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武侠仙侠 > 剑影无痕 > 第十二章 我情伊心

?    铁衣山庄庄规如山,赵士德一声断喝,数十名弟子顿时刀剑齐收,退后肃立。四周的众多赌客见情势有所缓解,惊魂稍定,不少人暗中长嘘了一口气,但大多数人仍然贴墙而立,不敢靠前半步。

    赌厅中一时沉寂无声。过了片刻,萧青麟扫了一眼地下散落的骨牌,脚尖轻轻一点其中一枚,那枚骨牌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跃入他的手中。他掂着骨牌,缓步走到赵士德之前,冷冷说道:“赵护法偷袭的本事这般了得,果然不失名家风范,只可惜了这副好牌……”话未说完,他指尖运劲,内力到处,“叭”的一声轻响,骨牌碎成无数粉粒,纷纷落下。

    这一下先声夺人,再加上萧青麟独步天下的傲气,人人瞧着都是心头一震。

    只有薛冷缨心中不服,怒哼一声,手压剑柄,拔出半尺,便欲上前寻衅。赵士德右掌轻抬,搭在薛冷缨腕上的“神门穴”上,微一运劲,薛冷缨手臂酸麻,这一剑便拔不出来。

    赵士德道:“大敌当前,最忌气躁,岂能轻举妄动?”将长剑按回剑鞘,沉声道:“萧先生,你与薛少庄主这一场生死豪赌,虽是公平对决,但我将薛少庄主带出铁衣山庄,便要保证他不受丝毫损伤,尤其对付萧先生这般人物,更不能让他涉险,因此出手毁了这副牌。”

    萧青麟道:“你原是一番好意,可惜帮了倒忙。赌场中的规矩,毁牌者按输论处。你不会不知道吧。”

    赵士德哈哈一笑,道:“赵某在江湖中闯荡半生,岂能不知赌场规矩?我当众毁了这副牌,无可抵赖。我便把命赔给你!”

    薛冷缨大吃一惊,急道:“赵大叔,您不能……您万万不能……”

    赵士德不待他把话说完,一把将他拉到身后,对萧青麟说道:“萧青麟,今日请你放过薛少庄主,赌桌上的输赢着落在赵某身上。待我将薛少庄主安全送回铁衣山庄,到你面前割头了断。”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更无转圜余地。

    萧青麟知道以他的身份,言出必践,他说送薛冷缨回到铁衣山庄,便割头应诺,势在不能不信,道:“赵护法,你何苦要替薛冷缨赔命?”

    赵士德道:“赵某昔年被仇敌追杀,身陷绝境,幸亏薛庄主相救,这才苟活多年。赵某感恩图报,这一条命早便属于铁衣山庄了,今日替少庄主慷慨赴义,死得其所。”

    萧青麟冷冷一笑,道:“赵护法替主赴死,果然是轻生重义的好汉子。不过,我却是一个被天下人不齿的杀手,‘无情无义’四个字,好象是对萧某才讲究的。赵护法想要成仁取义,在我面前可行不通。”

    闻听此言,赵士德目中杀机陡现,道:“既然萧先生不肯成全,那也无可奈何。”说着双手一翻,从袖中拔出一对形似匕首的短剑。

    萧青麟道:“你们想要动武,那也成。”这个“成”字才一出口,身形突然一飘,闪电般欺到赵士德身前,右掌斜抓,竟然空手去夺他的双剑。

    赵士德哪料到对方说打便打,全无半点征兆,一晃之间便已抢身攻到近前。总算他在这一对短剑上已下了数十年的苦功,临危未乱,左手剑一招“指天划地”,右手剑跟着一招“金鸡乱点头”,挽起**个剑花,双剑以极快的削刺严守门户。

    萧青麟赞道:“好剑法!”单掌自外向内圈转,换式按向赵士德的胸口,也不知他如何移动身形,竟在这一抓一按之际,顺势攻进了门户。赵士德的双剑反被闪到外档,竟然伤他不着。

    赵士德见他变招迅猛,掌来如风,果然是江湖中顶尖高手的身手。这一掌神妙无常,赵士德必须闪身后退方能避过,但薛冷缨便在身后,他闪避不打紧,薛冷缨却要受了这一掌。当此危急之际,他闪躲不行,不闪也不行,左右为难,不禁“啊”的一声大叫。

    然而,与萧青麟这等高手对招,哪有片刻犹豫的余裕?赵士德这么微一迟疑,萧青麟的手掌已然中宫直入,在他胸口轻轻一推。赵士德只觉一阵气血翻涌,短剑脱手落地,身体向后连退了七八步方才站定。

    萧青麟右掌一招逼退赵士德,跟着左掌穿出,顺势搭在薛冷缨的肩头,捏住他的脉门,连点“神封”、“极泉”、“大椎”、“京门”数处大穴,将他擒在手中。这两下出手倏来倏去,直如鬼魅,虽有几分偷袭之嫌,但身法兔起鹬落,令人目眩神驰。若非如此,以赵士德与薛冷缨的身手,又怎能在一招之间双双败落,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萧青麟收掌站立,说道:“赵护法,多有得罪。还好没伤到你。”

    赵士德一怔,不明他话中含义。这时一阵风吹过,他忽觉胸口一凉,一块布片从前襟飘了下来,却是一只手掌之形,长袍胸口处赫然是一个掌印的空洞。原来适才萧青麟在他胸口一按,已用内力震烂他的衣袍。赵士德不禁脸上变色,情不自禁的伸手按住胸口,心想萧青麟的掌力既将柔软的衣袍震烂,自己决无不受内伤之理,一摸之下,胸口却不觉有何异状。

    萧青麟道:“赵护法,萧某与你无怨无仇,请你不要再插手这档事,我绝不开罪于你。至于薛少庄主的人头,我是决意留下了,你若看不过眼去,尽可回铁衣山庄通告薛野禅,让他来找我替儿子报仇。”

    赵士德为人颇有江湖汉子的气概,即使败在萧青麟手下之后,仍是十分刚硬,不失高手身份,但一见薛冷缨落在敌人掌中,性命危险,不由得威风尽失,急忙叫道:“且慢!”足尖一勾,挑起一柄短剑。

    萧青麟道:“莫非心中不服,还要再来打过?”

