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包夫人 > 第一章 包夫人

?    有人说“快乐至上和负债如同孪生姐妹”,俞美的父母是真正破产的人,当他们上法院申请破产之后,俞美便放弃了考研,大学一毕业便进入公司工作。这之后她的父母生活稳定,寄希望于女儿。

    上班第一天,俞美身穿一条轻便的花呢女裙和短上衣,里面衬有一件米色的印有深色条纹的衬衫。她并不美,不过在其中一份简历的照片里,她的眼睛很大,鼻子纤小而端庄。她至少是妩媚的。

    俞美在路过经理办公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位亲切秀丽的女秘书,她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了俞美一番,然后走上前问道:“您就是俞小姐吗?”

    “我就是。”俞美说,然后跟随她一块儿步入工作区。

    “董事会为确保安全起见,先让我们对一些可能受雇的人员作些调查,然后再决定是否录用他们。”

    “噢,那你们对我的印象如何?”俞美道。

    “呵!哎呀!”女秘书悄悄地说,“但愿经理没有听到我在讲他,他对我说,您的父亲曾是公司的股东之一,所以......”

    俞美始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不好受。

    “所以您需要努力工作,不要让您的背景成为其他人谈论的话题。最重要的是,让经理对您改观。还有,您这种穿法是主管级的,这里不这么穿。”

    俞美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没有听懂她的话,看着她,等她说下去,“你看这里的女人,都是打扮成hellokitty装嫩来着,您这身既不开会又不见客户,太拘束了。”

    “谢谢你。”俞美道。

    “以后叫我小雨就可以啦,我叫张盼雨。”女秘书甜甜地笑道。

    “好的,小雨。”

    两人又迅速交换了号码。

    坐到工作台前,俞美顿觉自己成了瓮中之鳖,但既然战争已经开始,那么就应当不肯让步至筋疲力尽。当下广告商们最关切的一个问题,是如何事先准确地知道消费者将对他们设计的广告作何种反应。俞美并非学广告——这门“隐蔽的劝诱手段”出身,她的大学专业是心理语言学。如今她的工作就是从收集好的茫茫数据中探明人们的真实感觉,力图使广告宣传得到最佳效果。这项工作需要艰苦地分析和富有灵感地串联同行们几年中发表的任何消息。

    “知道经理对报表有什么要求吗?同类产品在不同季度的柱状图要用相近的色系,比如深红、浅红、粉红,表格边框的格式也有要求——”

    “谢谢你。”俞美对身旁的男同事报以微笑。

    “我叫李灵均,是这儿的撰稿员。以后咱们就是同事,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我最见不得经理欺负新来的人了,他特别严苛。”

    “看来你比他平易近人。”俞美道。

    “有人开始欣赏我了!”李灵均惊叫道,看上去格外幸福。

    “得了,是的!”远处的张盼雨嬉笑着嚷嚷了一声。

    终于熬到下班,俞美收拾好东西,然后步入洗手间,突然之间万籁俱寂,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汩汩的水声。站在镜子前,俞美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模样——未来似乎是有的,同父母那样赚得名苑豪宅以及精美昂贵的家具陈设?可她不像父母那样贪欢、那样善于用头脑令自己安然脱险。她知道自己厌倦热情,热情仿佛是一种哗众取宠的煽情表演。她突然想起大学曾批评她戴的耳环“应该挂到褶裥短裙上去”,当俞美走出教室后,她委屈得不行,冲到洗手间把耳环丢入了水槽。耳环被无罪释放,而俞美却从此时常处于绝望的抑郁中。现在她的工作需要她能够鉴赏别人的思想——当然是其中好的部分,只是——她认定所有人都没能把自己思想中最好的部分呈现出来。

    过了一会儿,俞美走出洗手间,同事们已经散去大半了。她不经意地脱下高跟鞋,倚靠着墙壁伸手去捏发僵的脚趾。“好孩子,人要长寿,性情不能急躁。”她喃喃自语道。

    “你还不回去吗?这是怎么搞的?”经理包戎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说完,他转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俞美一看到包戎,就知道他是个需要认真对待的人。他似乎有许多有趣的事可说,不过他不愿公开地说。他似乎来自另一个更坚持远大理想的时代和地方——注重教育、保证生活的安定。由于他紧紧抱着有选择的小圈子里的好友们不放,包括自己的家庭、少年时代和生意场上的朋友,所以他的真诚和脾气一样真实。他总是做他乐意做的事,于是在他的下属中,甚至一些对他抱有敌意的人中间,可以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管怎样,包戎表里如一。”

    第二天上班,整周躲在云雾里的太阳重新光芒四射。

    “解释一下你的建议,”包戎把俞美叫进办公室,开门见山道,“为什么不赞成创意部关于‘美人鱼温泉’的提案?”

    “主要是因为我们的文化体系不打算接受这种观念,而非因为美人鱼从理性上讲不具有存在的可能性。”

    “你做过调查了么?”

