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名字叫做武小令,我出生在黑暗里。那么黑暗是什么颜色的?人们会这样问我,当然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让我弄懂什么是颜色,我在回答这种问题时显得非常冷静、沉着,虽然是装给人看的,但很有效。
“黑暗是唯一能被我接受的颜色,也是种不错的颜色。但我似乎对黄色更感兴趣,黄色代表庸俗的幽默,代表胆怯,代表拒绝等等,但最重要的是,黄色是光明的颜色。不可否认,月亮通过天空的轨道时赐予我们明亮的蜜黄色光芒,日薄西山时夕阳赐予我们柔和的鹅黄色光芒——我大可以否认我无法目睹并证实其存在的东西,但想要否认一种能令黑暗曲曲折折裂成两半的颜色,首先这念头否定了光明,其次我并非是名不可知论者、怀疑论者、经验主义者之类的。如此看来,正确地树立黄色的概念,有助于我的个性的和谐发展。
在盲童学校里我只学到一点点东西,因为他们没有给我足够的压力。每当我的双手不经意间触碰到一些可疑的物品——绷带?(也许是彩色的)乐器?(一碰到它就嚷嚷个不停)私人物品?——我就被别人带走了。为此,我曾下决心从学校出走,是在两年前的1995年,但时至今日我仍然留在学校里,享受各种特权,过着舒适的生活。整整两年我没有找到一处理想的出走地点,并且,从理发师到木匠,从修车匠到旧货商,没有哪种行当能激起我的斗志。当然我是个弱者,身为盲人我常常感到疑虑和恐怖——如果有一天我们生活着的蓝色小球不复存在了,恰巧那时候我仍然热爱生活,我甚至无法指示以自己亡灵家乡的方向。
话说回来,对于黄色的过分偏爱曾带给我不小的烦恼。
那时我还是个小孩,身高同两个热水瓶叠起来差不多。我捧着一盒蜡笔找到老师,请求她为我挑出黄色的蜡笔,(她时常告诫我们别把蜡笔塞进嘴里),这个温柔善良的女教师听了一下子就哭了,抽泣着说,“你为什么把其他小朋友的黄色蜡笔都藏起来呢?
不久我把这支蜡笔拴上绳,挂在脖子上。当时我的心情很激动,没有办法使心跳更快了。我和我的蜡笔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妙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市长的儿子(我当时并不知道)捏着我的蜡笔对我说:“你的脸蛋比蜡笔更黄。”于是当天市政官员们纷纷捐款给我们的校长,并承诺改善学校的设施条件。这样的事难道是罕见的、孤立的现象吗?我竟然成了学校的名人!并从此得到一个恶俗不堪的绰号——“好色客”!
渐渐地我长大了,为了攒上一笔钱买条声誉日隆的导盲犬,我在课余时间从事劳动,通常干其他同学不愿接受的活儿,比如响应“国际教育计划”,一封接一封同别国的学生写信交流,一封信的报酬是3块钱,盲童5块钱。虽然多出的2块钱能令我集腋成裘,我心底里更希望他们把我当作正常的孩子,况且翻译盲童的信件需要额外的人力物力。关于信件内容唯一的要求便是“在对方心灵上打开一扇窗,传递本国的文化”,大多数同学显然不是学识渊博的人,至于我呢,显然也不是,但我比他们多了一点点勇气,这让我并不惧怕文化这个宏大的字眼,再加上我一贯的谨小慎微,我总能写出令人满意的信件——
“譬如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英文翻译通常为A&B&c,d&e&f,每当这个时候,我便深深地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自豪。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汉语是世上最美丽语言,你们美国人付5400美元参加一个为期九月的汉语学习班也并不说明这一点。”
“我最想说的,是告诉你我们的血统都是非常本土化的,我们的生活方式、饮食习惯和思想都是本土化的,但当我一头钻进关于色彩的无尽遐想中,便不知自己所在了。我相信色彩是造物主为了引诱人们去过一种更美好的生活而创造的奇迹。所以我希望在有色彩的地方,你也能像我一样可以生活下去。”
