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武侠仙侠 > 剑影无痕 > 第十三章 钱塘潮涌

?    钱塘潮是钱塘江口的涌潮,以海宁盐官镇东南的一段海塘最为著名,素有“海宁宝塔一线潮”之称。狄梦庭偕凌惜惜从临安前赴海宁,若是乘船顺江而下,昼夜即到,但他们坐马车改走陆路,边行边游,在途便非止一日。

    两人自从在西湖花舫中互通心曲,两情缱绻,一路上按辔徐行,看出来春光骀荡,尽是醉人之意。凌惜惜初时对偷离家门尚存几分担忧,但经狄梦庭指点江山美景,说不尽的妙语解颐,忧心也就烟消云散了。狄梦庭心情更是感慨万千,当年他被楚寒瑶带去四谛岛,走得也是这条路,那时他怨天恨世,满怀激愤,此时路上多了凌惜惜相伴,心中已被温馨柔情溢满。这一番从西湖东去钱塘江口,比之当时从临安亡命四谛岛,心情是大不相同了。

    这一日到了盐官镇,已是正午时分。狄梦庭携凌惜惜来到江边,放眼远望,只见长长一条海塘漫延伸去,入海口渐呈喇叭之形,海水从几百里宽的湾口涌入,受两旁渐狭的江岸约束,又经江口拦门沙坎的阻拦,涨成壁立江面的一道水岭,奔腾澎湃,势无匹敌。

    此刻未到涨潮之际,江面尚且平静。狄梦庭道:“现在时辰未到,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然后去江边看潮。”话犹未了,只见一个身穿缎子长袍,掌柜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抱拳说道:“这位是狄梦庭狄公子么?”

    狄梦庭从未见过这人,还礼道:“不敢,正是在下。请问贵姓,不知如何认得我?”

    那人听到狄梦庭自承,神色间极是欣慰,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请随我往这边用些粗点。”说着恭恭敬敬地引着两人来到了一座酒楼中。

    酒楼前早已等着六七名伙计,见那掌柜到来,一齐垂手肃立,神态毕恭毕敬。那掌柜请狄梦庭和凌惜惜来到厅中,桌上摆满了果品细点。他殷勤招呼两人落坐,笑道:“狄公子,小姐,小地方委屈点儿,没什么好招待的。请随意尝些点心,酒菜少时便送上来。”

    狄梦庭好生奇怪,道:“你家主人是谁?为何命你来招待我?”

    那掌柜道:“我家主人吩咐,狄公子是尊贵的客人,命小人见到之后,用心伺候。至于为何迎接狄公子,小人的身份低微,未蒙主人示知。”

    狄梦庭听这人谈吐斯文,没有寻常商人带的那种俗态,想必不是等闲人物,心想:“他一句不提何人相请,我若强问,他也定然不说,且让他弄足玄虚,我只随机应变便了。”当下和凌惜惜随意谈论沿途风物景色,没去理睬那人。那掌柜只是恭敬相陪,对两人的谈论竟不插口半句。

    过了一会儿,酒菜送了上来,狄梦庭微笑道:“这家主人如此好客,且看用什么丰陈酒馔来款待咱们。”说话间,酒菜已摆满了一桌,当中是一盘芙蓉蟹丝、一盘青莲乳雀、一盘冰花银耳、一盂百合海棠羹,另有十几样别致的小菜如梅花攒珠般布列四周,并在凌惜惜面前摆了一壶碧螺春,狄梦庭却是一瓶陈年状元红美酒。狄梦庭提起筷子,微一沉吟,说道:“这家主人的口味甚是清淡,几道菜都佐以名花相配,倒象是闺中的膳食……”

    话未说完,他抬起头,却见凌惜惜怔怔望着桌子,满脸都是惊异之色,问道:“怎么?你……有什么不对?”

    凌惜惜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不对。只是这一桌菜都是我平素喜欢的菜肴。”

    狄梦庭道:“那又怎样?”

    凌惜惜道:“我只奇怪,这几道菜好象是特意为我做的一般。若是在凌府之中,倒也罢了。但盐官镇地处僻远,如何整制得出这样一桌精致的酒席?这家主人又是谁,怎会知道我的饮食口味?”

    狄梦庭也觉得这事十分蹊跷,江湖中的奇诡怪异之事,他听说的颇不在少,但突然被人请了这样一桌酒席,而主人避而不见,这种事情却从没听说过。看那掌柜的步履举止,决计不会武功,谈吐中也毫无武林人物的气息,瞧来他只是奉那主人之嘱,不见得便知内情。他虽觉疑惑,却不愿凌惜惜为此担心,说道:“有人请客岂不是好?咱们总不能辜负了人家的美意。来来来,咱们随遇而安,有什么事吃完再说。”

    两人随意落箸,但觉这桌菜清淡鲜美,余味幽香,定是名厨的手艺。凌惜惜见狄梦庭吃得香甜,心中甚喜,她本来不善饮酒,为了助狄梦庭之兴,也勉强陪他喝了两杯,娇脸生晕,更赠温馨。狄梦庭心中感动,想道:“当初我离开四谛岛的时候,只想找到大哥,与他联手闯荡江湖,傲啸长风,无牵无挂,此刻我心中却多了一个惜惜。嘿,这真叫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几分柔情,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又想:“有惜惜为伴,谈谈讲讲,那是何等的快活。以后若能这样的生活下去,说得上无忧无虑,快乐逍遥。”

    凌惜惜见他嘴角含笑,低声问道:“你想什么呢?”