    “广告商们其实早就发现,在一些普通的调查中,设定的受访者往往会有礼貌地回避对广告作直言不讳的评论。也就是说,人们喜爱广告与喜爱广告所推销的产品完全是两码事。”

    包戎想了一会儿,然后打趣地说,“你眼睛一直盯着桌面,两眼全神贯注地朝笔筒和传真机看,所以我知道你只是在背报告。等到快背完的时候,你才抬起头看我。我看到你露出了笑容,就深信你对自己的报告很有把握。”

    “经理......”俞美脸色顿时通红,“我的看法采用日本猕猴的形象更适合温泉广告,虽然美丽的外表常常占尽先机。”

    “好,我同意,就这样定了,这案子不能多耽搁了。”

    “你喜欢他吗?”张盼雨问俞美,问完窃窃一笑。

    俞美笑而不答。

    “我看,”李灵均呆在腾腾翻滚的烟雾中说,“经理找你这样的密探真是太失败了。”

    “他总是对我百般坑害。”张盼雨笑嘻嘻对俞美道。

    “你就是一颗泄密的心。”李灵均道。

    “那些花是谁布置的?”俞美指着窗下粉红色、白色、红色的天竺葵花问道。

    “是包夫人。”李灵均道。

    “她名叫陈商,偶尔会到公司里来。”张盼雨道,“她十分呵护那些花。”

    俞美凝视着盆景许久,接下来就没什么好问的了,“小雨,我们一块儿去吃午饭吧。”

    “不介意我同你们一起用餐吧。”李灵均说着将烟灰弹入烟灰缸,一脸的真诚。

    俞美点点头。张盼雨则装着思索了好一阵,“我吃饭的热情突然降低了30度。”

    “没有比过分机灵更可恨的了。”李灵均起身走近张盼雨,一手揽住她肩头,另一手牵起她的手,“走吧,”他低声道,“我们吃饭去,你这种态度让餐具们很恼火、很烦恼。”

    张盼雨忍不住笑出了声,笑话他总喜欢用砂纸为自己抛光。

    人在急于发财的时候,即使再有智慧、有文化,也会不可救药地去冒很大的风险。俞美的父母时常翻阅一大堆曾被当作鸡肋的名片,然后照着名片上的通讯处,与对方谈得很高兴,也很投机,但当话题一旦涉及到解除破产令,夫妻俩便被对方所怜悯,所轻视,然后被忘掉,彻底忘掉——不过他们最终还是通过有权势的朋友得到了一个承诺,认为的确存在理由取消原来的破产令。夫妻俩表示感谢,话说得很得体——“今日平静解脱。”

    而他们的女儿,对这些事不闻不问,对这些人不理不睬,同时心安理得。父母的钱如果是用道德上有缺陷的方式得来,那就不是真正属于他们的钱。但出于好玩,俞美仍常常陪在父母身边,观看着主客之间愉快地聊天、抽抽烟。

    “吹捧对方令自己一开讲就处于不利地位,你干脆转换话题,谈谈他的妻子。他的妻子非常好客得人心,谈论他的妻子对他来说是非常体面的。”

    “他每天都有令自己感兴趣的事,看不出么?因为他没有一根白头发,也没有一丝老态。只要不是穿着古怪、相貌独特、惹眼的家伙,模仿永远是最好的恭维。”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要是赔本,损失由我来承担,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有时候这样替父母出谋划策,其效果是很奇特的。

    这一天俞美来到书城来完成一项社会调查。很快她便盯上了一位调查对象。

    俞美一直认为,从人的相貌也能初步推断出他的兴趣爱好甚至脾气禀赋,这个对象面相儒雅,看书时眼睛虽在镜框里,却专注得仿佛要跳出来。俞美盘算接下来他将挑选身旁的《企业管理》来看,不想他一转身,伸手另拣了一本《如何成为百万富翁》。他先看了看书的价钱,然后从最后一页开始速览,不时停下往后翻。

    “嗡……嗡”他的手机开始振动,他于是放下书察看短信。俞美略微抬起头,发觉那人偷偷扬起了嘴角,他的镜片反映出斑驳亮丽的手机屏幕,虽然看着很模糊,但俞美立刻涨红了脸。

    “先生,您的阅读兴趣围绕着经济学吗?”俞美走到他身旁问道。

    “性……性趣?”

    “对啊,兴趣。”

    “噢……兴趣,是啊,我买了很多经济类的书。尤其是在出差的时候,我一边做足部按摩一边读经济管理的书籍。”

    俞美注重地听着,一边认真地记录。

    回到公司。

    她看到经理把夫人抱到胸前,像在抱一个洋娃娃,然后舔她的眼睛、鼻子、嘴唇。

    “对不起,”俞美低声地自言自语道,眼神慌乱茫然,接着匆忙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经理办公室。她奇怪自己那颗可恶的心此时为什么会怦怦直跳。话说回来,包夫人那秀丽的身影倒令俞美无法忘怀——镇静的、沉着的,但又温柔的轮廓,在包戎的怀抱中一起一伏,如风信子,又像悬挂的琴,轻轻一拨就惑乱人心。

    这个轮廓在俞美心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有好几天她摆脱不了这一令人又怕又羡的事实。她神志有些恍惚,想得出了神,不管李灵均说什么俏皮话,都逗不起她的劲头。

    “你最近在忙什么?”李灵均问。

    “广告的语速。”

    “有什么新发现吗?”

