还是这般充沛!”当即聚气反击。

    两人斗了良久,于对方的内力变化均已了然于胸,都不想再耗下去,是生是死,但凭一击而决。两人同时发力,实乃毕生功力所聚,后力推动前力,一道强似一道,重重叠叠,奔冲撞击,便如将数十道劲力归并为一击而出,世原无如此巨力。随着两人身子晃了几晃,那口铜缸再也禁受不起,只听得“喀嘭”一声巨响,震得四分五裂,一缸酒水冲天而起,直上数丈之高,洒将下来,淋得两人衣衫尽湿。

    萧青麟吸一口气、呼一口气,已将内息调匀,跟着呼的一掌,向恒河古佛迎面劈去。

    恒河古佛举掌相接,“啪”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两人一齐向后跃开。萧青麟不待身形停稳,复又猱身而前。

    恒河古佛喉间发出嗬嗬怪声,双掌纵拍横划,竭力抵挡。他年纪比萧青麟大了三十多岁,功力也深了三十年,但这般较量掌法武技,却颇有不如。只见萧青麟运掌如风,变招奇快,顷刻间已将恒河古佛逼至角落。

    恒河古佛此刻才算真正了解中土武功的神妙,他初时只道横行江湖没有敌手,此刻方知天外有天,纵使倾尽所学,仍难以竭制萧青麟神出鬼没的进攻。情急之下,他潜运内力,将袖中的毒粉逼出,无声无息地罩向萧青麟。这门功夫是他威震天竺的绝技,劲力集中在袖口,毒粉却从袖底发出,着实防不胜防。在他的衣袖之上,固然蓄有极凌厉的劲力,要是敌人全神贯注的拆解他袖上的招数,他便暗渡陈仓,径以毒粉伤人,实是一招极其阴损的手法。

    萧青麟见他攻到,两只宽大的衣袖鼓风而前,便如是两道顺风的船帆,威势非同小可,顿时激发了雄心,朗声长啸,右手骈指戳出,指尖急速颤动,这招“一剑八芒血连环”原非只有用剑才能施展,此刻他以指化剑,一呵而就。只听得“嗤嗤嗤嗤”急劲风响,两股力道相互激荡,恒河古佛一声大叫,衣袖陡然从中开裂,原来萧青麟指力冲激,沛不可当,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时被震得粉碎。他暗中发出的毒粉,亦随布片四散飞扬,全然沾不到萧青麟的身子。

    这么一来,萧青麟的指力长驱直入。恒河古佛的衣袖既被破去,挡无可挡,情急之下,举起左臂往前一横,却如何挡得住萧青麟的指力所冲?自腕及膀,顿时断成数截。剧痛之下,他拼命后跃,用后背抵住酒楼的后墙,猛地发力,将砖墙震开一个大洞,破壁而出,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萧青麟这一击也几乎拼尽全力,顾不得歇一口气,走到宫千雪身前,道:“你怎么样?”

    宫千雪道:“我没事。”话虽这么说,身子却不由自主向后软倒。

    萧青麟抢上一步,将她抱住,道:“这里久留不得,咱们快走!”右手从桌上抄起一柄长剑,左手搂住宫千雪的腰间,大步走下酒楼。

    酒楼下,清清冷冷,不见一人踪迹。在这春光明媚的时日,甚是反常。

    萧青麟走到街心,扫视四周,蓦地喝道:“各位躲在暗处的英雄,萧某今日要带爱妻离开,恳请各位放我一马,我夫妻感激不尽。”说着团团一揖。

    话音远远传出,四下里却一片沉寂。

    萧青麟叹了口气,道:“各位若是不肯罢手,就都站出来。萧某甘以此命,叫各位得偿所愿。请!”随着这声“请”字出口,他将长剑猛地劈下,剑锋切入酒楼门前的石狮,“嚓”的一声,石屑纷飞,竟将石狮生生斩为两截。

    这一剑神威若斯,旁观者无不动容。从树林间、楼檐后闪出数十个劲衣汉子,与萧青麟相持片刻,便即悄然散去。

    萧青麟傲然而立,将剑横在胸口,大有一夫当关之势。宫千雪与他并肩站立,却觉得他搂在自己腰间的左手微微颤抖,竟似气力衰竭,小声道:“你……你支持得住么?”

    萧青麟道:“你靠我近一些,别露出破绽来。”声音小得只有宫千雪才能听见。他先后力拼三大绝世高手,内劲堪堪殆尽,刚才这一剑志在立威,已用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此刻别说是江湖第一流高手,就是一个三四流拳脚的角色,他也难以抵挡。

    宫千雪道:“在这里多留一分,便多一分危险,咱们须得想办法离开。”

    萧青麟何尝不想早些离开,只是全身脱力,行走时难免步履虚浮,立刻会被暗中监视的敌人察觉,可是若不快走,不知又会发生什么变故。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然街巷中拐过一辆马车,停在两人身前,驾车之人竟是金三公。萧青麟大喜,道:“金三公,您怎么来啦?”

    金三公脸上一红,道:“萧夫人被那伙人带走时,我正巧在街头远远看见,于是驾车跟了来。小老儿本事低微,不敢上楼察探,便在街角等候。唉,小老儿胆小,没误了萧大爷的事吧?”

    萧青麟道:“您说哪里话来?萧某感激您还来不及呢。”扶着宫千雪上了马车,道:“快走!”

    金三公一抖缰绳,道:“往哪里去?”

    萧青麟道:“出城,往南,能走多远便多远!一刻都别停!”

    金三公应了一声,驾车疾奔,一路南去,出了府城,更不停歇,直奔钱塘江而去。

    萧青麟闭目打坐,任凭车厢颠簸,却动也不动,待真气运行一个大周天,这才睁开眼睛,看见宫千雪守在身边,满脸关切之色。于是轻轻握住她的手,道:“雪儿,别担心,我没事。”

    宫千雪听他说话声调平稳,已无中气不足之象,嘴边露出一丝笑容,道:“你累得不轻。趁这时没事,多歇息一会儿。”

    萧青麟道:“我歇够了,你一直悬着心,也很累了,别总挂念着我。”

    宫千雪道:“我歇了大半个时辰,早已缓过神来。咱们现在去往哪里?”

