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色阴霾,雾霭沉沉。北风越吹越紧,夹杂着纷纷小雪,将大地染得斑斑银白。
萧青麟站在风中,任凭雪花在肩头结成薄薄的冰甲,却一动不动,目光直直地望着身前的一座土坟,墓碑上刻着“义弟阿牛之墓”六个字,每个字都入石三分,笔画苍劲有力。在他身后,宫千雪、燕天魁、冷三、周正方并排而立,人人神情都冷峻肃穆。
过了良久,萧青麟转过身来,对宫千雪道:“雪儿,刚才我不该埋怨你。我把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宫千雪轻声道:“不,你说得对。我不该让梅勤替我涉险,不该连累他们娘儿俩身陷囫囵。”她眼眶浮起一片泪光,道:“阿牛一家是多么好的人,可是为了咱们,落得家破人亡。倘若梅勤再有什么意外,咱们怎么对得起阿牛九泉下的亡灵?”
萧青麟道:“我许下承诺,要替阿牛照顾梅勤母子。萧青麟一言出口,决不食言!”
宫千雪听他说出这句话,便已知道他的心意。她嘴唇颤抖了几下,想要说话,却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从包裹中取出一柄长剑,双手捧到萧青麟面前。
萧青麟接过长剑,用力插在地上,又取了六只黑瓷大碗,倒了满满六碗酒。他端起一碗酒,先向阿牛的墓碑鞠了一躬,然后对燕天魁三人道:“我这位兄弟虽然去世,但我仍当他还活着,这碗酒我替他干了。”说完,将一大碗酒喝净。他端起第二碗酒,道:“拙荆量浅,这碗酒还是由我代劳。”又将这碗酒一饮而尽。
这杏儿酒的酒性甚烈,一碗便是半斤,萧青麟连干两碗,只是面色微红,双眼却愈发明亮。他又端起第三碗酒,道:“三位与我素昧平生,却仗义相助,萧某深感胜德,此刻也不说什么客气的话了,来,我敬三位一碗酒。请!”
三人俱是豪爽的汉子,听了萧青麟的话,都将酒碗端起,一气喝干。
萧青麟道:“萧某亡命天涯之际,还能结交你们这般肝胆相照的朋友,真是难能可贵。”他挽起宫千雪的手,道:“我妻子身无武功,眼睛又盲了,在我身边帮不上一点儿忙,但我爱她实是重愈自己性命!因此恳请三位照护她平安周全。”说罢,双膝一弯,拉着宫千雪一齐跪倒。
燕天魁三人大惊,都跪了下来。燕天魁道:“萧先生快快请起。”
萧青麟跪在地上,道:“阿牛兄弟为我而死,他的妻儿却被铁衣山庄捋走,萧青麟若不将人救回,那还算是一条汉子么?可是铁衣山庄高手如云,这次既然有备而来,断然不会让我轻易得手,此去一战,实是凶多吉少。”说到这里,他爱怜地望了宫千雪一眼,又道:“我在江湖中几度生死沉浮,怎样死,死在哪里,都不重要。只有雪儿……她才是我唯一放心不下……”
三人一听,都知他这几句话乃是“托孤”之意,他去东湖梅园救人,那是以一人之力与整个铁衣山庄抗衡,孰强孰弱,自是不言而喻。在铁衣山庄众多高手环攻之下,他能否脱身都难说得很,更甭说去救一对毫无武功的母子。三人虽然觉得他是自投罗网,却也不禁为他的慷慨侠烈之气所动。
燕天魁道:“救人虽然要紧,但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
萧青麟道:“时间紧迫,只有到时候随机应变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要在铁衣山庄的步步杀机下做到随机应变,当真谈何容易?燕天魁还想相劝,尚未开口,萧青麟已经站起身来,将长剑扛在肩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萧某身为八尺男儿,上要对得起苍天,下要对得起死去的兄弟。虽然明知不该去、不能去,却是非去不可!”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话音方落,周正方大声道:“好!萧青麟,就冲你说出‘非去不可’这四个字,周正方便当你是生死之交!”