    俞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正在脱外套,然后在自己的工作桌前坐下,靠近空调袭来的滚滚热浪,就此耐性等自己的回答。

    “给我的资料太少,我还得补充些数据。我这样分析,也不抱什么希望或目的,好玩罢了。”

    “嗯,我懂了。现在只有一件事我还弄不明白。”李灵均滑着吱吱嘎嘎的座椅来到俞美面前,好奇地望着她,“说真的,当初我和我女朋友怎样认识、几时相逢、甚至究竟在何处邂逅,全想不起来了。今天早晨她眼泪汪汪——她倒也不至于那么懦弱,人的情绪就是由性格决定。我们分手了。”

    “你想说些什么呢?”俞美一听到这些话,顿时莫名其妙,脸红彤彤。“如果我没有误解你的意思......”

    “我要你做我的新女友。”李灵均老实不客气道。

    俞美满脸困惑,“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心动。”

    心动?俞美想告诉他这种精神刺激只有凭默默观察才能领略得到。于是她对他怀疑起来,虽然她仍然这样开口道,“晚上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李灵均听后有些摇摇欲坠,他伸手按下电脑的电源开关,不久桌面显现出来了,是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送给你。”他说。

    面对这样饶有情趣的举动,俞美的心渐渐被甜蜜溢满。

    从朋友变成情人,固然比幻想和想象的差别大,不过两者的性质差异,更多从李灵均身上体现。俞美跟他住在一起,虽然她的经济情况多少比他要好。她时常留意他焦急不安或漫不经心的神情,猜测他是窘迫呢还是犹豫,是焦急呢还是惶恐,凡此种种。

    “你好象从来没有情绪。”李灵均这样说她。

    “是啊,”她说,“情绪会引起别人非常愚蠢的猜测。”

    不久,李灵均同意由俞美出资将他的房子装修一番,在这过程中,他们找到了李灵均失踪已久的昆虫标本。俞美于是将小东西们一件件拍照、标号、记录在册,然后仔仔细细地陈列在书架上,直弄得李灵均好一阵欢喜。

    两人的关系在公司是保密的,只有张盼雨知道。这只小猫终于能够揪住李灵均的小辫子任意拉扯了。譬如同一块巧克力,含在俞美嘴里的是沁人心脾的苦,而李灵均尝到的则是苦不堪言的苦。

    不久三人凑到一起去郊游,但到达目的地后,传说中舐吮着金波银浪的海滩却平静得叫人苦恼。三人荒唐地踱了一会儿,能从鞋里轻轻抖落的,只有湿乎乎的淤泥,不见沙。

    “如果能放风筝多好!”

    俞美和李灵均回过头,只见张盼雨正张开双臂,沿着海岸线信步漫游。轻巧多梦的张盼雨,一拂晓便在太阳地里奔走。这时的天空异常温柔,多情地让明黄、橙红的云霞时时浮现。但是须臾,纯朴羞涩的自然落下了雨点。

    离开海滩后,三人乘车去爬山。

    车顶的乌云把天空弄得哗啦啦响,车窗玻璃叮叮地响,还有许多雨点乱撞,不多久,窗外的模样折射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条长翅膀的小蛇,它的胡子卷成巧妙的鬈儿。俞美向李灵均伸出手来,“用纸擦擦你额头上的雨水吧。”李灵均打了个哈欠,毕恭毕敬地接过。然后便响起了张盼雨的笑声,她用手指收集了车窗上的雨珠,接着溅在李灵均身上,看着他可怜、可爱,她笑得向日葵似的。

    山坡光滑一抹平,若谁的脚一颤,人就要往下滚。路已由先前的人踩齐整,但雨水一冲,便只剩下似路非路的痕迹。幸好路侧有许多枯树根指引,他们便不至于钻入荒凉破败的丛葬而迷路。俞美和张盼雨走在前头,李灵均在后头,人人支着等身的木杖。

    “雨停了。”张盼雨欣喜地叫道。

    “这就到顶了?”李灵均狡黠地一笑,“我还没出汗呢。”

    “前边有个小亭子,我们去那儿休息吧。”俞美说。

    于是大伙儿振奋了精神,丢开木杖,朝小亭子走去。

    “里面没湿,进来坐吧。”俞美道。大家一一坐定,从背包里取出点心来吃。

    “我不是存心捣蛋才这样问的,俞美,你爱他吗?”张盼雨说完,偷偷看一眼李灵均,目光诡异、机灵、捉摸不定,俨然得到光荣。

    俞美看着李灵均的眼睛,“愿别人爱我也能像你。”说完她把羞怯写上白纸般的脸庞,温柔的羞怯像漆黑的墨一样浓。

    “听到了吧。”李灵均坐起来,接着站起身,“女人办事总是这样瞧不起人。”

    “因为你不是一只鸽子,愿意被女人拴着脱不开身。”张盼雨道。

    俞美和李灵均把她的话琢磨了一会儿,然后都沉默了。

    “没有......没有啊,”李灵均突然抬头辩解道,树梢的雨滴摔在地上,使他清醒。

    “什么没有?”张盼雨质疑的眼神犹如白雪上闪耀着的鲜红阳光。

    “我知道自己在感情上刚愎自用,不为任何人改变,”李灵均的心一缩,“我的确喜新厌旧,但对着俞美,怎么也不觉得厌倦。”

    俞美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她问张盼雨,“你觉得我是傻瓜吗?”