    萧青麟往窗外望了一眼,道:“大概快到钱塘江了。不管去哪儿,只要能避开那伙人的追踪,天涯海角都无所谓。”

    宫千雪道:“可是狄二弟怎么办?那伙人既要算计于他,咱们可不能置之不理,总得想法子助他御敌。”

    萧青麟叹一口气,道:“他不会有事,今天被人算计的倒是咱们。”

    宫千雪吃了一惊,道:“这怎么说?”

    萧青麟朗声道:“金三公,你从凌府过来,有没有听说狄公子的消息?”

    金三公全神贯注地驾车,对这话便没听清楚,直到萧青麟连叫两遍,才道:“狄公子是什么身份?我一个下人,哪能知道他的行踪?”话音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昨儿晚上我听前院的三管家说,狄公子去了闽西,从那边带信儿过来,大约得三五天后才能回来。”

    萧青麟道:“原来如此。”心中却想:“二弟根本没回临安,铁衣山庄摆出伏击他的阵势,其实为了引诱我现身。这一计虽然算不上高明,却已揣摩透我的心思,即使明知这是陷阱,我也会非跳不可。”

    宫千雪道:“不错,他们算准你为了兄弟情义,定来阻挡他们下手,那便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萧青麟道:“是啊!”突然一怔,道:“我没说话,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思?”

    宫千雪道:“咱们夫妻一场,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心思?”

    萧青麟搂住她的纤腰,道:“你我二人一体,你懂得我的心意,也不为奇怪。可是铁衣山庄怎么知道我的行踪,倒是叫人费解。”

    宫千雪伏在他耳边说:“金三公这么老实厚道,决不会泄露咱们的行踪。”

    萧青麟道:“这我相信,二弟看中的人,绝对可以放心。只是……只是……”他微一思索,扬声道:“金三公,还有谁知道我们夫妻住在那座院中?”

    金三公道:“我是知道的,狄公子是知道的,除此以外,没有第三人知道。”

    萧青麟道:“真的么?你再仔细想一想?”

    金三公不假思索道:“没错,绝没别人知道!小老儿虽然没有什么本事,嘴巴可严实哩。不然的话,狄公子也不会将这件事交给我来料理。”

    萧青麟道:“凌关山也不知道么?”

    金三公道:“狄公子特别交代过,尤其不能叫凌老府主知道。这些日子,我尽量不往府中去,倘若非去不可,也是快去快回,躲着众人进出。”

    萧青麟道:“这可奇了?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

    金三公忽然“啊”了一声,道:“对了,我想了起来,那日狄公子交代我办事的时候,夫人就在纱屏后面,想必听见我们的话音。难道……是她……?可是话说回来,他们夫妻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这个主意多半是两人商量过的,原本用不着相瞒。”

    萧青麟眉头一皱,转头望向宫千雪,见她也用一种奇怪的神情望着自己,便道:“你想什么?”

    宫千雪道:“铁衣山庄伏击狄二弟的消息,是谁传信儿给你的?”

    萧青麟低声道:“是惜惜的侍女洁蕊。”

    宫千雪吸了一口凉气,两人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却谁都不希望这是真的。宫千雪摇了摇头,道:“不,绝无可能!惜惜妹子不是这样的人!”

    萧青麟亦有同感,道:“惜惜本性善良,绝不会串通铁衣山庄来害咱们。这件事复杂得很,看来要等二弟回来才能明晓。”

    说话间,马车已经来到六和塔下。钱塘江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然后直向东流。金三公将马车停在江畔,跳下车来,往上游寻去。过了半盏茶功夫,叫来一艘乌蓬船。

    萧青麟在四周仔细察看一番,没发现什么痕迹破绽,才略感放心。

    金三公已将宫千雪扶到船上,又打扫干净船舱,待一切收拾停当,道:“萧大爷,那座宅子已经回不去了,你们在这船中将就住几天,待狄公子回来后再做打算。”

    萧青麟见他忙得满头大汗,好生感激,道:“烦劳您想得这般周到,真是辛苦了!”

    金三公道:“萧大爷,你可别这么说。你若总对我这么客气,便是寒碜小老儿哩。当初狄公子交代我好好伺候你们,可眼下你们却落得如此凄徨。唉,将来狄公子知道了,就算他不见怪,小老儿也难为情得很哩!”

    萧青麟道:“您已尽到心意,萧某也不说客气话了,将来等狄二弟回来,我们一起请您喝酒。”

    金三公哈哈一笑,道:“好啊,小老儿虽然没甚酒量,可若是萧大爷请酒,那是一定要放开一醉。”说着,向着萧青麟和宫千雪行了一礼,转身出去。

    萧青麟望着他朴实淳厚的脸上充满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动,忽地记起阿牛一家的惨剧。深知铁衣山庄为了对付自己,诸般手段无不用极,只怕金三公一去,立时会遭毒手。他想到此处,追到船头,叫道:“金三公,我有句话跟你说。”

    金三公站定脚步,回头瞧着他。

    萧青麟道:“金三公,刚才您也看见了,铁衣山庄为了要我们的性命,什么歹毒的事都干得出来。您回家后,千万别多耽搁,赶快带全家躲到凌府中去。”

    金三公怔了怔,道:“我还有一个小酒铺,生意也不做了么?”

    萧青麟道:“这当口哪还顾得许多?生意败了,可以重新开张。人若是没了,可再也活不回转。”

    金三公虽然舍不得经营几十年的产业,但权衡轻重,终是人命关天,道:“对,对!我回家便做安排。”他下了跳板,将缆绳系在岸边的树上,道:“萧大爷,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让我去料理。明天一早我便回来。”

    萧青麟想了想,道:“您赶来见我,实在太过危险。待狄二弟回来后,我们去找您便了。”

    金三公道:“萧大爷,你关心我的安危,小老儿深感盛情!但你这张脸……这个……如何出去?狄公子既然要我照顾你们,小老儿不能失信于人。明天我一定得来!”说罢转身上车,驾马而去。

    萧青麟站在船头,看着马车渐渐远去,隐没不见,这才回到船舱。

    只见宫千雪将身子歪在舱门边,眼皮低合,一缕头发垂在额前,也顾不得梳拢。萧青麟望着她,又是疼爱,又是怜惜,轻轻解下外衫,盖在她的身上。

    哪知宫千雪一碰即醒,揉了揉眼睛,道:“我怎么会睡着了?我……我睡了多久?”

    萧青麟道:“你只是稍稍合了一下眼而已。雪儿,你倦了,多睡一会儿吧。”

    宫千雪道:“不,我不睡!咱们这一天水米没打牙,你饿不饿?”