    赵士德惨然道:“赵某武功不精,今日救不了少庄主的性命,有负老庄主重托,不敢独生于世。但求萧先生迟些下手,容赵某死在少庄主前面,以谢老庄主当年救命之恩。”说着横过剑锋,便往颈中刎去。

    薛冷缨穴道被封,无法阻拦,急得大叫:“赵大叔,使不得!”

    萧青麟也没料到赵士德性情如此刚烈,说死便死,义无反顾,不禁吸了一口冷气。

    赵士德面露苦笑,挥剑急划。众人惊骇之下,谁也不敢拦阻,眼见他剑锋横颈,立时要血溅当场,尸横于地,忽听得嗤嗤声响,一件暗器从不远处飞射过来,铮的一声,在剑锋上一碰。赵士德手一荡,短剑歪了,但还是在左肩上划了一道半寸深的口子,鲜血迸流。

    萧青麟定睛一看,只见地上的暗器却是一枚骨牌。赵士德膂力甚强,这小小一枚骨牌,居然能将他手中的短剑荡开,那投掷骨牌之人的武功,只怕不在自己之下。他微一惊诧,便知这枚骨牌正是出自二弟狄梦庭之手。

    狄梦庭走上前来,道:“大哥,能否看在小弟的面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萧青麟一怔,道:“二弟,你怎会为他们求情?”

    狄梦庭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八年前,我身陷囫囵,赵护法曾经放我一条生路。大丈夫恩怨分明,今日便不能看他惨死而无动于衷。”同时心中又想:“赵士德是凌小姐的亲舅舅,情同骨肉。今日倘若逼死了他,一来良心上过不去,二来凌小姐也恨死了我。”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知恩重义,乃是英雄本色,大丈夫原当如此!”他挥手一拍,解了薛冷缨被封的穴道,说道:“这两人任由二弟发落。”说着转过身去。

    狄梦庭伸手在薛冷缨肩上轻轻一推,将他推到赵士德的身边,道:“你们走吧。”

    这个变故来的过于突然,赵士德兀自有些不信,道:“你要放我们离开?你……你是何居心?”

    狄梦庭奇道:“放你们一条生路,又有什么居心?难道你们不想走?”

    赵士德虽然想不到对方为何会突然放过自己,却知道在此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急忙拉起薛冷缨的手,神情尴尬地退出门去。薛冷缨忽然叫道:“阁下放我们一条生路,薛冷缨十分感激,日后自当补报。可是铁衣山庄与萧青麟仇深似海,不会凭你今日这一点恩惠便此罢手,你与萧青麟乃是一丘之貉,总有一天要叫你们血债血还。你若说我忘恩负义,尽可将我的人头再留下来。”

    赵士德却对狄梦庭心存感激,急忙打断薛冷缨的话,道:“快走,快走。”两人急步走出大门。

    众人一听,均想:“同是铁衣山庄的门人,薛冷缨却比赵士德更多几分狠气。”

    顷刻之间,一干铁衣山庄的弟子跟随两人出门而去,走得干干净净。

    随着铁衣山庄众人离开,屋中的赌客也都纷纷散去,片刻之后,人影皆无。偌大的一座赌厅之中,只剩下萧青麟与狄梦庭两个人。

    狄梦庭走到萧青麟身旁,道:“大哥,恕我直言,你不该替我与薛冷缨赌那一手牌,更不该将性命押为赌注。万一稍有闪失,咱们输了这手牌,那是兄弟累得你性命不保,让我有何面目活在世间做人?”

    萧青麟淡淡一笑,漫不在乎说道:“生死由命,上天早已注定。倘若我命不该绝,自然不会输这手牌,若是该有这一劫数,躲也躲不过,又何必大惊小怪?”

    狄梦庭叹了口气,心中如何不明白,大哥纵横江湖多年,历经无数次出生入死,早已磨炼得精明沉稳过人,绝不会仅凭一时冲动,便做出不顾性命的莽撞之事。只是午夜与宫千雪诀别之后,多年痴情终成空,他面上虽然行若无事,心中实则痛楚欲绝,只想找一件刺激的方式宣泄伤悲。这才会与薛冷缨搏命一赌,全不将性命放在心上。狄梦庭理解大哥此刻的心情,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不禁一阵黯然神伤。

    萧青麟走到断裂的赌桌旁,从地上拣起凌小姐的玉箫,轻轻吹去上面的灰尘,递给狄梦庭,说道:“二弟,你的机会来了,好好珍惜,不要失去。”

    狄梦庭接过玉箫,道:“大哥,你说什么?”

    萧青麟道:“人家既然把玉箫留在这里,你便可以借还箫之名,去拜访它的主人了。这岂不是一个上佳的机会?”

