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武侠仙侠 > 剑影无痕 > 第七章 莫干怅恨

?    莫干山,位于浙北德清境内。相传春秋末年,莫邪、干将夫妇为吴王阖闾所召,在此铸剑,剑就身亡,后人为纪念他们夫妻,以两人的名字称为山名。山岭绵延百余里,有剑池、荫山、天池、天桥等诸多胜景,古诗云:“参差楼阁起高岗,半为烟遮半树藏。百道泉源飞瀑布,四围山色蘸幽篁。”

    这一日天色初晓,荫山山谷的山道之上,缓缓走来两匹骏马,马上骑士一穿灰衫,一穿白袍,正是萧青麟与狄梦庭。他们也不拉缰绳,任由坐骑信步而行,一路上山。山道两旁开满一种不知名的野花,红紫相间,烂漫似锦,绚丽之极。狄梦庭探身摘下两朵,拿在手中玩赏,道:“这是什么花?我从来没见过。”

    萧青麟瞥了一眼,说道:“这叫做四季秋海棠,你觉得好看么?”

    狄梦庭道:“算不上好看,只是山谷处处花荫,一眼望去倒也赏心悦目。”

    萧青麟道:“你一定想不到,这花另外还有一个名字:断肠花。”

    狄梦庭吃了一惊,道:“断肠花?这花难道有毒?”

    萧青麟摇了摇头,道:“不是。古代载籍《采兰杂志》上说:‘昔日女子,怀人不至,泪洒地,遂生此花。色如妇面,甚媚,名断肠花。’”

    狄梦庭道:“我读过师父留下的医经,只知道秋海棠的根茎皆可入药,有清热润肺之能,却不知道此花还有这样一个名字和这么一个凄美的故事。”

    萧青麟道:“我第一次从这条山路经过的时候,也只晓得这花娇美清艳,后来才知道在它美丽的背后,竟包含着何等凄楚的相思。”

    狄梦庭若有所思,心想:“大哥说的虽是秋海棠,却似是在暗喻天下之事。其实人世间的恩恩怨怨何尝不是如此?昔年师父妙手成春,被尊为医林第一圣手,却有谁知道他内心经历的痛苦?义父身为四谛岛主,江湖中无不敬仰,但他日日苦受相思的煎熬,又有几人知晓?”

    正想着,却见前方山势忽陡,山道即是一长列宽大青石铺成的石阶,规模宏伟,工程着实不小。两人骑马委折而上,只见不远处一道瀑布飞珠溅玉,奔泻而下,分成三迭落入石潭之中。

    萧青麟翻身下马,道:“前方便是莫干山的剑池,相传古时干将、莫邪夫妇在此鼓风装炭,化铜铸剑,每铸成一柄剑,必须要用剑池之水磨濯,否则锋芒不显。这个故事流传至今,犹被江湖中人津津乐道,凡是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剑道高手都要到剑池边洗剑试锋,以求宝剑更加锋利无匹。”

    狄梦庭笑道:“大哥,咱们也去洗剑吗?”

    萧青麟道:“那都是些江湖俗子的勾当,咱们不凑这个热闹。何况剑道之精,贵在神念与心意相通,当心神合一之时,纵是一草一木皆不弱于钢刃,倘若倚重剑利,忽视心神,那才叫舍本逐末。”

    狄梦庭道:“即是这样,咱们赶路吧。此处距钟离世家已经不远,咱们快马加鞭,用不了多久便能赶到。”

    萧青麟却道:“二弟,你下马吧,这段路要靠咱们的两条腿了。”他指了指前方,道:“你看,在剑池前方的那片松柏林子,便是钟离世家的剑冢,家中历代高人弟子逝世之后,均葬于此。因此,那里虽非禁地,却是钟离世家最为神圣之地,凡由剑冢前经过的江湖之人,不管辈份多高,职位多尊,一律都要下马步行经过。倘若谁敢纵马奔驰,那便是惊扰了葬在地下的英灵,钟离世家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狄梦庭道:“这规矩倒是闻所未闻。不过常言道:入乡随俗。咱们也不能坏了钟离世家的家规。”说罢,他飘身下马,道:“咱们牵马走过去。”

    两人下了马,缓步走过剑池,只见山道两旁树木森森,荫着一大片碑林。林中石碑重重叠叠,少说也有三五百块。狄梦庭望去,见这些石碑都用水磨青石雕刻,每块都有一人多高,奇怪的是碑上除了花纹之外,并无一个字,只在碑心镶嵌一柄长剑。他心中不解,道:“大哥你看,这些石碑之上,为何既无碑文又无祭文,却镶入一柄剑?”

    萧青麟道:“这便是剑冢之名的由来。钟离世家世代以铸剑之术传家,每个弟子都以铸成天下名剑为一生最大的荣耀,当他们去世之后,便将平生铸成最好的一柄剑镶入墓碑中。”说到这里,他走到一块石碑之前,用手轻轻抚摸碑中的剑锋,道:“刻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后也要磨灭,但这一柄柄利剑却始终不减锋芒,每柄剑都似在讲述主人一生的业绩,岂不胜过所有的碑文与祭文?”