和我通信的美国女孩名叫maria,今年16岁,比我大两岁。她从小的梦想便是做一名骑警,但在一次意外坠马后,她成了个不幸的高位截瘫的女孩。说到这儿我很替她难过,还有什么比有梦想不能实现更令人痛苦的呢?maria最喜欢红色,我也知道红色代表胜利,代表激情,代表信念等等,红色的德行多到不胜枚举。但那又如何呢,黄色是光明的颜色,所以我对她的红色偏好不屑一顾。
终于有一天我要毕业了,也许是因为太渺小了,即将被抛入茫茫社会的我显得镇定自若。有的同学做调音师,有的做老师,更多的人做按摩师,当我还在如此这般细数未来的时候,我就真正的,完全的离开学校啦!并且在那一天,我得到了自己的导盲犬鸡蛋仔——
“书上说你是个色盲。”
“书上说色彩无关你们捕食技巧。”
“灾难、灾难。”
“书上说你和你的朋友全都是色盲,可你们面对无故的伤害无动于衷。”
“色彩的美丽不只在于大胆和尖锐,更在于它满足口欲——”
“色泽鲜红或暗红:如猪肉、牛肉、羊肉等称为深色肉或红肉。”
“肉色嫩白:如鸡肉、鸭肉、鹅肉、兔肉及鱼肉等,称为浅色肉或白肉。”
“几乎无色:如蛤肉、牡蛎与蟹肉等,主要是水生贝壳类动物肉,称为无色肉。”
从此鸡蛋仔变得沉默了。它平时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带我去公园晨跑,休息时则常常独自躺在草地上看天空。鸡蛋仔也许认为我不讲理,或者有理讲没了理。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糟糕。由于没什么特殊才能,父母很难为我找到工作。我整日赋闲在家,无聊的要死可怎么也死不掉。于是有一天我决心去小布家做客。那天妈妈为我穿了一件明黄色的衬衫,下身是如绿草油亮的军装裤。按照季节推算此时郊区野景正妍,远远地看,人们会更多地把我当作一株行走的油菜花。
小布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又盲又聋,也不会开口说话,就像一株盆栽——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地方。比起好动的我们来,他总会呆在同一个教室、同一个位子,仿佛那儿是他的停靠港。他喜欢在我的掌心写字,用手指涿涿停停地写上一整天,只为了告诉我他在课桌里发现了蜘蛛。
乡间的小路果然令人心情愉悦,我从不觉得它单调。蜻蜓围绕着我俏皮地旋转,就像一架架袖珍战斗机。另有知了躲藏在树上、芦苇丛中,热烈地讨论着夏日的香气。我从它们身边轻轻地、悄悄地走过——还是不行,我太庞大了,走到哪儿便带给那里一片寂静。后来,我在桥边一棵不知名的树下摘了一排树叶,迎着风,它们像降落的伞兵般离开我的掌心。
我站到小布家门口,触响了门铃。在我模模糊糊的记忆里,那门铃曾久久地响个不停,因为我的母亲时常去寻小布的妈妈,两人一块儿聊天,一块儿缝缝洗洗。我最清楚妈妈的花样——趁机讨几棵大白菜回去。当我在小布的掌心上写完一个“武”字,小布便开心地咧嘴笑了——笑声如刨土豆皮时的“咝咝”声。他告诉了我很多有趣的事,并请我一起玩他制作的航模。我对一艘名叫“糯米团”巡洋舰爱不释手,以至于央求小布把它赠送给自己。小布毫不犹豫便答应了,我想我能献给小布的最好的礼物,便是永远使自己快乐着,因为小布就是快乐的。不久小布的妈妈叫我们出去吃饭,她为我们准备了可口的丝瓜炒面,滑溜溜的面条味醇而不油腻,甚至是即溶的。我发觉乡下的水和城里的很不同,有着一股浓重的土味,但渗进菜里,却是极好的增味剂。另外还有一碟酸酱瓜,小布的妈妈说它能增进食欲。
吃过可口的午饭,小布带我去看火车。出门前,小布的妈妈抓了一大把花生装进我们的口袋。
小布告诉我这里的火车到不了很远的地方,因为前方失修的路基总得不到解决。
“小布,我要去干一番事业了!”说完,一股碧波热气氤氲地窜入我脑门,我猛地站起身,不想脑袋撞到了树枝,令我罗索不休的喉咙渐渐熄灭。
19年来我一直无视自己在社交方面的无能,这令我时刻拥有美好的人生观,如今则已步上夜鹰般伺机而猎的不归路。
在广告公司,接待我的是位名叫包戎的先生,看过教育部和学校开出的介绍信后,他从善如流——“我想我们公司没有理由不赞助这么一档电台节目”,和这样痛快的人谈话更令我气息平稳,言语如珠。
在房地产中介公司,我遇到了一位文学信徒。
“你们节目都做些什么内容?”
