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照片上,一只头儿尖尖的小舟,如落叶般静止在酷热燎烤的沙漠中,沙子看上去又稠又亮。舟边的白双雁侧身躺在沙中,身形柔美,向雾一样透明的头纱遮住胸脯和年轻的肩头,蒙住她火热的头发。她仿佛被太阳的光耀温暖过来,眼睛虽不够大,但是忧伤而又舒畅,哀思明净,明净得如同舟中绮丽脆弱的涸辙。
“你怎么爱得这么胆小?”李灵均轻声说着,同时他那敏感多情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照片中的白双雁,“同居,我养活你,如此而已吗?”他不禁疑惑起来。这时他的目光落到桌上一对黄金耳环上,思量半晌,他拿起耳环,怯生生地把它沉入盛满水的杯底。
夜晚,当他注视着白双雁熟睡的面庞和苗条的腰身,身上忽然一阵发热,一阵发冷,“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变心,”他暗暗想到,“眼睛告诉我,你的心一如往昔凶狠而怯弱。”他俯下身,悄悄在她肩上落下了雨点般的吻。他的灵魂需要爱情,他无愧于心。
可怜的摄影师今天求婚遭拒了。
“白双雁,你下来——”导演气呼呼地吼道,阴沉着脸。
“你懂不懂什么叫做目送飞鸿啊?音乐起,嵇康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你这只呆雁就该像云间鹤一般玄远冷峻地隐退,可你怎么还一步三回头啊,唱梁祝呐!你先下去,娟芝,你上来跳!”
名为娟芝的舞者即刻娉娉袅袅地走上舞台,和着音乐挥舞起素洁的衣袖。
“我根本就不是跳舞的料……”坐在台下的白双雁轻声嘀咕道,“让娟芝去跳好了,为什么要我做那只呆雁!”
“你不明白,双雁,”这时白双雁得好朋友李玲把脑袋凑了过来,“娟芝的父亲给导演塞红包的事被人揭发了,骗人的聪明明灭无常。”此刻,台上的娟芝全身似火,仿佛从彩云中飞出的凤凰。她跳得很美。白双雁一边听着、看着,一边脱下身上的练功服,她感到凄凉,心头越觉得苦涩。
回到父母家,亲情对她一展离别的笑颜,可是白双雁无论对父、还是对母,都冷冰冰地不理会。于是白父活像个老鳏夫,阴沉着脸问道:“你眼里还有我们吗?”
白双雁沉默不语,两眼看着地面,白母则呆呆地坐在饭桌前,不吃也不喝,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为什么要让我学舞蹈?十四年了,我跳得不好,也不想成角儿!都是因为你们,如今除了跳舞,我什么都不会!我已经厌倦了,我想要新的生活,可是我还能做什么!”白双雁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你打算同那个摄影的结婚么?”白父问。
“不。”说完,白双雁离开了家。
黑夜里,快活的喧嚣飞进白双雁的耳朵。
“他们是谁?”她喝了一口红酒,轻声问李玲道。舞池的霓虹趁机扰乱了她无味的安逸。
“他们是娟芝幸运的宠儿,是大学生。”
“大学生……富丽的京城……既冷漠又寡情,对他们,崇高的真理显得滑稽可笑,不是吗?”微醉的她转头去问李玲,结果面前是另一张朦胧含蓄的脸。他正对着她微笑。白双雁觉得荒唐而又陌生,她含混不清地问那个人,“你看到李玲了么?她刚才就坐在这儿……”话没说完,白双雁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了李玲,她举着斟满红酒的大杯要和男孩们一起宴饮。
白双雁紧蹙双眉,面容庄重地走到人群中间,夺过李玲的酒杯,把她拽了出来。李玲并不觉得奇怪,她平静地坐到白双雁的身边,“没事儿,我还能喝……我可不像你,怕和他们交谈,因此不愿参加婚礼,不在婚宴上聊天。我们很少很少寻欢作乐,双雁,为什么……”李玲叹口气,打了个哈欠。
白双眼不作回答,她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李玲的手上。
“酒宴上大家欢天喜地,只有这姑娘愁眉苦脸,全都是您的缘故。”那个冲白双雁微笑的大学生突然说道,他的机灵立刻逗笑了李玲。