冷三冰冷的眼中也射出火一般的热情,一字一字说道:“萧青麟,咱俩以前没有交情,我帮你是冲着凌府狄公子的面子。但从此刻开始,我当你是好兄弟!冷三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燕天魁见此情景,也知劝他不住,便道:“罢了,你既执意要去,我也不拦你。尊夫人交给我来照护,你尽可放心,但叫燕某还有一口气在,决不让她受到丝毫伤害。”
萧青麟听了这番话,只觉全身血脉贲张,想要答谢三人这份义气,千言万语却哽在喉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重重拍了拍三人的肩膀,然后走到阿牛的坟前,低声道:“阿牛兄弟,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我此去平安归来。”从怀中掏出一大把纸钱,扬手撒出。
那纸钱从半空中散将下来,纷扬如雪。萧青麟在漫天纸钱下,转身大步而去,身躯在凛冽的寒风中挺得笔直,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充满一股百折不挠的英雄气概。
众人目送他远去,心中都是热血激荡,不由得涌起无限慷慨悲烈之情。
东湖坐落在武昌东郊,碧波万顷,景色怡人。只是此刻已值隆冬时分,荻芦枯败,衰草飞扬,满眼都是一派萧索的景象。
萧青麟肩扛长剑,走上湖堤,只见湖上寒风吹雪,竟无一艘游船。他依着褐袍青年之言,寻觅东湖梅园的所在。
那东湖梅园是一座一连五进的大宅,面向东湖,门口左右各栽一株老梅,枝叶如铁,极是苍劲。萧青麟远远便即望见,慢慢走近,只见朱漆铜环的大门紧紧关闭,他拿起门上铜环,当当当的敲了三下。寂静之中,这三下击门声甚是响亮,远远传了出去。隔了好一阵,院内却无人出来应门。萧青麟又击三下,声音更响了些,可是侧耳倾听,院内仍无脚步声。他大是奇怪,伸手在门上一推,那门无声无息的开了,原来里面竟没上闩。他迈步而入,朗声道:“萧青麟应邀拜访,请主人出来相见。”这句话运了玄功内劲,声音虽然不大,却可直透数重院落。
等了一会儿,四下里依然毫无动静。萧青麟暗道:“我将话音送出,对方绝无听不见之理。此刻没人出来,不知埋伏下什么阴谋诡计。”尽管明知对方早有戒备,他却坦然不惧,大步向院中走去。
他穿过一个天井,进入一座幽静的套院。只见庭中栽满了绿竹,在这飞雪纷扬的朔冬,仍然青翠盎然,一条石子小径,在竹从间曲折伸出,通向一间绿瓦小屋。萧青麟听得屋中传来一阵清脆的敲木鱼声,风中也带着檀香的气味,他微觉奇怪,想不到梅园之中,竟有这样一座清幽的禅院。正沉吟间,忽听屋中传来一个声音:“是萧施主来了么?”
萧青麟道:“正是萧某。”穿过竹林,来到禅堂门口。他透过门上的竹帘,只见房中四壁如洗,梁上垂挂着一幅达摩老祖的画像,窗边的短几上摆着香炉、木鱼、钟磬,还有一叠佛经。蒲团上坐着一个僧人,背对屋门,轻轻敲着木鱼,口中低颂佛经。萧青麟望着那人背影,似乎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道:“萧某冒昧,打扰了大师的清修,望请海涵。”
那僧人轻轻推开木鱼,道:“萧施主,你到得好快。我原想你即使会来,也要等到入夜以后,想不到光天化日下便闯了进来,果然胆气豪放。”
萧青麟听他话音平和,不带丝毫敌意,心中却不敢懈怠,江湖中的厉害人物,多是在谈笑间陡下杀手,因此不动声色中,将手默默按在剑柄之上。
那僧人却只淡淡一笑,道:“其实你不用如此戒备,我也无意与你动武。只想趁你还活着的时候,奉劝一句话:你不必来、也不该来!”
萧青麟听了这话不禁一怔,道:“我怎么不必来、也不该来了?”
那僧人道:“梅园中杀机四伏,各派高手汇集于此,正等你送上门来。你明知危险,却偏要自投罗网,难道你不怕死么?”
萧青麟沉默片刻,才道:“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能不害怕死?”
那僧人道:“既然怕死,为何还用生命来冒险?”
萧青麟道:“我是为了一个承诺,为了让无辜的母子不受欺凌,为了让朋友的亡灵得到安息。纵知梅园如同虎穴,却也畏缩不得。”
那僧人缓缓点头,道:“不错。以你的脾性,不做惊世骇俗之事,何以成惊天动地之人?”他话音一顿,又道:“但是仅凭你一人之力,决计救不了他们。你还是快走吧!至于如何营救那对母子,由我来想办法。”
萧青麟吃了一惊,道:“你要替我救人?这……这怎么使得?”
那僧人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是佛门中的修行之人,理应义不容辞。”
萧青麟道:“佛家慈悲,却也不必去冒杀身之险。请你实言相告,究竟为什么帮我?”
那僧人闭目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不要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咱们萍水相逢,料想以后也不会相见,请你听我良言劝告,从今以后,远走高飞,好好做人,好好生活,再也不要卷入江湖中的纷争来了。”
这几句话说得恳挚无比,若非极深的交情,决计做作不来。萧青麟胸中一热,感激的同时,又好生为那僧人担心,道:“你甘冒奇险,莫非……莫非已有妙策?”
那僧人道:“妙策是没有的,能否救人成功,也难说得很。”
萧青麟奇道:“那你如何行事?”
那僧人道:“但求于心无愧,尽力而为,也就是了。”
萧青麟关切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万万草率不得。”
那僧人道:“你只管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自当竭尽全力。那对母子若有三长两短,贫僧自刎以谢萧施主便了。”这番话斩钉截铁,却已没有了出家人的语气,倒仿佛一个英气逼人江湖豪士。
萧青麟听他说得很是明白,能否救出梅勤母子,虽然没有把握,却必定全力以赴。于是双手抱拳,一躬到地,道:“萧某深感相助之德,但你与此事并无牵连,不该为我得罪天下英雄。所有冒险的事,应由我一人来承担!”