    “不是。”

    “那你认为我一定会失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是的。”张盼雨伸手摘了片叶子,放到口袋里,“如果水淋淋的树叶颜色枯黄,你能让它们重新绿茵茵吗?”

    李灵均开始坐立不安,但脸上堆满了听凭宰割的骄矜。

    俞美一面回避着张盼雨的劝谕,不做任何回答,一面重新洋溢她那天真烂漫和懒洋洋的氛围,一双大眼睛温柔而乌黑。“他还不算太坏,我能迁就他的。”

    不久,三人开始下山。李灵均时不时偷看俞美几眼,发觉她眼中闪烁着琥珀般的光芒,这令他逐渐神采焕发。山中的空气如轻纱般清新,围绕着俞美不发怒、不埋怨的背影。到达山脚,温暖的光彩逼走从云端射出的苍白斑点,令天空如一对深红或金色的枝形耳环。

    公司里的人渐渐有兴趣谈论俞美的工作,认真讨论她的分析。因此,在一个季度后,俞美凭着踏实有效的工作建立起了名声。

    “俞美,下周同我去一趟广州。”包戎说,给了她一份文件后,就进办公室了。

    俞美有些意外,她到张盼雨那儿打听,张盼回答说,“经理要留我在这儿见别的客户,广州是个好地方呀,你真走运。上次出差我陪经理去的是南京,宾馆房间里干燥得像沙漠。”

    听到这儿,李灵均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愣愣地站着。俞美知道,偶尔他那活力四射的想象会令自己身陷窘境。

    “你担心什么呢?什么都不用担心的。”

    李灵均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飞机如同搁浅在云海的风筝。

    “这个烟商做每一笔生意都要有打赌的机会来助兴。”包戎道。

    俞美正屏息观看机舱外的浮云,没听到经理的话。包戎无意间注视了一下俞美的侧面,很快便被她娇小玲珑的耳朵吸引住了,但他立即阻止了那种亵渎行为,将自己无罪开释。

    俞美一眼便认出了王彻,她的高中同学。高考揭榜,有人金榜题名,有人名落孙山,之后同学间少有联系,没想到此行遇到王彻。但王彻似乎没认出俞美来。

    “你有烟吗?”王彻问包戎。

    “当然,”包戎从公事包拿出一包未拆封的烟递给王彻,“你请便,我不抽烟。”

    王彻闻之诧异地看了包戎一眼,“不抽烟?那我的烟味会令你们心烦吗?”

    沉默半晌,包戎切入会谈的主题,俞美渐渐发现王彻的舌头利得像链锯,目光锐利而渺茫。后来当俞美无意间看到王彻用手指不停触碰着一个缺失了纽扣的衣钮孔——她的脑袋一震——原来他已经认出自己了,并且正把自己往不堪回首的过往中推。

    王彻吸完一支烟,又点燃了另一支。其间他偷偷望了一眼俞美。那眼神似乎在问——“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吗?”这令俞美不自在地站起身,伸出一只冰冷的手。“很高兴认识你,王先生。请原谅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她接着向包戎道,“我先回宾馆了。”

    包戎诧异地望着她,然后点点头同意了。

    王彻深邃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丝笑意,“纯粹公事,俞小姐的确不必同我们待太久。”

    回到宾馆的俞美松了一口气,但一直觉得想作呕,并且疲惫不堪。她在床上纹丝不动地躺了许久,牵动嘴角苦笑。没完没了的黑白图像开始如流水般灌进她的大脑——

    暮色压顶,眼前出现了一堵长长的旧墙。顺着旧墙走到底,有个人影独自站在转角的泥地小巷等她。

    要将已放生的魔鬼收回瓶内是绝不可能了,这从两人互相望着对方时的眼神便可证明——很快乐,还有些紧张,但从不躲闪犹疑。从他家出来,天空拿着一把月光往地面上撒,让银霜满地。他在前面走,深夜浓得化不开的寒气令两人都咳嗽起来。这是他转过脸对她说,“你可要想通了,我们只是一时情不自禁。”

    她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书包。她有不少的话想对他说,可所有言语都被树梢上浮挂着的云雾掠去了。

    俞美擦擦眼睛,发觉自己无意识地醒了。隔壁房间传来敲门声,“俞美,你哪里不舒服,需要帮忙吗?”是包戎的声音。

    “我没事,经理。”说完,她继续蜷缩在床上。

    “事情对我们很不利,”包戎的语调不断升高,“王彻接触了我们许多竞争对手,并认为我们并不占优势。”

    “他说的对,我们回去吧。”俞美开始准备收拾东西了。

    包戎在门外没有搭腔,门猛地被推开,俞美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真是太懒了,一定要我对你发号施令才肯干吗?我们应该试着去争取,或者研究一下对方的思想。目前我们的创意被搁置了,联接消费者利益与产品特性被提前纳入考虑范围。”

    “盲目的乐观并不比认真的悲观高明多少。我了解王彻,他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一样能吸水而不会往外吐水。如果他做了任何意向性的暗示,那便是决定。”

