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武侠仙侠 > 剑影无痕 > 第二十九章 纤眉论剑

?    萧青麟夫妇在小院中住下,每日里足不出户,起居饮食皆由金三公侍侯,日子过得倒也清闲安逸。

    转眼间五天匆匆而过。这一夜,月偏西窗,宫千雪从梦中醒来,往身畔一摸,发觉半边床榻空着,萧青麟不知何处去了。她微微一惊,便没了睡意,起身下床,摸索着走到外面的厅堂中。

    厅中的门窗都敞开着,夜风透入,颇为寒凉。宫千雪衣衫单薄,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时,她耳边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这么晚了,怎么还下床来?仔细受了风寒!”随着话音,一件长袍轻轻披在她的肩上。

    宫千雪道:“你不是也没睡着么?”

    萧青麟道:“我睡不着,出来坐一会儿。”

    宫千雪握住他的衣袖,手心湿漉漉的,知道他在外边站了好久,衣衫全被夜露打湿,道:“麟哥,你有心事,说给我听听。”

    萧青麟道:“我没事,就是有点儿气闷,出来走走就好了。”

    宫千雪叹了口气,道:“咱们夫妻八年,你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事情,怎能瞒得过我?”

    萧青麟犹豫了片刻,拉起她的手,道:“雪儿,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我有心事,不是想瞒你,只怕说出来让你担心。”

    宫千雪道:“你忍着不说,只会更加让我担心。麟哥,咱们隐居的这些年,每次遇到不易解决的难题,你都会第一个说给我听,我虽然想不出什么高明的主意,却能为你分担一些焦虑。”

    萧青麟道:“我知道,即使天大的事情,你也会站在我的身边,与我一起承担。”

    宫千雪道:“咱们夫妻两人,生死同道,无论谁有事,都要共同担负。这句话是你在新婚之夜对我说的,想必你还没忘记。”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我没忘记,永远不会忘记!”他深深凝望着宫千雪,道:“实话告诉你,我得到一个信儿,说二弟明天就要回临安来了。”

    宫千雪喜道:“狄二弟就快回来,那很好啊。你们兄弟相聚,正遂了你的心愿。”

    萧青麟道:“可是这几天,铁衣山庄的高手云集临安,都是冲着二弟来的。听说明天在临安郊外,他们已经设下陷阱,图谋伏击二弟。”

    宫千雪吃了一惊,道:“真的么?”

    萧青麟道:“送信的人决计不会骗我,这事万万错不了。”

    宫千雪道:“那……那怎么办?”

    萧青麟道:“铁衣山庄这一手算计得好毒!二弟为尽快赶回临安,一路披星戴月,到得城外,正是人困马乏之时。他们在这时候动手,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纵然二弟小心谨慎,只怕未必防范得住。”

    宫千雪道:“怎生想个法子,及早通知二弟才好。”

    萧青麟道:“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也不知道二弟回程走的是哪条道路,除非……除非……”话音犹豫,没有继续说出。

    宫千雪低低接口说道:“除非你赶至城郊,不等铁衣山庄众人出手,先行揭露他们的阴谋。对不对?”

    萧青麟道:“除此一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说到这里,他脸上显出凝重之色,道:“以二弟在江湖中的名气,铁衣山庄既敢动手,决计要拼尽全力,所遣杀手,必定都是百里挑一的顶尖高手,只怕连薛野禅都要亲自出阵。我此去与之相抗,胜算不足四成。”

    宫千雪的心不禁一沉,寻思:“麟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子,天塌下来,他也只当被盖。此刻说出如此颓言,足见事态严重。”眉尖不由得浮现一丝忧色。

    萧青麟轻轻搂过她的肩膀,道:“雪儿,你知道我极重兄弟情义,为了二弟,我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可是一旦想起了你,我又格外珍惜自己,生怕出了什么意外,让你半生愁苦。”

    宫千雪道:“你便为了这事心神不定,夜不能寐?”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我心里真的很乱。此去是吉是凶,谁也无法预料。我既不能不救二弟,又不愿让你担心焦虑。一方是结义兄弟,一方是结发之妻,叫我如何取舍?我……我想来想去,这次只能又对不起你了。”

    宫千雪道:“这么说,你……你决定去了?”

    萧青麟道:“雪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但我必须得去!就算等着我的是刀山火海,最多不过是死罢了。可是如果不去,我活得比死还要难过。”

    宫千雪轻轻颔首,道:“什么话都别说了,我懂。这是你的良心要你去,你非去不可!你若不去,就不再是萧青麟了,也不再是我所敬慕的麟哥!”

    萧青麟满心感激,道:“雪儿,你懂我的心,你真好。我刚才还想,萧青麟这一生快意恩仇,从没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只有对你,我亏欠得实在太多,让我怎生报答得来?唉,如果这辈子还不清,我只盼下辈子能够接着偿还,生生世世,直到永远……”

    宫千雪缓缓将头倚了过去,靠在他的肩头,说道:“麟哥,我不要你报答。你心中既这样想,我已是极大的满足。”

    萧青麟道:“你满足什么了?”

    宫千雪道:“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这一生不负朋友一件事,讲的是江湖义气。但你对我这份还不清的情,可比义气又深了一层,这是铭心刻骨的相爱!麟哥,你说要生生世世,直到永远。可是我却不知这份爱能有多久?”

    萧青麟将她搂紧,道:“我活着一天,就爱你一天。”

    宫千雪道:“你这么抱着我,我觉得好温暖。若得永远如此,再不用见到江湖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她将头埋在萧青麟的胸膛中,过了好一会儿,又轻声道:“麟哥,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她说完这句话,脸颊飞起一片红霞,神态甚是忸怩娇羞。

    萧青麟奇道:“什么事?”

    宫千雪道:“咱们成亲已经八年了,可还没有孩子。”

    萧青麟淡淡一笑,道:“原来是这事。当初咱们不是说好了么,暂时不要孩子。”

    宫千雪道:“其实你心里最喜欢孩子。你嘴里虽然不说,可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只是担心我身体不好,怕我禁受不起生育的折磨,这才忍耐着不提此事。”

    萧青麟道:“雪儿,我不是不想要孩子,可你身子这么虚弱,我真舍不得你。在我心里,你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为了一个孩子,却要你用痛苦去交换,我……我情愿不要。”

    宫千雪道:“你这样体恤我,我什么都够了。”她爱怜地抱紧萧青麟的胳膊,道:“没有养育过孩子的女人,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更不是好妻子。麟哥,我要作个好女人、好妻子,我不怕受苦。我要为你生一个……不……生一群儿女,伴你享受天伦之乐,这样咱们的家才算完整。”

    萧青麟喜道:“你真是这么想的?那可太好了!”