那僧人道:“你若得不到我的帮助,只会白送性命!”
萧青麟昂然道:“人活百年,谁无不死?不过是一具肉皮囊而已。萧某来又何惧?惧又何来?”
那僧人道:“你说得倒很轻巧,但你可曾替别人想过?你的朋友,你的妻子,他们若是听到了你的死讯,又会怎样?”
萧青麟心旌顿时一震,道:“怎么?”
那僧人接着说道:“你的妻子身无武功,双目又已盲了,全靠你来照料。你若出了意外,剩她一人如何生存?你萧青麟讲义气、重情义,为了朋友的家小不惜肝脑涂地,但你自己的妻子又该怎么办?难道她就应该为你受苦么?”说到这里,他神情渐渐激动,道:“萧青麟,你且扪心自问,为了你的妻子,为了她与你这八年来的清贫岁月,你该不该拿自己的生命冒险?该不该立刻回到她身边去?”
萧青麟哑口无言,脸色连变了几次。
那僧人又道:“倘若你没有家、没有妻子,任凭你去搏杀斗狠,就算横死街头,也只关你一个人的事。但是你现在有了家眷,她的一切都和你紧紧相连,你轻贱自己的性命,便是轻贱她的性命!萧青麟,你是个堂堂大丈夫,让一个深爱你的人为你受苦,你……你于心何忍?”
萧青麟半晌不语,直到那僧人把话说完,才缓缓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这般关心雪儿,就是你,钟离剑阁!”
那僧人身体猛地一震,随即长叹了一口气,淡淡说道:“世间已经没有钟离剑阁这个人,贫僧法号释清。‘释’是涣然冰释的释,‘清’是清清白白的清。”
萧青麟怔怔的望着他,欲待不信此事,但眼前的钟离剑阁明明是个和尚,隔了一会儿,才道:“你为什么出家?连钟离世家的掌门人都不做了,却是何苦?”
释清双目闭和,轻轻说道:“红尘诸事无可留恋,区区一个掌门人的位子又何足道?萧青麟,你什么话都别问了,往事烟飘云散,现在重提没有意思。”
萧青麟听他的语气颓然,如何不明白他是因何出家?道:“你为了雪儿这一片痴情……唉,何必非要遁入空门?徒然自苦,复有何益……”
话未说完,释清大声打断道:“不要对我说雪儿!”一声喝出,陡觉失态,转身面对佛祖画像,低声念颂佛号,片刻间便即恢复常态,轻声道:“雪儿的人品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不要告诉她曾经见过我,我……我也不会记得她。”这最后一句话竟然声音微颤,虽有斩断情思之意,但言不由衷之情,也是每个人都听得出来。
萧青麟暗暗摇了摇头,道:“原来如此。你这次相助,也不是冲着我萧青麟,而是为了雪儿。你怕我战死,雪儿无人照料,也是难活。”
释清道:“不错,我是为了雪儿着想。她跟着你浪迹天涯,受的苦还嫌不多么?萧青麟,如果你是真心爱她,就该万事全为她想,不叫她担惊受怕,不叫她伤心难过……”
萧青麟接口道:“所以你才要替我冒险,不惜拼了自己的性命!你……你这何尝不是一片生死挚情?真是……真是……”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心中蓦然想起父亲与楚寒瑶的情感纠葛,楚寒瑶为了对母亲的一片深情,对父亲怨恨入骨,虽然时隔十六年,仍然找到西湖故居,向父亲挑战。与楚寒瑶的痴情相比,释清则是落发为僧,连钟离世家的掌门人也不做了,可见一颗痴心毫不逊色。不同的是,他处处替雪儿着想,为了不叫雪儿伤心难过,甘愿舍身赴难,这份襟怀,可又比楚寒瑶高得多了。
释清见萧青麟沉默不语,道:“萧青麟,你犹豫什么?还不快走!”
萧青麟却道:“不!”
释清没想到他这样固执,又急又气,道:“难道我说的都是废话?你这么一意孤行,你到底有没有为雪儿着想?你……你爱不爱她?”
萧青麟道:“我爱她!比任何人都爱她!”
释清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冒险?”
萧青麟道:“为了我的这份爱,也为了雪儿对我的爱,我才必须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望着家的方向,目光中蕴含无限柔情,低声道:“雪儿心地善良,是个好女人、好妻子!能够娶她为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福份!”
释清轻轻哼了一声,既是赞同萧青麟的话,又微带几分酸意,其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
萧青麟道:“可我却是一个江湖莽夫,除了身怀几分蛮力,人品不及她,人缘也不及她,至于容貌……嘿,现在我的模样,也不必说了。自从我娶了雪儿之后,常常问自己,象她这样好的女人,究竟看中了我什么?为什么会嫁给我?我想不明白,便去问她,她却不说,后来被我问得多了,才回答我一句话。”
释清脱口问出:“她说什么?”
萧青麟道:“她说:‘嫁给你,只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释清喃喃道:“只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一个真正的男人,可以痛痛快快地爱,痛痛快快地恨,却绝不能逃避自己应付的责任!我的朋友替我而死,他的妻儿却受着别人的欺凌,我若置之不理,那还算是个男人么?不错,我是可以明哲保身,让你替我救人。但你的命便不是命么?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而我还活着,那我一辈子都会在内疚和痛苦中活着。我将不再是从前的萧青麟,不再是那个值得雪儿深爱的人了!”