    “俞美,”包戎正色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跟他认识,”俞美脱口而出,“对不起经理,希望你采纳我的意见,宁肯丢了这宗生意,也不要去迎合王彻。我猜想他如今在生意场上运气这么好,是因为他十分精于利用别人的图谋来招商集股。”到最后,连俞美自己也相信了这个说法。

    “我想说这令人失望。”可包戎到此为止了。

    两人乘次日的飞机回上海。

    回到公司,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包戎走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泡上一杯咖啡,张盼雨已将王彻传真来的合作具体条款递到他面前。包戎看完之后显得容光焕发、信心十足,仿佛在此之前,没有什么事是值得认真去做的。

    “小雨,叫俞美进来。”

    “好的,经理,”

    俞美真不知道还有谁比李灵均更敏感——他多情敏感、非常、非常敏感、十二万分敏感。过去没察觉,俞美回来后他竟敏感异常,时时沉不住气,晚上辗转不安。俞美忍不住奚落了他几句,问他心里到底什么想法。两三个回合下来,俞美便猜破了**分。

    “我没有权利让你不开心,”她的声音低低的、柔柔的,但清清楚楚。,“她向你卖弄风情,是因为她看出你一心想赢得她的青睐和欢心。”俞美刚说完这话,就听得门外楼梯上传来轻轻一阵脚步声,两人不由得竖起耳朵注意倾听。

    “你别听了——不准你听!”李灵均打着寒噤说,然后一使劲把俞美拖到床角落里,自己匆匆跑出了房间。俞美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一种不容分析的心绪。她一直安静倾听着,又乘机思索起来,自己对他究竟有几分爱意呢?

    李灵均眼睛亮闪闪地回来了,俞美吃惊地看着他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手势。

    “我不懂。”她说。

    “她不肯走。”李灵均愁容满面。

    俞美略略吃了一惊,心想这女的非要撕破大家的脸不可吗?如此跋扈,不如干个恶作剧合她口胃。

    门口,那女孩正同李灵均拉扯着,看到俞美时一脸的不屑,眼神透着奚落。俞美停住脚,扭头看看身后的客厅,然后说道,“进去坐会儿吧。”

    李灵均深褐色的皮肤跟着汗珠一闪一亮,脚丫子光着。

    女孩皱皱眉头,随后便大胆不客气地进了房间。三人在客厅沙发坐定,就这样坐着。女孩正生着气,李灵均一声不吭,无动于衷,俞美则注视着他俩。

    “我直说了吧,我需要他的大部分生命同我联系在一起,”她顿了一下,以示强调,“你必须离开他,离开他的屋子。”

    “如果我不呢?”俞美道。

    女孩立刻站了起来,眼睛是那样的全神贯注,毫无幽默感。李灵均疑惑不定地看着她。

    “如果我不答应呢?”俞美重复道。

    女孩步上前来,扬起手就要掴俞美的巴掌。李灵均见状立即将她摁倒在沙发上——“停下!等一等!听我说!”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摸摸女孩手里那个闪光的东西——“白双雁!”

    名叫白双雁的女孩举起了一丙闪着凶光的小刀子,“你好好想想,李灵均,否则你会后悔的。”说完,她慢慢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你要做什么?”俞美审视地看着白双雁。

    “我要他做出选择!”

    俞美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但这种事不能闹着玩儿,必须是正正经经的。于是她使了个眼色给李灵均。李灵均心头一震,随即战战兢兢道,“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的意思是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白双雁烦躁地动了一动,?“要不然我就去死!”

    李灵均朝着白双雁的方向挪动了一下,白双雁急忙威胁他不许动,同时将刀尖抵在喉咙上。李灵均顿时被钉在原处。

    “真是个卑鄙的把戏,”俞美咕哝道,“真是个肮脏的把戏。”她口上虽然这样刻薄地说,心里却在想,必须让白双雁感到愤怒——愤怒对于恢复自身良好的状态大有裨益,却又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愤怒,是愤怒,不能使绝望。

    随即俞美发现自己能顺顺当当讲下去,她于是一手捋捋头发,一面着重地讲到——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你这副样子呢?我知道你不会开我们的玩笑,也知道你有胆量把刀尖往喉咙刺,有胆量承受鲜血。但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呢?当然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我看出你爱他,把他当作生命中的奇迹。我也很爱他,但不像你这样完全被他迷住。我希望你能摆脱每一种偶像,那并非意味着要求你把爱情的温度降低——你知道我没有权利那样要求你。只是我敢打赌,如果你使自己受到任何伤害,那么你失去的不仅是在劫难逃的爱情,你将失去羞耻感和自我意识。所以我要说你现在玩的把戏十分卑鄙肮脏,因为你只注重自己的内心感受,根本不为李灵均考虑。”

    白双雁很不自在地听她说完。白双雁很美,但只宜远观欣赏,缺乏温暖也很难相处,也许她的不自在是讨厌和俞美这样感情内敛表达含蓄的人相处时,自己会手足无措。这点俞美看得出来,她继续抽丝剥茧道,“并且,既然自杀不违法不犯罪,那么我和李灵均促使你做一件不违法不犯罪的事同帮你挤牙膏又有什么分别呢?”