    狄梦庭心中早有此意,哪知被萧青麟先说出来,脸上不禁一红,道:“大哥,原来你早已看出来了。”

    萧青麟道:“临安凌府天下闻名,凌小姐更是芳名远播,人说是江南第一绝色。不知有多少江湖少年为之魂牵梦萦。想不到二弟福缘不浅,竟得佳人垂青。”

    狄梦庭微微一叹,道:“不瞒大哥说,其实我与这位凌小姐早有一段交往,缘起于八年前……”于是将当年自己如何家毁逃亡,如何被凌惜惜收留,如何为赵士德接骨疗伤,又是怎样下了花舫,与凌惜惜依依分别,最后说道:“大哥,就连你我兄弟相见为证的玉镯,都是凌小姐所赠。这份情意,在我心中已深存八年之久。想不到今日能与她在此重逢,我原无丝毫的非分之想,只是对昔年的恩情,总想有所报答。”

    听了狄梦庭的话,萧青麟深深点了点头,道:“想不到凌小姐一个娇弱女子,却有几分侠骨柔情。你们的交往缘于患难,这才是人世间最可贵的情意。还有赵士德知恩图报,不惜冒违背主命,放你一条生路,倒也算得是一条恩怨分明的好汉子。早知如此,今日便不该这般为难于他。”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道:“倘若有一天能化干戈为玉帛,我倒真愿交这样一个朋友。”

    狄梦庭脱口道:“大哥,不如咱们一起去凌府吧,你随我去见凌小姐。”这句话才说出口,他心中忽想:“该死!大哥今夜刚与宫千雪分手,心里伤痛未愈,此刻正该找个清静地方独处一会儿。我怎能邀他一同去见凌小姐?听我们畅谈昔年情意,他会怎么想?心中又是什么滋味?大哥是一定不会跟我去的。”只是这句话说也说了,已无法收回,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后悔。

    果然,萧青麟道:“能够拜睹凌小姐芳容,当然是一件佳事。只是我另有急事要办,不能随二弟前去。”

    狄梦庭料到萧青麟会推辞,便不再劝,道:“好,我一个人去。”一边将玉箫仔细地收入袍袋之中,一边向屋门走去。

    萧青麟不等他走出屋门,忽然追上几步,挡在他的身前,道:“二弟,你须记住一件要紧的事,待会见到了凌小姐,万万不要提及我的名字,更不要让她知道咱们是兄弟。”

    狄梦庭诧道:“为什么?”

    萧青麟苦笑道:“萧青麟这三个字,早被骂得千疮百孔,何堪提起?说出来没的让人厌憎。”

    狄梦庭急道:“大哥,你说什么话来?你我兄弟这片手足之情,可对苍天,可鉴日月!我若连你的名字都不敢提及,那还算什么兄弟?”

    萧青麟叹道:“二弟,你怎懂得江湖中人言可畏。只怕我我会成为你与凌小姐之间的阴影。”话音一顿,又道:“你可知道凌小姐是什么人?凌府又是什么地方?”

    狄梦庭道:“我只知道临安城中最出名的人物,乃是财倾三江、富可敌国,号称天下第一巨贾的凌关山,想必凌府就是他的府邸?”

    萧青麟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道:“二弟,你这话只对了一半,却错了一半。凌关山确是一个理财的奇人,这些年来,无论多么清冷败落的生意,到了他的手中,立刻起死回生,变得财源滚滚,炙手可热。说他是天下第一巨贾实不为过。但他却不是凌府的主人。”

    狄梦庭茫然问道:“那谁才是凌府的主人?”

    萧青麟道:“就是这位凌小姐。”

    狄梦庭奇道:“怎么是她?”

    萧青麟道:“这事要追叙到十几年前,那时凌家的老太爷行将就木,凌府的家业全由大公子凌少堂执掌。凌关山与凌少堂虽是同父兄弟,却是凌家老太爷与婢女所生,其母无名无分,不能列入族谱,因此凌关山在府中空有二公子之名,却始终不受重用。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凌少堂夫妇生下凌惜惜不久,不幸英年早逝。凌家老太爷不忍家道败落,便在临死前,把全部家产都留给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凌惜惜,又将她托付给了凌关山。这样一来,凌府所有财富的主人便成了凌惜惜,凌关山则是她的监护人,并兼任管家之责。”

    狄梦庭道:“原来是这样。”

    萧青麟忽然话锋一转,说道:“这些年来,我被天下各派不断追杀,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狄梦庭一怔,不知怎会转到这个话题上,道:“是为了什么?”

    萧青麟说道:“有人说萧某这条命价值千金,倒也不是谣传。因为谁取了我的人头,就能获得一笔巨大的财富。这笔财富足以令无数江湖汉子挺而走险,不惜与我拼命。这个悬赏要置我于死地的人,正是凌关山!”

    狄梦庭吃了一惊,道:“他为何要这样做?难道你们曾经结下仇怨?”

    萧青麟道:“我与他无怨无仇。”他皱紧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道:“这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铁衣山庄和神龙堂追杀我,是为了借我的人头笼络人心,达到独霸江湖的目的。但凌关山只是一个生意人,与江湖中事全无关系,为什么不惜巨资要置我于死地?夺了我的性命,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狄梦庭也不明白,道:“看来其中原因,只有凌关山自己明白。”

    萧青麟道:“是啊!所以我不要你在凌小姐面前提到我,是怕萧青麟的恶名,吓到了她。”

    狄梦庭急忙摇头,还想解释,却被萧青麟挥手制止,道:“二弟,什么都不必说了,只管照我的话做。去吧!”说罢,他身形一展,突然拔身而起,忽喇喇一声,冲破顶窗,飞了出去。

    狄梦庭没想到大哥说走便走,竟无半分迟疑,急忙叫道:“大哥,你去哪里?”