    宫千雪眉梢却闪过一丝忧色,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咱们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将来有了孩子,总不能让咱们的磨难延续到他的身上。”

    萧青麟神色也郑重起来,道:“咱们既然将孩子带到世上,就要让他平安喜乐的生活。无论咱们怎样艰难,也不能叫他陪咱们一道受苦。”

    宫千雪道:“可是江湖中风波叵测,谁又能真正的与世无争?咱们隐居了八年,这不是还被逼了出来。”

    萧青麟道:“你别担心,我已经想好,待我与二弟相见,把所有的事了断之后,咱们便远赴波斯投奔一个朋友,从此与中原江湖再无瓜葛。各大门派的手臂伸得再长,总不能远隔万里,到别国他乡来找咱们的麻烦。”

    宫千雪听他这么说,不由得百感交集。辞别故乡原本是两人最不情愿的事,但想到将来有了孩子,心中慈爱沛然而生,全心全意的为孩子打算起来,至于自身的荣辱,反倒不再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两人的心意彼此尽知,再没有一句话,也再不必说一句话,既然心中已存了这一份拿不去、抹不掉的情意,又何必要用语言解释?只盼这一刻能够天长地久,夜永远不会尽,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两人相依相偎,沉迷在无边的柔情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渐渐消退,晨曦微露,天地间弥漫着一层湿润的薄雾。

    一声清脆的鸡鸣,惊动两人醒来。萧青麟深深吻了宫千雪一口,道:“我走了!”硬起心肠,飞身从院墙跃出,如轻烟般直掠而去。

    破晓时分,城中的街巷中行人稀少。萧青麟展开轻功,穿房越脊,有如一只孤傲的飞鹰,直奔临安城郊。

    片刻功夫,到得十里长亭。这是从南方进出临安的必经之路,虽然天色尚早,路上却已不乏赶早出行的人,车来人往,反比城中热闹几分。只见路边坐落着一家酒楼,雕梁画栋,门口坐着两尊石狮,气派着实不小。此刻晨曦初上,这家酒楼早早的开门揖客,酒幌子下,十来个伙计跑前跑后,甚是卖力气。

    萧青麟自知面容异于常人,若一露面,必被发现,于是闪入路边的树林之中,远远眺望,一边观察四周动静,一边吐纳行功,静观事态变化。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只听得马蹄声响,一辆马车飞快驶来。萧青麟精神陡然一振,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随即发现这辆马车是由临安城中而来。他微觉失望,不禁暗暗自嘲:“萧青麟,你也算是江湖中的老手了,怎么竟然这般沉不住气?”虽是这么想,但想到即将与二弟会面,心中还是一阵阵激动,恨不能越早相见越好。

    转眼间,那辆马车停在酒楼门前。酒楼掌柜亲自迎出,撩起门帘,道:“卢九爷大驾光临,快请楼上坐。”

    从车门里走出一个中年员外,手中摇着一柄折扇,道:“昨天我叫人给你递信儿,叫你准备四桌上等酒菜,两桌荤的,两桌素的,都料理好了么?”

    掌柜笑道:“是啦,有九爷您一句话,小店怎能不伺候周全?今儿一大早送来的西湖鲤鱼,又鲜又嫩,下酒再好没有。您先请楼上歇着,待客人到齐了,马上就端上来。”

    中年员外点了点头,走到台阶前,看见门口的两尊石狮,道:“这两尊狮子倒也气派,是刚刚做出来的吧。”

    掌柜道:“九爷真是好眼力!这两尊狮子是新近请人雕刻的,乃是真正的寿山石。嘿,九爷若是看得上眼,回头我叫人给您抬家里去?”

    中年员外用折扇抵住狮头,往前一送,那石狮一阵摇晃,竟被他推后了半尺,随即收起折扇,道:“这是寿山石?你当九爷是好唬的,拿花田青石充做宝贝,想糊弄九爷的赏钱是不?”

    掌柜笑嘻嘻的也不以为忤,道:“九爷财大气粗,拔出根毫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哩,怎会在乎这几个小钱?我早跟伙计们说了,今儿这顿酒饭伺候好了,以后您多来光顾几趟,还怕得不着赏钱?”

    中年员外笑道:“你是越来越能说了,冲你这张嘴,将来生意也小不了。”

    掌柜喜滋滋道:“多谢九爷吉言!我这生意再好,还不是您给的面子。”转头向楼里大声吆喝道:“伙计们,加把劲给九爷整治酒菜哪!”众伙计里里外外一叠连声的答应。”

    萧青麟望在眼中,暗道:“这人用小小一柄折扇,竟推动数百斤重的石狮,这份内劲,足已算得是第一流的高手。他姓卢……姓卢……难道是江湖中人称‘铁扇仙’的卢绝尘?听说此人金盆洗手,早已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可是除他以外,再无第二个姓卢的高手,能将一柄折扇使得出神入化。”

    正想着,又传来一阵辚辚车声,却是一辆敞篷马车飞快驶来,车上摆着一口的铜缸,缸边坐着一个瘦高道士。铜缸是庙宇中常见之物,用来焚烧纸锭表章,但这口铜缸显然更为巨大,直径六尺有余,高达常人胸际,只怕足足有六百来斤。那道士看见卢绝尘,哈哈一笑,单掌竟将铜缸托起,飘身跃下马车。

    酒楼门口的众人一见,纷纷向旁闪去,生怕他一个闪失,这铜缸倒下来砸死了人。卢绝尘却抱拳笑道:“三因道兄,你带着这口铜缸来,不知想要多少布施?我若拿不出来,你可别堵了人家的生意。”

    那道士道:“卢九爷请客,我来讨杯酒吃,总给得起吧。”

    卢绝尘道:“好说,好说,冲你这口铜缸,我哪敢怠慢了?”说罢,两人一齐大笑。

    萧青麟却暗暗吸了口冷气,心道:“怎么连他也来了?”知道这道士乃是哀牢山铜缸观的主持三因道长,听说此人年轻时霸气极盛,专找江湖名家化缘,方法却与众不同,一不颂经,二不打卦,便将这口铜缸往人家门口一堵,主人无法将铜缸移走,只好把布施放在缸中让他带走。一来二去,他的名声在江湖中传了开去,成了人人头痛的人物。后来随着威名渐著,不屑再做这种荒唐的举动,但这口铜缸已经成了他的招牌,即使没见过他的人,见了这口铜缸,立刻便能猜出他的身份。