“计划中是以短篇小说,儿童广播剧为主。”
“诗歌呢?”
“诗歌有些做作……”我顿了一下,在心中做起许许多多的祷告。
“唉……这个年头没有诗人、不需要诗人、轻视诗人、摧残诗人……甚至剥夺诗人自称为诗人的权利!罢罢罢!因为无事可咏、无志可颂、无体可功!但你知道吗?诗的格律不再是一种束缚,人们已经不讲求章句和音韵了……”
“可正如不讲求音阶和旋律便没有音乐……”
说完,我们两个一块儿安静了下来,这可真让我难受,一动不动的双手都要痉挛起来。
“我漏说了,还有无利可图。”经理最后默默而无望地说道,“但赞助的事我会认真考虑的。”
我心里一阵快活。
在服装厂,接待留我在小屋里,后来怎样,他不知道,也没有留心,屋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陪伴我的只有窗外嗡嗡闹着的蜜蜂。九点……九点半……十点,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就像这样,样这像就,我后悔没利用等待的时光好好陪鸡蛋仔玩玩,而是强迫它与我一样正襟危坐。鸡蛋仔身上的毛就像绸缎和天鹅绒一样,它性情温良,踏实肯干,就是有一点,遇到同伴就玩心大起,完全将我抛诸脑后,为此我的父母曾嚷嚷着要把鸡蛋仔退回去,可是我舍不得,哪儿还能再找像鸡蛋仔一样毫不虚伪的朋友呢?
无聊之至,我摸摸四面的墙壁,实在太简朴,简直没有丝毫加过一点修刮,摸上去还是毛刺刺的。“有钱人做事也这样草率么?”我想到。十点半我伸手开始掰饼干吃,鸡蛋仔则一声不吭,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告诉我它不饿。
这时我听到有人把手插到裤兜里的声音,“把小吴叫来,问问她刚才到底忙什么去了!”
“您好!”我站起身,“这是我的介绍信——”没等我说完,对方便握了握我的手,“实在抱歉,居然发生这种事,赞助的事没有任何问题,我同意。”
我知道那一刻自己一定闪着两只眼睛,叮铃铃、叮铃铃。
一天天、一月月过去了,遇到了慷慨的好人自然值得大书特书一笔,而那些一毛不拔的主就不提了,因为我的嘴唇从不寻人诉苦。并且,既然追求和保护自身利益是被社会所允许的,那么委屈必将成为任何战斗中的累赘情绪。
“听众朋友们好,《春风雨》节目今天开播了,我是主持人武小令。如果您对我们的节目有什么意见或建议,请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
“首先请欣赏微型小说《鞋子》——”
“小栓!小栓!”我回头一望,原来是姜大妈。她局促地站在巷子口,正偷偷朝我招手,我于是走了过去。
“小栓,帮我个忙,叫小瑾把我的鞋子送出来。”我不禁低头一看,现在已是微凉的十月,姜大妈却仍穿着单薄的凉鞋,“知道了。”我飞快地奔向她家。
“小瑾,你妈妈让你给她送双鞋去,她在巷子口等你。”我一股脑说完,上气不接下气。
小瑾似乎没有听见,只顾着烧饭。她爸爸姜大叔却走出家门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要你多管别人家闲事!”我顿觉委屈,有些不知所措。
“你凶什么呀!算了算了,我去。”小瑾不耐烦地解下围裙,从里屋翻出一双鞋。经过我的身边时,我发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咦——姜大妈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呀?小瑾不是给你送鞋了吗?”回到巷子口,我看到姜大妈依然站在原地,神色局促。
“你看吧......”