    风中传来萧青麟的声音:“三日之后,我们在海宁盐官镇见面。”最后几个字音已是从数十丈外传来,当真是去若神龙,矫夭莫知其踪。

    狄梦庭追出赌厅,却已看不见了萧青麟的身影,眼看追赶不及,只得出了金钩赌坊,往西湖而来。

    这时天色已亮,淡淡的轻风摇着湖畔的柳枝,与湖水连成一片翠绿之色。粉墙碧瓦横亘其间,掩映于竹树,天风云影山色湖光,如诗如画,一派详和宁静的景色。

    狄梦庭一路信步走来,到了水榭之前,却发现码头中已不见了的花舫。他知道凌小姐定然已乘船出湖去了,倒也不急,沿着湖岸又走了半里地,寻到一个船肆,租了一条小船,往湖心撑去。

    湖水青碧,波平如镜,狄梦庭将竹篙刺如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小船宛在镜面上平平滑了过去。湖边的水草不时擦上船舷,发出低语般的沙沙声。阵阵湖风掠过狄梦庭的头发,像是柔软的手掌抚摸他的头顶。波声漾漾,花香幽幽,宁静得令人心醉。

    小船穿过一个个桥洞,经过一处处柳荫,渐渐驶到湖心。狄梦庭取出玉笛,吹出一曲,笛声悠扬,在湖面远远传去。他吹的是一曲“蒹葭”,心中按着音韵,默想词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首曲子出自“诗经·秦风”,说的是一个人在秋水长天下追寻思念之人,虽路途遥远,江河困阻,但执着追求,不愿放弃。

    当年楚寒瑶的笛声之妙,乃是天下一绝,等闲难得听他吹奏一曲。狄梦庭尽得义父真传,这一曲“蒹葭”吹得情韵幽婉绵长,意味无穷,将曲中的霜露、秋水、烟波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集尽“云耶山耶远莫知”之朦胧妙境,充满无限的思慕之情。

    一曲终绝,余音袅袅不散,往湖中飘漫而去。狄梦庭站在船头,心想:“我吹笛时运上了玄天真气,在湖面上可以音传数里。凌小姐精通音律,听到我的笛声,一定会驶船过来的。”

    果然,过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只听得一阵嗳乃声响,从小瀛洲之后转出一艘花舫,缓缓划水而来。在船头上俏生生站着一位翠衫姑娘,搭手往湖心眺望,正是小丫鬟洁蕊。

    狄梦庭心头一喜,暗道:“苍天不负我一片真情,你们果然来了。”当下将竹篙往水中一点,脚下的轻舟倏地窜出,一去便是五六丈,只撑了六七篙,已到了花舫近前。随着两船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狄梦庭的心情也愈发迫切起来,这时扁舟与花舫尚隔三四丈远,他双肩微晃,向花舫跃去。

    这一跃势道不急不缓,冉冉直飞,看似轻描淡写一般,其实他在四谛岛上所学的高深武功,都在这一招“凭虚临风”中展现出来。本来他身体飞离扁舟,势必要向湖水中落下,但他运劲将衣袖摆出,激起一股劲风,拍向湖水,生出反击,托住他身子缓缓滑行,有如鸥鹭掠波。这衣袖上真气反激之力,委实非同小可。

    这一手惊世骇俗的武功若叫江湖高手看到了,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但洁蕊只是凌府的一个小丫鬟,全然不会武功,狄梦庭的身法举重若轻,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看着。待狄梦庭来到了身前,才道:“方才吹笛的人是你么?你……咦,怎么是你?”她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狄梦庭,蓦地发现对方正是在金钩坊赌牌的那位白衣公子,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狄梦庭微微一笑,抱拳施了一礼,道:“洁蕊姑娘,咱们聚别有缘,又在这里相见。”

    洁蕊先是怔了怔,随即格格格一笑,向旁边让了开,道:“哎哟哟,公子何必如此大礼,小丫鬟哪里承担得起?”她眼珠转了几转,忽又蹙眉嗔道:“想不到公子不单赌桌上的本事精通,笛儿也吹得这般好,只是行事却有几分唐突。我们也没有邀你,怎么不请自到,跃到人家船上来了?这艘花舫可是我家小姐的闺船,你没来由上了来,岂不是失礼?若叫别人看见了,又会怎么说?”她说这番话时,板起了面孔,仿佛大有责斥之意,只是眼睛一眨一眨地藏着几分笑意,露出少女的狡黠与俏皮之态。

    狄梦庭依然含笑说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说着,他取出玉箫,双手捧上,道:“我是为还箫而来,倘有得罪,望请原谅。”

    洁蕊接过玉箫,道:“我料得你便要说这句话。好吧,这枝玉箫由我替小姐收下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狄梦庭微一沉吟,道:“夜间在金钩坊中,承蒙凌小姐以玉箫相赠,使我免遭窘境,今日便想亲口向她道谢。”

    洁蕊道:“你想亲口向我家小姐道谢么?”她将玉箫在手中转了几转,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小丫鬟见识短浅,可是依着我看,公子还箫道谢只是一个托辞,想见我家小姐一面才是正经。对不对?”

    狄梦庭一愕,想不到自己的心意竟被对方看了出来,脸上不禁一红,暗想:“小妮子眼光厉害,被她识破我的心思。”

    洁蕊斜眼睥睨狄梦庭,心中嘀咕道:“这些年来,打着各种名目要见我家小姐的人物多了,哼,也不想想我家小姐是何许人也,岂能说见便见了?”她心里冷哼,脸上却带着三分笑容,说道:“不巧得很,小姐现在恰巧不在船上,累得公子白跑一趟了。不过,念在你还箫的情分上,我可以向小姐转至你的谢意,你说吧,打算怎样谢我家小姐?”