释清动容道:“我懂了。雪儿心目中的萧青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因此你宁肯牺牲,也不愿丧失一个男人的尊严,不愿玷染雪儿对你的真情。”
萧青麟点头一笑,道:“我萧青麟别无长物,只有一腔热血,一颗红心!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为了报答雪儿的爱、为了向江湖讨还一份公道,虽知此去凶多吉少,还是非去不可!”说罢,他向释清抱了抱拳,大步向后院走去。
释清没有阻拦,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低声自语道:“好汉子!我现在终于明白,雪儿为什么嫁你……”
萧青麟离开禅院,沿着青石甬道穿过几座院落,却连一个人影都没看见。偌大一座梅园,沉寂若死,察觉不到丝毫人气。
这般景象大异寻常,萧青麟行走江湖,奇异古怪的事亦见了不少,但也猜不透对方搞得什么玄虚,只是直觉告诉他,四周愈是宁静,愈是暗藏杀机。他不敢懈怠,提起精神,径直来到后院。
梅园的后院与东湖相连,一条十七八丈的铁索桥横跨湖面,通向湖心岛。岛上种满了梅树,每逢初春时节,梅花盛开,香雪如海,美景观赏不尽,梅园也是因此得名。此时尚早,满树梅花刚刚结苞,点点腥红,隐现枝头。
萧青麟走过铁索桥,横穿梅树林,向前走了约莫二里多路,来到湖心岛外侧滩岸。只见东湖烟波浩淼,茫茫不见边际,寒风吹衫,凄冷无比。
萧青麟站在岸畔,正自踌躇之际,忽听不远处传来铮铮琴声。他遁着琴声寻去,拐过一个土丘,前方出现一座水榭。只见一个羽衣老者正在亭中抚琴,在他身旁不远处,坐着一个白发渔翁,身披蓑衣,手持钓竿,静心垂钓。两人各不相扰,均是神情专注,怡然自得。
见此情景,萧青麟一腔愤慨之情便发作不出来,倘若对方在此摆下阵仗,剑拔弩张,他反倒能够从容应付,但此刻面对这两位世外神仙一般的老者,实不愿出声喝问,破坏了这份安宁祥和的气氛。
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那羽衣老者忽然将手一收,琴声终绝,淡淡说道:“你就是萧青麟么?老夫王断月,在此恭候多时。”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昆仑刀的大名,如雷贯耳。此次相见,幸会了。”
王断月向那白发渔翁指了指,道:“萧青麟,我来为你引见引见,这位是……”
不待他将话说完,萧青麟接口道:“不必了。‘寒江独钓’叶蓑衣的名头,萧某也是早有耳闻。”
王断月双眉一挑,奇道:“好厉害的眼光!倒也有几分见识。”话音顿了顿,又道:“你既听说过我与叶老的名头,就该知道我们都是你父亲一辈的人物。这些年来本已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可是为了你,我们却从昆仑山和鄱阳湖赶到梅园来,嘿,这份面子,可是不小啊。”
萧青麟心知此言不假,叶蓑衣当年威震江南,名头绝不在王断月之下,今日两人联手而来,自是势在必得,看此刻情势,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已难说得很。但以他的脾性,越是险恶关头,越是胆气豪放,当下朗声说道:“两位都是江湖中顶尖的前辈,成名比我早,威名比我盛,今日坐镇于此,断然不会轻易放过我。萧某也不说什么客气话了,哪位先来赐教?”
听到萧青麟把话挑明,王断月却没有立刻发难,反而哈哈一笑,道“江湖中都传言你气概不凡,今日一见,果然英雄了得。”
萧青麟嗤的一声冷笑,道:“萧某不过一介莽夫而已,只会逞一时的血气之勇,哪算什么英雄?”
王断月道:“年轻人谦虚一些是好事,但若过分推脱,反而显得世故了。”他站起身来,道:“铁衣山庄抓错了人,正好给你留下逃身的机会。换了别人,早已溜之大吉,但你却敢找上门来,这份胆识、这份豪气,当真叫人钦佩。不过……”他眼中寒光微微一闪,又道:“话又说回来,铁衣山庄为了得到你的人头,不惜重金请我们出山。我们看在薛老庄主的情面上,总也不好白拿人家的厚礼,只得打叠起精神,用这把老骨头跟你伸量伸量,算是对薛老庄主有个交代。”
这番话说得客客气气,但每个字之间都潜藏杀机。萧青麟如何听不出来,道:“你是江湖前辈,即使做出图财害命的勾当,也是惩凶除恶,只须洗净手上沾的鲜血,仍会落得行侠仗义的好名声。可不象我们做杀手的,只顾银子,不讲道义,到头来难免江湖正道的鄙夷和追杀。”
这番话虽然是在自责,其实句句都含反讽之意。王断月听了,却不动怒,只道:“都说你剑法了得,想不到嘴上的功夫也是这般厉害。可惜你落于此境,今日之后,江湖中怕是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了。”他叹了口气,指了指四周,道:“你看,这梅园的景色多么美,你葬身于此,也算是一件美事。”话中之意,竟将萧青麟当成死人一般。
萧青麟早知对方处心积虑要置自己于死地,便懒得与他斗口,道:“你们将那对母子关到哪去了?快把人放了。诸般事情皆由萧某一人担当,不要连累无辜!”