    萧青麟苦笑道:“哪能不饿呢?我去找找,看有什么能吃的东西。”转到后梢,见船尾生着一个炉子,沙锅中炖着一只肥鸡,旁边的坛中还装了不少花生、枣子、鱼干之类干粮,更妙的是居然另有一大坛酒,打开坛子,酒香直冲鼻端,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如获至宝,连锅带坛一齐端进舱中。宫千雪与他并肩而坐,撕下一条鸡腿,放在自己的碗中,将沙锅推到萧青麟身前,道:“这些都是你的,快吃吧。”

    萧青麟饿了一天,肚里早已空空净净,便也不再客气。这鸡炖得又香又软,拿着还有些烫手,入口真是美味无穷。他三口两口便将一只肥鸡吃得干干净净,犹未餍足。宫千雪见他吃得香甜,将自己碗中的鸡腿递给了他。那是她自己省下来的,一口都未曾动过。萧青麟欲待推辞,宫千雪道:“我喝些鸡汤就饱了。你今天出了大力,原当多吃一些。”萧青麟拒绝不得,只得将鸡腿也吃了。

    这时天色渐渐沉了下来,江中渔火点点,若明若暗,与天上的繁星相映成趣。

    宫千雪耳听江风习习,隐隐传来几声渔歌互答,道:“麟哥,这会儿天黑了么?江上定是斑斑渔火,咱们也把蜡烛点上吧。”

    萧青麟搂着她的双肩,道:“何必费事?我抱着你不好么?”

    宫千雪道:“我要的。”轻轻挣开他的怀抱,从舱中摸出半截烛头,用火镰点亮,道:“麟哥,我虽然看不见烛火,可我要你看着我,好好地看着我!”

    萧青麟道:“你的模样早就印在我的心里,一辈子都抹不去、消不掉。”

    宫千雪却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可是……可是……”她嘴角颤了几颤,欲言又止,神情甚是凄婉。

    萧青麟拉过她的手,道:“雪儿,你是不是有心事,说来给我听听。咦,你的手好凉,不舒服么?”

    宫千雪连忙抽出手来,道:“我有什么心事,你别瞎猜。”

    萧青麟道:“你的脸色苍白得很,要是身上觉得不妥当,千万不要瞒我。”说着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宫千雪将头闪开,道:“想不到我的脸色这么难看。唉,早知如此,不看也罢。”微微一笑,将烛火吹熄。

    萧青麟见她笑容甚是勉强,心中莫名其妙,道:“雪儿,你这是……”

    宫千雪伸手挡住他的嘴,道:“麟哥,别说话。我要你抱着我,一切都凭我做主,好么?”

    萧青麟知道她的性格是柔中蕴刚,若是不想说的话,无论怎样也不会说出来,便道:“好,我答应你。”将她轻轻揽在怀中。

    宫千雪把头枕在萧青麟的肩上,道:“麟哥,你待我真好,什么事情都依着我。这么宠我,把我给惯坏了。”

    萧青麟道:“将来我更宠你一千倍、一万倍,直到天荒地老。”

    宫千雪摇了摇头,道:“够了,够了。我可不愿意你待我太好,将来我一旦不在你身边了,你只会更加伤心难过。”她话音低沉,顿了顿,又道:“麟哥,我虽然希望咱们都能平安喜乐的活着,可是还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先你离开人世,你怎么办?”

    萧青麟皱了皱眉,道:“无缘无故,怎么说到这件事来?”

    宫千雪道:“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何况命运更迭,孰难预料?能够早一刻知道,总是明明白白的好。”

    萧青麟道:“我可没有仔细想过,既然你说到这里,让我想一想。”他凝思片刻,道:“我陪着你。”

    宫千雪道:“你陪着我什么?”

    萧青麟道:“陪你一起生,陪你一起死!”

    宫千雪身子一颤,道:“你说什么风话?你可不能……不能……”伸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似乎怕他现在就要去死一般。

    萧青麟道:“我说的不是风话。雪儿,这些年来,你陪我漂泊、陪我受苦,如今再一次陪我逃亡。你将一切都给了我,可我又给了你什么?我除了这颗心,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雪儿,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你为这份感情可以牺牲一切。可我不能!我是一个男人,我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活得舒适美满。因此我看到你辛苦劳累的时候,真是痛恨自己没有照顾好你……”

    宫千雪道:“麟哥,你别这么说。”

    萧青麟道:“雪儿,我不知道一个好男人对妻子该是什么样,我只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待你。我决不会让你离开我,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要找到你、陪着你!死又算得了什么?无论是天涯海角,还是碧落黄泉,麟哥总会守在你身畔便了。”

    这番话情意深挚,确是发自内心所言。宫千雪感动得难以自已,两行清泪,划过脸颊,滴在萧青麟的手背上。

    萧青麟道:“你……你哭了?”

    宫千雪道:“没有。”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拿起桌上的酒壶,道:“酒都凉了,我去烫酒。”

    萧青麟道:“酒凉些有什么打紧?你哪儿都别去,坐在这儿陪我。”

    宫千雪轻声嗔道:“冷酒伤肝,热酒解乏。这道理你不明白么?偏就不记得体恤自己的身体。”

    萧青麟自知理亏,道:“你眼睛不方便,还是我去烫酒吧。”

    宫千雪道:“不,你什么事都别管,我要好好伺候你,让你永远记住今晚。”

    萧青麟还想勉强,但宫千雪执意不肯,只得作罢。宫千雪独自走到船尾,烧了一壶开水,将酒烫热,端回舱中。她自行斟了一碗酒,道:“麟哥,在我看来,有两种男人,一是拥资百万,为博佳人薄笑,不惜一掷千金。还有一种男人,身无分文,却将最后一粒米、一件衣留给心爱的女人,自己甘受饥寒而毫不怨悔。当今世上,红颜笑贫,追求前者的人不胜其数。我却感激苍天顾眷,把你带入了我的生命。麟哥,虽然你一无所有,可你给我的是你最珍贵的情感,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这一碗酒,我敬天、敬缘、敬你,请!”

    萧青麟接过酒碗,道:“雪儿,你这样看重我,我……我……罢了,一切尽在这碗酒里。”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宫千雪将酒碗重新斟满,道:“你再喝几碗,我有话要对你说。”

    萧青麟碗到酒干,将一壶酒喝得点滴不剩,道:“我已尽兴。雪儿,你有什么话说?”