    狄梦庭望着她脸上薄施粉脂,在清秀中隐现娇艳之色,脱口说道:“你若是戴上了凤冠霞佩,可真象新娘子一般呢。”凌惜惜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不理。狄梦庭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她脸上却不见有何怒色,目光中只是露出又喜悦又羞怯的光芒。

    狄梦庭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斟满一杯酒,自言自语道:“言出不端,该罚,该罚!”说着将酒一饮而尽,似乎将歉意和酒一起吞服了,笑盈盈地望着凌惜惜。

    凌惜惜微微一笑,薄嗔道:“贫嘴,再罚!”又将一杯酒递到他的嘴边。

    狄梦庭举杯欲饮,忽听酒楼外传来一阵马蹄急奔之声,那掌柜原本坐在桌边相陪,这时走到窗边,探头一望,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连声道:“来了,来了。”

    狄梦庭放下酒杯,也向窗外望去,只见街上奔来一辆豪华的马车,四匹健马放蹄急奔,一个车夫卷着舌头“得儿……得儿……”地吆喝着,催赶驾马,击鞭劈啪作声,往酒楼这边驰来。

    这是一辆装有帷幕的辎车,车门上的流苏在风中左右飘摆,虽然沾了不少灰尘,却也不掩它的富丽华贵。狄梦庭打量这辆马车,暗觉奇怪,这种辎车是专为女子乘坐的,一般的车只驾一马,四马的车多为轩车,乃是官宦之车,即所谓“驷马安车”。四驾马的辎车则少之又少。盐官镇地处偏僻,出现这种豪华马车,却是极不相衬。

    他正在出神之际,忽然之间,只见一匹驾马右足踏进了一个空洞,顿时向前一栽,就要仆倒。那车夫身子前倾,随手一提,那缰绳登时绷得笔直,仿佛有一股大力将马身拎起,那匹马借力提足,腾空窜出一丈多远,继续前奔。

    狄梦庭吃了一惊:“这车夫一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强的膂力,这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好手,怎么去做了车夫?”

    思念未定,马车已到酒楼前停住,从车中走下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往楼上走来。狄梦庭留上了神,一瞧此人的身形步法,却不是会家子是什么?又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凸起,显然内功已有极深的造诣,不由得更是奇怪,心道:“又来了一个。这人是哪一派的?”但见那人步履沉稳,这一刻江风急劲,吹得酒楼的幌子啪啦作响,那人的一袭袍衫却紧紧绷在身上,竟不随风稍摆,登时想起:“这身聚丹功是云南九珠洞的功夫。”

    他正在思索之间,那管家与车夫已走入酒楼来,掌柜迎了上去,道:“你们怎么才来?狄公子早已等得久了。”

    那管家一拍额头,道:“啊哟!失礼,失礼!原来狄公子早已到了。”说着快步走到桌前,抱拳施礼,道:“小地方家薄业浅,招待不周,狄公子可还中意么?”

    狄梦庭道:“很好!”

    那管家接着说道:“我家主人仰慕狄公子仁侠高义,甚是钦佩。特命我邀请两位赴敝宅小坐,以表钦敬之忱。”

    狄梦庭道:“岂敢,岂敢!不知贵上名讳如何称呼?”

    那管家道:“狄公子到了敝宅,自会知晓。”

    狄梦庭微微一笑,道:“是么。”心中却想:“你对我暗存防备,不肯吐露主人的姓名。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那管家又道:“狄公子自临安前来,想必旅途劳顿,我家主人已准备好了客房,请两位休息。”说着,他转身向凌惜惜施了一礼,道:“这位便是凌小姐吧。我家主人知道您喜欢茶道,特地命人以重金购得白毫银针、顾渚紫笋、天尊贡芽、华顶云雾等十数种名品佳茗,置于茶庐之中,请凌小姐前去品味点评。”

    狄梦庭愈听愈奇,暗想:“这位主人不单知道我们的行程路线,甚至连惜惜嗜好茶道之事也一清二楚。此番相邀,不知怀的是什么居心?况且这两位管家、车夫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却委身去做仆佣,必有重大图谋。嘿,左右也是闲着,不如随他们走上一遭,且看这伙人想干的是好事还是歹事。”想到这里,他欣然点了点头,张口欲说:“既是如此,却之不恭,自当造访宝宅。”

    然而,话到口边,他目光一瞥,望见凌惜惜坐在身旁,一脸茫然的神态,心中猛地一震,想道:“不行!这件事古怪得紧,此去不知会发生什么风波。惜惜是个未经风雨的姑娘,万一出了不测,可不能吓着了她。”一念至此,他将涌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改口说道:“途经贵地,讨扰了如此丰盛的酒席,已经深感盛情。我们还要赶路,不便再去打搅贵宅了。请你带个信儿回去,就说狄某多谢款待,改日定当登门答谢。”

    那管家一怔,没想到狄梦庭会如此干脆的拒绝,道:“我家主人盛情邀请,狄公子若不前往,这个……这个未免太说不过去。让我们这些做属下的,如何向主人交待?”

    狄梦庭道:“若是有缘,日后咱们还有相见之期,也不急于这一时一刻。你不必多言了,贵宅我们是不去的。”说着站起身来,一伸右手,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那管家见狄梦庭执意不去,神情甚是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劝。倒是那车夫有些沉不住气,走上前来,道:“我们巴巴的赶到这里,狄公子却不赏脸,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一语方落,伸手便来抓狄梦庭的肩膀,口中说道:“来,来,狄公子不必客气,随我们上车去。”

    他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狄梦庭身子斜侧,右足往后退了半步,那车夫顿时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张,停在狄梦庭肩侧,一脸惊诧之色,说道:“好功夫,这次是我走眼了。”