王断月道:“好,你要我放人,我便成全你。”说罢拍了拍手。随着掌声,两名奴仆抬着一顶小轿走来。只见轿帘卷起,里面坐的正是梅勤。
梅勤也已望见萧青麟,她眼中顿时闪出激动之色,张口欲叫,却连一个字都喊不出来,急得满脸通红,将头拼命摇摆。萧青麟一见,便知她被封了哑穴,不由得怒火上撞,对王断月厉声道:“你好歹也算是一派宗师,用这般手段对付一个身无武功的弱女,你逞得什么威风?算是什么英雄?”
王断月摇了摇头,道:“这些勾当,都是铁衣山庄想出来的,与我毫不相干。”
萧青麟重重一哼,心道:“你虽然没有亲自出手,但眼见铁衣山庄如此恃强凌弱,,却坐视不理,这般胸襟,哪配得上大宗师、大侠士的身份。”想到这里,顿时心生鄙夷之情,不愿与他多做口舌之争,转向那两个抬轿的奴仆,喝道:“站住!给我把人放了!”
那两人却对他毫不理睬,自管抬轿前行。
萧青麟怒火更炽,暗道:“我退隐江湖这几年,名头可远不如前,连几个奴仆都震慑不住,若再不拿出些厉害,岂不叫天下人将萧青麟瞧得小了。”一念至此,雄心陡起,在不动声色间,凝气于腿,猛一振力,踢在身畔一个雪堆上。
这一腿的劲道好不厉害,原来在那雪堆当中,埋着一块两尺多高的青花石碑,竟也经受不住萧青麟一踢之力,“喀嚓”一声,断为两截,下半截斜斜插在土中,上半截却激射十丈之外,从小轿前掠过,撞在一棵梅树上,将那梅树居中震断。半截树干摇摇晃晃的摔将下来,砰的一声大响,地下碎雪横飞,银屑纷扬。
那两个奴仆见到这等威势,情不自禁的站住脚步。
萧青麟低声道:“两位的脑袋,未必能比这棵梅树更硬,请闪开一旁。”
两人相视一望,将小轿放在地上,默默退到水榭的亭廊外。
萧青麟快步走到轿门前,低声道:“梅勤妹子,你没事吧。萧大哥带你回家去。”说着伸手相扶。
哪知,就在他将手伸入轿中的一刹那,梅勤猛地从头上拔下一根竹簪,向萧青麟手腕刺落。这一下变化突然,萧青麟措手不及,啊的一声惊喝,急忙缩手闪开,道:“梅勤,你……你干什么?”
梅勤脸中尽是惧怕之色,紧握竹簪,对准萧青麟的胸口,眼中却已泪光莹然。
萧青麟急道:“梅勤,我是萧大哥啊!你认不出我么?”
梅勤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衣衫,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萧青麟凝神望去,只见梅勤的衣襟和袖上粘了些许暗青色的粉沫,与衣衫的颜色混合在一起,若不仔细辨认,着实不易发觉。他吃了一惊,又见梅勤脸上也罩了一层黑气,不禁脱口说道:“你中了毒?”他心念微动,便即明白了铁衣山庄险恶的用心,居然在梅勤身上放置毒粉,如果不是她拼力抗阻,自己早已中了他们的毒手。想到此处,他心中怒不可遏,却强忍着不发作出来,对王断月道:“王掌门,这种卑鄙的手段都使出来了,还有什么话说?”
王断月仰天一笑,道:“我在江湖中纵横了几十年,难道会用这种法子赢你?你不妨问问那两个抬轿的,这等伎俩是谁想出的?”
萧青麟缓缓说道:“我不管是谁想出的主意。既然你替铁衣山庄挡横,这笔帐便着落在你的头上。”
王断月不动声色,显是有恃无恐,只说道:“随你怎样想,请便!”