    狄梦庭一听凌惜惜不在船上,心中好生失望,但往洁蕊脸上细望,即觉得这小丫鬟的眼中暗带几分狡黠之色,当下默运玄功,侧耳倾听,登时听见船舱中传出低低的呼吸声。要知他在四谛岛多年来潜心修炼,耳聪目明,远胜常人,一旦将内功运起,耳力远及数十丈外,能闻常人所不能闻之声。况且世人之中,男、女、老、幼的呼吸声或粗或细,或急或缓,各有特点,绝无一例相同。等闲人自然分辨不出,但在狄梦庭这般高手耳中便一听了然,已知凌惜惜正在船舱之中。他淡淡一笑,顺手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笛,递给洁蕊,道:“请将这枝玉笛转交凌小姐,我见此玉笛,如见小姐之面。她若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笛传命,我也必定赶来领命。”

    洁蕊却不接笛,只道:“真的么?难道我家小姐无论让你做什么事,你都肯做?”

    狄梦庭慨然道:“但教力所能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洁蕊睁大了眼睛,忽地又是一阵大笑,道:“不要啦!那时候,铁衣山庄的薛冷缨也是说得这句话。吓,怎么你们许诺都象商量好的一样,开口便又是汤又是火的,还什么‘万死不辞’,嘻,你能死一万次么?”

    狄梦庭摇了摇头,心想:“我狄梦庭岂是轻易许人的?既已亲口许诺,决无翻悔,你便要我去干天大的难事,我也义无反顾。小丫鬟不知轻重,将我的许诺视作玩意。我狄梦庭堂堂大丈夫,怎能与薛冷缨相提并论?”

    洁蕊好容易止了笑声,说道:“好啦,公子的谢意我替小姐心领了,你的玉笛我是不敢收的。但求一事,不知可否?”

    狄梦庭道:“请讲。”

    洁蕊道:“我不要公子赴什么汤,蹈什么火,只求公子别在这里耽搁了,快些下船走吧。”

    狄梦庭闻听此言,心里不是滋味,他原想自己借着交还玉箫的机会,能与凌小姐相见。哪知凌小姐尚未见到,先被小丫鬟洁蕊挡了驾。人家既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自己再留下去,只会徒增没趣,但若就此离开,却又心有不甘,讪讪的想找几句话来跟她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他目光一扫,望见船舱边放置着一张木几,几下是锦缎蒲团,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和一叠字帖,知道洁蕊定是在这里临帖习字。

    他心念一转,暗想:“如果洁蕊咬定凌小姐不在船上,我总不能强留下来。因此要见凌小姐,先得叫这小丫鬟吐口。”对付洁蕊,他立时有了计较,心想此刻既无话可说,最好便是什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度步到木几旁,看了一眼上面临摹的书法,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然发现了什么毛病。

    洁蕊果然十分关心,过来问道:“你看这几幅字写得怎么样?”

    狄梦庭点了点头,道:“好,很好。这笔字习得是卫夫人名姬帖的书法,用墨枯实虚实相映,轻重徐疾交织,令人回味无穷。不过,这个么……”话未说完,语气一顿。

    洁蕊先听狄梦庭满口称赞,心中暗喜,哪知他语气一转,似乎有什么话说不出口,急忙问道:“不过什么?”

    狄梦庭见洁蕊已经上了圈套,愈发不动声色,将手抱拳一拱,道:“没什么。既然凌小姐不在船上,我多留无益,这便告辞了。洁蕊姑娘,咱们后会有期。”转身便要下船。

    洁蕊跨上一步,挡在他的身前,道:“不行。你不把话说明白,可不能走。”

    狄梦庭道:“你怎能不许我离开?好吧,就算是我的不是,你只当我从来没看过这些书法便是。”

    洁蕊道:“你看已经看过了,怎么能只当从来没看过?”

    狄梦庭一付无可奈何的神情,道:“那么你要怎样?”

    洁蕊道:“这幅书帖我已经临摹了好久,连小姐都说我写得已带三分神韵,你怎能看得不顺眼?难道你还能强过我家小姐吗?哼,我倒要听你说说这笔字有什么毛病。”

    狄梦庭道:“洁蕊姑娘,你会错意了。我不是觉得你的字写得不好,而是忽然想起一件事。”

    洁蕊奇道:“什么事?”

    狄梦庭道:“不知洁蕊姑娘可否知道,有一种书法,不需要用手来写,甚至连笔也可以省去,只要有一方墨、一张纸,便能留下墨迹。”

    洁蕊双眉一挑,忽地哈哈大笑,道:“你说什么风话来?哈哈哈,写字不用手,不用笔,那不是昏了头么?这……这也能算是书法?”