    白双雁望着她,眼中滴下了眼泪,“像你这种人是真正的病态。”

    “分别在于国家还是有办法治我们的罪,除非我们精神失常。”

    白双雁以一只颤抖不已的手擦擦眼泪,满脸不耐烦,“我比你更需要他!他是唯一关心我的人!”说完,她的气焰稍稍平和下来,并最终放下了刀子。李灵均立即夺过了刀子。

    “也许吧,”俞美叹口气,“他为了你个性改变了许多,我想同你有关系。”

    李灵均瞄了她们一眼,只觉痛心疾首——看清了这个事实,他无法同时取悦两个女人。

    俞美回屋披上外套,拿起她的手提袋,“人际关系不应该如此惹人心烦,”她不温不火道,同时穿上了鞋子。“不过往后几星期我会经常来这儿,所以如果你想丢掉我的东西——”她笑着为李灵均打气,走出了屋子,“以后再见了。”她的微笑令他汗颜不已,她的冷静也不由他们不信。

    俞美走到空旷无人的大街上,不胜好奇地怔怔抬头看着幢幢黑影,紧闭的百叶窗中透出闪闪灯火。她看不出除了寒冷,黑夜还有什么名堂。她不想回父母的家——家,仿佛是在婚姻上打下一个木桩,以此为圆心,马马虎虎画了个直径为单调的圆。

    “我刚到机场,方便来接我吗?”

    “你是谁?”

    “王彻。”

    俞美放下手机,转身拦下了一辆车直奔机场。

    人们在生活中有时总不免要细细玩味自己的思路,并请求内心千万别卖关子。俞美来到候机大厅,拨通了刚才那个王彻的号码。

    “你在哪儿?我找不着你。”

    “你刚才走进大厅,不是有个人迎面朝你走来吗?大概五分钟以前吧,我以为你会认出我,可是没有。”

    俞美这才想起,刚才的确有个衣着整齐的人冷不丁把她撞倒。不久,她看到了他。他慢条斯理地打开车门,雪亮的机场灯光顿时照在他身上。俞美走上前去,悄没声儿地钻进了车。

    “你怎么穿这么少,不冷吗?”王彻问。

    “为什么选我们的公司?”

    王彻笑了笑。俞美立即想到心理学上有不少无从捉摸的变态心理。

    “谈生意时我看出你躲开我,简直讨厌我。”

    俞美听后浑身冰凉,成了石头人。她怔怔地望着开车的这个鬼怪,邪念成了她唯一的内心活动,转来转去都是对他的嫌恶。

    “你喜欢折磨人。”俞美道。

    “这算折磨吗?小时候我被人赢走了所有的玻璃珠,这才称得上折磨。”

    “我们现在去哪儿?”

    “陪我去打网球,我知道你打得不赖。”王彻说得一片真诚,俞美答应了。

    那栋壮观的红砖建筑犹如鹤立鸡群,没人想到里头是网球场。半夜时分,仍有穿着整齐运动服的女生在上课。俞美陪着王彻走到地下练球场,换上运动服,两人各自挑选了一把网球拍,热身过后,一局练习赛开始了。

    俞美喜欢挑高球打乱王彻的步率,因为王彻的落点非常深,俞美就来个对症下药,这方法既适应她的能耐,又适应她的脾气。不久,王彻开始主动变线了,他打得有智有谋,站在底线基本不移动,光靠手腕细小的变化就能频频制造获胜分。俞美虽觉得自己被打得很狼狈,但她始终小心、耐心和下决心改变局势。

    “你不必每球都发力。”王彻说。

    “你认为我打得很难看吧。”

    “不难看。能回球就不难看。”

    就这样过了两个钟头,俞美越打心里越痛快。眼前这个家伙,高中时也算莫逆,可她对他实在不了解,对于他微乎其微、瞬息一现的变化,伸手捕捉,永远失望。

    “你便好胜了,我也是。”王彻抬高双臂伸了个懒腰,示意比赛结束。

    俞美点点头,她听到自己肩头的关节喀啦作响。

    网球场附近一家餐厅前的停车场空荡荡的,营业时间已过,门也已关。

    “如果可以......”王彻带着询问的眼神望向俞美。

    “不,我不愿意。”

    “我需要和一个女人静静地相处,只要片刻。”

    俞美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停车场内昏暗荒凉,空无一人。王彻看了看表,“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俞美摇摇头,“我会想念你。”她突然冒出一句。

    “怎么这么说?”

    “不知道,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无法否认。”俞美从手提袋中掏出手机,叫了一辆出租车。

    王彻气鼓鼓地捶了方向盘一拳,然后疲惫地抹了抹劳累造成的红肿眼眶,“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对过去的我耿耿于怀。”

    “是的。”

    “我现在想尽量帮你,任何方面。”

    “何必呢?”俞美道,“我可以自得其乐,那也就够了。”这时计程车到了,俞美很明显松了口气,“再见,王彻。”她上了车。

    王彻发现,他可以牵挂别人,他以前甚至不晓得自己拥有这种能力,虽然俞美比他认识的大部分男人都更能独当一面。他的屋里贴满了她的相片——她不知道,即使知道,多半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这种反应是会带给他沮丧和寂寞的。