“你知道什么是友谊吗?”白双雁头也不抬,反驳他一句。
“你为什么皱眉头,别总是那么不高兴。”李玲摇了摇她俩握紧的手。
“是一个灵魂存在于两个身体。”
听到这话,白双雁不禁抬起头,闪着两只眼睛。“听说你是大学生,能告诉我学的专业吗?”她问他道。
“可以。”男孩心里似乎感到几分满足,他用目光紧紧盯着她,然后开了口,“运动人体科学。”
白双雁刚想说话,却连打哈欠,于是她把头靠着吧台,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她已经醉了,带她回家吧。”大学生说道。
本市优秀青年摄影艺术家作品展览
年轻的、年老的、内行的、外行的这一日济济一堂,热热闹闹的展览厅里,这儿、那儿,人们任意驻足,欣赏者自然的奇妙风光、社会的斑斓众生。面对着灵感和艺术的杰作,有的人恪守平静,有的人开开玩笑,有的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这就是权利这就是充满灵感的受苦。
白双雁走至人群较稀落的角落,吵闹令她感到枯燥。
“清水酸果——”她终于找到了李灵均的作品,并非世上一切她都不屑一顾,看看沙漠中的自己,如同朴素、凋萎的花冠,而舟中的水,则令她想起了公共浴室的温泉水。为了配合李灵均完成这幅摄影作品,白双眼可没少受苦。
为了使肤色更融和更朴素,她全身抹了厚厚一层油脂,然后在工作室接近40度的灯光照射下呆了三个小时,才做出了令李灵均满意的不畏烈日的表情。当拍摄结束,灯火熄灭的一刹那,李灵均透纳醉心于光和色,白双雁则久久无法闭上双雁,因为眼帘一垂下便会刺痛眼珠。之后她半睁着眼睛睡了相当长时间的午觉,以求恢复气力。在梦中,她开始充满智慧地反省:我努力要使自己爱他的一切,但我的本能不答应。他的感情如果工作而无法专注起来,那就是要了我的命!
“这张《清水酸果》中的女孩是您吗?
“是的。”白双雁的思绪一闪即逝,发现问话的人竟是前些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学生。
“您毫无损伤——她却形容憔悴。”
“什么?”白双雁疑惑地看着他。
“我似乎对照片上的您一见钟情,我奇怪,您怎么如此可爱,可我又不得不说服自己,现实中的她咄咄逼人,直不能婉。”
“这是摄影师带给你的幻觉和妄想吗?”
“其实摄影师什么也没带给我,他尽情地摄取人间的美,只为他自己一个人罢了。”
“为他自己?”白双雁低低地说了一句,但这时,周围的人声已经淹没了她的疑问。大学生欣赏着其他的作品,津津有味看入了迷,思绪万千,于是没有发现白双雁悄然离开了。
走出展览厅的白双雁在路旁的躺椅上坐了一会儿,这时起了寒风,她想找个僻静地方睡大觉。
回到李灵均的住所,她感到特别疲倦,开了一听罐头,做了点金枪鱼三明治。不久李灵均回来了,风尘仆仆进门就问——“你饿不饿,我们出去吃。”
白双雁摇摇头,继续吃她手中的三明治。
“好吧,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李灵均坐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幸好我还有对你的信任和爱情,否则我连面对你的勇气都没有,为你,我也许不会再有多少平静的时间。我要去云南出差,两个月后回来。”提到工作,李灵均似乎重又感到欢畅和活力。
“记得给我带礼物。”白双雁勉强做了微笑。
对于白双雁来说,舞蹈团就如同被矮篱笆围起来的院落,舞台上是一块漫坡地,台下是黑土平原,她和李玲则是其中两株可怜的小树。登上舞台表演——好比光秃的树枝上摇下最后的枝叶。最近舞蹈团正在紧锣密鼓地排演舞剧《嵇康特色》,这出剧受市文艺创作中心所托,将作为市精神文明建设的成果之一向上级汇报,因此团里领导格外重视。
“白双雁——”导演气得发抖,脸涨红。
白双雁听出了他蛮横的语声,回头一看,导演正气冲冲向她走来。
“您的舞,如果立刻换成现金,我会用香烟在钞票上烫满窟窿!看看你的节奏、方向感!你难道今天才开始学跳舞吗?难道你已经摒弃了你创造的想象了吗?”——这时突然一阵闹嚷,“导演——娟芝昏了过去!”