    宫千雪沉默了好久,低声道:“麟哥,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萧青麟道:“行,你说。”

    宫千雪道:“从今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珍重自己,要好好的生活下去。”

    萧青麟听她话音微微发颤,似乎内心深处甚是激动,却极力不使流露出来,道:“你怎么了?今天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宫千雪道:“你别打岔,先答应我的话。”

    萧青麟道:“好吧,我答应便是。”

    宫千雪又道:“你发个誓,把我话重复一遍。”

    萧青麟举起一只手,道:“从今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珍重自己,要好好的生活下去。若违此言,叫我……叫我……”一时语涩,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想了一想,道:“叫我从此见不到雪儿,日日饱受寂寞孤独之苦!”

    这个誓言对萧青麟而言,分量之重,远比刀劈剑刺更甚万倍。宫千雪听他念完,脸上绽露一丝微笑,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倚在萧青麟怀中,道:“麟哥,有你这一句,我可就放心了。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困顿,想睡觉么?”

    萧青麟微笑道:“是啊,我真觉得有些困了。”刚才接连几大碗酒落肚,只觉一股暖气从丹田涌遍全身,懒洋洋的没有一丝力气,却又说不出舒适。

    宫千雪道:“既然困了,就睡一会儿吧。”

    萧青麟道:“这当口须得小心谨慎一些,我去外面看看动静,你先睡吧。”左手撑在船板上,用力想站起身来,哪知身子向前一欠,双膝酸软,又即坐倒。他微微一惊,心道:“我不过喝了几碗酒,难道便醉了?”

    宫千雪望着他的窘态,低声道:“麟哥,你别怪我。刚才我给你烫酒时,在酒中下了‘销神松筋散’,这会儿药性快要发作了。”

    萧青麟心下大奇,但见她的神情不似说笑,当即调运内息,想提一口真气,岂知丹田中空荡荡地,便如无边无际,什么都捉摸不着,他连提三口真气,不料修炼了数十年的深厚内力陡然间没影没踪,不知已于何时离身而去。他大惑不解,道:“你……你……哪里来的这药?”

    宫千雪道:“当年在钟离世家的时候,总是夜夜难寐,便请人配了这药,用来安神入眠,对身体绝无半分害处。麟哥,你别担心。”

    萧青麟摇头道:“我没有担心,难道你能害我吗?可是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宫千雪道:“有件事本想瞒着你,现在想来,终究瞒不过你,可又不知道如何对你讲。”

    萧青麟忙道:“怎么了?你快说,快说!”

    宫千雪缓缓挽起袖口,只见她小臂上隐隐有一道青线,直往肩头曼延上去。

    萧青麟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

    宫千雪道:“听说叫做什么‘子午**散’,这名儿起得挺好,暗合了‘春夜无处不**’的意味,听来倒有几分雅致呢。”

    萧青麟却看出这是江湖中罕见的剧毒,虽然不知道毒性如何,但从名字上判断,此毒必是在午夜至子夜之间发作。他又急又气,道:“这是杀人害命的东西,你还说什么雅致?你……你怎么不知厉害?”

    宫千雪凄婉地一笑,道:“我怎会不知厉害?可是这当口害怕又有什么用?”她轻轻抚摩他的脸颊,神情中爱意无限,道:“其实我是不怕死的,只是想到从此再也不能与你相见,心中好生舍不得。”

    萧青麟心如刀搅,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宫千雪道:“我早些告诉了你,难道就能化解了这个劫数?你定会不顾性命去拼夺解药,可是铁衣山庄既然安排下这等毒计,又怎能叫你讨到好处?最后非但救不了我,反而赔上你的性命,岂不是太不值么?”

    萧青麟道:“铁衣山庄要对付的人是我,你是无辜的。我……我就是拼了一切,也要救你不死!”

    宫千雪道:“麟哥,我知道你的禁胸,别人辱你损你,你尽可付之一笑。为了救我,你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尊严,对不对?”

    萧青麟道:“尊严重于生命,你重于尊严!只要你能平安无事,我宁愿去恳求铁衣山庄……我……”

    不待他说完,宫千雪用手捂住他的嘴,道:“如果铁衣山庄要威逼你做伤天害理的勾当,你又该怎么办?他们要你去伤害狄二弟,你是做还是不做?”

    萧青麟胸口一堵,无言以对。

    宫千雪道:“麟哥,我不愿听你说这种话。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那么英雄,那么骄傲,那么卓然不群,我不愿你低下高贵的头,去恳求那些卑鄙的小人。如果要你用尊严换取我的生命,我宁愿去死!”

    萧青麟听着她的话,体会她对自己的深情,颤声道:“雪儿,雪儿,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

    宫千雪道:“麟哥,我多么想能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能够?今后的岁月,我不能陪你一同走下去了,剩下你一人孤孤单单,我……我……真是对不起你……”

    萧青麟心中真如万把钢锥不断钻刺一般,泪水蒙上了双眼,道:“我陪你一起去……”他本想说“我陪你一起去死”,不料那“死”字尚未说出口,宫千雪已用手将他的嘴盖住,道:“麟哥,你刚才答应我什么来?我不许你轻贱自己的性命,永远,永远……”

    萧青麟万念欲焚,心道:“你不在我的身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味?”想要运劲震断经脉,无奈中了“销神松筋散”后,真气涣散,再也凝聚不起内力。

    宫千雪似乎知道他的心意,道:“我知道你那烈火一样的性子,若是听说我命不久矣,立时便要自殇殉情。可你想过么,这世上除了雪儿,还有许多感情值得留恋,你这么轻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阿牛夫妇、燕大哥、冷三兄弟,他们都是为了保护你才死的,此刻你若绝生念,到了阴间,又有何面目与他们相见?现在狄二弟正等待你帮助,小毛头也需要你抚养,你……你怎敢不珍惜自己呢?”