    听着萧青麟的话,狄梦庭神驰想象:“当前朝之际,钟离世家便已名驰天下,数百年来精益求精,人才辈出,这家中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好手。”

    正出神间,忽觉萧青麟轻轻一拉衣袖,小声道:“小心,那边有人来了。”两人同时侧身,闪入一块石碑之后。狄梦庭按耐不住好奇心,探头望去,只见碑林深处缓缓走来一个白衣人,此时天色虽亮,晨曦却被松柏的密枝挡住,树林中到处都弥漫着一层淡紫色的雾气,那个白衣人从雾中走过,只能看到那人的上身和衣裙的下摆,而腿脚则全隐没在林雾之中,仿佛飘行而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脱俗之气。

    狄梦庭暗暗称奇,只见这个白衣人慢慢飘移而来,越来越近,渐渐地,才看清这人是一个女人。她一身白裙胜雪,面色也是一样的雪白,生着一双弯弯的月儿似的眼睛,目光也似月儿一般宛媚娴静。她从碑林间的小径上走过,竟让人感觉不到她肌肤的重量,只觉得像是一团银白的云雾轻轻拂了过去,留下一缕馥郁的芳香。

    狄梦庭从未见过世间竟有如此圣雅的女子,轻声向萧青麟问道:“她是谁?”

    萧青麟双眉微微一颤,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小声道:“她叫宫千雪,是钟离世家的长嫂。”

    狄梦庭道:“天色这么早,她到剑冢来做什么?”

    萧青麟沉声道:“扫墓。”

    狄梦庭道:“扫墓?她……扫谁的墓?”

    萧青麟向前方指了指,道:“你看到林子右边第九块墓碑了么?”

    狄梦庭望去,奇道:“咦?别的墓碑都有利剑镶嵌,这块墓碑为何什么都没有?”

    萧青麟道:“这块墓碑下葬的便是钟离世家的掌门弟子钟离剑阑,也是她的丈夫。”

    狄梦庭吃了一惊,道:“她是钟离剑阑的遗孀?”话音顿了顿,他又道:“听说钟离剑阑是钟离世家百年来第一高手,可惜英年早逝,至今犹有不少人为他惋惜不已。”

    萧青麟道:“钟离剑阑是江湖中少有的奇才,他执掌钟离世家的几年中,一柄剑纵横武林,威名远振。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前,他迎娶宫千雪入门,才不过一月之后,他便南下苗疆采集玄铁炼剑,不想中了瘴毒,强撑着回到莫干山,不日即与世长辞。唉,这真是天妒英才,只可怜宫千雪新婚的红妆未退,便成了未亡人。”

    狄梦庭想不到这样神仙一般的女子竟有如此凄凉的身世,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她这般绝尘脱俗的人物,竟要寡居深院,如此命运,岂不是太委屈她了吗?”

    萧青麟深深叹息一声,道:“正所谓造化弄人,天下事十九难遂人愿。”

    狄梦庭道:“是啊!事事终由天定,总逃不脱一个‘缘’字。”话到此处,他忽然想起上山时看过的秋海棠花,想起花名后隐藏的那个凄美的故事,猛然觉得宫千雪便仿佛那怀人不至的女子,只是她等候的人,却永远不会回到她的身边。

    这时,宫千雪已经走到钟离剑阑的墓前,她手持一柄白玉拂尘,轻轻掸去墓碑上的灰尘。在她的身后,默默又走来一个白衣青年,头系方巾,腰悬长剑,周身带着一股勃勃的英气,他手里端着一个盛满清水的玉钵,将水从墓碑顶上淋下,直到钵中的清水一滴不剩才缓缓走开。

    宫千雪取出一条雪白的丝巾,轻轻擦拭墓碑,神态极为专注,仿佛她擦拭的不是石碑,而是天下珍稀的古玩玉器一般。过了良久,她将墓碑擦拭得一尘不染,才放下丝巾,抬起头,发现白衣青年仍然默默站在身后,她轻声说道:“掌门人,今天是试剑大会的日子,庄中事物繁忙,都需要你来料理,你快回庄去吧。”

    白衣青年道:“天色不早了,你也随我一起回庄吧。”

    宫千雪道:“不,我想陪剑阑多呆一会儿。”

    白衣青年道:“我陪你。”

    宫千雪犹豫了一下,道:“掌门人,你……”

    不待她把话说完,白衣青年抢着说道:“在庄中,我是钟离世家的一家之长,你叫我掌门人。但这里只有你我两人,你是我的大嫂,我是你的兄弟,你就叫我剑阁吧。”

    宫千雪摇了摇头,说道:“庄中的规矩在哪里都一样。何况,这里也不是只有我们两人。”

    钟离剑阁哼了一声,手按剑柄,回头四顾,道:“怎么?这里还有旁人?在哪里?”

    宫千雪把手轻轻放在墓碑上,道:“在这里!”

    钟离剑阁一怔,奇道:“在这里?”

    宫千雪道:“对,你大哥的亡灵还葬在这里。在旁人的眼里,他去逝了,但在我的心中,他还活着。”

    钟离剑阁的神情登时一变,道:“雪儿,你……”

    宫千雪道:“叫我大嫂。”

    钟离剑阁道:“不,雪儿,你听我说……”

    宫千雪打断他的话,正色道:“你想同我说话,就先叫我大嫂!”

    钟离剑阁的脸色一阵发红,一阵发青,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费力地说道:“大嫂,这三年来,我……我的心……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宫千雪默默望着他,神情渐渐缓和下来,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剑阑不在的这些年里,若没有你、没有钟离老夫人、没有家中的这些好兄弟,我……我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得下来。你待我好,我怎会看不出?可是,在辈分上,我是你的大嫂;在名分上,剑阑活着,我是他的媳妇,剑阑不在了,我是他的寡妇。”

    钟离剑阁急道:“不,这不公平!大哥亡故这三年来,夜夜陪伴你的只有青灯空床,你心中没有一天快活过。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

    宫千雪秀眉一紧,沉声道:“掌门人,你仔细看看四周,这里是剑冢!是在你大哥的墓前!你怎么敢说这种疯话?”