    原来两人这么一抓一退,各已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按说那车夫这么一抓,手指的劲力已将对方的上半身笼罩,狄梦庭别说侧身相让,便是纵身急跃,也决计避不过他这么一抓,除非是伸手抵格,硬碰硬的对掌,方得拆解。然而,狄梦庭后退半步,左足足尖斜翘,正对着那车夫的下盘要穴,暗伏“蹬魁踢斗”的杀势。那车夫凝神待架,手上的劲力登时减弱,狄梦庭身子微微一侧,便将对方硬抓的刚劲尽数卸去。

    这一来,双方都知道遇上的是江湖罕见的高手。那车夫脸色一沉,双手在胸前一插,顿时显露出武林健士的倨傲气派。

    那管家见状,也不再隐瞒,低声道:“狄公子想必看出来了,咱们都是道上的人物。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你是去得去,不去也得去。”

    这话已带了威胁的意味,狄梦庭只淡淡说道:“想要用强,那也由你。”

    那管家哈哈一笑,道:“狄公子说哪里话来。你是贵客,怎能用强?”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道:“这封信中写得明白,去与不去,请狄公子看过信后再作定夺。”

    狄梦庭接过信来,撕开信封。哪知,信封一破,从中“噗”的冒出一团绿色轻烟。狄梦庭陡然闻到一股甜香,登时头脑昏眩,脚下几个踉跄,但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舞,心中却猛地明白:“这信封中暗藏毒粉,我一时大意,中了他们的诡计。”

    与此同时,那车夫与掌柜身形疾动,各自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短刀,刀光如银电乍射,一刀抵住狄梦庭的前胸,一刀顶在他的背心,刀尖刺破衣衫,直贴肌肤。看这情势,只要狄梦庭稍有异动,立时便要血溅刃锋,死于刀下。

    前后两刀加身,狄梦庭却视若不见,目光一直放在凌惜惜身上,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害怕,然后说道:“你们把家伙收起来,不要吓到了凌小姐。”

    他虽身陷绝境,但语气中自有一股凛凛威严,令人不敢轻侮。那车夫在江湖中也算得上声名显赫,闻听此言,不禁脸上一红,道:“你中了云南九珠洞的绝世奇毒,功力全失,还敢放横?”话虽这么说,还是收了短刀,后退几步。

    那掌柜略一迟疑,也将短刀收后两尺,却仍对着狄梦庭的背心。

    狄梦庭深吸一口气,只觉丹田中痛如刀搅,全身的真气竟不能聚拢。他心中暗暗惊骇,脸上却保持平静,道:“你们用的是‘腐心散’吧。想不到绝迹多年的九珠洞奇毒又重现江湖,三位想必就是当年名动天下的‘幽冥三煞’了。”

    那管家道:“你年纪轻轻,也知道‘腐心散’?也听说过我们的名头?”

    狄梦庭心头一凛,暗想:“果然是他们!”他曾听义父谈论武林人物,在杀手道中有这么一个字号,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这三人叫做“幽冥三煞”!成名尚在萧铁棠之前,最擅用毒。声名之盛,仅在萧铁棠之下,但手段之凶残,却远在萧铁棠之上,乃是江湖中谈虎色变的人物。只是他们已有十余年未在江湖中露面,这次不知为了什么,竟来对付自己。

    只听那管家道:“既已知道了我们的名头,便跟我们走吧!”

    狄梦庭道:“我若不去,那又怎样?”

    那管家冷声道:“我知道有一百种办法,可以让人活着比死还要难受,你想试试么?”

    狄梦庭嘿然道:“你不必威胁我。狄某虽中奇毒,但志不可屈!想让我受你摆布,那是休想!”

    那管家道:“好,有志气!你既然不想去,我们也不勉强你。只是凌小姐也在这里,若她随我们走了,你难道还不跟去么?”

    一听对方提到凌惜惜,狄梦庭顿时失了镇定,厉声道:“你们有什么手段尽管朝我身上来,与凌小姐无关,不要为难她!”

    那管家道:“你剧毒在身,已是将死之人,哪还管得了许多。”

    狄梦庭怒道:“亏你们也是成名人物,好不要脸!”

    那管家笑道:“‘幽冥三煞’凶名昭著,早已不是什么好人,卑鄙无耻的事难道还做得少了?”说着他递了一个眼色,那车夫身形一晃,突然抢到凌惜惜身畔,右掌在她肩上一按,左手又在她肩头加了一指。凌惜惜登时被他封住了穴道,斜倚在一张椅子上,动弹不得。那车夫一招得手,道:“凌小姐,你若不跟我们走,狄公子便不会从命,因此只能得罪了!”

    狄梦庭一见凌惜惜受制于人,顿时一阵热血直冲头顶,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右掌一翻,掌中多了两枝金针,反手刺入自己的“百会穴”与“神庭穴”,这两处大穴乃是督脉、任脉的交汇之处,一为阳脉之海,一为阴脉之海,被金针贯穿之后,牵动真气,自丹田奔涌而出,霎时间布满周身。

    这金针刺穴的绝技,乃是当年风霁月开创的医道神术。狄梦庭所中之毒虽然剧烈,但一经金针入穴,仍将全身功力激发出来。

    那掌柜距离狄梦庭最近,发觉情势不对,立刻短刀出手,疾挑狄梦庭的锁骨。锁骨乃是练武之人的要害之处,一旦受损,武功立失,再也无法挽回。

    此刻两人相距不过四尺,狄梦庭眼见对方突施暗算,这一刀来得劲急,仓猝之间,近在咫尺,要想避去,势在不能。他想也不想,双掌推出,一股浑厚雄劲之极的掌风劈了出去。

    这一掌实是他生平功力所聚,那掌柜一声厉吼,身子却向后飞出。原来狄梦庭这一推之势,竟将对方手中的短刀震为两截。那掌柜被他掌力的劲风所逼,气也喘不过来,全身劲力尽失,双臂顺着来势挥出,半截断刀竟反刺入身。他软软的坐倒在地,已然动弹不得,伤口中鲜血汨汨流出,霎时之间,袍襟上一片殷红。

    那掌柜受伤虽重,却是性命无碍。但那管家与车夫却又惊又怒,不知狄梦庭受了剧毒之后,何以竟会恢复功力。

    狄梦庭却不给对方迟疑的机会,身形急冲,一招“五丁开山”,运掌直往那车夫的顶门劈落。这一掌又快又猛,那车夫急忙侧身,只听呼的一声,震得右耳嗡嗡作响,那掌缘从右腮边直削下去,相距不过数寸,只要闪避慢得一霎,这脑袋岂不是给他劈成粉碎?