    萧青麟暗忖:“卢绝尘与三因道长都是威震一方的人物,早已不轻易在江湖中走动,这次同时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看来铁衣山庄花费的心力着实不小。”心中不由得一阵忧虑,对方接下去的谈话便没有听清。

    过了一会儿,卢绝尘与三因道长同时道:“到了,到了。”只见东西两方分别走来两人,东方是一个红袍喇嘛,年纪甚迈,法容庄严,步履舒缓,宛若御风而行,一眨眼功夫,便走近十余丈。另一人穿着一件虎皮背心,黄黑斑纹煞是扎眼,在这江南的早春时节,格外的引人注目,他腋下夹着一柄长剑,脚步十分生涩,似乎拖着千斤重担一般,却与红袍喇嘛同时到达。

    两人来到酒楼门前,各自互不相望,径直便往楼上走去。红袍喇嘛尚对卢绝尘点了点头,那夹剑的汉子却连招呼也不打,宛如没有这么一人似的,神情傲慢之极。

    萧青麟好生不解,以卢绝尘与三因道长在江湖中的地位和名望,就是薛野禅亲临,也不会这般无礼,这一僧一俗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竟然如此狂傲。更让他奇怪的是,卢绝尘与三因道长竟未因此动怒,反而相视微微苦笑,跟随两人上楼而去。

    随着四人先后上了酒楼,四周围观的行人便也陆续散去。萧青麟心下寻思:“薛野禅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奇人异士?卢绝尘的‘混元二十七路破穴神打’、三因道长的‘太清玄气’,都是江湖中罕见的绝学,我虽然不惧,却也没有赢过他们的把握。至于那红袍喇嘛和夹剑的汉子,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怕更难对付。今日凭我一人之力,决计应付不来,但若二弟赶来联手,或能与他们一争长短。”想到这里,心情渐渐平定,只等狄梦庭到来,至于铁衣山庄是埋伏了多少高手,此刻也理会不了许多。

    便在这时,街头又来了一顶小轿,停在酒楼门口。抬轿的汉子掀起轿帘,扶下一个白衣女子。

    萧青麟一见,胸口便如猛地给大铁槌重重一击,热血一下子冲到头顶,那女子不是别人,竟是宫千雪。他将事事都料想清楚,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找到自己的藏身住所,把雪儿挟持至此。这一刻,他方寸惶乱,脑海中急思对策,却哪里想得出来?眼见雪儿被带上了酒楼,他再也忍耐不住,将心一横,大步从树林中而出,径直走上酒楼。

    酒楼的台阶不过三十多级,但在萧青麟心中,却仿佛比登天还要漫长,他每踏一级台阶,脑中便闪过一个主意,却立刻又被打消,到得楼上,还是一筹莫展。只是他心中虽乱,面上却不露痕迹,唇边犹带淡淡的笑容。

    随着他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楼上几人的神情都是微微一震。宫千雪虽然目不视物,但听见足音,便知是萧青麟到了,迎了上去,站在他的身边。

    萧青麟见她步履平稳,知道对方并未在她身上下暗手,心中稍安,目光向四周扫去,只见四张桌子分置于酒楼四方,每张桌后坐着一人。

    卢绝尘首先站起身来,道:“萧先生惠然驾临,我来为你引见几位朋友。这位是哀牢山铜缸观的主持三因道长,威震西南,萧先生见了这口铜缸,想必已经知道他了。”不待萧青麟答话,接着又指着红袍喇嘛道:“这位乃是恒河古佛,名垂天竺,有如万家生佛一般。这位阴山敕勒川剑豪鲜于鹰,剑技绝世,塞北称雄。”

    萧青麟向四人抱了抱拳,道:“久仰,久仰。”

    三因道长冷冷一哼,眼神犀利如电,盯在萧青麟脸上。恒河古佛却是双目闭合,如同睡着了一般,对万事皆不放在心上。鲜于鹰则是低头喝酒,一口便是一杯,似乎全部心神都在酒中,对萧青麟理也不理。

    萧青麟并不在意,沉声道:“各位将我夫人接到此地,逼得萧某现身,意欲何为?”

    卢绝尘道:“大家都是江湖中的高手,什么阵仗没有见过?我们意欲何为,难道还用讲出来么?”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不错,以各位在江湖中的名望,这除魔荡寇的重任,自然非你们莫属。不知你们打算如何对付萧某,是一拥而上呢?还是一对一单挑?”

    卢绝尘道:“动刀弄剑,死缠烂打,那都是下三赖才做的勾当。凭萧先生的身份,自不屑这般煞风景。”说着,他倒了一杯酒,托在扇上,道:“我先敬你一杯酒,喝过之后再说。请吧。”将酒杯向萧青麟送了过来。

    萧青麟伸手欲接。卢绝尘扇尖突然闪电般颤了几颤,分点他掌心、指尖、手腕、虎口、手背五处穴道。萧青麟手腕疾旋,自扇底划上,欲将酒杯托下。卢绝尘手臂微沉,扇梢反打,又是颤了几颤,将萧青麟的掌势封死。他出扇认穴,快捷无伦,数颤而回,酒杯不但没落,连酒水都未洒出一滴。

    萧青麟知他是借敬酒为名,考较自己的武功。这近身的点穴功夫,每一招都要曲肘弯臂,正是他的拿手绝技。当即往后退了半步。

    卢绝尘跟进半步,扇尖一指,又向他胸前送来。萧青麟见他扇头微颤,来势虽缓,却暗含着十余招变式,自己前胸大穴,尽在扇锋笼罩之下,竟不知他要点的是那一处穴道,正因不知他点向何处,诸处大穴皆有中指之虞,只得向后再退半步。

    卢绝尘身形一晃,又跟上半步,扇尖一变,改走偏锋,径取萧青麟冲脉十二处重穴。这几式一气呵成,没有半分迟疑,却又说不出优雅潇洒,端得高手气度。哪知,正当他脚步跨出,陡觉脚底往下一陷,竟似踩到了空处,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腰背猛一凝劲,单腿生生支持住全身的重量,稳住身体的平衡。

    这一下在间不容发之际及时定住身形,功力之纯,实不弱于出扇点穴的功夫。然而高手过招,相差原只一线。萧青麟得此余裕,右臂一展,出手如电,从扇尖取下酒杯,将酒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卢绝尘脸色顿显几分苍白,原来萧青麟后退之时,已算出他进逼的步法,脚下使出暗劲,将他落脚处的楼板踏碎。当他一脚踩空,全身的劲力顿时由扇尖回撤到腿上,周身空门大开,萧青麟不但轻巧将酒杯取下,若是出掌反击,立时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这几招交手如兔起鹘落,两人所施展的武功手法,都是江湖中难得一见的绝技。萧青麟将空杯递回,道:“承让!”