    钟离剑阁道:“这话在我心中好久了,今日索性都说出来吧。雪儿,你还年轻,难道不想有个人照顾你,呵护你,慰藉你?难道你仍想苦苦的独守这座空闺?雪儿,只要你答应,我不做什么世家掌门了,咱们一起去到一个世外桃源,不,哪怕是穷乡荒岛,永远不为人知,也与人无损。我会让你过上最幸福的日子,我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宫千雪已是又惊又怒,厉声道:“你住口!”扬手便是一掌抽去。她不识武功,这一掌也不含什么内劲,钟离剑阁只消将头一低,立时就轻易避过,但他这时失魂落魄,呆呆的不知闪避,拍的一下,这一记重重击在他的左颊之上。

    宫千雪也没想到这掌竟会打中,还着实不轻,也是一呆,心中的怒气稍减,说道:“掌门人,请你讲话自重!”

    钟离剑阁脸上吃打,疼楚却在心头,这一刻他只觉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道:“你……你打我,我是一心为你好,可你却……却……”

    宫千雪道:“你若是真为我好,就该顾及自己的名誉,也是顾及钟离世家的名誉!”她转过身,手指钟离剑阑的墓碑,道:“你大哥一生只想铸成一柄盖世无匹的名剑,为此远下苗疆,采集玄铁,哪知却中了瘴毒,含恨而逝。直到现在,剑冢中每位前辈的碑上都有利剑镶嵌,唯独你大哥的碑上却什么都没有。”说到这里,她泪水盈眶,甚是激动,道:“你若为我着想,就应想方设法找到炼剑的玄铁,铸成一柄绝世名剑,镶入你大哥的墓碑之中,完成他未完成的遗愿,告慰他九泉下的亡灵。”

    钟离剑阁听着宫千雪的话,望着大哥既无祭文、又无利剑的墓碑,蓦地一阵羞愧难当,双膝一弯,跪倒碑前,道:“大哥,兄弟对不起你!今生今世,我若不找到玄铁,铸成名剑,镶入这块墓碑,便叫我生遭百劫万苦,死后不得入葬剑冢。”凡钟离世家弟子,死后都要葬在剑冢,除非犯了大罪大恶,被赶出门庭,才会埋在外处。武林中好汉谁都将名声看得极重,决不肯令自己死后的名字受人损辱。因此,钟离剑阁这句誓言,已是钟离世家最重的毒誓。

    宫千雪见他立下毒誓,忙也盈盈拜倒,说道:“多谢掌门人!”

    钟离剑阁急忙伸手相扶,道:“大嫂请起来。”

    宫千雪将身子往斜侧一让,道:“掌门人不必如此。”

    钟离剑阁见她拒绝自己搀扶,不禁惨然笑道:“大嫂多虑了。今日虽有冒犯,却是我真情流露,既然大嫂不允,我决不会让你为难的。请你放心,今日之事,我钟离剑阁若是吐露了半个字,立时自刎相谢,倘有食言……”说到此处,忽然右臂一展,已将腰间的长剑拔出,说道:“有如此指!”左手竖掌,右手挥剑,将左手的小指削了下来。

    这几下行动有似兔起鹊落,迅捷无比,宫千雪丝毫没有提防。她一呆之下,已知钟离剑阁之言确是出自真心,急忙取出手帕,扎住钟离剑阁流血的伤口,道:“掌门人,你……你这是何苦……”

    钟离剑阁却将手帕揭下,苦笑道:“手上的血很快就会干了,我心中的伤口却永远无法愈合。”

    宫千雪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缓缓摇头道:“你要忘记今天发生的事,忘记今天说过的话,那么从今往后,我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仍是我的好兄弟。否则的话,我们从此不要再见面。”

    钟离剑阁道:“不可能!我不能忘记,就象你也不能忘记大哥一样。但我会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不再对你说,不再打搅你,不再……”话到此处,只觉心中一阵悲苦,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宫千雪见他脸上肌肉微微扭曲,显然内心极为苦痛。她心知这时自己对钟离剑阁稍有关切,立时便要陷入无法解脱的情感纠葛之中。当下硬了硬心肠,转身面向墓碑,对钟离剑阁再也不看一眼。

    便在这时,忽听得马蹄声响,由远而近,片刻间便到了树林之外。

    钟离剑阁站在宫千雪面前,一付失神落魄的模样,但一听到马蹄声,顿时双目一翻,精光如电,一扫刚才的颓丧之气,刹那间恢复了掌门人的威严气度。他手按剑柄,沉声道:“什么人这般大胆,到了剑冢外敢不下马,不要命了吗!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说着大步向林外走去。

    他才走出几步,只听宫千雪在后面叫道:“掌门人,你等等……”

    钟离剑阁道:“什么事?”

    宫千雪道:“剑冢之外,武士下马,文客下轿,乃是钟离世家百年前立下的律条,武林各派,莫敢不尊。此人竟敢破例闯山,显是有备而来,在没明白对方的虚实之前,你千万要慎重。”

    钟离剑阁重重一哼,道:“剑冢是钟离世家历代先贤的安瞑之地,就是天王老子,也得下马步行。谁敢违背这条家规,便与钟离世家不共戴天。我身为掌门,岂能坐视不理?”

    宫千雪道:“倘若一定要动手,务必一击而中。你是一家掌门,无论胜败,都关系到钟离世家的荣誉与威严。今日是试剑大会,天下各派英雄都聚在庄里,江湖之中人多口杂,不要让此事成为他们口中的话柄!”