导演的脸色倏地改变,立刻跑去人群望了望,白双雁也跟了过去。
躺在众人怀里的娟芝低垂着头,紧绷着双眼和嘴唇,浑身哆嗦。“舞台监督!你们继续练!”说完,导演一把抱起娟芝,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排练厅。
“她是饿成这样的。”李玲说,“真是个傻姑娘,全团就属她最瘦了。”
“为什么要节食?”白双雁问。
“导演吩咐的呗,”李玲一边叹息,一边笑吟吟地说,“娟芝和你是导演抠得最紧的两个人了,不过,一个是因为太美把他迷住了,另一个则是太野不听话。”
听到这席话,白双雁着实无力,她对李玲说,“娟芝会成功的,她跳得很美。”心里却想:我的舞蹈也就此结束吧。
不久,舞台上恢复平静。伴奏音乐起,笛声悠扬,直至天宇,要让听者的心儿腾飞。扮演嵇康的演员名叫冯希,虽无七尺八寸,但形神俱美,舞动起来亦令人有“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之感。他手持酒壶,在舞台上任意流浪,不停变化出眩晕、摇晃、蹒跚、犹豫、动摇之姿。这段《纵酒放达》是冯希的独舞。
“冯希,你可以休息了,跳得很好,张梁,接下来你上来替他临刑。”舞台监督说道。
台下的姑娘们都忍俊不禁。下场排练《嵇康临刑》,嵇康基本上只需端坐在琴后做出手挥五弦的动作,所以排练时常用别的演员替代冯希。
古琴曲《广陵散》起,求情的士大夫们登上舞台,顿时台上一片单调的白色。他们背向嵇康,长跪不起,是为劝阻帝王处死嵇康的命令。不久他们缓缓地站起身,步伐似睡非睡,犹如残柳在风中摇摆舞动,极尽凄苦、清冷之态,但是气格顿挫,是为在梦中横渡天河。有人眼窝深陷,目光炯炯,有人把嘴一绷,露出坚强的信心,也有人颤抖着,低垂着哭泣的双眼。人人神与物游,络绎不绝,这是在表现士大夫们特以国故而屈膝的良心和骨气。这时嵇康颤颤悠悠地倚靠住囚车的铁栏,慢慢走向更靠近士人的角落。表现嵇康不顾自身哀毁成疾,决不俯仰由人的决心。
《广陵散》终,林簌泉石的声效起。演员们纷纷脱去身上的白衫,借助着更为华美的服装,他们开始惟妙惟肖地模仿天上日月的光辉、云霞的彩色、地面山川的秀丽、植物草木的贲华,动物龙凤虎豹的魅力奇姿。嵇康的头顶此时落下一道白光,接着四周暗了下来,一眨眼,群舞演员们在黑暗中杳然不见。舞台上只剩下嵇康这位孤高傲主的狂朋怪侣。
于意最深处,白双雁登场了。仪态妥帖自然的她饰演一只无辜而自由的飞鸿。她迈着如浮云四散的脚步,来到嵇康钉着铁栏的囚车前,目光充满忧伤地望着他,眉毛似蹙非蹙。这时音效换作一阵秋风秋雨的轰鸣声,可白双雁似乎不思归去,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嵇康。
“唉……她总是不听导演的话。”台下的李玲无奈地笑笑。
排练结束,只知睡觉不敢公事的舞台监督大手一挥,“今天够累了,散伙!”