    卢绝尘道:“萧先生何必客气?”收起酒杯,目光却望向楼顶,呆呆出神,心下盘算萧青麟应战的招数。

    众人见他始终不动,似是入定一般,都觉十分奇怪。

    过了一会儿,卢绝尘长吁一口气,向三因道长抱了抱拳,道:“此间之事,偏劳道兄费心,咱们就此别过。”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骇然。三因道长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卢绝尘道:“高手较技,一招而决。萧先生既然能从我扇下接过这杯酒,以后也就不必再比。”

    三因道长道:“姓萧的在脚底下使诈,又算什么真本事了?”

    卢绝尘道:“萧先生心智机敏,斗巧不斗狠,大伙儿有目共睹,就是再斗,卢某仍无破解之法。”

    三因道长道:“你的飞扇暗器是江湖一绝,二十四枝扇骨射了出去,无人能挡,何不试试姓萧的接拿暗器功夫?”

    卢绝尘心中一动,向萧青麟望去,见他丝毫不动声色,暗忖:“此人不单武功冠绝天下,只怕心计比武功更加厉害。瞧他神色间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无胜算。”当即摇了摇头,笑道:“我既已不敌,还比什么暗器?没的让人笑话。”说罢,向四周团团一揖,径自下楼而去。

    眼见他对一身技艺十分自负,今日输在萧青麟手下,居然并不气恼,这等豁达潇洒,实是人中第一等的风度。萧青麟也不禁为之心折。

    三因道长见劝阻不住,脸上登时闪现一层青气,重重在桌上一拍,喝道:“伙计,拿酒来!”这一声大喝极响,震得屋顶嗡嗡作响。

    伙计慌忙不迭地跑上来,手中抱了一坛酒,放在他的面前。

    三因道长哼了一声,道:“这点儿酒哪够喝的?给我将这口铜缸倒满。”将铜缸往前一推。

    那伙计吓了一跳,心想若将这口大缸装满,怕不得糟蹋十几坛好酒,呆呆的瞧着他,既不去打酒,也不答应。

    三因道长瞪了他一眼,喝道:“还不快去?”

    这一喝不怒自威。那伙计吃了一惊,这才转身,喃喃的道:“装满这口大缸?用酒来洗澡吗?”

    只见楼下上来五六个伙计,轮番往缸中倒酒,直倒了十七八坛,才将铜缸注满。三因道长双掌抵住缸沿,道:“萧青麟,贫道敬酒,不耐烦小杯小盏。请尝尝铜缸盛酒的滋味!”臂上猛地催动真气,将铜缸推向萧青麟。

    这口铜缸自身的重量已达五六百斤,倒满酒水后,又重了三百多斤,再加上三因道长的推劲,一撞之力,不下千钧。萧青麟耳听呼呼风响,眨眼间铜缸已到身前,不敢怠慢,双掌齐出,按在缸壁上,内劲往外一吐,那口铜缸顿时停下不动。

    两人各执铜缸一端,将内劲推向对方,这等互较内力的斗法,倒也别开生面。原本一直闭目养神的恒河古佛,也被场中局势吸引,观看两人较技,脸上露出凝重之色。鲜于鹰手中端着酒杯,却已忘了喝,手按长剑,神情肃穆。

    三因道长修炼的“太清玄气”,乃是登峰造极道家的内功,每一道内劲送出,都化出阴阳两股力道,刚柔并济,刚开始仿佛轻描淡写,但后劲纯厚无比,直似无穷无尽一般。

    萧青麟识得厉害,哪敢掉以轻心?当即运劲反击,孰料对方掌力怪诞,阳劲外展,阴劲暗收,吞吐不定,自己的内劲与对方一撞,竟被化解于无形。他心下暗忖:“难怪此人气度狂傲,果然有惊人的技业。”眼见满缸酒水被他的内劲所激,贴着缸壁飞速旋转,自己掌中千百斤的力道被这么一转,便似打入了汪洋大海一般,无影无踪,无声无息。他不禁暗暗吃惊,当下加紧催动真力,展开多年来勤练不辍的内家罡气,重重叠叠,有如春潮翻涌,一道强似一道,欲以几十年来修炼的内家玄功,震碎缸中的旋涡。

    三因道长额头青筋暴起,身子摇摆不定,似乎随时都要摔倒。但随着萧青麟发出的掌力越强,他反击的力道也相应而增,缸中酒水也是越转越快,响声越来越大,到后来竟似惊涛拍岸,轰轰雷鸣,势道实是骇人听闻。

    这一战当真称得上惊心动魄。恒河古佛与鲜于鹰都已站了起来,凝神观看这场武林中千载难逢的大拼斗。二人均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宗师,自然知道两他们以内力比拼,其凶险和厉害之处,更胜于手中真有兵刃。况且高手比拼内劲,内里紧迫异常,外表看来却甚是平淡,但此刻双方以内力激荡缸中的酒水,可从水纹变化之中,清楚看出攻守势道的变换,远比两人单纯对掌更为精彩。

    数十招后,三因道长脸色越来越青,一袭道袍鼓了起来,似为疾风所充。萧青麟的衣衫却并无异状,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两人以掌对掌相拼,萧青麟已然得胜。但三因道长以“太清玄气”推动缸中的酒水,形成一个吸力极大的旋涡,将萧青麟的内劲一点一点化去。这一来,便如多了个第一流的高手从中相助,因此虽居劣势,却尽能支持得住,实可再拚一两个时辰,以待对手气衰力竭。

    恒河古佛与鲜于鹰相互望了一眼,心中均想:“萧青麟胜在内力雄浑,三因道长却是韧劲悠长。除非萧青麟能破去缸中的旋涡。否则,双方对峙的时间越长,三因道长便有取胜之机。”

    既然恒河古佛和鲜于鹰已经瞧出,萧青麟岂有料不到之理?他脸上不动声色,暗聚真元,全身骨骼发出一阵声响,沉声喝道:“成了!”话音过后,片刻间酒水中便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铜缸边上起了一层白箱,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铜缸酒水都化成了寒冰。