    钟离剑阁说道:“我明白!”说罢转身而去。他转了两个弯,来到林外的石阶前,这一片地势微见开旷,他刚要从林中走出,忽听得兵刃铮铮相击为号,道路上飞步赶来十余名白衣剑手,各持长剑。

    他知道这些人都是钟离世家奉命守护剑冢的弟子,显然也是听到了马蹄声,赶来看个究竟。他心念一动,悄然隐藏在一株树后,探头向外观望。

    只听得那马蹄声由远而近,来得好快,不多时便到了碑林之外。这是一匹黑缎子般的骏马,马上是一个青年骑士,身穿玄衣,腰缠金丝缎带,肩上系的黑色披风高高飘在身后,透出一股英傲之气。他纵马扬鞭,旁若无人般飞奔而来,直到碑林之外,看见路中站满的钟离世家弟子,竟不勒缰,依旧向前直冲,口中高声喝道:“前面的人赶快让路,小心少爷马快踏伤你们。”

    这人飞马闯山,已触犯钟离世家的家规,此刻见到钟离世家的弟子,非但不赶快勒缰下马,反而口出不逊,实已犯下江湖大忌。只见十余名白衣剑手脸上恼怒之极,眼中如欲喷出火来,蓦地拔剑出鞘,顿时道路上剑光乱闪,寒芒大作,十余人挥剑直指街心,如临大敌。

    那玄衣青年对耀目生寒的剑光竟如视而不见,依然纵马直冲,直等坐骑奔到白衣剑手的身前,才猛地一提缰绳,只见那马唏聿聿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踢得路上的碎石乱飞,向一干白衣剑手射来。

    这些碎石虽然不大,却都是棱角分明,尤其被铁蹄踢得四下横飞,势道甚急,倘若打在皮肉之上,立时便要受伤。然而路上的十余名白衣剑手竟然挺立不动,目光集中在剑锋之上,向前平视,对迎面射来的碎石恍若不见。顷刻间,已有四块飞石分别打在三人的脸上,其中一人连中两石,鲜血长流,却仍是一声不吭,直立不动。

    见此情景,玄衣青年也不禁微微一凛,他拉马停下,朗声说道:“各位都是钟离世家的弟子吧。为什么挡我去路?”

    白衣剑手中走出一人,喝道:“阁下走到这里,已经走到头了!还不下马伏罪!”

    玄衣青年冷笑道:“要我下马伏罪,我伏什么罪?笑话!天下还有不许人赶路的规矩么?我赶来参加试剑大会,也算是钟离世家的贵宾,你们却拔剑相向,这难道是钟离世家的待客之道吗?”

    那白衣剑手双目一翻,道:“百年以来,钟离世家的剑冢外从不许人跑马上山,这是本门立下的铁律!阁下犯我家规,请立刻下马交出兵刃,随我等去庄中法堂陈明详情,听由掌门发落。”

    玄衣青年道:“钟离世家的弟子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听。可惜你们找错了人,我不是钟离世家的人,这些庄规管不到我的头上。”

    那白衣剑手冷冷说道:“怎么管不到?现在你头顶的是钟离世家的天,脚踏的是钟离世家的地,就是皇帝到了这里,也得步行通过。阁下把招子放亮些,赶快认罪下马,免得自讨没趣。”

    玄衣青年道:“我若不下马、不认罪,那便如何?”

    那白衣剑手一抖掌中长剑,断然说道:“阁下若是执迷不悟,再在剑冢净地滋扰,莫怪我们无礼。”

    玄衣青年不惧反笑,道:“你只是钟离世家的一个家丁,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你们快快把道路闪开,那便算了,否则我找钟离老太太算帐去。”

    一干白衣剑手闻听此言,无不怒形于色。钟离老太太是家中辈分最高的前辈,在江湖威望尊崇,地位比掌门人钟离剑阁更高,家中弟子向来只称“老夫人”,从不敢提及名号,岂知一个别派青年竟敢上山来大呼小叫,直斥其名。

    当先的那名白衣剑手是嫡传一脉的弟子,将本门威望看得极重,这时听对方出言无状,心中大怒,沉着嗓子道:“阁下大胆妄为,我等也只有得罪了!”说着大步走上前,将长剑挽起一个剑花,直指对方的面门。

    玄衣青年一扬马缰,递向前去,笑道:“好吧,你要收我的马,我给你便是。”

    那白衣剑手自幼在莫干山中铸剑练剑,未在江湖走动过,一向只听师伯、师叔、师兄们说钟离世家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派,又听说不论名望多大、本领多强的人物,从不敢在莫干山中放肆无礼。眼见玄衣青年面对自己寒光闪闪的长剑,只道他真是怕了,乖乖交出马来,于是将长剑插回鞘中,伸手去接马缰。

    哪知,他的手指刚刚碰到缰绳,突然间玄衣青年双腿一磕马肋,那马受了惊,猛地抖颈嘶鸣,抬蹄向前踢去。那白衣剑手猝不及防,才叫了声:“不好!”右肋已被马蹄扫中,顿时向后摔倒。他身在斜坡之上,一经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滚了数丈,好容易硬生生的撑住,这才不再滚动。

    玄衣青年见状哈哈大笑,道:“我这马儿性子倔,你可牵不走。”

    那白衣剑手从地上爬起,头脸上擦出不少鲜血,右肋更是剧痛难忍,只怕肋骨已断了几根,他怒恨交加,大喝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到莫干山撒野来啦!兄弟们,给我将他擒下!”