    这一掌先声夺人,那车夫给他的猛狠杀势吓得为之一怔,知他第二招定是横掌斜击,当即右掌一递,挥短刀刺向他的左胸。这一刀去势虽然不猛,但刀光吞吐不定,将狄梦庭自咽喉至小腹尽数笼罩,而且暗伏凌厉的后招。狄梦庭若要抵挡,必须收掌后撤,守住门户,再伺机反击。

    然而,当此紧急关头,狄梦庭不退反进,身子微微一侧,竟往刀尖上撞去。只见红光一闪,短刀刺入狄梦庭左肩,顿时鲜血迸出,但他一掌横击,也结结实实地印在那车夫的肋上,只听一声闷响,那车夫的肋骨也不知断了多少根,身子向后一仰,口喷鲜血,重重栽倒在地。

    一眨眼的功夫,“幽冥三煞”已有两人受伤倒地。那管家大惊失色,顿时生了怯意,突然身形回转,扑向凌惜惜,心想:“只要这小妞落入我的手中,不怕姓狄的不听我摆布。”

    狄梦庭也看出他的歹毒用心,蓦地一声清啸,拔出插在肩头的短刀,飞身疾刺那管家的咽喉。

    那管家耳听啸声未绝,刀锋已及脖颈。这一下来得好快,他若不停身招架,固然能擒下凌惜惜,但自己的咽喉势必得被短刀洞穿。无奈之下,他身形急停,右手五指连弹,指间弹出三道青碧色的毒雾,在掌风中化作一片薄烟,向狄梦庭洒来。

    “幽冥三煞”的毒术天下闻名,他弹出的毒雾自是剧烈无比,但狄梦庭不躲不闪,竟抢先手,挥刀狠刺,任凭毒雾沁入肌肤,毫不在乎。

    那管家又急又怕,喝道:“你要拼命么?”本来武林中原有不救自身、反击敌人的招数,但这种拼着两败俱伤的打法,总是带着九分冒险,非至敌招难解、万不得已之际决计不用。此刻狄梦庭只要闪身一避,就能躲开毒雾,哪知他竟行险招,不顾性命的抢攻。

    他不顾性命,那管家却不敢不顾,危急中扑地一滚,以武功身法中最狼狈的“懒驴打滚”闪避开去。

    狄梦庭一招抢得先手,刀法更见凌厉,四下游走,寒光霍霍,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他每一招都是拼命,每一招都是抢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管家连弹七八道毒雾,见狄梦庭毫不畏惧,心中突想:“他连‘腐心散’都能抵御,毒雾又怎能伤他?他妈的,这小子当真邪门,难道真能百毒不浸?”一念至此,不由得亡魂皆冒,连连逃窜,不敢正撄其锋。

    他斗志一失,狄梦庭更是砍杀得如火如荼,出刀越来越快,那管家的施毒功夫已来不及使用,只想抢到楼梯口,逃出酒楼去。面对神威凛凛的狄梦庭,他哪里还顾及高手身份、胜负荣辱,唯一的念头只是如何逃命。

    他数次靠近楼梯,总是给狄梦庭逼得绝无余暇。眼见对方一刀猛似一刀,他将心一横,反背一脚踢出,叫道:“少陪!”单足发劲,要从窗口跃出。岂知狄梦庭拼着受他这一脚,如影随形,跟着一刀划下。只听二人同声“啊”的一声大叫,一齐跌在窗下。

    狄梦庭立即跃起,肩头虽被踢中,未受重伤。那管家却给结结实实的一刀刺中,一时难以站立。

    此刻,狄梦庭血染衣襟,却不及包扎肩上的伤口,将刀一挺,正对着那管家的咽喉,道:“快说,什么人要你来暗算我们?”

    那管家刀伤不轻,自知无力再战,却将双目一翻,道:“当年在祖师爷座下发过重誓,雇主名字是不能从我们口中说出的,这是杀手道的律条。嘿,我们杀了一辈子人,总不能坏了自己的誓言。”

    狄梦庭道:“你不说,就死!”

    那管家道:“既然败在你的手下,江湖中已没有‘幽冥三煞’的字号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完这句话,他双眼一闭,一付坦然受死的模样。

    狄梦庭心中明白,这种杀手道上的顶尖人物,一生虽然做尽狠恶之事,却极重诺言,一旦立誓,绝不反悔。他见那管家这付神态,便知问不出原由,也不与他多言,径直走到凌惜惜身畔,解了她的穴道,道:“这儿杀气太重,我们走吧。”

    两人出了酒楼,陡觉四周气氛不对,方才还是热热闹闹的街市,这时却连一个人影都不见了。空旷的街上除了劲急的江风声之外,再没有一点响动。这盐官镇上,静得令人只感到毛骨悚然,偌大一个镇甸,人声俱寂,连鸡鸭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半点,实是大异寻常。

    虽然四下并无人迹,狄梦庭却感到这座镇子里处处暗藏杀机,当即说道:“咱们上车去,赶快离开这里。”拉着凌惜惜急步走到那辆马车前,刚欲上车,却听那四匹驾马蓦地一声嘶鸣,口喷血沫,扑倒在地,四蹄急剧抽搐,立时死去。

    狄梦庭暗道:“好毒的心思,好狠的手段!”显然这四匹马是被人下了毒药,为的是不让自己乘车离去。他见过的江湖险恶之事也不在少数,但方才一番交手,局面之凶险,此刻思之犹心有余悸。倘若只是他一个人,当可与敌人拼死一战,所担心的是凌惜惜,怎能避开敌人的追杀?他心中不禁祈求苍天:“看今日局势,一场血战在所难免。倘若要有损伤,便让我狄梦庭身当此灾,诸般杀业报应,只由我一人承当。”

    正当他出神之际,只听凌惜惜小声说道:“咱们快些离开这里吧,我怕!”