    霎时之间,三因道长赖以拒敌的旋涡尽被破去,萧青麟的掌力乘势长驱直入,竟不给他丝毫喘息的余裕。

    当此关头,三因道长为了名誉与威严,只有咬紧牙关,拼命支撑。哪知萧青麟的掌力源源而出,便如一座蓄满洪水的大湖,猛地湖堤崩决,洪水冲泻而下,将三因道长送出的掌力尽数倒回。片刻之间,三因道长已知不敌,身子直拔而起,掠出四五丈远,背心重重撞在楼柱上,喀嚓一声,竟将碗口粗的木柱硬生生震裂,才将这股巨力卸去。

    恒河古佛和鲜于鹰在旁看到这等声势,齐声惊呼出来。他二人只道三因道长和萧青麟比拚内力,至少也得一盏茶时分方能分出高下,哪料到片刻之间,便到了决生死的关头。二人虽然有心相助,却已来不及出手,待见三因道长平安无恙的落下,手心中都已捏了一把冷汗。

    三因道长双足着地,心中暗想:“此刻比拼内力,却全凭真实功夫,毫无取巧的余地。我一败涂地,输得无话可说。”他脸色苍白,道:“罢了,罢了!”回身向恒河古佛、鲜于鹰拱了拱手,道:“请两位拜上薛老庄主,说在下对他的盛意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技不如人,无颜……无颜……”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到楼梯口,突然站定,叫道:“萧青麟,你施展的武功,莫非就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冰罡小重阳’么?”

    萧青麟道:“雕虫小技,贻笑方家。”

    三因道长性子再狂傲,也知道自己武功实在相差一筹,人家既没有拔剑,也没有使诈,全凭真实功夫取胜。这时候自己多说一句话,便是多丢一分脸,当下长叹一声,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意味,疾步下楼而去。

    萧青麟微微舒了一口气,目光向恒河古佛与鲜于鹰望来,既然三因道长与卢绝尘先后败走,接下来必定该由这二人出手了。

    迎着萧青麟的目光,鲜于鹰缓缓解下虎皮背心,露出贴身劲衣,跟着取出一个大包裹,哗啦一声倒在桌上,却是十多柄没鞘的长剑,长短不一,轻重各异,每柄剑都是寒光璀璨,均为江湖罕见的利器。他指了指这些剑,道:“你挑挑看,有没有称手的?”

    萧青麟道:“这是什么意思?”

    鲜于鹰道:“我是剑士,不会对空手的人拔剑。今日一战,我要堂堂正正地赢你。”

    萧青麟冷冷说道:“好一个堂堂正正!既然是冲着萧某来的,又何必牵扯上我夫人?”

    鲜于鹰道:“我们请尊夫人来,只想逼你现身,并无其他恶意。她随时都可以离开,我保证没人会伤害她。”

    萧青麟道:“是么?”目光向宫千雪望去。宫千雪听见此言,也将头转向萧青麟,微微一笑,摸到身旁一把椅子,缓缓坐下。

    萧青麟懂得她的心意,知道她决不会离开自己,当下也不再出言相劝。

    鲜于鹰却道:“萧夫人,此间已经没有你的事了,这便请你离开。”

    宫千雪道:“为什么要我离开?”

    鲜于鹰道:“剑士斗剑,须得心如止水,才能展现出剑道的精髓。你留在这里,萧青麟心中牵挂,怎能做到全神贯注?对他着实不利。”

    宫千雪点了点头,道:“你要我离开,全是为外子着想么?”

    鲜于鹰道:“倒也未必尽然。我鲜于鹰纵横江湖,弹剑寂寞,生平最大愿望便是寻求一个真正的对手。萧青麟算得上是当今一等一的剑士,为此一战,我已等待了数年。”说到这里,他冷漠的眼中猛地闪现一丝热情,慨然道:“别人找萧青麟为敌,都是为了扬名得利。我与他一战,却是为了印证真正的剑道。为此,我不怕失败,甚至不惜战死,却不能战得不尽兴!萧夫人,恳请你能成全。”

    宫千雪道:“原来如此。”

    便在这时,一直缄口不言的恒河古佛忽然开口说道:“鲜于先生,我与萧青麟尚有一段过节,请让我一让。”他武功绝伦之外,兼且博学多才,居然会说汉话。

    以鲜于鹰的身份,既然恒河古佛抢先出言邀战,自不便与他相争,只得往后退了半步,道:“今日有幸,得观古佛神技。”

    恒河古佛道:“不敢。”

    萧青麟见恒河古佛神情间举重若轻,似乎漫不经心,却知此人委实不易对付,武功高强还是次要,怕的是他一身剧毒,往往在谈笑间杀人于无形。这番较量,可又比兵刃内劲的拼斗更加凶险。

    恒河古佛扫了一眼萧青麟,淡淡说道:“数月以前,我有几个不成气的徒弟在武昌地界上走动,不知何处得罪了你,竟被废了武功,此事没错吧。”

    萧青麟心想:“那五个招魂鬼子是被二弟用‘五音无形剑’震散武功,怎地这笔帐又记在我的头上?”转念又一想:“记在我头上又有何妨?二弟出手与我出手并无分别,何必向他解释?”于是点了点头,道:“不错,此事是我做的。”

    恒河古佛眼角登时闪过一丝煞气,道:“我那徒弟学艺不精,伤在你手下也就罢了。但你用酒破了我的五斑地龙大阵,将我辛苦眷养的神龙尽数毁去。这笔债你可推卸不脱,今日一战,是你冒犯我在先。”

    萧青麟心想:“这当口还分辨什么谁先得罪谁?你说得纵然冠冕堂皇,还不是受了薛野禅的重金相聘,这等所作所为,与江湖杀手有何区别?”心中这么想,却不屑与他斗嘴,只是微微一笑。

    恒河古佛又道:“你只道区区酒水就能破去我的神龙,今日叫你见识见识不怕酒的灵物。”从袖中摸出一条五色斑斓的小蛇,约莫七八寸长,蛇头极尖极扁,颈上生着一对血红色的肉翼,不住扭曲翻动,发出吱吱的尖叫声。

    众人见了这条怪蛇,都是屏息不作声。这种异相毒蛇必有剧毒,自不必说,萧青麟武功高强,倒也不惧,只是不知恒河古佛弄的是什么玄虚。

    恒河古佛端起一壶酒,放在怪蛇旁边,那蛇儿闻到酒香,摇摆不定,伸头将一壶烈酒喝得点滴不剩。待那蛇儿喝饱,身子粗了一倍不止,颈上的肉翼如同涂了一层鲜血,红艳欲滴,看来说不出的骇人。恒河古佛却露出一丝微笑,将右手中指放在蛇口前。