    萧青麟摇了摇头,想要说话,但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一个字都说不出。

    宫千雪拥入他的怀中,轻声道:“你什么话都不必说,我晓得你的心思,你是舍不得我。其实我也好舍不得你!我想了好久,咱们这一生,爱过、恨过、悲过、喜过,失落过很多,也拥有了许多,实在没有什么遗憾了。唯一让我觉得欠疚的,是没能为你生一个孩子,麟哥,我真想为你生个孩子啊!可惜……真是……”

    萧青麟听得心潮起伏,真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可是连手指尖都不能稍动,心中之苦,实是难以言诉。过了一会儿,“销神松筋散”的药性发作,他脑海中渐渐模糊,心中虽然大叫:“我不能睡着!我不能睡着!”但终于支持不住,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萧青麟渐渐恢复了知觉。他缓缓坐起,深情无限地望着宫千雪,浑不知身在何处,脑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叫着:“雪儿没了,雪儿没了,雪儿没了!”锥心刺骨的伤痛一阵阵冲击心房,他牙关紧咬,齿锋将嘴唇咬得血肉模糊,鲜血混合着泪水一滴滴滚落,淡红色的水点,滴在宫千雪的衣衫上,当直是血泪斑斑。

    在这一刻,无数回忆涌入他的心田,那些与宫千雪相依度过的岁月,陡然间变得清晰无比,点点滴滴都是雪儿的微笑、雪儿的声音、雪儿的善良、雪儿的真诚,而当这一切都成为无法挽回的记忆时,才发觉它是多么的珍贵。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爹爹每逢娘的祭日那天,会在湖畔长坐一夜?为什么他哭得那么伤心?”原来,当你与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相见的时候,不由得你不流泪,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

    长夜漫漫,寂寞凄凉。

    萧青麟抱着宫千雪,默默端坐,直到天色微亮。江畔尽被水雾笼罩,裹在晨风中弥漫开来,一会儿功夫,萧青麟衣衫皆湿,但他恍若不知,竟似僵凝住了一般。

    岸边忽然响起一阵马嘶,跟着传来金三公的声音:“萧大爷,我来了。”船舱的门帘一挑,金三公满脸笑容地走进,道:“萧大爷,你看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哪知,当他一眼看见萧青麟,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双手一松,将竹篮翻扣而下,雪白的糍粑与焦黄的煎蛋滚落了一地。

    萧青麟抬起头,道:“她……不在了……”嗓音嘶哑,几乎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金三公已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想要劝他,又不知如何开口,道:“你……你要保重自己一些……”他本想劝他节哀,但自己却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萧夫人是多么好的人啊……为什么偏不能长寿?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

    萧青麟摇了摇头,低声道:“天理……?天理……!”抱着宫千雪走出舱门,低头看见水中倒影,满头竟已一片斑白。他此时三十多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生艰苦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惨苦之色,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

    金三公跟在他的身后,擦了擦泪,道:“狄公子传话过来,说他今晚便能赶回临安。邀你们夫妻去凌府与他相见。”

    萧青麟低声道:“不必了!”大步走进马车。

    金三公急忙蹬上车辕,道:“你要去哪里?”

    萧青麟一字一字说道:“寿材铺!”

    两个时辰之后,在临安郊外的一家寿材店中,萧青麟半跪在一口红木棺材边,从早晨到正午,没说过一句话,也没变换过一次姿势,默默凝视宫千雪的脸庞。

    宫千雪躺在窄长的棺木中,雪白的丝巾从颏下罩至脚底,四周撒满各色各样的花瓣,将她秀丽婉雅的面容衬托得愈发圣洁。她似乎并没有死,只是安静的睡着,沉浸在她那美丽的梦境中。

    萧青麟望着她,目光没有一刻离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他握着她的手,也没有一刻放开过,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她的身体,要让她的手不那么凉了,也不那么僵硬了。

    金三公悄悄走到他的身后,道:“萧大爷,时辰已经不早了。咱们这便动身吧。”

    萧青麟点了点头,两眼依旧一眨不眨的瞧着宫千雪,双手托着棺材盖,只要把木盖一合上去,那便是从此不能再见到她了。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她的话声,约定两人一同远走天涯,要陪他一辈子,要为他生一群儿女。不到一天之前,她还依偎在他的怀里,憧憬着那些神仙般的幸福生活,可是从今而后再也见不到了。生儿育女的誓约,亦已成空。萧青麟跪在棺边,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将棺盖合上。

    突然之间,他站起身来,狠起心肠,再也不看宫千雪,双手一送,将棺盖落位。跟着转过身,对金三公道:“我叫您准备的马车和东西都弄到了么?”

    金三公道:“我已准备好了。”

    萧青麟道了一声:“好!”双膝一弯,跪在金三公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这一下慌得金三公不知所措,急忙跪倒,道:“萧大爷,你……你这是从何说起……折杀小老儿了!”

    萧青麟道:“金三公,你待萧某之恩,重愈泰山,我却无以为谢,还得麻烦您将拙荆送回故居去。”

    金三公道:“怎么?你不随我一起走么?”

    萧青麟微露苦笑,道:“在此之前,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拙荆的安危。此刻我孤身一人,还怕什么?既然天下人想叫萧某死,萧某便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金三公听他这么说,心中顿生不祥之兆,急道:“萧大爷,你可万万不能意气用事!一切等狄公子回来,大伙儿商量之后再做定夺。”

    萧青麟道:“我可等不及二弟回来了。现在我就要了断一件事,为了雪儿,为了狄二弟,为了许多亡故的朋友,萧某责无旁贷!”说着将一件麻衣披在肩上,撕下一条白纱扎在额间,大步而去。

    时值午后,临安城的城门前,青石板路笔直的伸展出去,通向城中的千家万户。

    一辆马车从路上慢慢走来,萧青麟坐在车头,麻衣白袍,一头灰白的长发随风飞扬,面色沉冷如铁。

    当马车从城门穿过之际,他胸口一痛,回想当年和雪儿一起从这里出城,好似一对脱离牢笼的鸟儿,满心都是幸福喜乐。此刻重回故地,却已形孤影单,心中不由得一阵感慨,一阵酸楚,极想掉转车头,回到雪儿身边,再陪她呆上一会儿。但只一沉吟间,豪气陡生,扬鞭虚抽一记,仿佛将心头的缠绵情意都抽得碎了,抖擞精神,驱车进入城中。

    城东一隅,坐落着一处豪宅,便是江湖中极为著名的金钩赌坊。这里一向是到掌灯时分才开始做生意,此刻大门紧闭,阶前行人稀少。

    萧青麟驾车来到门前,刚将缰绳勒紧,便见大门闪开一条缝儿,从中飞身纵出四人,背缚长剑,挡在马车之前。

    为首一人满脸傲色,大嘞嘞道:“阁下是哪条道上的英雄?请报上字号来。”

    萧青麟扫了他们一眼,淡淡说道:“我听说薛老庄主到了临安城,便是下榻在这里。请你们传个信儿给他,就说他最想见的人找他来了。”

    四人面面相觑,既猜不出对方是什么来路,又被此人的从容气概所震慑,过了片刻,为首那人道:“今日铁衣山庄宴请天下英雄,阁下可有拜帖?我们也好向庄主通禀。”

    萧青麟道:“我没有拜帖,只有这个……”说着撩起车帘一角,露出里面横放着几块灵牌。

    四人一见,顿时勃然色变,为首那人怒道:“哪来的大胆狂徒,敢到这儿撒野?”