    狄梦庭道:“好,咱们走。”俯身将她抱起,大步往镇外奔去。他生怕敌人追踪,因此尽拣荒僻的小路行走,越奔越快,逐渐将轻功提至极限,脚尖如同不点地般的凌空飞行。手中虽抱着一个人,身法仍似风逐电,快愈奔马。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两人已离开盐官镇近三十里地,饶是狄梦庭内功精湛,这般长途飞奔,也不禁疲惫。他放慢脚步,穿过一片礁岩,向前一望,暗叫一声:“糟糕!”只见一条大江横在前方。

    原来钱塘江在此拐了一个大弯,江水自西而东转为自北而南,挡住了两人的去路。狄梦庭极目眺望,想找渡船过江,但此刻江水上涨,大潮马上就要到来,江里哪能驶船?满目只有白茫茫的江潮越来越盛,往岸上直冲。

    凌惜惜担心道:“咱们……咱们往哪里去?”

    狄梦庭摇了摇头,还未答话,猛地脸颊罩上一层绿气,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他先被“腐心散”浸体,又中了那管家的毒雾,虽用金针将毒质压制住,毕竟未能化解,此刻经过长途奔跑,真气一泻,两般剧毒同时发作,再也无法克制,只觉五内如焚,心口却奇寒彻骨,周身劲力一齐丧失,动弹不得。

    凌惜惜大惊,急忙伸手相扶,只是她力气太弱,非但没有扶动,反而连自己一起摔倒。

    狄梦庭受伤着实不轻,盘膝而坐,以内家真气运转大、小周天,呕出两口淤血,才稍去胸口的闭塞之气,睁开眼来,只见凌惜惜一身衣衫沾满泥污,满脸都是担忧的神色。

    他微微一笑,柔声道:“惜惜,这次跟我出来,可苦了你啦。”

    凌惜惜见他呕血,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连声道:“你伤得怎样?是不是很痛?”一边撕下衣襟,为他包扎肩上的伤口。

    狄梦庭淡淡一笑,道:“皮肉小伤,碍不得事。”

    凌惜惜哪里肯信,道:“这当儿你还要瞒我么?你是怕我担心,因此不告诉我伤势。”

    狄梦庭知道瞒她不过,如实说道:“肩上的刀伤算不了甚么,只是中了‘腐心散’之毒,此刻阴毒攻心,治起来得多花些功夫。”

    凌惜惜急道:“你中了毒,那是刻不容缓的事情,这可怎么办……这荒郊僻野哪找大夫去?唉,早知这样,不离开盐官镇就好了……咱们得想办法解了毒再说……你中的那个什么毒散……我去打点水来给你洗洗。”心中一急,说的话全然语无伦次。

    狄梦庭摇了摇头,道:“没用的。这‘腐心散’之毒是取九种毒物炼成的,用水一洗,肌肤立时发肿溃烂,再也无药可医。”

    凌惜惜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狄梦庭道:“惜惜,你先不要担心。‘腐心散’虽毒,却也不是无法可治。”

    凌惜惜一怔,忽然明白,拍手道:“对啦,八年前你便有本领医好舅舅的重伤,如今小国手长成大国手,治愈这毒症自然不在话下。”

    狄梦庭犹豫了片刻,说道:“这毒虽然厉害,我却能用金针化解。只是此刻毒质侵入经络,如果解毒时妄动真气,立刻气血逆行而亡,因此施针之前,必须散功,方保无恙。”说到这里,他望了望四周,忧虑道:“此时大敌当前,情势难测,我散功之后,手无缚鸡之力,万一有敌来犯,岂不是将性命送给了人家?”

    凌惜惜急道:“这时哪还管得了许多?你毒伤不治,一般地保不住性命,与敌人来杀有何区别?左右还有一线希望,总要试上一试。何况这里十分荒僻,咱们藏在礁岩背后,便是敌人追来,也未必能找得到。”她自认为所言极是,却见狄梦庭仍是满脸不决之色,心念一转,顿时明白,道:“你是怕散功之后,若有敌人来了,你便无力保护我,对不对?你……你为了我的周全,宁肯不顾自己的性命,你……你真是……”话到此处,忍不住一阵哽咽,说不下去了。

    狄梦庭低低叹了口气,道:“惜惜,我带你离开临安,本想陪你快快活活地散心。哪知会发生这么大变故,累得你担惊受苦,我心中已是万分愧疚。倘若再让你受到半分伤害,我真恨不能自己死了才好……”

    不待他把话说完,凌惜惜将小手轻轻按在他的嘴上,道:“不要说了,我知道的。在你心中,我的安危远比你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你……你对我好,关心我,呵护我,我好喜欢。因此你若有个闪失,我……我是也不能活了!”最后几个字,说得声细如丝,但柔弱中却透出一股刚毅之气。