    那怪蛇身子突然一窜,闪电般咬住了他的指头。萧青麟与鲜于鹰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轻喝一声。恒河古佛却深深吸一口气,右臂轻微颤抖,潜运内力和蛇毒相抗。片刻间,那条怪蛇的身子越来越小,不知他施展的是什么功夫,不但逼出毒蛇吞下的酒水,也将毒蛇体内毒液,回入自己血中。只见他满脸庄严肃穆之容,同时眉心和两旁太阳穴上淡淡的罩上了一层黑气,可见那蛇毒定然非同小可。过了一会儿,啪嗒一声轻响,吐干了腹中毒液的蛇儿掉在地板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

    恒河古佛脸上的黑气随即消褪干净,双手合什,口中喃喃低诵梵语经文,念的是密宗真言“无上金刚咒”,但见他每念一句经咒,浑身骨骼便是一阵劈啪作响。萧青麟见此情形,不由得悚然一惊:“这是佛门正宗的最上乘内功,自外而内,乃是金刚伏魔神通。此人身兼正邪两大奇功,不知我能否对付得了?”

    转眼间,一段经文转诵完毕,恒河古佛走到铜缸前,道:“好端端的一缸美酒,冻凝成冰,岂不可惜了么?”说着,将手掌平平伸入缸中。只听得“滋”的一声响,便如一块烧红的顽铁落在冰上一般。萧青麟仔细望去,才发现他的手掌变得殷红如血,颜色鲜艳之极,从冰面上划过,直逼得水气蒸腾,竟不弱于燃煤火炭。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一缸寒冰尽被融化。

    恒河古佛却不将手拿出,依旧浸泡在酒水之中。过了一会,铜缸中忽有一缕缕的水气上升。再过一阵,缸里水气愈冒愈盛。片刻之间,缸里发出微声,小水泡一个个从缸底冒将上来。酒香被这股热气一逼,直透而出,闻者无不醺然。

    萧青麟距离铜缸最近,却闻出酒香中暗含一股腥甜之味,顿时微觉晕眩,似乎这股热气中也含了剧毒。缸口的酒气越来越浓,氤氤氲氲,热香弥漫,只怕过不了多一会儿,便将整个酒楼笼罩。以萧青麟的内功,虽然毫不畏惧,却担心宫千雪支持不住,当即双掌抵住缸身,潜运玄功,将“冰罡小重阳”的寒劲逼入缸中。

    酒水的温度被寒气一逼,顿时降了下来。恒河古佛点了点头,笑道:“好,有点儿意思。”内劲随之渐盛,手掌愈显殷红,渐渐变成绛紫之色,酒气中的腥味也是越来越重。萧青麟脸上不动声色,但恒河古佛的内劲重一分,他的掌力便长一分,始终是旗鼓相当,不叫对方占得丝毫上风。

    这一番拼斗,与先前两战又不相同。虽然场面上未见剑拔弩张,两人亦是面容平静,但内劲攻守交锋,此起彼伏,稍有不慎,便将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其凶险之处,比前两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一会儿功夫,半缸酒水滚烫如沸,半缸却寒气彻骨,一热一寒,势道截然相反,蔚为奇观。

    此时,二人的比拼已到了难解难分的地步,萧青麟虽无杀死恒河古佛之意,但到了这等生死决于俄顷的关头,不是敌伤,便是己亡,实无半分容让的余地。恒河古佛更是暗自叫苦,他的毒掌功夫虽然霸道无比,但一经施展,若不格毙对方,反遭毒血逆涌,纵然不死,也要大病一场,因此只得奋尽全力抢攻。双方均是骑虎难下,将所有精神都集中到内劲的吞吐发收上,渐渐进入眼无旁视、耳无别听、心无杂念的境界。

    宫千雪与萧青麟心意相通,虽然看不见两人拼斗的情景,但从萧青麟低沉的呼吸声中,已察觉出形势的险恶。她心中大急,只要能助萧青麟,纵然舍了自己的性命,也是绝无后悔,但她深知自己柔弱无力,别说从中拆解,便是有力量上前袭击恒河古佛,恒河古佛也能轻而易举的将外力转移到萧青麟身上,令他受力更重。她百思无策,心想:“我真是没用,每次事到临头,都要靠麟哥照顾。可麟哥到了困境,我却帮不上一点儿忙。”转念又想:“麟哥若能胜了恒河古佛,还得再与鲜于鹰斗剑。他已搏三阵,气力势必衰竭,又怎是对方的敌手?”

    想到这里,她径自走到鲜于鹰的面前,道:“鲜于先生,你在等待与外子斗剑么?”

    鲜于鹰全神贯注观看两人拼斗,丝毫没注意宫千雪到来,微微一惊,道:“不错,我今日前来,但求一战,别无他愿。”

    宫千雪道:“你选择此刻出手,自是胜券在握。这一战……哼,不打也罢。”

    鲜于鹰如何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道:“你说我们用车轮战对付萧青麟不公平么?萧夫人,你忒也小看我了。”一言甫毕,他右掌运指如风,连点自己任脉九处穴道,道:“我自封任脉九处穴道,一身内劲已去八成,总与萧青麟旗鼓相当了吧。”

    宫千雪道:“你……你这是为何?”

    鲜于鹰傲然道:“我与萧青麟比剑,乃为求剑之大道。此举光明磊落,难道会占他便宜不成?”

    宫千雪听他此言,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我错怪你了。”盈盈万福,向他一拜。

    鲜于鹰将身一侧,不受此礼,冷冷说道:“萧夫人用不着多礼。我虽然只留下两成功力,一样可以杀人。萧青麟未必能够活着走出去!”

    宫千雪道:“你为印证剑道的精髓而来,出剑原当毫不留情。况且胜者悟道、败者殉剑,本应是剑士的归宿。鲜于先生,我敬重你是一个真正的剑士。”

    鲜于鹰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他痴迷于剑,轻利薄名,是以一生落落寡合,纵然剑法如神,却从没被人真正的看重过。此刻听了宫千雪之言,实是暗合心意,大有知己之感,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

    宫千雪又道:“剑道精髓,贵在痴于一心,心中有剑,手中无剑而似有剑,心中无剑,手中有剑而似无剑。真正的高手,以心御剑,大拙藏巧,大简补精……”

    鲜于鹰暗暗一惊,心道:“此言深通剑道妙理,委实是非同小可,倒使我受益不浅。‘大拙藏巧,大简补精’之理,我以往只是模模糊糊的悟到,从没想得这般清楚。”不由得想出了神,宫千雪以后的话便没怎么听进耳中。过了一会儿,才陡然回过神来,“啊”的一声,道:“你……你说到哪里了?”