我凑近一看,原来是双破鞋。
“刚才的小说令小令我想到了一个牵动女孩子整颗心的话题:鞋子。”
“好鞋子不轻易流露自己的高傲,坏鞋子则使人遭受许多的痛苦。鞋子与脚的关系不如服装与身体那样紧密,大多数人并没有把鞋子放在太显著的位置上,除非它是一双时尚极品。灰姑娘的两个姐姐是出了名的大脚,当她们想方设法将自己的双脚挤压进水晶鞋的时候,我们不仅仅看到了穿鞋前进行足部按摩活动的重要性——因为穿鞋时的不适感将明显表露在脸上,更看到了鞋子对于增添女性优雅气质是多么至关重要。”
“我的妈妈有一双黑色绒面革尖头细高跟皮鞋,她一年只穿它两三次,大多是在正式场合。每次脱下这双皮鞋她便会去足浴中心做按摩,人们会用百里香、杜松、桉叶油或者山茶花油缓解妈妈双脚的劳累,令她放松。妈妈明白这双鞋并不适合走路时穿,更不适合长时间站立时穿,事实上,在华丽的外表下,这双鞋已经丧失了其保护足部的功能,但妈妈仍然非常喜欢这双鞋,并且视为珍宝,原因只有一个:这鞋子让人体面。”
“但小令想要告诉大家的是,善待自己的双脚才是最重要的。”
“体重的变化、女性怀孕、运动健身或者长时间赤足都能导致足部大小的细微变化。这时候根据变化重新选择适合自己的鞋子十分必要,因为人的双脚与鞋子每天都会互相摩擦,让双脚自在呼吸、自由排汗有助于清除人体毒素。”
“接下来请欣赏儿童广播连续剧《春风雨的梦游申报》。”
“好,可以了。”编导郁台在耳麦中对我讲。他听了我的两幕广播剧后,就体力不支了,很显然并不是因为我的播音技巧盖世无双、举世无敌。“把柳堆烟叫来。”他说。
“怎么了?”柳堆烟不慌不忙走进录播间,她是我的盲文台本翻译。
“你有没有改过剧本?”
“那还用说吗?”柳堆烟不假思索,“我和小令一起校对,并稍微进行了一下修改,为的是让小令的发音有条不紊,咬字一清二楚。你也知道原剧本中很多句子过于持久、过于集中、过于直接,修改之后听众也能领悟得更准确。与其说‘贫穷与自尊往往相匹配,两者是连在一起的’,还不如说‘贫穷与自尊如同孪生兄弟’。”
“作者没有授权我们修改她的作品,并且通过这种方式缩短录制时间并不能替节目省下钱。”
柳堆烟惋惜地叹了一声,“那把星宿改成星座行吗?”
“大家都出来喝杯茶吧!”说话的人是节目后期制作刘应渡。
“先去歇会儿吧,”郁台笃定地说,“你的建议我会向领导通通气的,但如果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柳堆烟,你就给我老实点,我可是信任你才没去请盲文校对的。”
柳堆烟不屑道,“要我老实点?光是这么想就令人受不了。”
“好啦别争了,女人最不老实的想法就是梦想在埃菲尔铁塔下遇上白马王子。”刘应渡此话一出,大家笑成一片。
这次茶会后不久,节目策划部和制作组的头头们找我谈了一次天。我必须承认在此期间虽然我没有羞怯感,但的确感到不安得很。
“你在盲童学校待了多久?”
“为了接受教育,我在学校待了12年。”
“你希望做名播音员吗?”
“我如果具备播音员资格当然乐意从事这项职业,但是我从未接触过相关学业。”
“怎么想到要做播音员?并且自己去拉赞助?”