    随着喝声,早有五人飞身抢上,各挥长剑,一起攻来。但见青光荡漾,剑花点点,将玄衣青年连人带马全部笼罩。他们毕竟都是名家弟子,虽在盛怒之下,出手仍然极有分寸,所发招数虽然厉害,却均非杀手,只求将对方打倒,训惩一番,并不愿伤其性命,因此剑光凌厉,却都是往那匹黑马身上招呼。

    哪知这匹黑马却是玄衣青年最心爱之物,被他视为珍宝一般,见对方的剑光刺向自己的坐骑,心中大怒,猛地撕下披风,运劲挥出。这件披风只是普通绸缎织成,但他的内劲贯注其上,竟不啻于一面软盾,将五柄长剑荡了开去,跟着他右腕一抖,马鞭于瞬息之间连抽五记,五声脆响同时闪出,每一鞭都抽中一名白衣剑手腕上的“神门穴”。这是武功中最上乘手法,运鞭如风似电,落点却不失分毫,就象同时射出五件暗器一般无异。

    他出手甚重,每个白衣剑手只觉手腕剧痛,力道全失,五柄长剑一齐抛在地上。各人惊骇之下,急忙后跃,察看手腕的伤势,只见“神门穴”上微现红痕,一点鲜血也没渗出,看似伤情毫不严重,但他们却知对方是以鞭梢使打穴功夫,劲透穴道,筋骨受损,只怕半年之中再也无法使剑了。

    玄衣青年露了这一手武功之后,白衣剑手们便知今日遇上了江湖中第一流的高手,但他们已激发起同仇敌忾之心,非但不退,反而同时冲上,连五名受伤的剑手也不甘落后,虽然使不得剑,但运掌成风,更增几分凶狠猛劲。

    玄衣青年一皱眉,冷声道:“我上莫干山来是为了参加试剑大会,平白无端的跟你们动手,当真好没来由。”他口中虽是这么说,手下出招却丝毫不慢,鞭影纵横,好似落英缤纷,四散而下,马鞭一颤,便有一柄长剑落地。不过一眨眼间,又有三四人受伤丢剑。

    照此情势,用不了多久,便要给玄衣青年冲过剑冢。就在这时,忽听背后的树林中有人低喝一声:“大胆狂徒!到莫干山来既闯山,又伤人,世上焉有是理?”随着话音,一个人从林中走出,正是钟离剑阁。

    众白衣剑手一见掌门人露面,立刻罢手散开。钟离剑阁默默打量了对方几眼,说道:“我道什么人有如此大胆,阁下想必是铁衣山庄的高手。”

    玄铁青年微微一怔,奇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钟离剑阁道:“阁下这一身玄衣,便是铁衣山庄的标志,腰缠的金色缎带,更代表阁下在铁衣山庄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

    玄衣青年点了点头,道:“好眼力!”

    钟离剑阁却将面色一沉,说道:“阁下武功了得,身份又高,何苦如此不知自爱?我良言奉劝,自来狂妄无好报,阁下辛苦修炼的寒暑之功,莫教毁于一旦。我钟离世家与铁衣山庄虽无深交,也无过节,阁下飞马闯山,犯我家规,便请立时交出马匹兵刃,日后尚有相见地步。”他说话声音低沉,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显见内力深厚,带着一股威严气势。

    玄衣青年见对方往前一站,气派凝重,卓立如山,远非那些白衣剑手可比,心中也不敢轻视,翻身下马,走上前几步,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钟离剑阁道:“钟离剑阁。”

    他这一报名“钟离剑阁”,玄衣青年吃了一惊。钟离剑阁身为钟离世家的掌门人,在江湖中声望颇著,想不到竟是一个未及而立的青年。玄衣青年将信将疑,说道:“阁下便是钟离世家的掌门人钟离剑阁?”

    钟离剑阁道:“不错,正是我。”

    玄衣青年肃然起敬,道:“江湖各派说到钟离世家掌门人的时候,无不挑大指称赞,我只道钟离剑阁是一个何等了不起的人物,想不到你竟然这般年轻,怎么便做到一家掌门的地位上?”

    钟离剑阁道:“在钟离世家中,若论威望声名,我不如德高望重的钟离老夫人;若论武功剑法,我不如去逝的大哥钟离剑阑;若论赤胆忠心,钟离世家的每一位弟子皆是抛头颅、洒热血的忠烈汉子。我所以成为一家掌门,唯有将自己的生命与钟离世家的荣誉系在一起,钟离世家荣则我荣,钟离世家辱则我辱,如有人胆敢对钟离世家不敬,我第一个不与他善罢甘休,有一人便杀一人,有一百人便杀一百人,直到自己战死为止!”

    听了这番话,玄衣青年心中一凛,说道:“钟离掌门此言潜藏杀机,莫不是冲我说的?”

    钟离剑阁道:“那要看阁下是否知道自爱了。”

    玄衣青年微一犹豫,随即抱拳施了一礼,朗声道:“我为了赶赴试剑大会,行路匆忙,不知钟离世家的规矩,无意中误闯剑冢之地,多有冒犯,谨此谢过。事出误会,双方一笑置之便了,请各位让道。”他这几句话不卑不亢,并不折损自家的威风,对误伤对方数人之事,也陪了罪。

    钟离剑阁却“嗤”的一声冷笑,道:“钟离世家的家规法重如山,阁下闯山伤人,若能一笑置之便了,钟离世家的威名何在?我钟离剑阁的脸皮,又往哪里搁去?”

    玄衣青年道:“这么说,钟离掌门是不肯放过我了?”

    钟离剑阁道:“钟离世家向来不得罪一个朋友,也不放过一个敌人。”

    玄衣青年心头有气,喝道:“钟离掌门定是把我视为敌人了!”