萧青麟道:“既然如此,我只有得罪了!”话音方毕,也不见他如何拧腰拔臂,只是肩头微微一晃,长剑已然出鞘,刷的一声,直刺王断月咽喉。双方相距五六丈远,王断月虽见萧青麟拔剑,却也不以为意,只料他武功再强,也决无一剑可刺到五丈以外的。殊不料萧青麟一剑既出,身子已抢到离他两丈之外,剑尖上劲气激荡,竟将他身上袍衫逼得猎猎作响。
王断月吃了一惊,待想闪避,已经不及,百忙中抄起长琴挡在身前。此琴通体皆为铁铸,弹奏时颇有铿锵之韵,素为王断月所珍爱,这当口为保性命,却也全不顾了。只听得“嚓”一声轻响,剑锋贯透琴匣,五根琴弦一齐迸断。王断月趁着剑势稍稍一缓,身子倒纵而出,稳稳落在两丈之外,其实背心和亭柱已相去不过数寸,如果这个倒纵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亭柱,便大失宗师的身分了。饶是如此,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脸上已泛起了紫红之色。
萧青麟一剑逼退王断月,竟未进招,陡然收势、翻剑、转身、扑刺,四个动作一气呵成,疾如闪电,反剑直刺叶蓑衣的背心。
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如此一来,先前疾攻王断月的一剑竟是虚招,真正要杀的人却是叶蓑衣,高手相搏而使这等虚招,直如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之所绝无,毕竟已在萧青麟手下使了出来。王断月不由得心旌剧震,倒非惊叹萧青麟剑法厉害,以他这等武功,突然拧身变招,且剑快如电,并不稀奇,难得是这份心计,可又比武功更加厉害了。
叶蓑衣也没想到萧青麟竟向自己陡下杀手,微一怔神的功夫,剑尖已经刺到后心,总算他内劲修为极其深厚,体内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应,腰间倏然发力,身子平平向前飞出,跃入齐胸深的水中,这才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这千斤一击。
趁此余裕,王断月已拔刀在手,吐气开声,喝道:“好小子,你接我一刀!”一招“冰河飞瀑”,跟着变“云摩三现”,又变“漠海弧烟”,刀光化作三个圆圈,环环相扣,向萧青麟罩了下来。这是他刀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三招刀法合而为一,每一招都有杀着,每一招都有变化,连环相生,实所难当。
他刚才被萧青麟一剑逼退,自感大失颜面,因此这三招一刀狠似一刀,端得非同小可。此刻萧青麟先机已失,原难抵挡,就算不致败落,也必大感窘迫。然而王断月不曾知道,自己的弟子与周正方动手时已先行使用过此招,萧青麟暗记于心,对于这路刀法的势路早已了然于胸。眼见刀风森森,将及于体,当即疾点三剑,每一剑都是从刀招的缝隙间穿入,将这连环三击化解于无形。
王断月哪料到对方竟能看透自己刀法中的破绽,惊骇之情实是无以复加,只是刀招既出,势难中断,最后一招的半着残式依旧施了出来。萧青麟长剑倒挑,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刀锷斜削而上。王断月这一刀如乘势砍下,刀锋未及萧青麟头顶,自己握刀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见对方长剑顺着自己刀锷滑将上来,他深吸一口气,右腿虚踢,身子却硬生生向后拔了出去。
他这倒拔的身法匪夷所思,虽是不敌而退,却不露丝毫败象,刀锋舞得寒光乱转,将门户守得滴水不透。萧青麟疾攻六剑,都被挡了回来。
便在此际,叶蓑衣已从湖中跃出,大吼一声:“小子敢尔!”飞身直扑过来。隆冬的湖水冰冷刺骨,他浑身尽湿,这份狼狈可想而知,况且他身为江湖名宿,被后辈一剑逼落湖中,这个台如何塌得起?一时老羞成怒,抖手撒下一张渔网,向萧青麟当头罩来。
这张渔网看似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却是用天罗麻、雪蚕丝混合着五金玄铁编制而成,韧劲无双,更厉害的是,网中遍布锋利的尖针和钩刺,专破内家真气。当年武林好手与他对敌,最感头痛的便是这张渔网,一不小心,给他罩入网中,那便决计挣脱不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断去一臂,也胜于被他套在网中拖来拖去。叶蓑衣恼恨萧青麟令他受辱,因此上手便施展出生平绝学。
萧青麟识得厉害,长剑翻起,纵划横掠,连发一十三剑,在身前布下一张剑网,同时脚下倒踩七星,闪到水榭门口。
叶蓑衣怒笑道:“小子想跑么?”掌下霍然催劲,渔网猛涨数倍,不但压下剑光,而且将方圆三四丈之地尽皆笼罩。
当此关头,萧青麟惟有毫不犹豫的疾退,方能免去渔网兜身之祸。然而叶蓑衣一句“小子想跑么”,却激发了萧青麟狂傲之心,他不退反进,剑锋前指,连人带剑,直扑向叶蓑衣的怀中。
这一招已经不再是剑术,而是同归于尽的杀招。高手比武,若非到了生死关头,断然不会使用这般招数。哪知萧青麟一出手便是拼命的打法,只见人如风、剑如电,劲气狂溢,竟如分不情哪个是人,哪个是剑?