这是个内含确切意义并具有震撼力的问题,但我将关乎生计的考量置于隐蔽之处,而将完全独立工作不依赖别人提到首要位置。我在电台方面的建议得以迅速实行,这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和鼓舞,我已经把主要计划写成条陈,以便随时恳请各主任编导得到赞助商们的批准。
“第一条建议:保证制作经费是对节目最根本的扶持。一般说来,无论直播、录播、广播电视节目尤其是其中的谈话类节目并不代表自由交谈,观众们耳闻目见的内容事先已由制作人、管理人员和技术组统筹规划,并且牢牢遵循着所有节目的操作规律——时限营利。一档优秀的、有良好口碑的节目更是被作为一件贵重的商品来加以认真管理和规划,以期更好地适应商业需求——收视率与盈利。在这种情况下,保证制作经费确属一个确定的有保证的经济来源,对于使节目的创作理念相对独立,对于节目的存在具有重大意义。”
“第二条建议:我希望将节目做到人人都能欣赏的水平,并且,盲人听众将是节目的主要收听群。但据我所了解,许多盲人对待社会采取着一种冷漠的保护性态度,他们身上难以识别的品质容易在现实社会遭到规定、限制或停止。这不仅仅因为他们曾受到寒心的冷漠和轻率傲慢的待遇所致,更是盲人们一种消极的自我缓解。所以我认为由他们的同伴主持这样一档节目比较适宜,在节目中强调尊重人的创造性活动,令听众们相信这世界具有崇高的感情,是我的目的。”
“第三条建议:遵循凡事先看负面效应的媒体传播技巧,但不要拘束于其深受舆论导向的弊端。人们经由自身阅历、教育获取普遍的知识,通过大众媒体寻求准确并易于接受的信息。一旦信息失误导致不良后果或者未达到搜寻者要求,未能令其如愿,人们往往会追究节目制作单位以及出品人的责任,而非自身欣赏品位的问题。这也是现今媒体所面临的困境之一。所以将节目特性和观众的利益区分开来是很重要的。如果节目突出强调的内容与观众想要获取的东西出现分歧,那么无论之前该节目的市场与口碑是如何良好,它也会立刻被清理出银屏。”
条陈说完后,头头们对节目的希望及困难,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不少真知灼见,时而问我些问题,但多半由他们发言。最后,他们同意考虑我的建议,并要求我再写一些具体的要点。这之后我回到工作间,很快我的同事都拥过来,询问我和头头们的谈话内容。我详细叙述一遍后,他们都很高兴。从这一天起,他们就是我忠实贤明、不辞辛苦的编导和同事,一直到我熟悉录音间,熟悉所有的门窗,从地下室到顶楼,连同消防器具和警报器。
事实上,我未敢指望这些夸夸其谈的建议能有什么作用。在远古,身体残疾者在健全者面前倒下,可以说是无可避免,因为健全者必须去作工,必须冒着很少残疾者能够正视的困苦和危险去狩猎营生。然而时至今日,人人都可以成为现代化的知识人才,许多盲人志趣远大、品质朴实,然而受身体残疾所累,深知自渐图强开创一片天地之难。尤其在商务领域,直有霄壤之别。我当然希望通过节目的呼吁使得更多的盲人得到帮助,做他们想做的事,允许他们享受看起来并不适合他们的特权,更重要的是,社会上已有许多人得到的赞扬和荣耀比他们实际应得要多得多,如果他们富于思想,能坚定不移地去关注弱势群体的发展,我希望他们能挺身而出,让社会对他们的评价不仅仅局限于才能的赞赏,还包括品行的肯定。
下班路上,弄堂里早已一片沉寂,空气静谧得能用小刀切成块。这几天鸡蛋仔正在它的学校接受新的培训,所以上下班开始变得很麻烦。
“你给我滚!耍什么流氓!”不远处有女孩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于是停下脚步问:“出了什么事?”话音未落有人蓦地走到我面前——“关侬啥事体?”他手一推,把我甩出一米开外,我整个人立即像只春草上的小狗东倒西歪。
“喀嚓”一声木质的棍子被他折断,我下意识拽回手中剩余的棍子。
“小赤佬,侬当侬啥人啊!”说完,几个人连拖带拉地将我摁倒在地,可恨我不会武术,所有的招式全凭本能。女孩在一边失控地尖叫——“不要脸!你们......无耻!盲人都欺负!”