立刻——“李玲、白双眼,”舞蹈团另一个名叫赵露的女孩叫住了她们,“晚上一块出去玩吧,上次参加娟芝生日宴的那伙男孩儿约我们呢。”
“好啊,好啊!”李玲惊喜万分。白双雁想想家里没人,自个儿呆着也没劲,于是答应了。
苍白的夜晚,生活的玫瑰将一起枯萎。
一整个晚上,白双雁听着舞厅的歌,将手中的杯子摆来摆去,一副倦态。女孩们叫她,她也无动于衷。
“上次同我们说过话的男孩今天没来,”李玲说,同时大胆地频频向男孩们送秋波,“他们说他踢球时把胫骨踢断了,现在躺在医院里。”
白双雁含着懒洋洋的微笑低垂着眸子,对单调生活的喧嚣付之一笑,此刻她的心灵空虚、头脑空洞。当她抬起眼眸呢——眉宇间如同一条荒凉的小路,默默无闻。
“他的名字叫飞柯,飞翔的飞,枝柯的柯。”李玲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飞柯……”白双雁语声低缓,“算不上冗词赘句……李玲,我们去跳舞吧。”
“真的?”李玲似乎不敢相信,“看吧看吧,理智也要让你和睦生活。”
舞池里有人如骏马奔驰,有人如老牛移步,有人全身心地,有人满腹心事。音乐判情绪的刑。安静了,肢体突然停止咆哮,郁郁徘徊;节奏迸发,人们照旧舞动不息。舞蹈团的姑娘们宛如天鹅在明净的海面上激起涟漪,她们的舞姿风度高雅,忽而如水花腾跃,清水东流;忽而如陀螺翻转,流光溢彩;忽而如晚霞铺展,芳甸覆春洲。她们用手指按唇保持男孩们的安静,使身边一切都沉入魔幻般的黑夜。
好久好久第一次,白双雁感到了舞蹈的狂热。
醉醺醺地回到家,已是晨曦微露,白双雁躺倒在床,筋疲力尽,她想去浴缸里放松一下,可是毫无力气,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早晨起床,乱蓬蓬的她走进洗手间,发现自己怀孕了。
“摄影就是捕捉美丽的瞬间,让视觉和希望的幻想达到统一。它如同写诗,要求简洁、准确、质朴、流畅、优美、和谐、丰满、完整。”无所事事的白双雁随手翻了本李灵均的工作日志,这样地念了一句,她对此持否定态度,“摄影是摄影,写诗是写诗,多么不相干的两件事啊。”她合上了李灵均的工作日志,这时她突然想到了飞柯,犹豫再三,她决定去医院拜访他。
“愚人自愚罢了……”她**道。
去医院的路上,坐在车窗边的白双雁一直恪守着平静,她不时摸摸肚子——也许生孩子会要了自己的命?或者只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无论如何,自己终于有理由可以远离跳舞了。她一直这样想着。那么孩子的父亲呢?对他来说什么更重要?一个家和家庭、寂静的爱和生命。如果告诉他自己不想要这个孩子——那肯定将是他无法理解的有意的凶杀,将是他希望、也许是理想主义的突然消失。想到这儿,白双雁忍不住天真地笑出了声。
“我决定了就得照办,恳求也无济于事。”她最后想道。
来到住院部,白双雁先在洗手间试着微笑了好几遍,她想让自己变得和蔼可亲些,好换来飞柯些许的赤诚和容忍。她的行为如同一位少女在心里默默培养起纯贞、温顺的爱情。推开病房看到飞柯的一瞬间,白双雁的心不禁颤抖了一下。
有三个床位的病房,空着两张床,飞柯的床位在中间。此时他正在吃力地伸手去够床头柜里的橘子,他的手指涿涿停停,可是不行,他不能再移动更多了,身边却没有一个人照顾他!这时那只慵懒的橘子经不住拨动,终于滚到了地上。飞柯只好歇手,他看看橘子,又望望窗外,并不打算摁铃把护士叫来。
白双雁走到他床前,捡起橘子递给他,“你的家人呢?”