叶蓑衣眼见他来势如此凶悍,心想纵能将他毙于网下,自己也势必赔上一条性命。当下将渔网往回一收,缩身着地滚了开去。
便在这么片刻之间,王断月再度攻上。他自知在武功招数上难与萧青麟分出高下,心想自己的年纪比萧青麟大了三十多岁,功力修为便也深了三十多年,此刻硬拼内力,或可占据上风。因此一刀当头直劈,这一刀既没有变化,也不留后招,几乎毫无招式可言。唯一可怕之处,乃是贯注于刀上的一股攻无不摧的内劲,逼得萧青麟闪避退后不得,除了横剑挡架,已无他途可循。
与此同时,叶蓑衣也挥网上前夹攻。他极工心计,见王断月这般硬碰硬拼斗,时候长了只怕支持不住,于是将渔网拧成一股,宛如一条软鞭,闪电般从刀剑间穿入,内劲随之源源不断地送出。
这一番交锋,情势又不相同。王断月走的全是刚猛的路子,浑身的劲气便如一座山峰般压将下来,气势夺人。叶蓑衣却是刚柔并济,宛若一条汹涌奔泻的江流,无孔不入。萧青麟身受二人夹击,形势自然更为艰难,但他愈到危急时刻,愈能激发起潜力,周身劲力流转,仿佛永不枯竭一般,一柄剑冲划掠挑,霆飞电照,恰似一株苍劲的古松,虽无山峰之高却不减其雄,虽无江流之险却不损其傲,一招一式之中,尽显英雄本色。
三人都是江湖中的第一流高手,交手虽只寥寥几招,却将各自的武功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见刀与剑、剑与网的每一次碰撞,都有开碑裂石之力,劲风激荡呼啸,其势世所罕见。蓦然间,三人同时呼喝,跟着火星四迸,人影倏地分开。
这一击是三人毕生功力所聚。在劲风撞击之下,叶蓑衣的渔网寸寸断裂,不成模样。王断月的钢刀脱手射入屋梁,深没入柄。萧青麟的长剑则是一断为二,手中只剩下不足两尺长的半截。三人兵刃俱毁,且受内劲回激,虽借后撤卸下大半力道,但受劲风波及,一口真气凝淤在胸口,说不出的难受。
这一来,三人都不敢再行出手,各自运气打通滞涩的穴道。以他们的武功,真气运行一周天,不过片刻间的事,但这片刻间却是生死攸关,谁能早一刻贯通穴道,便可先发制人。萧青麟毕竟年轻几十岁,恢复得也快些,深深吐纳几口气,便已气朗神清。哪知,便在这时,突觉背后阴风乍起,待到察觉,已经及体,“啪”的一声,背心已遭重重一击,总算他护体神功发生威力,将力卸开大半,饶是如此,仍然疼彻心脾。他借力向斜刺里一冲,想要转身,不料身形甫动,又有一股掌力拍了过来。萧青麟回掌迎击,双掌相交,只觉敌人掌力含着一股阴寒之气,宛如一块严冰,沿着自己腕上的血脉逼将上来,他一惊之下,催动内劲,将敌人手掌震开,跟着断剑后刺,连发九剑。
那人被剑势所罩,不敢空手抵挡,一个倒翻,向后闪了开去。
萧青麟趁机飞身疾退,一掠六七丈外。他生怕对方在此时对梅勤出手相害,当即抢步来到小轿前,将梅勤挡在身后。
这时候叶蓑衣与王断月运功完毕,相互望了一眼,各自心道:“好家伙!一世英名,险毁于此。”
萧青麟也已发现偷袭自己之人,竟是那两个轿夫,两人先前一付畏畏缩缩的模样,自己没加留神,哪料此刻在亭前一站,顿时如渊停岳峙,俨然江湖第一流高手气派。萧青麟抬起手掌,只见掌心一片暗青之色,同时背心被击处也是疼痛难忍,冷冷说道:“两位好厉害的心机!可让萧某走眼了。哼,这位暗袭我的高手,想必就是岭南派的大当家,你的追风杖法可是越来越长进了。”
那人手横一柄短杖,道:“姓萧的,你眼力也很厉害。不错,我正是‘追风杖’冯镔。这位是我义弟……”
萧青麟道:“不必说了。岭南派的第二把交椅,‘三阴手’韦君天,我也是早有耳闻。听说你的毒掌功夫驰名两广云贵,今日一见,嘿嘿……”他冷笑两声,言下之意显然是说不过如此。
韦君天脸色通红,却没有出言反驳。刚才他与萧青麟对了一掌,原想以掌上的寒毒功夫暗算对方,哪料双掌相交,对方掌上的纯阳真气直逼过来,险些将自己的寒阴气震散,至今掌心犹然炙烫如烧。
但他哪里知道,萧青麟的左掌也是一片麻木,以他的深厚功力,虽然不至中毒受伤,但短时之内血脉淤塞,极不利于对敌。只是他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安神色,坦然说道:“两位在江湖上都算是名重一方的角色,可是为了对付我萧青麟,却甘愿扮装抬轿的奴役,这未免有些下作了吧。此事传入江湖,岭南派从此不被世人看得起。”
冯镔道:“若能杀了你,岭南派从此名震天下。况且你一死,谁又能将此事传入江湖?”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早该想到,人活于世,不过一张脸皮而已,你既然连脸皮都不要了,还会在乎什么?”
冯镔却不动怒,缓缓说道:“姓萧的,我用这张脸皮换你一条命,值得!”
萧青麟听他连这等无耻的话都说出口来,心想这伙人既然撕破脸皮,定然要不惜一切杀自己灭口。当即转身对梅勤说道:“梅勤妹子,你先走。待会儿萧大哥追你去。”骈指戳出,凌空一点,一股气流自指尖射出,登时将梅勤的穴道解开。
哪知梅勤望着他,却没有想走的意思,坐在轿中一动不动。
萧青麟奇道:“怎么?你还不快走!”