    狄梦庭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伸手从几上将砚台拿起,见砚中尚有大半新研的墨汁,又将一张宣纸铺好,道:“洁蕊姑娘,你看好了。”说着,他手一翻,将砚中的墨汁往宣纸上倒去。

    洁蕊吃了一惊,只道墨汁落在纸上,定然会渍出一大片墨污,倘若滴到蒲团上,那便难以洗净,急道:“啊哟,你这人怎么这样不小心……”

    哪知,就在墨汁滴到宣纸上的一刹那,狄梦庭运起一口真气吹出,这口真气是他聚集丹田内息喷出,含着多年修炼的功夫,宛若有形之物,裹着泼撒的墨汁落在宣纸上。狄梦庭真气不绝,吹得墨汁在纸上流转,仿佛毛笔蘸墨书写一般,笔画纵横如结,联缔如绳,时露飞白,苍劲古拙。转眼之间,一幅惊世的“吹书”写毕,八个大字跃然纸上。

    这一下将洁蕊看得目瞪口呆,定睛望去,只见纸上写得字是“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这是诗经中“静女”中的一句诗句,说的是一个美女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望着拜访的人,取笑对方着急的模样。狄梦庭写下这一句诗,一来是展示绝妙的书**夫,二来也隐隐含着指摘凌惜惜避而不见的意思。

    一幅字写罢,狄梦庭将身子往一旁让了让,为的是叫舱中的凌惜惜看清纸上的字,然后含笑抱了抱拳,隔着舱门的珠帘向凌惜惜微施一礼。

    片刻之后,只听舱中传出一个声音:“洁蕊,请这位公子进舱中一坐。”

    狄梦庭等的便是这一句话,当下整了整衣冠,道:“如此便讨扰了。”说着走进舱中,他只觉眼前陡然一亮,见舷窗边坐着一个姑娘,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对小小的酒窝,微现腼腆,丽色照人。

    狄梦庭与凌惜惜自湖畔一别,已经多年不见,心中思念她时,总记得她是个娇美娴静的女孩,哪知此时已经长成一个颜若春花的少女。此刻重逢,狄梦庭心中怦然而动,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宫千雪来,暗暗将她们比较,发觉两人虽然都是世间绝色,但宫千雪是洁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将七情六欲都隐藏在冰冷淡漠的神情中,令人不可逼视。与宫千雪寒霜一般的气质相比,凌惜惜则象一泓恬静的春水,柔到了极处,纯到了极处,不掺杂一丝一毫的瑕疵,令人一见之下,便生出一种亲近怜惜之情,仿佛是早已倾心相知的老朋友一般,心灵间没有半点陌生的隔阂。

    凌惜惜见狄梦庭这么怔怔地望着自己,玉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羞意,伸手一指对面的椅子,说道:“公子请坐。”

    狄梦庭轻轻“啊”了一声,也发觉自己这般端详人家实是不礼貌之至,急忙收转目光,欠身说道:“多谢。”他坐在椅上,打量四周,见船舱中的摆设与八年前相差无几,寓高雅于玲珑之中,显得独具匠心。

    凌惜惜提起桌上的细瓷茶壶斟了一杯茶,送到狄梦庭的桌前,道:“船中无酒,未免有减公子清兴。请品淡茗一杯,以谢远道送箫之情。”

    狄梦庭见杯中之水碧绿清澈,茶叶银白隐翠,香气浓郁,赞道:“好茶!曾有诗云:‘梅盛每称香雪海,茶尖争说碧螺春。’这杯碧螺春茶鲜醇甘厚,必是春分、清明之际采制的佳品。凌小姐果然是茶道中的高士。”

    凌惜惜一听,睁大眼睛,向狄梦庭端详一会儿,道:“你会品茶?懂得茶道?”这两句话一出口,顿觉这样问人家大是无礼,不由得脸上一红。

    狄梦庭微微一笑,道:“唐代诗人朱仝在《煎茶七类》中说道:‘煎茶虽微淡小雅,然要须其人与茶品相得。’可知茶品的第一讲须是人品。如今世风纷扰、物欲横流,难得能在茶香之中品雅、赏趣、清心、静神。凌小姐于茶道必精,不知有何见教?”

    一番话讲完,凌惜惜顿生知己之感,道:“公子所言,已深得茶道精髓。来,请公子品茶来。”当即起身向船舱里间走去,狄梦庭和洁蕊跟随在后。穿过一道隔扇,来到内室。门帘掀开,便是一阵扑鼻茶香。

    狄梦庭一闻到这茶香,便道:“妙啊!这儿有极品的君山银针。噫,居然还有雨前的敬亭绿雪,那远在大理的普洱茶更是难得。”

    洁蕊在他身后拊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公子一进小姐的茶室,便将所藏的三种最佳名品报了出来,当真是道中名家,了不起,了不起!”

    狄梦庭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茶瓶、茶壶、茶杯以及茶筒、茶篓,从澄碧青翠的绿茶、艳如胭脂的红茶、银芽闪亮的白茶,到多彩绮丽的乌龙茶、清香幽雅的花茶、色澄香高的黄茶,甚至连西域的茶砖都有收集,当真是包罗万象,不禁由衷说道:“小姐所藏,岂止名品三种而已。那天目青顶固是等闲不易得到,这本地特产的西湖龙井,九窨一提,在当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

    凌惜惜又惊又喜,道:“我这九窨一提的西湖龙井藏于茶筒之中,公子怎地也嗅得出来?”