    宫千雪道:“鲜于先生,我的话可有道理?”

    鲜于鹰道:“你所言均是剑道深理,好,了不起!是不是萧青麟告诉你的?”

    宫千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将手一伸,道:“鲜于先生,请借佩剑一观。”

    鲜于鹰皱了皱眉头,道:“你想借我的剑?”他一向将剑看得重愈性命,自行走江湖之日起,从无须臾离身。哪知宫千雪的声音传来,却似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不由得拔剑出鞘,递到宫千雪的手中。

    宫千雪左手托住剑锷,右手指尖轻轻掠过剑身,呵了一口气,剑锋上顿起一片白霜,寒气迫人,颔首道:“好剑!好剑!”将剑交还给鲜于鹰。

    鲜于鹰急忙将剑接过,心中暗道:“奇怪,我怎么如此轻易将剑交给别人?”但给也给了,便道:“萧夫人,此剑如何?”

    宫千雪出了一会儿神,道:“这柄剑出自阴山寒铁谷,由谷中特有的铁英煅铸而成,经过一十八道淬火,方始出炉。”

    鲜于鹰听得张口结舌,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宫千雪道:“这柄剑汲取深谷寒铁的阴戾之气,动辄便要伤人,一旦出手,剑芒四射,只怕连剑主都不易收敛。鲜于先生,你的剑法尽走偏锋,虽然厉害无比,但杀性过重,长此以往,对你剑道的修行实无益处……”

    鲜于鹰脸色大变,不待她将话说完,猛地喝道:“这决无可能!就是萧青麟也无此眼力。你一个盲眼女人,如何知道我剑法的走势?”

    宫千雪道:“是你的剑告诉我的。”

    鲜于鹰道:“你胡……胡……”他本欲说“胡说八道”,但想到自己的身份,便即忍住不说。

    宫千雪道:“你不相信,那也无可奈何。”话音顿了顿,又幽幽说道:“一柄剑跟随主人久了,浸透了剑主的心血,便也有了灵性。此剑左锋二尺三寸处最为锋利,想必是你伤敌的杀招所在,对不对?”

    鲜于鹰神情愈发郑重,道:“不错,你说的极对,那又如何?”

    宫千雪道:“你用右手发剑,却以左锋伤敌,必是反手运剑,自中宫径取偏锋,这本是南海旁支、天风堂门下的独传剑招。你既能练成这路剑法,想必与天风堂大有渊源。”

    她这几句话说得并不甚响,但“南海旁支、天风堂门下”这个名称,听在鲜于鹰耳中却如轰轰雷鸣一般。当年他为了自创剑法,不惜偷学各大门派的绝技,曾经冒险夜入天风堂,盗走剑谱。此事被天风堂视为奇辱,在江湖中绝口不提,是以不为人知。此刻竟被宫千雪一口说出,他心下大惊,暗道:“邪门!她……她怎地得知我的底细?”

    宫千雪看不到他的神情变化,自顾说道:“不过,天风堂的剑法却有一个短处,就是当你侧身攻敌之际,右肋必会出现破绽,若与当世第一流高手过招,难免被对方所趁。因此出剑之刻,须得配合极快的步法,方能弥补这一缺憾。依我所知,崂山派的‘天罗步’和湖北柴家的‘浪漩八打’均是大可借鉴……”

    鲜于鹰却再也忍耐不住,大喝道:“够了!你别说了!”他自创这一门剑法,其实是融会糅合数十家门派武功,去芜存菁,不断修改变化而来。其中保留最多的,也是最花费心思修改的,便是天风堂剑法、崂山派的‘天罗步’、湖北柴家的‘浪漩八打’这三门武功。数十年来,他将三门武功中种种不够狠辣的招数,不够堂皇的姿势,逐一改正,使得自己的剑法完美无缺,早已胜过其中任何一门武功。在他的心目中,只道无人知晓其中原委,孰知宫千雪信口道来,便如亲眼所见一般,他如何还能镇定得住?

    宫千雪听他声音急怒交加,微微一怔,道:“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鲜于鹰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喘一口气,恢复了常态,道:“想不到萧夫人对武学之道的见识,竟如此渊博精辟,深令鲜于鹰钦佩!我倒想知道,如果我与萧青麟过招,究竟谁胜谁败?”

    宫千雪似乎早知他会有此一问,道:“若论剑法,外子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人。若论狠勇,你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们二人各擅胜场,实难分出高下。你这一问,可叫我难答得很了。”

    鲜于鹰脸色一沉,道:“听你的口气,倒似我只是一个亡命之徒。说到剑法,自是萧青麟比我强些了?”

    宫千雪道:“不敢。”

    鲜于鹰重重一哼,道:“你这么评价,是因为萧青麟的剑法确实在我之上呢?还是因为他是你的丈夫,自然要偏向他一些?”

    宫千雪轻声一叹,道:“鲜于先生,你若这么想,便与第一流剑士的襟胸不符了。其实剑法一道,并无高下之分。所差的只是剑士强弱有别。第一流的剑士纵使第九流的剑法,亦可所向披靡。你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

    鲜于鹰却仍愤愤不平,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就是不相信自创的剑法,竟会不敌萧青麟!”说着,右臂一展,拔剑出鞘,往前微微一递,剑尖不住颤动,端的是若有若无,变幻无方。这一招“青萍暗动”,是他得意之作,与各派起手式皆不相同,不由得傲然道:“萧夫人请看,尊夫君的剑法中可有这等景象?”

    宫千雪既不肯首,也不摇头,神情若有所思。

    鲜于鹰却暗骂一声:“该死,她眼睛瞎了,岂能看得见我的剑法?没来由多此一问,好生没趣!”正在自怨自艾,忽听宫千雪说道:“好剑法!含实若虚,抱元守一,这一招是从南阳剑派的‘风动千荷’演化而来,可又高明得多。”

    鲜于鹰吃了一惊,道:“你的眼睛……可是……怎么知道我的剑招?”