    狄梦庭听到她真情流露,仿佛一道暖流涌遍全身,霎时之间,什么处境险恶,什么危机四伏,一下子都变得无足轻重,心中只想:“惜惜娇弱善良,原不该受此磨难。我爱她实是重愈自己的性命。但求苍天垂怜,保佑我们平安渡过此劫。”当即放松全身穴道,取出金针,在督、任、冲、带、阴维、阳维、阴跷、阳跷八脉诸穴上逐一刺过。只见他脸上笼罩的青气渐渐消淡,但双手的肌肤却呈现灰碧之色,且越来越深,显是将周身的毒素都逼到了手上。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又取出一柄小刀,在双手的“合谷穴”上割开少些皮肉,再换过两枚金针,刺入破孔之中,用大拇指在针尾一控一放,针尾便流出黑血来。原来这一枚金针中间是空的,专门用来拔血吸毒。随着毒血流出,狄梦庭的脸色越来越平和,显然伤势大有好转。

    凌惜惜初时脸上深有忧色,渐渐的秀眉转舒,眼中露出光采,又过了一会儿,小嘴边露出一丝笑意,只是生怕惊扰了他疗伤,才不敢笑出声音。

    眼见针尾血流不止,黑血变紫,紫血变红,便知毒液已然去尽。狄梦庭长舒一口气,道:“死不了啦。”拔下金针,仔细洗净,收回针囊之中。

    凌惜惜兀自不放心,问道:“全好了么?”

    狄梦庭道:“毒素已经清除了十之**,剩下的一点不足为害,待日后再用内功化解。咱们现在离开这里吧。”

    凌惜惜道:“你刚疗完伤,再歇一会儿,也不打紧。”

    狄梦庭摇头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一股杀气正在逼近,这是不祥之兆!咱们还是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说着站起身,拉起凌惜惜的小手,道:“走吧。”

    话音方落,猛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犬吠之声,在这万籁俱寂之中,声音显得分外凄厉。

    狄梦庭脸色一变,低声道:“不好!”只听犬吠声越来越近,片刻之间,十余头身高齿利的猎犬冲了过来,将两人团团围住。这些猎犬足有牛犊般大小,张牙舞爪的发威,一时还不敢扑将上来。

    狄梦庭心道:“好家伙!”这是塞外的灵獒,生性凶猛之极,发起威来,可以一口咬断奔马的脖子,连猛虎都惧其三分。眼见这些凶獒露出白森森的长牙,狠态毕露,知道凌惜惜定然害怕,当下拉起她的手,闪到一块巨礁后。

    随着灵獒到来,跟着又传来群马奔驰之声。蹄声越来越响,不久疾奔而来十数匹骏马,骑士身手矫捷剽悍,一看便知是江湖好手。

    凌惜惜慌道:“怎么办?有人追来了!他们是不是冲咱们来的?”

    狄梦庭道:“这伙人阴魂不散,苦苦相逼?”不禁叹了口气,心想:“我散功疗伤,此时丹田中虚,一点内劲都没有,要到一个时辰后才能凝聚。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想不到我狄梦庭一世英雄,却要落到这般宵小手中。”

    凌惜惜惴惴不安,小声道:“你的毒伤刚刚好,怎么应付他们?”

    狄梦庭道:“你害怕么?”

    凌惜惜摇摇头,道:“有你在,我不怕。”

    狄梦庭登时傲心雄起,道:“对,你别害怕。那些人找到这里,虽然不难,要咱们受他们摆布,便未必有那么容易。”突然之间,将心一横,激发了英雄气概,说道:“你放宽心。不管他们是谁,只要有我在这里,没人能伤害得了你!”

    凌惜惜瞧着他这副睥睨傲视的神态,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敬仰,再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一生一世都无憾了。此刻别说是敌人追至,纵然天塌地陷,山崩石裂,那么死便死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便在此时,忽然远远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没人伤得了你,只怕未必。”

    狄梦庭吃了一惊,低声道:“是薛冷缨!”

    他话音虽低,但外面那人还是听见了,森然道:“不错,是薛冷缨。”

    那人的话音夹杂在马蹄声中传来,说第一句话时,相距尚远,但第二句话却是在礁丛间发出。狄梦庭知道事态不妙,已来不及让凌惜惜设法躲避,只得凝立不语。

    只听马蹄声在前方停了下来,一人冷冷喝道:“出来!还能在这里躲一辈么?”狄梦庭握了握凌惜惜的小手,从巨礁后坦然走出。只见礁前三丈外站着一个黑衣金带的青年,正是薛冷缨。他身后两侧站着十数骑人马,都是铁衣山庄的好手。另外还有三个人,与铁衣山庄的人马分开而立,却是“幽冥三煞”,这三人伤势不轻,一路飞马赶来,饱受颠簸之苦,因此望见狄梦庭,目光冷得如同六枝利箭一般,直欲将他穿身钉死。

    薛冷缨见凌惜惜与狄梦庭并肩站在一起,胸中妒火中烧,半晌不语。狄梦庭傲然而立,心中打定主意,只要对方敢对凌惜惜下手,明知不敌,也要竭力一拼。两人目光对在一起,如刀似剑,各不相让,仿佛要碰出火花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薛冷缨收转目光,对凌惜惜说道:“凌小姐,你从府中不辞而别,急坏了你叔叔。这些天来,凌府主恳请各方朋友寻找你的芳踪,我便是得到消息,来接你回府去的。”说罢,他向后一挥手,道:“来人,备车,送凌小姐回府。”

    凌惜惜听他要带自己回府,不由得握住狄梦庭的手,道:“我会自己回府,不劳你费心相送。”

    薛冷缨皱眉道:“你说哪里话来?你是凌府的千金,堂堂金枝玉叶,怎识得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可知道身旁这人是谁么?”他恨恨盯了狄梦庭一眼,道:“他便是江湖第一杀手萧青麟的生死兄弟,如今正被天下各派剿杀。若叫凌府主知道你是随他出来,岂不气坏了他老人家?”