    萧青麟冷冷道:“不错,今天我就是来撒野的!”马鞭甩出,卷住门前的旗杆,振臂一挥,只听得“喀嚓”一声巨响,碗口粗的旗杆被他拽断半截,砸将下来,把金钩赌坊的门楼震塌了一角,两扇大门随之轰然而倒。

    那四人哪见过这等威势?骇得目瞪口呆。为首之人急道:“你……你……想干什么?”

    萧青麟道:“萧青麟想干什么,难道还要和你们商量?都给我闪开!”

    那人吓得面无血色,大叫道:“是……是萧青麟!拔剑!”随着喝声,四人同时拔剑,动作迅捷如一,倒也颇见几分功力。

    萧青麟却懒得理会他们,待四人将剑拔出,马鞭挥去,鞭梢一颤,已将四柄长剑卷在一起。四人全力回夺,那剑却如凝在空中,收不回半分。萧青麟道:“我与四位素昧平生,不伤你们性命,回去传个信儿,就说萧某前来拜会,让姓薛的早做准备!”内劲一吐,四柄长剑寸寸断裂,每人手中只剩一个剑柄。

    四人自知不是对手,哪敢再行索战?连一句门面话也顾不得讲,急忙奔回院内。

    萧青麟驾车随后而入,门后隐藏着七八名刀手,纵出拦截。萧青麟看也不看,信手挥鞭而出,劲透鞭梢,只听得“叭叭叭叭……”一连串脆响,诸人尽被封了穴道,呆站原地,动弹不得。

    他驱车缓行,直往院中而来。四周不时闪出埋伏的刀手,他想着自己的心事,于周遭暗伏的诸般杀机,全没在意,手臂随意挥洒,鞭影错落,每一声鞭响,便是一人的穴道被封,片刻功夫,四十多名刀手躺倒了一路。他心中却全无得意之情,只想:“我将这些人都打倒,那又如何?再将薛野禅、薛冷缨、恒河古佛逐一击毙,那又如何?便将铁衣山庄挑了,那又如何?雪儿终究是活不回转,我下半生的孤独岁月,又该怎生度过?”不由得悲苦之情填满胸臆,不知如何打发将来日子才好。

    这般想着,马车已来到金钩赌坊的大厅门前。只见厅门紧闭,里面鸦雀无声。萧青麟一路上心情抑郁,颇有点神不守舍,这时逢到特异之事,登时精神一振,回复了昔日与劲敌交锋时的警觉。他向四周打量一番,郎声叫道:“萧青麟拜庄求见!”

    话音方落,厅中有人喝道:“请!”大门砰地打开,十六个黑衣大汉分两排迎出,躬身施礼。

    萧青麟驱车径入厅内,这座大厅甚是宏阔,四周摆了四十多张桌子,每张桌后都坐了五六个人,加起来便有二百余位。然而,萧青麟驾车冲入,如此无礼,非但没有一人喝止,甚至数十人的桌子被撞翻,酒菜的汤汤水水洒了一身,竟然也不动怒,只将各自的兵刃放在身前,冷冷盯着马车。

    萧青麟知道这些人决不会与自己善罢甘休,索性连马车也不下,斜身坐在车辕上,目光扫过大厅,缓缓说道:“这里有姓薛的么?站出来与萧某相见!”

    “嘿嘿嘿嘿……”一阵冷笑传来,大厅北墙方向一人说道:“我姓薛!这里的事由我做主,你想干什么,我都奉陪!”

    萧青麟往说话的方向看去,只见厅北一张虎皮椅上,端坐一个黑袍汉子。他慢慢揭下蒙面的黑纱,露出一张扭曲划伤的脸。

    萧青麟的瞳孔微微一缩,道:“薛冷缨!”

    那人冷冷说道:“萧青麟,我找了你八年,每一次都徒劳无功,想不到你竟会自己送上门来?好,好,好!”他一连说出三个“好”字,眼光瞪视萧青麟,直欲喷出火来。

    萧青麟叹了口气,道:“你找我固然费尽心机,我为躲你也几乎无处存身,这一找一躲,耗费了你我八年的光阴,岂不是太不值了?今天,咱们把所有的仇怨都做个了断。大丈夫拔剑一横,快意生死,何其壮哉!”

    薛冷缨道:“你想了断所有的仇怨,薛某求之不得。”手臂一振,大厅中群雄一齐站起,刷刷、擦擦、叮当、呛啷诸般拔兵刃之声响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时向后退缩,让出厅中好大一片空场。

    萧青麟身处数百人包围之中,却连眉梢都不曾皱一下,马鞭斜指薛冷缨,道:“来吧!”

    薛冷缨喝了一声:“好!”身子却站在原地未动,将手臂一抬,四周的群雄不约而同向场心逼来。

    萧青麟斜眼扫了众人一眼,对薛冷缨说道:“今日之事,全自你我二人身上所起,种种恩怨纠缠,须当由我二人了结,不要牵扯旁人。”

    薛冷缨冷冷道:“你搅了薛某的盛宴,将此间的数百英雄都当成死人么?今日一战,势必群起相殴。”

    萧青麟高声道:“四方英雄听者,我萧青麟在江湖中仇家无数,死在铁衣山庄手中也就罢了,但姓薛的竟对我妻子下了剧毒,她毫无武功,惨遭身死。使用这等卑鄙无耻的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我找他报仇,该是不该?”

    众人一听,都不禁向薛冷缨望去,大半人的脸上都流露出迟疑之色。

    薛冷缨道:“姓萧的鼓惑人心,大伙儿别听他胡说八道!”