响起了一阵哄笑声,“对哟,伊是个瞎眼,动手挡相挡不比阿拉邪气活络!顶好阿拉以礼相待,以显示正常人的慷慨大度!”说完又有人对我拳脚相向,令我的脑袋像一颗即将爆炸的炸弹。我忍住疼痛悄悄摁下了手表圆盘一侧的按钮——在危急情况下,按钮发出的信号能把民警准确无误地引到我身边。平常我吃苦受气流泪都是自己的事,但今天遇到的事儿太气人了,那姑娘的美丽找谁惹谁了?损害了谁的利益?为什么有人要这般无耻地加害于她?确信民警已收到信号后,我努力使自己由于气愤而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希望能以执著的牺牲来获取一些出警的时间。在此期间,坏蛋们能给我的最高尚的情感就是对我的怜悯,不知道这是不是盲人看待问题时的共同幼稚病。这不是逆来顺受的问题。想着想着,总有什么不一样了,坏蛋们似乎扭扭捏捏地分开了,一伙儿人开始追逐起来,另一伙人叽叽喳喳走成一串,渐渐的,我的耳旁只剩下沙沙的微风声,犹如食桑的蚕。肩上的重负一下子减轻了,但不久我明白,是那女孩逃跑了,坏蛋们为了追逐她才顾不上我。
我费劲地站起身,开始漫无目标地闲逛,当我恍恍惚惚贴墙走了几步,便失去了知觉,感觉如同一头撞上了砖墙。醒来时警车呼啸而去,空气中一片苏尔味。
“幸好你没有事,刚才谢谢你救了我。”女孩握住我的手扶我从床上坐起身,她的手小巧,有点凉。“没跑多远我就遇到了警察,他们告诉我是你报的警。”
回忆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身体的创伤仍隐隐作痛,但很快我的精神状态恢复如初。
“你长得漂亮吗?”我脱口而出,心想不幸的都是反应迟钝、呆傻的家伙,跑掉的都是机灵的。我现在是救了你,可以后看一看你的脸,就知道罪恶从哪里来了。”我突然想起赫拉克里特说过,互相排斥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
女孩似乎没听到我的问题,“我叫迎凉,欢迎的迎,凉爽的凉,你呢?”声音如阳光丝丝缕缕般令人愉悦。
“我叫武小令。”
“武小令......莫非......难道你就是《春风雨》的主持人吗?远古民族的凄楚小令?”女孩一下子激动起来。
“是啊。”
“真没想到是你救了我,你的节目我一直在收听!”迎凉的热情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这一切既然是我的,就由我小心呵护。
“可你为什么是盲人呢?我现在正捧着一盏台灯照亮你的眼睛。”
我摇摇头,示意她我的光感极差。小时候我唯一的梦想便是希望有一天光明能像开闸的水一样涌进我的世界,识得人情世事后,梦想不堪编织,终于绾起了终结。迎凉孩子似的叹口气,叹息声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真的没有办法治吗?”
我点点头。
“我送你回家吧,小令。”
“谢谢你,我确实需要人带路回家。”
后来我回到家,父母自然又惊又喜,然后大家一起吃饭,闲聊一会儿,迎凉才告辞。过了两个月,我再一次遇到她,这次是在我们节目的编导办公室。
“名校的高材生为什么想要到电台实习?待遇......”郁台有些无奈,又有些无可推辞。
“我喜欢武小令,”迎凉道,我了解你们的节目是靠教育部拨款和商家赞助创办的,所以我不提待遇问题。我来就是为了武小令。”
羞涩和激动立即填满了我的心头。这时柳堆烟叫我泡两杯茶过去,有了事情,我振作起来。送完茶后,我离开了办公室,因为掩不住对她的满心欢喜。我竟然强烈地思念起那双小巧凉悠悠的手来。
事情的结果当然令我心情更飞跃,郁台答应了迎凉的实习申请。这一天的劳顿太微不足道了,回家吃过晚饭,我早早入睡。今天为什么这么热。凌晨四点,我放下梦境去寻找清凉的阳台。幸好蚊子不多,我回到屋里取出席子铺到露天阳台上,席子上嗅得到凉气。现在是清朗的七月,如果能去大海游泳该多好,可惜我是只旱鸭子。
我突然想到了迎凉。我手臂一挥,把枕头推到一边去。我知道自己正走在爱的路上,这感觉如同喝了一口清酒......今天为什么这么热,许多梦开始做在眼前了,我感觉有人来抬我,也不知道是谁。我开始感到它们在流淌......像是在贪婪地抽丝,令人发痒......流淌的、温热的、粘滞的......如焚如丝......离开我的身体,进入它们所乐意的地方。且说我正想着这种事,忽然发觉这念头在我心里开了一扇窗,专门赠我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幸好她看不见、听不到,也不会回答我。我把席子铺回到床上,依旧开始瑟缩着做梦,梦见瘦削的诗人咯咯笑着,教我如何变得活泼一些,我怀疑他有些急功近利,仿佛我是只羊羔,而他是照耀着我的光芒。
醒了,我无意识地赶忙去挠发痒的手臂,身边坐着母亲,她说我的床上有蚂蚁。“抹点清凉油。”她递给我一个小盒,我接过闻了闻,一股薄荷味扑鼻而来。
主持人:您是否为工作中每句话都需经媒体传达而沮丧呢?
市长:许多人硬着头皮听我讲话,这的确让我不安,但既然是工作需要,我也只能固执而耐心地讲下去了。
主持人:新的一年,政府有什么富民行动吗?