    宫千雪道:“衣袂拂动,金刃划空,都可得知剑势走动,也不必非要眼睛看见才行。”

    鲜于鹰道:“原来如此。”他手腕一旋,长剑虚点三记,似攻似守,风声飒然,道:“这一招又如何?”

    宫千雪道:“这一招古朴浑厚,但剑上的威力只发挥得二三成,其余的却是蓄势以待。鲜于先生,这时候你还深藏不露么?”

    鲜于鹰心下骇然:“她眼睛虽瞎,耳音之灵,实已到了以耳代目的地步,再加上聪明机智,料事如神。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实难相信世间居然能有这等人才。”此刻在他心中,早已将宫千雪当成一位剑道的高手看待,再无丝毫轻视之情,当即抖擞精神,长剑一立,跟着连环三剑,锋声嗤嗤作响,身手轻灵沉稳,兼而有之。

    宫千雪道:“这一招‘神鬼三连环’,取自赤城山太虚观剑法。李太白有诗云: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我若以‘天姥九式’应战,脚踏七星,运剑中宫抢入,便能化解你的攻势。”

    鲜于鹰轻轻“啊”了一声,他对李太白的名篇从没读过,也毫无兴趣,所奇的是这天姥九式原是凌厉的攻招,对方一个柔弱女子,竟敢在第一招便与自己展开抢攻,且用招猛捍之至,这份胆识委实匪夷所思。

    便这么稍一迟疑,宫千雪道:“你还不还招?若是真的交手,你已然败了。”

    鲜于鹰一呆,随即道:“你说的不错。”脚步一滑,长剑往起虚架,道:“我横剑于胸,截住你的剑势。”

    宫千雪道:“我运剑斜挑,刺你右肩。跟着剑锋下划,刺你左肋,再一缩一进,刺你丹田。”

    鲜于鹰应了一声,运剑上架下压,将身畔守得风雨不透。三招过后,出剑反击,迅捷异常。

    宫千雪口中剑招也是源源不绝,不但将鲜于鹰攻来每一剑都封挡住,而且招招进击,不落丝毫下风。

    两人这一番交战别开生面。鲜于鹰长剑纵横,招数千变万化,宫千雪侃侃而言,应答如流。霎时之间,两人虚战数十招。虽是虚打,但两人均是剑术大行家,各大门派的剑法无不了然于胸,哪一招失利、哪一招占先,各自心知。双方都是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懈怠,便与近身肉搏无异。

    鲜于鹰越斗越是心惊,他的剑法以攻势凌厉见长,一经施展,剑招便如长江大河一般,滚滚而下。哪知与宫千雪对敌,前三十招尚未觉出异常,但越往后来,发招越觉滞涩,仿佛一条宽阔的河流渐渐进入一条窄峡,峡中礁岩密布,水流在其中左右碰壁,无法舒展奔畅。又斗了四十余招,宫千雪口中喝招越来越快,接连换了一十七门剑法,每一招不待使老,立刻变化新招,几乎没有一招是使得到底了的。

    鲜于鹰自负于天下剑法无所不窥,但此刻见宫千雪论剑之能一至如斯,不由得暗自叹服,心道:“照这么个打法,只怕真要输给了她。”心中一急,真气外涌,刹那间将封闭的九处穴道一齐震开,顿时剑气大盛,内劲贯注于剑上,逼得剑刃如弯似曲,闪烁无常,实已将内劲、剑法合二为一,着数固然繁复无比,内力更是沛不可当,

    在此情形之下,宫千雪已不能好整以暇的应战,口中连声道:“我退‘无妄’,守‘归妹’,疾退‘蒙位’,再退‘明夷’……”

    鲜于鹰心中喜道:“九宫八卦步有什么希奇?我看你究竟能退到哪里?”手中加劲,剑招越来越快。

    宫千雪依旧不断退后,连闪了十七八招,陡然喝道:“拧腰伏身,剑换左手,一招‘倒转天枢’,刺你咽喉。”

    这一招突如其来,尤其是左右手互换发剑,出人意料之外。鲜于鹰吓了一跳,急忙回剑招架。他这路剑法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间中途转向,不但剑势登时为之窒滞,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宫千雪随即说道:“进步抢占坎西位,‘丹凤朝阳’刺你顶门、‘玄鸟划沙’刺你胸口、‘白虹贯日’刺你小腹。”

    鲜于鹰一声大叫,身子向后疾拔而出,同时长剑在身前纵劈横划,有如一道光网,从头顶一直罩到脚底。

    宫千雪等他身子刚刚落地,脱口道:“‘马面掷叉’,甩手飞剑,刺你丹田!”

    鲜于鹰又是一声大叫,左手按住小腹,便似真给利剑刺穿一般,身子一个踉跄,撞翻了一张饭桌,怦怦乓乓,碗碟杯筷撒了一地。

    宫千雪将右手一摊,道:“鲜于先生,承让。”

    鲜于鹰面沉若死,回思刚才交手的情景,一招一式在他心中闪过,清晰无比。宫千雪所用的均是江湖中最平常不过的招式,即使刚出道的后辈也都使得纯熟无比,哪知将这几招连环施展出来,却把自己的剑招尽数破解,尤其最后一招“马面掷叉”,出忽意料之外,又猛悍凌厉无比,若是真正的生死拼斗,自己决计躲闪不开。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沮丧之情,实是无以复加,嘿嘿笑了一声,长剑竖起,左手振指一弹,当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信手弃于脚下。

    宫千雪听到断剑声响,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说道:“你何必如此?”

    鲜于鹰苦笑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与其叫这柄剑陪我丢人,不如趁早毁了。”

    宫千雪道:“此剑伴你风风雨雨,就这样毁掉,太可惜了。”

    鲜于鹰道:“你替它觉得不值么?”

    宫千雪摇了摇头,道:“我是替你觉得不值。”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毁剑是小,失去自信才是大憾。咱们印证剑道,胜固不以为喜,败亦不以为耻。若连这点挫折都禁受不起,何敢自称第一流剑士?”

    鲜于鹰悚然一惊,咀嚼宫千雪这番话的滋味,又是感激,又是惭愧,猛地撕下衣襟,将半截断剑仔细包好,郑重说道:“多谢萧夫人金玉良言!今日一战,鲜于鹰终生受益。这便告辞。”

    宫千雪道:“你不想再与外子交手了么?”

    鲜于鹰道:“一败至此,再战何意?况且萧夫人的人品与襟怀,我是衷心钦佩,哪敢再行冒犯?”说罢,飘身跃出楼外,隐入湖畔的浓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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