    凌惜惜摇头道:“什么险恶,什么杀手,江湖中的事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话音一顿,又道:“他是好人!”这四个字一说出口,她一张俏脸登时涨得通红,只觉一切话语都不必再说,却又将一切话语都已说尽,至于以后会怎样,那是全不在乎了。

    薛冷缨望见凌惜惜脸上又是娇羞,又是喜悦的神色,仿佛一柄大锤重重砸在心上,他自幼心高气傲,暗恋凌惜惜多年,虽然未得佳人垂青,却始终痴心未改。哪知此刻凌惜惜情系他人,自己的一场美梦终是化成了空,那份懊恼实如噬心撕肺一般。他大声道:“好,你愿意跟他走,那也成。不过,江湖中想图谋凌府家财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不乏武林高手,这人有没有本事保护你,可说不准。总要试上一试,我才放心。”他重重一哼,转头喝道:“来人,去伸量伸量这人的武功,看他配不配做护花使者。”

    随着喝声,从人群中跃出两个人,向狄梦庭逼来。

    凌惜惜见这两人脸上一团杀气,哪是要试探武功,分明是杀人夺命来的。她一直在为狄梦庭的伤势担心,忍不住说道:“他中了剧毒,现在伤愈未久,怎能和你们动手?你们……你们不要欺人太甚……”说到这里,语声中已带哭音。

    一听这话,薛冷缨脸上登时露出一丝喜色,挥手叫住了那两人,眼中的杀气却更加浓了。

    狄梦庭暗暗摇了摇头,心想:“惜惜就是实心眼,把我受伤的事也说了出来。这样一来,薛冷缨愈发没有顾忌,只怕这便要下手了。”他心中担忧,脸上却绝无显露,依然冷冷望着对方。

    薛冷缨原本对狄梦庭着实有几分忌惮,此刻既知他中了剧毒,哪还把他放在心上?当即说道:“凌小姐,你是娇弱女子,这人又已受了毒伤,不如随我一同回去,既能保你路上周全,又能请名医为他调理,岂不是两全其美?待到了临安,我把你平平安安交还给凌府主之后,便即离开,如何?”一番话说得甚是诚恳。

    凌惜惜虽然性情朴实,人却不傻,知道薛冷缨为人素来阴薄狠辣,狄梦庭一落入他的手中,焉有命在?不知道会受多少酷刑折磨,急道:“薛少庄主,你的好意我是领情了。但咱们性情不投,原是走不到一条路上的。只望你带着人马赶快离开我们,虽是不费你吹灰之力,我们便已承情不尽,其它的事一概不敢相求。”

    薛冷缨桀桀一阵冷笑,道:“你虽这样劝我,但我一定要送你们一程。来人,送凌小姐上车!”

    他手下几名大汉答应了,走近身来。便在这时,斜侧里突然有人喝了一声:“且慢!”

    薛冷缨闻声望去,见出声之人却是“幽冥三煞”。他忙问道:“三位有什么话说?”

    那管家一指狄梦庭,道:“薛少庄主可以把凌小姐带走,但这人却得给我们留下。”

    薛冷缨道:“三位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初我不惜重金请三位出手,只为将他们二人完完整整落入我的手中。三位施毒之后,尽可拿了银票而去,怎么反来向我要人?”

    那管家冷声道:“今日‘幽冥三煞’阴沟里翻船,栽在这小子手中,那是几十年从未有过的事。薛少庄主,我们兄弟这一身的伤,你都看见啦。不是我们不给铁衣山庄这个面子,只是若叫这人活着离开,‘幽冥三煞’在江湖再难立足,我们兄弟也没脸做人。”

    薛冷缨心想:“这话倒也是实情。”口中却道:“三位都是江湖中成名立万的人物,须得依着杀手道上的规矩行事,既然收了我的聘金,便要遵我之命。纵是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能反悔。”

    那管家沉声道:“道上的规矩也是人定的,今日偏要改上一改。聘金可以加倍奉还,这人我们是留定了!”

    薛冷缨道:“我若不答应呢?”

    那管家道:“在江湖中,想拦着‘幽冥三煞’做事的人,都已成了死人!”

    薛冷缨冷笑道:“我倒想领教领教,就凭三位这一身的重伤,用什么本事把我们变成死人。”

    那管家打了一个哈哈,道:“倘若薛野禅说出这话,我还惧他三分。你一个江湖后辈,不给你一点儿手段看看,岂知天外有天?”说着抬了抬手,仿佛伸了一个懒腰。忽听几声凄厉的犬吠之声,十余只灵獒一只只翻身滚倒,口喷血沫,毙于地下。

    薛冷缨见他微一抬手,也不知用得是什么手法,便将自己的灵獒一一毒毙,这等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功夫,真不知花费了多少苦功,倘若这毒是冲人而来,如何防备躲闪?他想到此处,不由得脸上微微变色。

    那管家淡淡说道:“薛少庄主看清楚了,杀人也不一定非用刀剑不可。我们这三把受了伤的老骨头,未必不能放倒你们十几号人马。”

    这番话说得傲气十足,薛冷缨却知此言绝非危言耸听,脸上怒色一闪即逝,哈哈一笑,说道:“前辈技艺超绝,叫人大开眼界。倘若向我们出手,只怕我们十几个人,不见得强过那十几只灵獒。”

    那管家道:“你知道厉害就好。看在你爹爹薛野禅的面子上,我们也不为难于你,赶快带着凌小姐走吧。”

    薛冷缨道:“三位顾及家父的威名,薛某感激不尽。方才言语多有得罪,请受我一礼。”说着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过顶,行的是江湖大礼。