“没有家人,我是个孤儿。”飞柯接过橘子,“谢谢您。”
听到这话,白双雁心灵的麻木更加明显,她一向万般厌恶所有伤感的阅历。“可是我觉得你……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以为你生来优越……孤儿院的生活是没有保障和安逸的……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为什么要对宽厚的生活赐予厌恶呢?”飞柯说道。
白双雁愣了一下,“我来其实是想请你……”她把李灵均的日志递给飞柯,“也许你可以帮我理解他的话。”
飞柯接过日志本,翻到白双雁折角的页数,然后开始认真地举着本子仰视阅读。白双雁则待在原地,一种莫名的妒意悄悄开始烦扰着她。
“诗人古怪的想象有时称白为黑,有时或彼或此,忽断忽续。同样,摄影作品未必重视内容是否切合实用,是否给人以日臻于上理的新发现。不同的拍摄方法和画面处理技巧就如同诗的不同体裁。可以如八行诗婉丽飘逸、联句工丽精致、寓言简洁凝练、叙事诗缘事而发录其所述、颂歌奇崛幽峭、哀歌自然流转。”
“好了,告诉我,白小姐,您从我这儿得到了些什么呢?我希望能帮助到您,可我也很想听听您的意见。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你不是鸿儒。也并非教授,为什么言语如珠,像是有计划的台词?”白双雁直言不讳。
“你怎么可以嘲笑我……”飞柯似乎心灰意冷。
“怎么了……”白双雁有些不知所措,飞柯无意间把客套的您脱口说成了亲切的你,“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的名字对您有什么意义?我在令人轻信的生活又该保持什么意义?讨好你并不合乎我的身份,那些拙作,写于我胡思乱想之际。它们斑驳陆离,除了您,没人会知道它们的存在。”
“我不和你争论。”白双雁转身准备告别。
“能帮我个忙吗?”飞柯说着把日志本还给白双雁,“我想见见《清水酸果》和这本日志的作者,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人。或者更任性地说,我想看到他更多的作品。”
“你喜欢摄影?”白双雁问。
“喜欢欣赏。”
白双雁的心一下被他的温良打动了,“可以。”说完,她还故意逗弄了一把——她的手指轻轻一推,床头柜上另一个橘子滚到了地上。“我还以为能让它转个圈然后直立呢!”白双雁把她明媚的目光投向飞柯,连同她那天真烂漫的微笑。
踏出病房,恬静的欢乐转瞬即逝,如同梦幻,白双雁重又寂寞、恍惚,周围是一片习惯于互相矛盾的生活。听了飞柯的话,白双雁虽并无对男友的工作大彻大悟,万念俱悉,但的确有了些热情。
“导演已经四天没来排练厅了,怎么回事?”
“原来你们还不知道,娟芝患了厌食症,导演天天在医院亲自照顾她呐!”
赵露一席话,让大伙都陷入凄悲的朦胧之中,李玲不禁流下伤心的泪,激动地说道:“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难道舞者非要做到人如月、骑似云才算是美丽的?”
“听说导演整天在娟芝身边,既没有流泪,也没有受到责备。”
“他什么时候回来?”白双雁问赵露道。
“那可不一定。他把自己系在娟芝的病榻上,谁也动弹他不得。领导们去了一批又一批,没用!唉……排练厅要过群龙无首的日子了……”
“没有导演,我们该怎么办啊……”李玲哭哭啼啼。
后面的谈话白双雁几乎听不到了,她一个人离开排练厅,坐在清风习习的门口台阶上,目光平静、默默不语。她在想如果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舞蹈团,同伴们一定会惊愕不已,惊愕之后呢?导演会怎么样?忽哭?忽笑?变得异常?——不,那只能证明自己是懦弱的,可却并没有什么在跟自己作对啊!
“你说,你的工作有什么不好?”白双雁喃喃自语道,一直以来,她认为自己的脑袋被舞蹈不可一世地提起来,风风雨雨弄得他筋疲力尽,于是她的心不愿聆听任何的劝告,可是——“我忘了我还有你,你认为妈妈除了舞蹈,还能有什么追求?虽然我像很地狱的大门般恨它,可我也像爱你一样爱着它。”白双雁对着自己腹中的胎儿直言相告,那一刻,她似乎已经预见,自己同舞蹈再也分不开了,将永远连成一体。
回到排练厅,台上一片寂静。白双雁有些奇怪,慢慢走近,只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在喊着、呼叫着,表演的队伍则默默无声——清晰的画面不值得她再怀疑了——导演回来了!