    钟离剑阁一言不发,但那神情显然是默认了。

    玄衣青年怒气陡生,道:“我已向各位道歉,但你们不肯见谅,那也无法。反正我山也闯了,人也伤了,你们想把我怎样,就直说出来,我接着便是。”

    钟离剑阁见对方口气强硬,心中也火往上撞,说道:“你们铁衣山庄爱在江湖逞威,那也由得你。但到莫干山来肆无忌惮的横行,却不把钟离世家瞧得小了?今日你若能胜过我掌中的这柄剑,我便不再跟你为难。你爱去哪里,便去哪里好了。”

    玄衣青年瞧了这般局面,知道今日之事,已决不能空言善罢,势必要出手露上几招。他自持武功高强,傲然不惧,大声说道:“我敬重你是钟离世家的掌门,先礼后兵,将客气话说在头里。难道我薛冷缨还怕了你们不成?”

    他一言出口,只听得四周的白衣剑手都是“啊”的一声,显是听到了“薛冷缨”三字颇为震动。钟离剑阁说道:“你就是薛老庄主的独子,铁衣山庄的少庄主薛冷缨?”

    玄衣青年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

    钟离剑阁脸上显出郑重之色,道:“听说阁下家学渊源,一身武功尽得薛老庄主真传,在江湖中罕逢敌手,咱二人交手,我没有胜你的把握。但我身为钟离世家的掌门,便要维护钟离世家的尊严,哪怕洒尽自己的鲜血。因此,今日之战,势所难免,就是薛老庄主到了,我也是这一句话。”

    薛冷缨道:“既然如此,我奉陪便是,请钟离掌门出手赐教。”

    钟离剑阁回头对左右的白衣剑手们道:“我与薛少庄主切磋武技,你们在旁边观敌了阵。倘若我一个失手,伤在薛少庄主剑下,那是我学艺不精,你们切记不可给我报仇,立刻送薛少庄主下山,任他离去。”

    白衣剑手们听了掌门人这番话,都知道他言下之意是说,这场比拼已不仅较量武功,实是判生死、决存亡的搏斗。众人方才都见过薛冷缨的武功,决不在钟离剑阁之下,岂能让掌门人冒这个险?登时都围了上来,便欲劝阻。

    钟离剑阁如何不明白属下的心意,将手一挥,道:“你们退下,我意已决,不必多言!”说罢,他大步走上前,来到薛冷缨身前站定,道:“薛少庄主,请!”

    薛冷缨道:“钟离掌门,我与你交手,虽无胜算,大概也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但我此时身在莫干山中,势单人孤,你为什么不倚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与属下联手而上,多半便能将我击败。”

    钟离剑阁道:“你当钟离剑阁是什么人?与人对阵,岂能靠人多获胜?今日你我之战,无论谁胜谁负,钟离世家都将守口如瓶,决不传言江湖。”

    薛冷缨大声道:“好!钟离剑阁,你是一条汉子!请拔剑吧。”

    钟离剑阁不再多言,左手捏着剑诀,右掌一翻,已将长剑拔出,左足虚探,一招“朝天一柱香”向上斜指,正是正宗钟离世家剑法。这一招神完气足,端凝厚重,劲、功、式、力,无不恰到好处,看似平淡无奇,但要练到这般没有半点瑕疵,若无十余年的寒暑功夫休想做到。

    薛冷缨见他此招一出,就知是个劲敌,暗暗赞赏:“此人武功果然精纯无比,虽然算不上独步天下,却也堪称武林中顶尖的功夫,无怪钟离世家威震江湖百余年,门下当真是人才辈出。”他不敢怠慢,右手一展,也将长剑拔出,缓缓提起,剑尖对准了钟离剑阁的胸口。

    他这一拔剑,钟离剑阁也不禁吃了一惊。但见薛冷缨右臂的衣袖鼓了起来,犹似吃抱了风的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垂,与寻常无异,足见他全身劲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内力鼓荡,连衣袖都欲胀裂,直是非同小可。一剑之出,必有雷霆万钧之势。

    这两人均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阅历、见识都极为老练沉稳,此刻一见对方的起手式,便知遇上了罕见的劲敌。他们都明白今日之战,不但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更与本派的兴衰荣辱大有关连,因此都存下后发制人的心意,各自凝神戒备,谁也敢不贸然发招。

    四周的白衣剑手见此情景,一颗心紧张几欲跳出胸膛,后背的冷汗湿透衣衫,却连一点声响也不敢出,唯恐分散掌门人的注意力,落于下风。

    这一刻,林中变得死一般的沉寂,沉寂中却又包含着无限的肃杀之气。

    便在两人蓄势待发之际,忽听得远方传来一声悠长浑厚的啸声,从山下直冲峰巅。这啸声良久不绝,发啸者胸中气息竟似无穷无尽、永远不需换气一般。剑冢旁的众人初听之时,也不过觉得啸声强劲,震人耳鼓,但越听越是惊异,相顾差愕。

    薛冷缨听到啸声,脸上却带了欢色,高声叫道:“是赵大叔到了么?”