    萧青麟道:“有数百英雄给你撑腰,就想为所欲为?薛冷缨,你忒也小看萧某了。来来来,我给你引见几位朋友。”

    薛冷缨吓了一跳,心中念头一闪:“姓萧的带了帮手来!”右手一摆,群雄霍地散开,封锁住各处门窗,屋檐和屋角上露出不少人来,也都手执兵刃,把守着各处要津。

    萧青麟道:“你想见我的朋友,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掀开车帘,露出带来的灵牌。

    薛冷缨一见,气得七窍生烟,恨恨道:“姓萧的,你拿死人来消遣薛某!”

    萧青麟凛然道:“你道他们是死人,可我当他们还活着!有他们的神灵为我护法,萧某不怕你人多势众!”从车中取出四块灵牌,并排放在车头,喃喃说道:“阿牛、梅勤、燕大哥、冷三兄弟,你们开亮眼睛,萧青麟给你们出气来了!”第五块灵牌是宫千雪的神位,他握在手中,不由得又是激愤,又是感伤,周身杀气渐盛。

    众人见他嘴唇颤动,不知说些什么,有眼尖的人看清灵牌上的名字,惊喝:“燕天魁!鬼刀冷三!他们竟都死了?”

    一时间,大厅中嘘声四起,不少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燕天魁、鬼刀冷三如何与萧青麟搅到一起去了,又怎地一齐毙命?

    忽听厅角有人叫道:“诸位且听我一句。”此人的话音既高且尖,群雄一听,都安静下来,只听那人又道:“燕天魁和鬼刀冷三在江湖中恶名卓著,却与萧青麟臭味相投,这次强为萧青麟出头,却被铁衣山庄击毙于东湖梅园。此事在下亲眼所见,实是大快人心。”群雄闻听,轰然称是。

    萧青麟霍然抬头,沉声道:“燕大哥、冷三兄弟与萧某肝胆相照,那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汉!谁敢对他们口出不逊?”

    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将出来,只震得满厅嗡嗡回响,虽在数百人的哄叫声中,却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怔,不约而同地住了口,过了片刻,才听那尖声之人又冷笑道:“口出不逊又如何?你萧青麟何尝不是死到临头,少时叫你与他们一道亡命,世间便又少了一个恶鬼……”

    萧青麟突然一声怒喝:“住口!”声震屋瓦,梁上灰尘簌簌而落。群雄均是耳中雷呜,心跳加剧。

    那人惊道:“你……你……想怎样……?”

    萧青麟右手一拍,将一根辕木震断,跟着劲贯臂,力透腕,向对方掷去。双方虽然隔得甚远,但萧青麟腕力极劲,辕木挟着呜呜破空之声,去势奇速,刹那之间,已射到那人眼前。

    那人大惊,眼见闪避已然不及,只得运劲硬接,他的兵刃是一根狼牙棒,一招“指天划地”,自上而下挡在身前。哪知狼牙棒封去,却挡了个空,啪的一声响,辕木突然从中爆开,断为六七截,从他身畔飞过,将他的衣衫割得支离破碎。

    原来萧青麟这一掷之劲巧妙异常,先将辕木震断,外表却看不出丝毫坏损,堪堪射到那人面前,突然断裂激飞,手法变化莫测。那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暗想适才这一接不中,实如死过一次一般。对方既然能将自己的衣衫割破,便也能洞穿自己的身体,凭这一掷之力,自己哪里还有命在?一时浑身颤抖,口中叫道:“你……你……你……”心中惧怕已极,竟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萧青麟缓缓说道:“你们侮辱我萧青麟没关系,谁敢侮辱我朋友一个字,我叫他想死都死不了!”

    声音在厅中回荡,四下里鸦雀无声。按理说,那人能被铁衣山庄邀来赴宴,在江湖中的地位自非泛泛,但被萧青麟一句话震慑得都说不出话来,实是大失面子。但众人见到萧青麟方才那雷霆般的一击,那人绝非他的对手,这时被吓成了缩头乌龟,均不以为奇,反觉是十分自然的事。人人均想,倘若被萧青麟杀了倒也罢了,却怕被他伤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可比死又残忍万倍。

    眼见群雄各自沉默,薛冷缨大为震怒,走出数步,道:“萧青麟,我不信你生出三头六臂,能活着走出这座大厅。”猛地长啸一声,喝道:“大伙儿听着,这当口杀不了此人,咱们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中做人?有没有不怕死的硬汉子,并肩子跟他拼了吧!”

    随着这句话喝出,群雄不由得热血振奋,都将惧意抛在脑后,各舞兵刃,向萧青麟围了过来。

    萧青麟摇了摇头,道:“我只与姓薛的一人有仇,不想多伤无辜,但各位如此相逼,实也无可奈何!”反手抓住车厢的顶棚,往下一扯,四根棚柱同时崩断,整个车厢都被揭了下来。只见厢中堆着八口大缸,泥封上写着大大的“酒”字。他托住一口酒缸,劲力一吐,那酒缸飞出车外,摔得粉碎。满缸烈酒漫了开去,浓香遍地。

    群雄顿时停下脚步。

    薛冷缨喝道:“姓萧的,你又弄什么玄虚?”

    萧青麟道:“好叫各位知道,你们人数再多,每人却只有一条命!”将手一摊,露出掌心的一枝火折子。

    群雄大惊失色,倘若这几大缸烈酒烧了起来,大厅立时便成火海,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决计难逃一死。这般情势之下,人多已无优势可言,当即有数十人夺门而出。

    薛冷缨道:“姓萧的,你少装神弄鬼吓唬人,一旦火起,你第一个化做灰烬。”

    萧青麟道:“今天我踏进这个大门,就没想全人全尸的出去!”从身后又取出一个灵牌,啪的一声,拍在大厅的柱上,入木三分,硬生生楔在柱子之中。

    众人望去,只见灵牌上写着“萧公青麟之灵位”七个大字,不由得人人心头都是一寒,均知萧青麟是要拼命的,他既连自己的牌位都带来了,自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片刻间,又有数十人飞身纵出大厅,剩下的六七十人虽然没有逃身,却多半是碍于颜面,各自往门窗边靠去,暗自找寻退路。

    薛冷缨见此情形,气得面皮发紫,沉声道:“姓萧的,我这张脸由你所赐,活在世间已无一点趣味,今天杀不了你,那便同归于尽了吧!”一言方毕,手腕一翻,剑已脱鞘入掌,跟着拧腰直纵,剑随身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闪电般的光弧,直刺萧青麟的胸口。