“祝愿太阳永在,但愿黑暗消亡……”白双雁悄悄说了句。
十天后,《嵇康特色》将做首次汇报演出。
“通常人们认为摄影师对待镜头前的画面吹毛求疵,事实上,摄影师对于真善美的欣赏标准低于普通人,而对假恶丑的标准高过普通人。换句话说,他们将生活诉诸视觉,或直斥、或委婉,但无意笼络观众的心,因为人人都有双看世界的眼睛,并都称之为心灵的窗户。”
飞柯坐在轮椅上,由白双雁推着车,在李灵均的工作室中信步欣赏。“宛转中间穿水去,孤舟长绕碧莲花,”当他看到一幅名为《渠道》的作品时,不禁这样地念了一句。白双雁忽觉得他的本领,就是用极复杂的文字,写出极单纯美好的心情,并且他的口中充满了光明。
“如果我说话太多,那是一个学位制造的问题。”飞柯说。
“你看到的都可以供你评述。”
于是飞柯这位用他独有的视觉教条写作的作家神气十足地在灯光下,振笔疾书,一页又一页,不断写他的“小说”。
字帖上字字鹤立,转笔直折而下,如高峰坠石,对照出一旁的《习作》太守太紧,笔势不自然,于是一只小手按在了脑门上,凝思妙得?未尝可知。
蛋糕上横细直粗地铺着“生日快乐”四个字,周围缀满了水果,几乎不留空间,然而《巧克力做的小人》令蛋糕拙中见巧、朴中见美。
《惶恐》融奇趣于人眼珠。用心不杂的小女孩惶恐之至,眼珠深陷眼窝,给人以向外凸出的病韵之感。
“鸿雁远飞,飞不出无边的月光,飞也徒劳;鲤鱼跃动,只激起阵阵的波纹,跃也无用。”《鸿雁》具有强烈的跳跃感和抒**彩。鸿雁恣肆疏落,鲤鱼幽游缭绕,月光疏朗平淡,树木排列森森。
如果人们不使用《微笑》这个词,那么任何有关蒙娜丽莎的描述都是拗口费解的。映带合度的布局中,流露出的是作者对于似笑非笑、似蹙非蹙不分轩轾的敏锐洞察力。
月出,明山秀水便藏头护尾,锋芒半隐的《孔雀》羽翼张开呈放射状,正好填空补虚,在视觉上产生一种平衡的美。
《灯火》丛丛簇簇,暖目的金黄辉光四射,令人眺望远处的桥二、川二、屋儿时会有点受它催眠。
厚重的《云团》中,积聚着千千万万颠颠踬踬等待挣扎而出的雨滴,黛里带青的天空已经守不住宁静了,画面定格了这一刻的完整气象。
广场上栖息着不少白鸽,草坪的一角是阳光的折射、小塑像、喷泉、你看我我看你的人们,彼此凝固成风景,远胜过千言不惭的《观光手册》。
视力衰退的老人如一尊石狮端坐自家门口,面容瘦削,弱不禁风,《八十感怀》,自求多福。
罂粟花、三色堇、紫罗兰、石竹花、康乃馨、迷迭香、水仙、鸢尾、玫瑰、番红花、金盏菊、南石凳,《花色》各有不同,一番精心的拼花之后,如彩云舒卷、绚烂磊落,很是美观。
跳荡、连绵、盘曲的《渠道》在分水塘分流后,被挖成两个s型大湾,所经之地,石山平地拔起,浩浩荡荡,白茫茫一片。其呈现的本质是人类赋予自然的生命和灵魂的跃动。
这时飞柯看到了一幅名为《飞柯》的摄影作品,头一次他感到自己的名字将如同光明扫去他脸上的灰尘。他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想从中寻找些个人气氛,譬如抒情、幽默、幻想、年轻,可是没有,因为画面可惊可怪:水池旁便又一株梅花,花开纷繁,一球球白色中,若隐若现的灰青色枝柯如奇岩穿云。他于是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热力,抓住了自己的心脏,深入到连手术刀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天生的与本使我只是感到失望,并没有感到不快,看来无需绳索也要受到束缚的,除了爱情,还有天分。我能欣赏的,二十个人同时都能欣赏,所以我没有理由再不许别人陶醉在我所不能到达的地方。”