    只听山下一个声音直传上来:“少庄主,你的坐骑神骏,我是赶不上了。哈哈……”此人的身法当真是如风似电,笑声初响时犹在半山腰上,顷刻间已到近前。只见石阶路上人影一晃,一个玄衣汉子飘身而至。

    钟离剑阁脸上却变了颜色,心想薛冷缨如此肆无忌惮,原来暗中早已伏下了帮手,看此人武功之高,犹在薛冷缨之上,倘若两人联手,自己如何抵挡得住?这一刻审时度势,他心中暗动杀机,用左手轻轻一拍剑鞘,向那玄衣汉子点了一点。

    谁能想得到,这个看似乎毫不经意的动作,竟是一道下令杀人的暗号,他身后的白衣剑手一声胡哨,突然间长剑脱手,向那玄衣汉子飞掷而去。一眨眼间,山道上风声呼呼,十余柄长剑齐向玄衣汉子身上招呼。

    原来钟离世家的武功之中,有这么一门长剑脱手投掷的绝技。每柄长剑均有七八斤至十来斤重,用力掷出,势道极猛,何况十余柄长剑同时激飞射来,那玄衣汉子双手空空,实是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薛冷缨一见,急道:“赵大叔,小心……!”他欲飞身相救,却已不及。

    那玄衣汉子显然也未料到钟离世家的弟子会突下杀手,脸上露出一丝惊异之色,喝道:“你们为何……?”才说出这四个字,飞剑已射到面前。眼看他便要身遭乱刃分尸之祸。就在千钧一发的刹那间,他忽然伸掌插入剑丛之中,东接西抓,手法奇妙,快速已极,随来随收,竟无一剑落空,将十余柄长剑尽数接过,以左臂抱在胸前,哈哈一声长笑,跟着呛啷啷一阵乱响,将收来的长剑投在地上。

    众人骇然相视,但见这是一个容貌消瘦的中年汉子,身形甚高,穿一件玄色长袍,目若悬灯,精光炯炯。众人适才见了他抢接长剑的身手,无不惊佩,谁都不敢说什么话。

    沉默片刻,钟离剑阁开口说道:“这位先生出手神速,武功高强。不知尊姓大名,可得闻欤?”

    那玄衣汉子尚未回答,薛冷缨走上前,说道:“赵大叔,这次出庄,我只道您不会来了,正好生牵挂。不料您还是来了,真好,真好。”

    玄衣汉子斜了他一眼,道:“你每次出庄,必定要惹上几件麻烦,轻则一番口角,重则动起干戈,给你爹爹寻来多少棘手的事端?这次来赴试剑大会,老庄主放心不下,叫我跟来严加管教,不许你再惹事生非。”他话中虽含责怪教训之意,脸上却仍带着笑容。

    钟离剑阁听着两人的对话,心想:“这人姓赵,轻功又这般了得,难道便是铁衣山庄四大护法之首的赵士德?听说八年前铁衣山庄与天下第一杀手萧铁棠在西湖一役,铁衣四鼎中三人被杀,只剩下赵士德一人逃生,也受了重伤,自此之后,便即销声匿迹,再未在江湖中露面。若不是他,当今武林中更无人有如此轻功,多半就是他了。”

    只听那玄衣汉子上前说道:“这位便是钟离掌门么?在下赵士德……(钟离剑阁心想:果然是他!)……对钟离掌门的威名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尊范,果然年少有为,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我们这些老朽,嘿嘿,看来是越来越不中用啦。”说着拱手深施一礼。

    钟离剑阁连称不敢当,躬身还礼。若论江湖中辈分,赵士德比钟离剑阁大了两辈不止,但钟离剑阁身为一家掌门,地位极高,因此赵士德执的是平辈之礼。钟离剑阁亦连声谦让,说道:“不敢,在下这几分薄名,在莫干山之内或可逞狂一时,但在赵护法眼中瞧来,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赵士德微微一笑,道:“方才一个不留神,收了各位的兵刃,得罪,得罪。”说着,一挥袍袖,拂在地上的剑柄之上,十余柄长剑纷纷飞起,向一干白衣剑手射了过去,只是去势甚缓。白衣剑手们随手接过,剑一入手,便是一怔,接这柄剑实在方便之至,显是对方故意送到自己面前。人人手握剑柄,神色却极为狼狈。

    钟离剑阁心中好生尴尬,明明是自己这边暗下杀手,对方非但没有见怪,反而向自己赔礼,实在是说不过去。但事已至此,只得说道:“赵护法说哪里话来?今日之事是我钟离世家失礼,待我与薛少庄主交锋之后,若侥幸不死,再向赵护法当面赔罪。”

    赵士德奇道:“钟离掌门何出此言?铁衣山庄对钟离世家好生敬重,虽然平素少有往来,却不曾缺了礼数,今日又派了少庄主参加试剑大会,却不知如何冒犯了钟离掌门,竟要拔剑交锋?”

    钟离剑阁冷哼道:“薛少庄主真是好威风,好杀气。马闯剑冢,伤我弟子,把我这个掌门人更未放在眼里。哼,也不算怎么失礼。”

    赵士德暗吃一惊,回头对薛冷缨道:“少庄主,人家说的可是实情?”

    薛冷缨漫不在乎地道:“我不知钟离世家的规矩,误闯剑冢,伤了他们几个人,也算不了什么。我已向他们赔了礼,可钟离掌门却不肯罢休,我只能拔剑奉陪。”

    赵士德一听之下,心情一沉,本想少庄主若惹下些寻常祸事,那么凭铁衣山庄的面子出来调解说情,向对方道歉赔罪,或许尚有转圜余地,但他马闯剑冢,实已犯下钟离世家最大的戒律,对方决不会通融让步。无奈之下,赵士德说道:“此事曲在我方,赵某无话可说,该当如何罚惩,听由钟离掌门发落便是。”

    钟离剑阁见赵士德痛痛快快地认错,并不偏袒自己人,心中的怒气平息了许多,说道:“薛少庄主是铁衣山庄的重要人物,我也不想为难于他,便请交出兵刃马匹,随我回庄去见老夫人,应该如何处置,须请她老人家定夺。”

    赵士德听了对方的话,也不算过分,便对薛冷缨道:“少庄主,看你闯下的大祸,还不将兵刃马匹给人家送去?”