    萧青麟挥鞭抽出,鞭身挺直,便如一柄长剑般划向对方手腕。这一招‘云横秦岭’本来是剑法的招数,他以真力贯到马鞭之上,现加上一股巧劲,竟然运鞭如剑。

    薛冷缨识得厉害,身子横移,剑势不衰,改刺萧青麟右肋五大穴道。

    萧青麟又是一鞭横击,以马鞭施展剑招,化解掉薛冷缨的攻势。

    两人这一交上手,各自倾尽所学,剑气纵横,鞭影纷落,顷刻间便拆了二三十招。萧青麟始终端坐在车辕上,亦不拔剑御敌,只凭掌中一条马鞭,左迎右挡,招招后发而先至,竟不弱于一件极厉害的兵刃。薛冷缨却是展开灵活的步法,抢身攻击几剑,立时后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后也是快速无伦,围着马车急速旋转,长剑始终不与马鞭相碰。

    厅中群雄均知薛冷缨与萧青麟不共戴天,都料定他会不顾性命的扑击,不惜与萧青麟拼得两败俱伤,哪知他每一招剑法都是沉稳异常,将门户守得滴水不漏。众人初时略觉诧异,待看过数十招后,当即领悟,萧青麟武功之强,当世几乎已无敌手,薛冷缨若是一上来便逞血气之勇,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即败落。显然薛冷缨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谨慎,生怕自己先毁在萧青麟手下,报不了毁容的血仇。

    两人堪堪拆到八十余招,薛冷缨大喝一声,长剑直劈而下,这一招“倒悬玉龙”本是刀法中的杀招,势猛力沉,此刻被他用长剑施展出来,更添三分狠劲。萧青麟马鞭急旋,在身前划出六七个圆圈,迅速将长剑罩住。薛冷缨剑上劲力被他这么一带,顿时身不由主,青光一闪,长剑脱手上扬。

    群雄一见,都是一惊,均道:“不好,少庄主要糟!”

    然而,就在长剑脱手的一刹那,薛冷缨袖口中突然弹出一柄软剑,犹如毒蛇吐芯,疾刺萧青麟心窝。

    在这倏忽之间拔剑发剑,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功夫。旁观众人目眩神驰,忍不住大声喝采:“好!”

    这一剑凝聚薛冷缨毕生之力,势在必得。萧青麟措不及防,竟然没有招架,剑尖已经刺中他的前胸。薛冷缨力贯剑锋,满心以为这一剑便将萧青麟洞穿,哪知长剑堪堪刺破外衣,似乎撞在了什么穿不透的硬物上,剑身竟尔渐成弧形,弯曲如弓。

    群雄见了薛冷缨的绝顶剑法,还喝得出一声采,待见到萧青麟这刀枪不入的功夫,都惊得寂然无声。

    薛冷缨更是惊骇无比:“我这软剑乃是精钢百炼而成,姓萧的纵使穿了护身甲胄,也难抵我这一刺之力。这……这……当真邪门……”当此关头,别无他法,只有手上加劲,内力逼得剑锋嗡嗡作响。

    便在这一瞬间,萧青麟深吸一口气,胸口陡然向外鼓出半寸,内劲自胸口传到剑上,软剑啪的一声,蓦地从中而折,半截断刃向后反射,竟然刺入薛冷缨的右腿。

    这一下顿时群情耸动,只见他身不动,臂不抬,纯以内力震断薛冷缨的兵刃,众人不明所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人的武功当真骇人听闻!”

    薛冷缨大叫一声,左腿发力,往后疾纵,却只跃出半丈,便重重跌在地上。两旁有人跑来搀扶,却被他“砰砰”两掌震了开去,喝道:“闪开!谁都别碰我!”

    众人见他的脸庞因恼怒而变得几近扭曲,实是羞愤到了极点,都不禁骇然。

    薛冷缨单膝跪在地上,用嘴咬住半截剑锋,猛一甩头,将断剑硬生生拔了出来,鲜血从伤口喷出,顿时溅红半边衣衫。他对伤口却看也不看,目光直视萧青麟,充满桀骜不驯之意。

    萧青麟从怀中默默掏出一根黝黑的铁棒,横在膝头。

    薛冷缨神情微变,道:“玄英铁笋!”

    当年萧青麟以玄英铁笋愤然一击,血衣五僧齐成重残,这一战名扬天下,江湖中几乎无人不知。此刻玄英铁笋再现江湖,萧青麟神威不减当年。厅中群雄想到要与这等人物为敌,不由得人心惶惶,又有十几人悄然溜出厅去。

    薛冷缨环顾左右,喝道:“大伙儿犹豫什么?上啊!”

    众人下意地冲上两步,却又都停了下来,反而向后多退了三步。

    薛冷缨见此情形,长叹一声,道:“萧青麟尚有几个轻生重义气的朋友,难道我薛冷缨手下竟连一个不怕死的硬汉都没有么?”

    闻听此言,众人脸上都是一红。其中两人走到薛冷缨身边,道:“薛少庄主,您是尊贵之躯,如何能与萧青麟拼命?我们保护您撤离大厅,待召集起人手再与他拼战。”

    薛冷缨双目一翻,道:“想跑?你们当我薛冷缨是什么人了!”

    一人道:“忍一时之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姓萧的终是难逃一死,何必非要拼得两败俱伤?”另一人随声附和:“是啊。咱们在江湖中走动,什么都吃得下,唯有这眼前亏吃不得……”

    薛冷缨冷哼道:“薛某的亏早在八年前就已咽下,两位此言,那是看不起薛某的骨气了?”怒到极处,双掌倏地翻出,闪电般拍向那两人。他这两掌使足阴柔内劲,打在两人的灵台、至阳两处大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那两人的功夫颇为不弱,只是万没想到好心保护的少庄主竟会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死。

    其余众人见他出手如此歹毒,竟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均感寒心,各自散了开去。不少人神情愤然,对薛冷缨竟也起了敌意。

    其实薛冷缨如何不知那两人是为自己着想,他所恼恨者,是两人当在萧青麟面前说出“撤离”二字,大折他少庄主的威风,他将萧青麟恨之入骨,这个台如何塌得起?这才施展辣手取了两人的性命。随后环望众人,森然道:“今日一战,有死而已。大伙儿随我拼命了吧!”

    众人犹豫了片刻,一人叹了口气,道:“薛少庄主,我们是你请来的客人,可不是你养的鹰犬,犯不上陪你一起送死!这便告辞了。”返身飞步纵出大厅。随着他这一番话,数十人先后而去,一转眼功夫,竟然走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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