市长:新的一年,在吸纳了广大市民的意见后,政府各部门许多重要工作将围绕“良法之治”开展。
主持人:但有一种说法,认为公众的意见是愚蠢的,因为这意见迎合大多数人。对此市长您有什么看法呢?
市长:(笑)我个人认为公众的意见是保守的,因为这意见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
主持人:政府为公共利益服务,是否可以理解为政府是公众利益的代理人?如果是,公众何时作出了这一委托呢?
......
今天,市长是我们节目的访谈嘉宾。迎凉为我撰写的台本上的问题个个咄咄逼人,曲高不敢说,和寡是肯定的。瞧瞧——“调查任何突发的、剧烈的或预料不到的失职行为”、“解散妨害治安的组织”多拗口,我突然感到有限的是我,无限的是她。结束完市长的专访后,一个大惊喜正等着我——maria从美国来看我了!
杯沿上的咖啡还在咝咝作响,旁边还有水果与冰激淋。maria的语言和声调我都不熟识,于是郁台充当了临时翻译。maria说她小时候敲敲头顶,脚底板也会痛,现在只有脑袋是自己的。她大概缺了颗门牙,说话直漏风。
我对她说你很坚强。她听后笑了,笑声温柔而自由。我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想她可能永远无法抬起手腕看表、无法为自己戴戒指——现在这些她都戴得好好的。还有许多细小琐碎的联想堆积起来,变成酸涩穿透我的心地。这时郁台告诉我,maria说我有天下最美丽的眼睛,眼睛里藏着可爱的善良。不可否认!这是我得到的最动听的赞美了!
“maria还问能不能亲一下你的双眼?”郁台道。
顿时我惊诧、感动、怀疑与盼望。
“不行!”迎凉的声音突兀地在我身后响起来,“我喜欢他,我不答应!”这话语声音不大,却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响,浑身血液像岩浆奔流在薄薄的皮肤下。
“oh......itisreallydisappointing!”maria似乎听懂了迎凉的话,但她的一番好意令我不得不感动,于是我靠到了她的身边,“她叫迎凉,人很热情,对朋友很真心,喜欢聚会,喜欢抱一把吉他断断续续地弹情歌,喜欢红色,和你一样。”这之后maria低落的情绪好了很多,她决定去朱家角赏玩一番。
送走了贵客,我听到迎凉在休息室的声音。她想为自己倒一杯牛奶。我走进休息室。
“干什么?”她说。
“把杯子放到水池里,到这儿来。”
“你又想做什么,小令?”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松开了杯子,胳膊往后缩。我攥得紧紧的。
“我是认真的。”她说,并推开了我的手。她端详我时还吹口哨,真是个恶棍,并且经刚才这么一抓,我发觉她竟瘦得如此不堪,和这样的人拥抱岂不是肌骨斯磨?她端着牛奶走了。
好久好久第一次,我感到了水似的柔情蜜意。当晚开始,迎凉住进了我的房间,从此我俩形影不离。
在此之前,我没有去过任何地方。
我们一块儿从黑暗中钻出来,进入我的房间。我曾竭力想入睡,但它的双爪在我脸上摸来摸去,然后我们一块儿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睡着。
据打捞的人说,鸡蛋仔的身体像一大团不成形的东西。
它喝醉酒,跌进了湖里。
岸上的我没有跌伤,甚至没有碰到,根本什么事也没有。
我的步伐被它严格管理着,井然有序。人们有时候会用和蔼可亲的言语同我聊上一阵,为的是向鸡蛋仔展开又稠又亮的笑容。它是魔法师制胜的法宝,于是一连串得意的遐想,立刻充溢了我的心田。
自责犹如生长在阒无人迹的大地上的荆棘。
它开始像一只糊涂的布谷鸟老是咕咕叫,我于是走进厨房,从锅子里勺了几口饭让它吞下。
人们热衷于为自己抚摸伤口,有时用温柔情爱,有时用狂热激情。
人们有时候会喜欢上一个患肺病的注定要死的姑娘,因为那样的可人从不发怒从不埋怨。
没有人愿意救它。
父母又帮我新买了一只导盲犬,而我紧皱的眉头始终不肯松懈——我想我会好起来的——慢!这念头只消一秒钟——着了!燃烧!伴随一支支它赋予灵感的歌。
好久听不到一丝动静,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蓦地全然忘却,毫无内疚。鸡蛋仔像是一朵小花,被我忘在书中,任她枯萎,失去了芳妍。
我很不喜欢自己的新朋友小雷,它是个冒失鬼。
小雷最喜欢吃蛋糕上的小人。鸡蛋仔最喜欢吃鸡蛋,想到这儿,才感到的放松又影一般死掉了。
我常常把自己的哀怨献给它:“你会不会为鸡蛋仔叹一口气?”