    狄梦庭道:“这等好茶,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芬芳。”

    洁蕊笑道:“好呀!小姐,这回你是找到知音了。”

    凌惜惜白了一眼洁蕊,啐道:“小蹄子胡说什么?下次再敢,仔细你的嘴。”虽是责怪,口气中却不乏欣喜之意,转过头又对狄梦庭道:“来,便请公子来品这九窨一提的西湖龙井茶。”

    洁蕊手脚极是麻利,一听小姐要请狄梦庭品茶,急忙点炉烧炭,坐水沏茶,不多时,已是满室茶香。

    狄梦庭内功深厚,纵是烈酒也能畅饮百杯不醉,但闻到这清淡的茶香,却不禁生出醺醺之意。

    凌惜惜待茶沏好,取出两只羊脂瓷杯并排放了,将茶壶往杯中斟去。那茶汤澄碧翠,一旗一枪,交错辉映,轻轻漂动,缓缓沉浮。狄梦庭深吸一口气,只觉香馥若兰,虽未入口,已有齿舌留芳之感,心中叹道:“好啊!清香一杯茶,尽显江南明媚的春色,无怪有诗人唱出了‘如此湖山归得去,诗人不作作茶农’的赞叹。”

    凌惜惜将茶杯轻轻送到狄梦庭之前,道:“公子请用。”双目凝视狄梦庭的脸色,瞧他品茶后的神情。

    狄梦庭举杯轻轻一呷,细细辨味,半晌之后,说道:“奇怪,奇怪!”

    凌惜惜道:“什么奇怪?”

    狄梦庭道:“这茶的滋味好生奇怪,令人难以索解,我可当真不明白了。”

    凌惜惜眼中闪动着十分喜悦的光芒,道:“你说的是……”

    狄梦庭道:“我最早品味的香茶是在南海的一座海岛上,那是在上等绿茶中加入龙脑香,虽然茶香芬芳馥郁,却还不能称为花茶。听说真正的窨花茶,是将鲜花和茶坯拼和在一起,当花香与茶香窨为一体,再把茶与花筛分出来,然后烘干。据一位茶道前辈言道,木犀、茉莉、玫瑰、蔷薇、兰蕙、桔花、栀子、木香、梅花、桂花、玳玳、莲花皆可作茶,名茶须与名花相配,方显茶艺之精……”

    话音未完,洁蕊已然不耐烦,皱眉道:“哎哟哟,我家小姐只问你这茶如何与众不同,谁要你罗里罗嗦说这许多不相干?”

    凌惜惜道:“洁蕊不要多嘴,让公子把话说完。”

    狄梦庭道:“小姐这杯茶中的花香,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奇异,不知什么花才能有此芳醇,这个……”

    洁蕊嘻嘻一笑,得意之极,道:“这可是我家小姐的不传之秘。为制这九窨一提的西湖龙井,实是花费了无数心力,不惜遣人远赴边塞雪域,采集冰峰奇葩。”

    狄梦庭又惊又喜,说道:“莫非这茶中的窨花竟是……竟是……”

    凌惜惜点了点头,道:“冰山雪莲。”

    狄梦庭长出一口气,心想:“冰山雪莲生长在雪峰深处,这等奇珍之物,乃是可望不可及,无缘之人找一世也不见得会找到。用它来窨制花茶,难怪香沁心脾。”

    凌惜惜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当初为了采集冰山雪莲,耗费了府中许多财力。几位管家都在暗中埋怨我以巨资窨茶,实在是不值得。叔父虽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不以为然。唉,想想真是造物弄人,我苦心窨成的花茶,到头来却无人品赏。”

    狄梦庭道:“窨成这等好茶,难能可贵,若依着我,纵是倾家荡产,也是值得。”

    一听这话,凌惜惜心中好生喜欢,脱口说道:“能逢到这等茶道中的知己,我付出一片苦心,也不枉了。”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一张俏脸羞得通红,心想:“女孩儿家口没遮拦,这种话如何可以自己说将出来,岂不教人家看得轻了。”多年以来,她痴迷于茶道,精于茶艺,却只能孤芳自赏,未免寂寞,心中极为渴望逢一知己,能够畅所欲言。这番心思,从来没跟谁说过,只是在自己心里千番思量,百般盘算,今日遇见狄梦庭,不知怎地,竟对他一见如故,将心里话都吐露了出来。

    狄梦庭见凌惜惜秀美的面庞之上,本来总是隐隐带着一丝寂寞神色,这时虽然含羞低头,眉梢却流露出快活之情,更增娇丽,心想:“我若能一辈子逗引你这么开心,此生还复何求?”

    他沉吟片刻,说道:“茶道中的学问,渊如瀚海,我不过是刚刚入门而已。说来奇巧,这位领我入门之人,正是你凌小姐。”

    凌惜惜好生惊讶,奇道:“你说什么来?咱们素昧平生,怎是我将你领入茶道的门径?”

    狄梦庭道:“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八年前,也是在西湖之畔,曾经有一个小叫化子,又饥又饿来到这艘花舫前,是你给了他一盘小笼汤包充饥,又请他品尝花露香茶。那时,正逢他家破人亡,对世道充满怨愤之情,是你让他重新觉出人间尚有温情存在。在以后的岁月中,他又历经了许多艰辛与磨难,但那杯香茶的芬芳却始终留驻在他的心底,不能忘怀。”

    凌惜惜全身一震,道:“啊!这件事……你……你怎么知道?”

    狄梦庭继续道:“如今那个小叫化子已经长大成人,并且热衷于茶道,常常在静夜时分独自烹一壶香茶,对月独饮,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在他最凄惶的落难中,有一位善良的小姐,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他一条生路,并将一对珍贵的玉镯相赠……”

    说到这里,凌惜惜心中陡然一阵激动,再也忍耐不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凝视狄梦庭的脸庞,瞧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啊”的一声,脸现惊喜之色,道:“你是……是你……”

    狄梦庭知她终于认出了自己,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就是当初那个小叫化子狄梦庭。”说着撩起袍袖,露出那只碧玉手镯。

    凌惜惜重见这只玉镯,往昔的记忆随之萦回心头,不禁百感交集,道:“原来你没有死,你……你尚在人世!”