    第二天上班遇到李灵均时,俞美内心瞬息万变,她仿佛看见他不慌不忙爬到屋顶,穿过天窗,就此人影不见。算了,眼不见为净,这份乐趣甭提有多大了。吃午饭时,张盼雨狠狠瞪了李灵均一眼,责问他干的好事。李灵均三言两语搪塞了一会儿,便闷头吃饭了,仿佛肩上压着大石头。

    “小雨,我奇怪那几盆天竺葵花怎么不见了,”俞美问,“就是包夫人的那些花。”

    “包夫人说那些花不适宜多吹暖气,所以昨晚让经理带回家了。她可真是我认识的最喜欢花的人了。”

    听到这儿,俞美流露出非常愉悦且满怀期待的样子,但小雨没有接着这话题往下说。虽说俞美同包夫人之间是一片空白,全无往来,不过没关系,俞美对她的印象鲜明生动——那么漂亮、那么优雅,一副好性格,远离恶魔般的世界,永远不会遭受贫困与苦役的惩罚——她会把一袋袋发烫的灰洒满花园,洒在花的胸膛上、洒在花的手腕上、脚踝上,等待冷却后便松翻泥土。也许对于生活这不够有趣,但拥有白雪般的纯洁是最重要的。

    “小美,这周末和我一块儿去森林岛玩吧。”张盼雨道。

    “森林岛?又去爬山?”李灵均道。

    “爬山太累了,抱歉小雨,我不想去。”俞美道。

    “不是爬山,比那好玩。”

    “究竟去干嘛?”李灵均不放心地问。

    “你为什么这样唠唠叨叨,占用了我们宝贵的吃饭时间?”张盼雨气势汹汹,把李灵均顶了回去。李灵均脸色阴沉地叫这地方整个儿笼上了阴影。他知道这是他罪有应得。

    “到底去干吗?”俞美问。

    “我哥哥的结婚宴,摆在森林岛饭店。”张盼雨笑嘻嘻,“我带去的人不用给红包。”

    三天后。婚宴的佳肴很可口,来宾们个个衣着光鲜漂亮。张盼雨的哥哥张中云一双黑色眼睛深邃明亮。他用这双眼睛非常勤奋、真诚地招呼众人,满屋子都是他的身影。热闹的庆典有好一阵没有出差错,可还是出了点小差错。一个顽皮的小不点女孩趁新娘祝酒的时候钻到她蓬松的纱裙里去了。她的父母顿时脸色铁青,手足无措。新娘慌慌张张垂下覆盖了美丽睫毛的大眼睛,用腿轻轻碰了碰纱裙里的小女孩,“她不肯出来。”新娘哭笑不得。

    “我来!”这时张盼雨走到嫂子身边,她二话不说蹲下身掀起纱裙的一角,然后瞅准机会拽住女孩的胳膊往外拉,可女孩搂紧了新娘的大腿,怎么也不松手。

    “鸡蛋仔,你快出来!”张盼雨道。

    小女孩不为所动,反而越搂越紧。

    “鸡蛋仔,你到底要干什么呀?”新郎俯下身,忍俊不禁道。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笑声从纱裙的一角飞了出来,如涓涓细流令人愉悦。然后她伸出一双肉团团的小手,应着新郎的掌心钻了出来。一出喜剧就这样高高兴兴收了场。

    “我怎么就没有降伏鸡蛋仔的魅力呢?”张盼雨冲哥哥咕哝道。

    “今天我是新郎,女人都爱我。”张中云说话时很高兴,也很满意。

    这时,俞美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简讯:真巧,我就住在森林岛饭店,你别走开,我过来找你。

    “我一开始在一家做雪茄烟的铺子里干活,一开始一天能赚到几十块,后来增加了两三倍,再后来,最体面的人都愿意看看我脑袋里有什么启发性的东西。当我赚到第一笔数目说的出口的钱——由于之前的老板让公司在经济方面受到了损失,我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对别人发号施令了,能够提出以前难以被接受的主张。但我的对手们开始试图欺骗我,可是不成功,他们设计的招数基本上骗不了人。但这帮帮不上忙的家伙对我怀恨在心,对我的任何意见不表赞同。知道吗?我当时怎么也忍不下这口气,生来就穷、预期变富的人令人讨厌!所以我开始寻求新的伙伴合作。”

    这时候,王彻拿出一只精致的盒子,把它打开,从中拿出一块金表,“我总喜欢说些杂乱无章的话作为开场白,我这次找到你,只想和你说说话。这块表你收着吧,是我的第一桶金。”

    俞美看着金表反射出印度阳光般绚烂的光泽,又看了看一旁又香又好看的草莓冰激淋。这句话太过轻率,可能一出口她就会后悔,可已经迟了——

    “谢谢你。”

    俞美伸手取出金表,放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下。

    “喜欢吗?”

    “很漂亮,我很喜欢。”

    王彻似乎历经了一场虚惊,“你现在安心工作?”他问。

    “是的。”

    “一个人?”