    那管家忙道:“好说,好说!”一边伸手相扶。

    哪知,就当那管家双手伸出的一刹那,薛冷缨右掌一翻,将一柄寒光闪亮的短剑刺入他的腰间。这一剑刺得好狠,剑锋直没入腹,仅留一个剑柄露在外边。他一招得手,立刻向后疾跃,唯恐那管家一时不死,施毒反击。

    这一下奇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管家望着插入腰间的短剑,眼珠高高凸起,万没想到自己会死于此处,实是惊骇到了极点。他嘶声吼道:“姓薛的,你……你……”话音未落,身子往后便倒。

    在他身后,那车夫和掌柜一齐冲上,将他紧紧抱住,见他早已气绝,双眼兀自圆睁,竟是死不瞑目。“幽冥三煞”情同手足,眼见大哥惨死,那车夫和掌柜都是血贯瞳仁,怒视薛冷缨,振臂就要扑出。

    这一击含愤出手,必有石破天惊之势。薛冷缨哪敢正撄其锋,不待对方出手,急一挥手,袖间飕飕风声破空,数枚弹丸向对方激射。当弹丸射到“幽冥三煞”身前,突然炸了开来,爆出一团碧火,形成一个径直数尺的大火球。这火球撞在“幽冥三煞”身上,着体便燃,霎时间衣服和头发着火,接着全身都裹入烈焰中。车夫和掌柜用力拍打火焰,却拍打不熄,直烧得两人在地上滚来滚去,厉声惨叫,一时却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状可怖到了极点。过了一会儿,两人的叫声越来越小,渐渐一动不动了,尸体便似烧黑的焦炭一般。

    狄梦庭暗叹一声,心想“幽冥三煞”在江湖中何等名头,如今也遭这般惨死。一边用手蒙住了凌惜惜的眼睛,不让她目睹这等惨象。

    薛冷缨目光从三具尸体上扫过,面上毫无表情,指了指狄梦庭和凌惜惜,道:“带他们走。”

    人群中站出两名大汉,喝道:“遵命!”向两人走来。

    狄梦庭见这两人双臂的肌肉盘根虬结,一身外家功夫颇为不弱,心想自己虽然内力难以聚集,但“手厥阴经”与“手阳明经”两路经络已经贯通,功力虽只恢复了一两分,但要打发这两人却还是绰绰有余,所难对付者,是击败两人之后,薛冷缨便要亲自出手,他的武功可非一般人能及,这一关决计无法过去,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只有先打发了这两人再说。当下将凌惜惜拉到身后,微微一笑,道:“铁衣山庄如此用强,那只有得罪了!”

    那两人嘿嘿一笑,道:“这位公子想伸量伸量咱兄弟,那便舍命相陪!”说着两人各一凝气,双臂的骨结发出劈劈啪啪的轻响。

    狄梦庭暗暗一惊,心想:“这是正宗淮南鹰爪功夫!两人来历不小啊!不知我能不能接得下来?”单掌一竖,请对方放马过来。

    忽然之间,只听有人冷笑喝道:“就凭铁衣山庄这十几号人马,便想把人带走,岂不是太容易了!”随着话声,一个人影从礁岩后闪出。

    在场的众人都是江湖中的好手,行事素来机警,却没人察觉对方是何时到来的,无不惊愕。薛冷缨第一个沉不住气,喝道:“什么人?”

    那人逆光而立,站在礁岩的阴影里,面目瞧不清楚,双手反背,对薛冷缨的问话如若不闻。

    薛冷缨又道:“你是谁?快报上名来。”

    那人嗤的一声冷笑,不言不动。

    薛冷缨喝道:“再不答话,我们可要不客气了。”他知道那人无声无息的潜到近前,令自己毫无察觉,实是武功极强,不敢贸然动手。

    那人仍是一动不动,身体仿佛与礁岩融为一体,显得鬼气森森。

    狄梦庭见了那人模样,心下也起疑,暗想:“这人武功了得,那是谁啊?”

    薛冷缨心中却想:“庄中这十几位弟子,都是江湖中的好手,若是一拥而上,怕不将你乱刃分尸。我只待你一出手,看清你的武功路数,立时便要了你的命。”他手按剑柄,要待对方先动。

    不料对方始终不动。众人如此相对,僵持不语。狄梦庭当然不会发出声息,薛冷缨不开口说话,四下里寂静无声。

    片刻之后,薛冷缨终于按耐不住,大声叫道:“阁下既不答话,薛某可要得罪了。”他停了一会儿,见对方仍是一无动静。当即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两名手下先将狄梦庭擒下,再合力对付那个来历不明之人。

    那两人领命,同时扑出,一人疾拗狄梦庭左臂,一人狠抓狄梦庭右肩,招式狠恶,正是一击必中的杀手。然而两人还未沾到狄梦庭的身子,猛觉眼前人影一闪,跟着便听得喀嚓、喀嚓两响,两人惨呼一声,身子摔出三丈以外,各自的手腕、肩膀等要害骨节被一一折断,昏死在地上。

    狄梦庭“咦”的一声轻喝,薛冷缨却大声怒叫,原来那神秘人物突然出手,以快捷无伦的身法欺到两人之前,以快捷无伦的手法折断他们的手臂,摔掷出外,又以快捷无伦的身法退回原处,身子傲岸如一株苍松,又雄伟又诡怪的挺立在江风之中。这几下出手,一招一式都是干净利落,薛冷缨瞧得清清楚楚,但实在快得犹如闪电,他竟被这狠辣的手法镇慑住了,长剑已拔出一半,却再也拔不动了。

    狄梦庭见那人帮助自己御敌,大为奇怪,道:“你为何助我?你是……啊!是你……”陡然认出那人的身份。

    便在这时,薛冷缨也厉声喝出:“程青鹏!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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