    狄梦庭微笑道:“赠镯之情未报,岂可撒手尘寰。”

    凌惜惜脸上又生红晕,道:“你是如何脱险的?”声细如蚊,几不可闻。

    狄梦庭叹道:“九死一生,实是一言难尽。”便将自己当年离开花舫后的种种经历诉说一遍,说到萧铁棠父子之时,想起大哥叮嘱的话,微一沉吟,但还是如实讲出,并不隐瞒萧青麟的名字。他口才本好,这时将那天的情景一一道来,愈发惊心动魄,说到惊险之时,听得凌惜惜双手捧心,脸上色变。

    故事讲完,凌惜惜犹然沉浸在紧张之中,用手揉揉心口,说道:“天啊!在那种情形下,你们能够脱险,真亏了苍天福佑。”

    狄梦庭道:“是苍天福佑,更承小姐关怀之情。”

    凌惜惜脸上一红,暗暗打量狄梦庭,一时之间心乱如丝。她被人称为江南第一绝色,爱慕之人极多,其中既有名重一方的巨贾阔少,也有风采翩翩的浊世公子,更有薛冷缨这般江湖少年高手,却没有一人能够得到她的垂青。然而此刻,狄梦庭却令她心中泛起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情感,这种感受究竟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明白,只是觉得他和其他的人都不一样,和他在一起十分安适平和。虽然相见的时光很短,却仿佛是和一个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彼此的心灵间没有一点隔膜,轻轻易易便心中的灵犀一点而通。

    见她怔怔出神,狄梦庭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凌惜惜“啊”的一声,回过神来,心道:“该死!女孩子家,怎能这般胡思乱想?”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又问道:“你去了四谛岛,那位救你性命的萧什么……对了,萧青麟后来怎样?”

    狄梦庭一怔,原以为讲出萧青麟的名字来,凌惜惜纵不骇得惊心掉胆,也得脸上失色,哪知她听得若无其事,反而关心起萧青麟的命运来。狄梦庭细细打量她的神情,见她绝无伪装之色,便道:“你……你不知道萧青麟的名声?”

    凌惜惜道:“不知。怎么?”

    狄梦庭好生奇怪,道:“这几年我大哥名震江湖,一柄剑纵横四海,无人不知他的威名。临安虽非武风盛地,却也不应不闻。”

    凌惜惜摇了摇头,目光中流露出了寂寞之意,说道:“从来没人对我说过江湖中的事,在凌府之中,除了叔父之外,都是仆佣婢女。他们只知道我是小姐,见了我都是毕恭毕敬,谁来跟我说这些趣事?”

    狄梦庭道:“那么外面的人么?”

    凌惜惜道:“什么外面的人?”

    狄梦庭道:“你到外面去,听别人谈论起来,总该了解一些事情。”

    凌惜惜道:“我从来不到外面去,除了府中和这艘花舫,连临安城都没去几次,也遇不上什么外人,偶尔舅舅来这里坐坐,也总嘘寒问暖,不断送些珍奇礼物来。唉,其实我这里是什么都不缺的。”

    狄梦庭道:“那你就不想去外面去走一走,看一看?”

    凌惜惜轻轻吁了口气,道:“叔父从来不要我出去,也不许外人进来见我。他说世上的坏人太多,防不胜防,我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儿家,还是别见坏人的好。”

    狄梦庭沉思片刻,忽然说道:“你说我象不象坏人?”

    凌惜惜奇道:“你怎说自己象……当然不是……”

    狄梦庭说道:“着啊!世上诚然是有坏人,但更多的是好人,岂能因噎废食?何况老住在凌府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那不气闷死人?”

    凌惜惜皱眉道:“可是……可是我怎么能去?叔父是决计不许的。”

    狄梦庭道:“你叔父自然不会准许,可是脚长在自己的腿上,难道不会偷偷的走么?待在外面漫游一次,只要能够平安回来,谅来他也不会怎样责骂。”

    凌惜惜听了这几句话,当真茅塞顿开,双目一亮,心道:“是啊,我偷着跑出去看看外面的风光,就算回来给叔父狠狠责斥一番,那又有什么要紧?再说叔父自幼便疼我爱我,从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难道能为这件事生我的气不成?”想到能够出去浏览山水风光,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又想:“只是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知该去哪里游玩?”

    狄梦庭见她秀目紧蹙,侧头沉吟,拿不定主意,当即猜她的心思,说道:“你若信得过我,便让我陪你去。一路上有什么事,一切由我来应付就是,你尽可放心。”

    凌惜惜一听此言,心中再无顾忌,道:“好,我便随了你去。”一言出口,脸上登时发烧,这句话中已含了将心相许的意思,心中只想:“我怎能这么说?我怎能这么说?”却又掩不住心底涌起的一阵阵甜蜜,当真是心乱如丝。

    狄梦庭听到“我便随了你去”这六字,当真是喜从天降,一生之中,从未听见过有六个字是这般好听的,不禁向凌惜惜望了一眼,只见她双颊晕红,大是娇羞,不知正想到了什么。两人目光一触,不约而同都转开了头去。

    狄梦庭只觉心弦一颤,一股热气从丹田冲起,霎时间涌遍全身,再也按耐不住,上前一把握住了凌惜惜的小手。

    凌惜惜吃了一惊,急忙将手往回抽,却哪里抽得回来,便也不再使力,只是小声道:“咱们……咱们先去哪里?”

    狄梦庭说道:“塞北赏雪,南海嬉浪,潇湘听风,钱塘观潮,皆为天下绝景。眼下正是钱塘观潮的时候,咱们便去海宁盐官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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