梅勤道:“萧大哥,你说……我们会不会死?”
萧青麟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梅勤轻声说道:“你让我走,可是我能往哪里去?那些恶人难道会放过我么?萧大哥,如果要死,我宁愿死在你的身边。”
萧青麟道:“梅勤,你别胡说八道。只要萧大哥在这儿,没人能伤到你一根毫毛!”
梅勤道:“你怕我伤心,净说些宽心的话。可是我知道,我中了毒,活不了多长时候了。萧大哥,我帮不上你的忙,也不想拖累你,你若能冲出去,就别再管我了。”
萧青麟见她脸上的黑气越来越重,神情却变得渐渐坦然,那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又是感激,又是敬重,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一定救你出去!”
梅勤摇了摇头,道:“生死由命,那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事,咱们勉强不来。萧大哥,事到如今,我是不怕死的。只望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千万不要瞒我。”
萧青麟道:“什么事?”
梅勤道:“阿牛是不是出事了?”短短一句话,她却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不住颤抖。
萧青麟心旌一震,道:“你别瞎想,阿牛他……他能出什么事?”他尽量保持声音平稳,却侧过头,不敢面对梅勤的眼睛。
梅勤却似感觉出他的心意,泪水缓缓漫上双眼,哽咽道:“萧大哥,我不是瞎想。我与阿牛夫妻一场,谁能比我更晓得他的脾性?他若知道我在这里,定会拼了性命也要赶来,眼下他没有来,必是发生了意外。萧大哥,咱们做了多年的邻居,我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一般,这当口别骗我,好么?”
萧青麟低声道:“阿牛他……已经不在了,他是为了救我……”话未说完,心中一痛,说不下去了。
梅勤听到这个噩耗,心中有如刀搅,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道:“他……他有没有留下话来?”
萧青麟道:“他要我照顾你们母子,不让你们受到一点儿伤害!”
梅勤点了点头,走出小轿,站在萧青麟背后,道:“小毛头还在他们的手中,这是阿牛仅存的骨血。萧大哥,你可以不管我,但你一定要将小毛头救出去!你答应过阿牛的,你一定要做到!”
萧青麟郑重说道:“阿牛是我的好兄弟,小毛头就象我的孩子一般。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一定保全孩子平安无事!”
梅勤道:“不,萧大哥,你不会死!就是我死,你也不会死!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为了小毛头,为了雪儿阿姊,你一定要活着出去!”
萧青麟全身的血液都被梅勤的话语烧热,一字一字说道:“我答应你!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死的只会是敌人!”说罢,他将断剑在胸前一横,一句话都不说,但仿佛一切话都已说尽,唯见一股凛然正气,从他的身上、剑上呼啸而出,其势如江河滔滔,令人不可逼视,莫敢争锋。
见此情形,王断月、叶蓑衣、冯镔、韦君天不由得相互望了一眼,心下均知萧青麟武功虽高,若要以一敌二,或能自保,但要以一敌四,却是非败不可。然而四人被萧青麟的慷慨气概所慑,谁都不敢率先出手挑战。
双方僵持了片刻,萧青麟忽地向前迈出半步。随着这半步跨出,他身上的劲气跟着向前逼进半步。水榭中的四人都是一惊,不禁向后退了半步,随即脸上一红,又向前跨上半步,站回原位。双方这一进一退,仅是一瞬间的工夫,心态却大不一样。萧青麟虽处劣势,但已存了置于死地而后生的信念,心中反而镇定,倒是对方四人各怀鬼胎,都希望萧青麟先与别人交手,自己来拣现成的便宜,却又担心萧青麟第一个便挑上了自己,因此在出手之前,各自都暗存了退缩的心意。这一来,在气势上孰弱孰强,自是不言而喻。
萧青麟洞察四人的心思,此刻正是先发制人的良机,将断剑挽起一个剑花,就要向前扑出。
与此同时,王断月也将手臂一展,嗤的一声,从袖中射出一个流星火炮,在半空中砰的炸开,响声直传出去。
这流星传讯,乃是取法古法中的烽火报警,在江湖中多是用于召集人手。随着响声,四周的梅林中传来马蹄疾奔的声音,迅速向水榭聚来。
萧青麟朗声笑道:“原来还埋伏了人手。嘿,区区萧某一人,何劳得如此兴师动众?”
一句话说得四人脸上火辣辣的,以他们在江湖中地位身份,以四敌一,,已然声名扫地,再召集别人联手,简直不成体统。
只听马蹄声渐响,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顷刻之间,三十多匹骏马冲出梅林,马上骑士服饰各异,显非同一门派,却都伏于马背之上,人人身上鲜血淋漓,沿着鞍鞯滴淌下来,在雪地里流了一路。一眼望去,血红雪白,煞是触目惊心。
四人见此情景,骇然色变,他们在林中埋伏的三十六名江湖高手,来自各大门派,都是一等一的厉害人物,本想一拥而上杀掉萧青麟,哪知尚未出手,却尽数丧了性命,而且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莫不是见了鬼么?一念至此,四人都自心里打了一个冷战,不约而同地退后几步,将兵刃挡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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