    俞美毫不掩饰毫无保留说是的。

    王彻开始显得有所节制了,他点燃一支烟,吞云吐雾的同时,似乎也没有什么想要用心去体会的东西。俞美知道他正在竭力隐瞒对她的一份情感,即使此刻用锤子砸伤他的手指,把他的指甲砸得又弯又尖,他也不会向她倾吐的。他决不会执行自己柔软心灵的命令。

    “你还恨我吗?”半晌,他终于开口。

    “是的。”

    思想比言语更占优势的地方之一,就是思想很少插入一些连接性的句子,如“让我从头说起”、“这件事其实是这样的”,因为就深刻性、想象力以及心理感受这些意义上说,任何思想都是符合逻辑的,而言语则永远无法准确传递心声,但也正因为如此,人们对于各种事件可以选择不同的言语。

    如此文绉绉的念头一过,俞美便起身告辞了。王彻也不挽留。

    俞美盯看着两盆重又现身的天竺葵花,心弦忽而紧绷,忽而放松,而后听到了经理办公室内的动静——她从没听到如此可怕的叫声,实在怕人,是种无形的感染力。这时门一开,包戎散乱着脚步走了出来,匆忙、脸色苍白。他随手把门反锁上,将钥匙收在口袋里,然后他默默朝一旁的俞美盯看了片刻,突然说道:“你刚才没看到?啊,慢着,待会儿你准会看到。”

    俞美心里实在惊讶莫名,“经理,包夫人怎么了。”

    “老毛病发作了。”

    “老毛病?”俞美又突然住了口,因为听到办公室里传出的闷声闷气、迥乎异常的喘息声。她透过百叶窗,只能约略看到包夫人的脸庞,泛紫的嘴唇簌簌地抖,眼睛一动不动睁得老大。俞美浑身上下顿时一阵颤栗。

    “是癫痫。”包戎声调很低。

    “怎么会!”俞美匆匆缓了一口气说道,“可你为什么要把她所起来呢?为什么不送医院?”

    “没有用。医生说切除病灶部分的大脑风险太大,所以一直用药物控制,一旦发病,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她清醒,在此期间最好把她关起来,免得她神志不清到处乱跑。”

    “要等多久呢?”

    “半小时。”

    听到这儿,俞美渐渐用双手捂住了脸,指缝间滚滚淌出泪水。她这才明白,曾经惊鸿一瞥的背后,是病魔揉花碎玉的折磨。她曾对包夫人滋生过一份感情,但似乎没法化成友谊。

    “她平常在家做些什么呢?”俞美不安地问道。

    “也许你们都会觉得无聊,她除了花什么都不关心。”

    “不,我不觉得无聊。”

    “因为她这副样子,我在家里经常留心自己说话的口气,担心有朝一日她会发现我不过是个伪君子。”

    “伪君子?”

    “是的,我容易屈服于贫困,而迫使自己以心灵深处的信念和责任为代价,去换取暂时的物质享受。”

    俞美用温柔的目光看了一眼包戎后,两人开始沉默下来。

    不久,办公室内传来叮铃当啷的响声,“她醒了,”包戎说。

    屋内,包夫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开始踱来踱去,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掉了一只鞋。她走到门口拉了一下门把手,没拉开,于是对着门大动肝火,气呼呼地使劲拧门把手,拧了老半天见没动静,便继续在房里踱来踱去,那副表情真是倔到了家。

    “这时候的她听不懂我们说的话,也认不得我们。”包戎道,“如果阻止她干想干的事情,她会打人。”

    俞美的内心不由得同情起包戎来,同时也为包夫人跟门拼命的那股炽烈的反抗力担心起来。“咣当”一声,玻璃门被包夫人甩出的葵花花盆砸破了,破碎的瓦片和玻璃片在地板上闪出熠熠光辉。

    包戎此时不得不取出钥匙开了门,包夫人看到丈夫倒退了几步,包戎于是放胆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搂进怀里。

    “快醒醒!”他叫道。

    包夫人挣扎着捶打了包戎几下,嘴里口齿不情地说着话——“你在做什么?”她咕哝不停、捶打不停,怪诞的神情令俞美坐立不安。

    包夫人尽力挣脱着,包戎死死不松手。看着她在他怀中直喘粗气,俞美顿时浑身酥麻,好似冷水浇背。

    “包戎……”包夫人轻声说道,看样子终于恢复了神志。

    “没事。”包戎说,他显然累坏了,但是清澈的眼睛逐渐越发明亮,心头如释重负。

    俞美的身体也摇摇晃晃,她看着她俩紧紧拥抱在一起,便告辞,道了晚安。并没有什么现象表明包夫人的脑袋比发病前迟钝。她问包戎花盆怎么碎了,包戎笑而不答。

    周末。清悠悠的商品街。

    她看到李灵均转过望着她,目光仿佛被巨型吊灯照得通亮。俞美若经常尝到人类那种寡情薄义的滋味,此刻不会纹丝不动地站着,无法有条有理地开动脑筋。

    李灵均同白双雁走走停停,过了半天才走到巨大的雕像前,慢吞吞地绕了一圈,全神贯注地端详了一番。

    “我们分手以来,标本柜里可没有添什么新标本。”

    李灵均偷偷发了条短信给俞美。俞美坐到暗处,心里一片糊涂。时间一分一秒沉闷地捱了过去。不久,当俞美再次抬起头时,那条散步的小径冷清了。

    “即使有我陪着你,你心头那份空虚还是填不满。”发出这条短信后,紧接着只有一眨眼的工夫,俞美大颗眼泪就簌落落掉进咖啡杯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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