    薛冷缨将长剑从地上拣起,冷声道:“咱们铁衣山庄的门人,几时向外人低过头?我孤身一人,虽不是他们阖家徒众的对手,但若交出兵刃马匹,岂不是将爹爹、大叔、全庄弟子的面子一古脑儿都丢得干净?”

    赵士德道:“江湖有江湖的律条,是你冒犯人家的家规在先,此刻我也帮不了你。”

    薛冷缨道:“好,您就站在这儿。看我一个人,一柄剑,能不能把钟离世家给挑了。”说着,他横剑就要上前。

    赵士德一把将他抓住,喝道:“你找死!赶快将兵刃马匹交出去,不要把局面弄得没法收拾了,后悔都来不及!”

    薛冷缨急道:“赵大叔,您……您算是哪一边儿人?就算您不帮我,也……也不能帮着外人!”

    赵士德怒道:“胡说!就是你爹爹,也不曾这样对我说话!”顿了顿,他缓了口气,又道:“少庄主,你难道还不明白,咱们铁衣山庄霸主江湖多年,但树大招风,已遭惹了不少强敌,当务之急,是广交盟友,少树对手。就说钟离世家,它的实力虽然远不如铁衣山庄,但毕竟是江湖名门正派,若能与他们联手,对铁衣山庄百利而无一弊。老庄主要你来赴试剑大会,正是含着这层意思,可你却干了些什么?马闯剑冢,伤人弟子,还闹得不够吗?老庄主对你一片殷切期望,你却一点儿都不为他分忧解难……”

    薛冷缨脸色一阵发青,一阵发白,说道:“您别说了……别说了……”

    赵士德压低声音道:“你莫忘记老庄主常对你说过的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丈夫不能忍一时之辱,焉能成一世霸业?”

    薛冷缨双目一翻,仿佛下了决心一般,道:“赵大叔,我听您的!”他一手提剑,一手牵马,慢慢走到钟离剑阁面前,缓缓说道:“这匹马叫做‘乌云逐风’,在马谱中排到上八骏之首,算是千金难求的宝驹。这些年与我形影不离,比知交还要亲密,便如我的兄弟一般。”

    钟离剑阁见他说得动情,也道:“薛少庄主尽请放心,我会关照下面,这匹宝马在钟离世家决不会受半点委屈。”

    薛冷缨却道:“不必了!”话音方落,蓦地手腕一翻,长剑已如闪电般掠出,众人只觉眼前寒光一闪,那黑马颈上的脉管已被剑锋切断,黑马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嘶,跪倒在地,不住抽搐,双眼望着主人,不尽恋恋之意,显然至死犹不明白主人为何痛下杀手。

    薛冷缨脸色铁青,目不转睛地盯着胸前三尺外的剑尖,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地掉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嗒嗒声响。

    四周众人目睹如此惨变,尽皆骇然。过了好一会儿,赵士德才道:“少庄主,你……你……这又何必……”

    薛冷缨大喝一声:“别说了!”将长剑猛地插在地下,握住剑柄奋力一拗,只听得喀嚓一声,一柄精钢百炼的长剑顿时断为两截。他将断剑随手丢在地上,脸上已恢复了常态,淡淡说道:“钟离掌门要我的兵刃马匹,好,我就将兵刃马匹留在这里!”

    钟离剑阁见他杀马折剑,虽然交出兵刃马匹,怨仇却已结下,说道:“薛少庄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冷缨道:“这世上没有人能碰我的剑!更没有人能沾我的马!我的东西永远是我的,别人若想染指,我宁可毁了它,大家谁都别想得到!”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股阴狠戾气,四周的每一个人听后,都不禁打了个寒战,心头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惧意。

    话音方落,薛冷缨返身便走,连个招呼也不打,顷刻间消失在山道尽头。

    赵士德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向钟离剑阁道:“钟离掌门,我家少庄主多有得罪之处,改日赵某再行赔礼。”说罢一揖到地,转身追去。

    钟离剑阁吩咐属下收拾了死马断剑,将剑冢外打扫干净,便也离去。

    剑冢之外又恢复了宁静。

    四周静得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只有晨曦透过树林或浓或稀的枝叶洒将下来,落得遍地斑驳的阴影。

    狄梦庭站在墓碑后面,目睹了发生的一切事情,喃喃低语道:“江湖中人才辈出,这两位少当家年纪不大,心中却沟壑纵横、城府深沉,行事已露出逐鹿天下的霸气!再经历几年江湖磨炼,还有谁是他们的对手?”他转过头,却见萧青麟怔怔地望着前方,一付神不守舍的样子,显然对自己的话全未听入耳去。

    狄梦庭轻声道:“大哥,你怎么了?”

    萧青麟低低说道:“她……她走了……走了……”

    狄梦庭抬头望去,足见树林之中的晨雾已经逐渐开散,那雾中曾如谜一般的宫千雪也已飘然离去,仿佛随着薄雾默默消散,只在风中隐约留下一丝淡淡的清芬。

    萧青麟出了一会儿神,猛地一转身,脸上又恢复了那付桀傲不驯的常态,道:“天色不早,试剑大会就要开始了,咱们快走吧。”大步向林外走去。

    狄梦庭望着大哥神色的变化,洞察到大哥对宫千雪的一腔情愫,却不敢开口询问,便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出剑冢,往山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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