白双雁听后淡淡一笑,笑容徐徐流入飞柯的眼界。
帷幕华绳升起后,舞台灯光渐渐凝聚。舞台通高17.14米,俯视之下形状如一块璞玉,最前沿处,一幕半透明的绢屏直垂到底,因为舞台上将没有任何道具,所有的场景、器物都由幻灯片投光影至绢屏。譬如:
《纵酒放达》时,绢屏上出现的是落英缤纷的竹林,竹直干孤高,唯有一丛花朵,略似杜鹃。嵇康舞时,绢屏上开始以章草书写诗句,一如兵阵,字字圆浑顽狠,书毕,行文如怒龙腾空,烟尘滚滚。
《目送飞鸿》时,绢屏上呈现出“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般情味隽永的一泓瑶池碧水,令观众的眼界豁然开朗。
《嵇康临刑》时,冠冕堂皇、神气活现的统治者出现时,绢屏上忽现锦衣九重、广室高台。
舞美的设计和建造,真是匠心独运,完善无比。在镁光灯下长大的冯希,对于肃穆庄重的观众席不以为然,他扮演的嵇康生动有致,富有真实感,如天人挺健飘逸、迎风翱翔。他只有25岁,但声誉日隆。
终于轮到白双雁表演了。此时的她澄思渺虑,在音乐密切的配合下,她的举手投足、弯腰扭头、仰天跪地无不迸发出惊人的肢体张力,这种张力似乎由她的母性所催逼而生。她有个小秘密,那就是她的孩子,白双雁似乎能听到孩子正在温柔地低唤——“妈妈……”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若无此小生命,根本就活不下去。一切都是表面的、光滑的,假装快乐的……没有照相机,一言为定……不!你疯了,难道他付出的比你少么?无论何时何地,你难道能够做到懒而又懒地将他遗忘吗?——感谢上天没有将他变成色盲症患者!
白双雁可以清晰地感到她那般艰难地重拾了对爱人的尊重的喜悦,她开始劝自己不要太激动,于是她笑了,人类独有的笑。并且没人能看见她的笑,包括她自己,所以她笑得越发流美而静乐,痛快处如飞鸟出林。
不久观众起立鼓掌,雷鸣般的掌声沸腾着、感动着演员们的心。团里的庆功会一结束,疲惫不堪的演员们纷纷互相道别,早早回家休息。
阴天,太阳的脸被遮得一片朦胧,街道苍白、拖沓而冰冷。白双雁停下脚步稍稍歇息,天色已经不早,她太疲倦了,肺部也需要更多的氧气。可是她更多感到的是如释重负,倒不是阵阵捧场令她压抑,她从不理睬那些,而是因为娟芝康复出院了,被导演藏在心窝的娟芝终于摆脱了厌食症的烦扰。现在白双雁可以放心地去休自己的产假,下一场表演、下一个故事统统轮到她。
这时从远方走近了一个人影。开头是:肩上轻轻摇晃着的三脚架。然后是:他戴了帽子,腋下夹着大大的文件夹。最后是:凝神的目光和会心的微笑。
“走快些,我不能再等待了!”白双雁暗暗想道,她原本打算做出威严的样子,在原地久久地拖延、久久地踌躇,可是她已经等不及了——她朝李灵均奔了过去,并用双手紧紧缠绕住他的脖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李灵均看到她的双眸燃烧得比火焰更加妩媚,不禁疑惑万分。
但可以相信,他感到了快乐、尊重——前所未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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