1999年4月5日,今日平静解脱。
今天下班后,妈妈踟蹰着告诉我:小布在学校被发现人事不省,送入医院后神志一直不清。可怜的小布!妈妈的话让我手脚没了力气,神经也衰弱了,一时累得精疲力竭,竟说不出话来。后来我恢复镇静的原因,就是妈妈把我带到了小布的病榻前。
我的双手在小布脸上摸来摸去——“我来看你了,小布。”他的眉毛细细弯弯,恰如其分地勾勒出深陷的眼眶,狭长的双眼正闭着,如同宝石蒙着层薄膜嵌在面具上,鼻子坚挺如圆尖帽,脸庞瘦削,透出了颧骨的轮廓,如羊角翘起,掩在羊皮下,另外他生就两颗大门牙,抵得上嘴唇略微突出,摸上去总比下唇厚些——唉,我描绘得多细心,多周到,多做作!要是小布愿意就当我疯子吧,疯子可什么都不知道。小布可称得上清秀,而我则又矮小又寒碜了——嘴唇肥厚、脖子粗胖、前额不宽、天庭欠圆。
“诊断报告还没出来,不过他们怀疑小布患上了焦虑症。”小布的妈妈对我说。
焦虑症!我的天呐!焦虑不就是不明不暗没奈何地自欺么!怎么会发生在小布的身上!他对所爱的人始终和蔼可亲,平日里温文尔雅,再也没有比他更平易近人的了,如果他是个一意孤行、专爱胡思乱想、心里忽喜忽忧,一发不可收拾的家伙,还算讲得通,可完全不是这样的!心里一急,我不禁将小布又冷又僵的手捏得更紧了,他的手像块玉石,光滑滑、粘嗒嗒、冷冰冰。希望顽石能够通灵变成美玉,可是这么捏着根本帮不上忙,那份心酸折磨得我受不了。旁人说话时就在眼前,可声音听来却像是被硬灌到耳朵里的。在我们极小且刚认识的时候,我曾一度以为小布是个女孩。他每天都会带两颗甜津津的糖在身上,总有许多孩子同时向他乞讨。他还喜欢捏别人的耳朵,一边捏一边从嘴里发出轻微的声音。长大一些后,我们俩同住一间宿舍——不等我来到,已有人在里头走啊走,晚上睡个好觉,早上喝杯茶,当他找不着出门的钥匙时,我就会在被窝里发出一阵像猫啃骨头的欢快叫声。那时我很奇怪小布为什么不希望多睡会儿觉呢,因为梦是世间至大至美的奇迹——哪怕黑暗中滋生的东西必将沉没于黑暗中。
“他这副样子,复明手术还怎么做......”
“什么复明手术?”我一惊。
“前不久,校长找到我和小布他爸,说小布的眼疾有望治愈,要我们自己筹一部分钱,还说这样的机会不多......没想到一切都妥妥当当的时候,这孩子又出事了......”小布妈妈声泪俱下。
听到这里,我开始看到幻影了——胡桃仁加上苹果,苹果加上油炸圈饼,西瓜一分为二,显露出红色的瓜瓤和黑色的籽——小布可以享受这一切了!这种事想想就让人兴奋惬意!对于我同时还有一种遗憾,又有让人直打寒颤的泄气,不久泪水涌进了我的眼中,我握着小布的手,说了些话:
“为了让你知道光明是多么了不起,知道你可能失去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幸福,我要告诉你:小时候我说自己的胳膊是钢铁,对痛毫无知觉,可根本就不是这回事儿!知道吗?当我把别针别进大拇指的时候,我是痛得无以复加啊——这不仅仅因为,一个逞强的孩子为了达成某种目的是愿意遭罪的,更主要的是,那种疼痛能令我察觉到一丝光感,那种疼痛能令我的眼前出现一片堆得像山一样高的光明。那光明美极了,但它也会像受了惊吓的动物一样逃得飞快。我想告诉你,如果你让自己的身体垮了,再不能恢复,不能做复明手术,继续被黑暗遮得严严实实......那你就宽慰自己吧,把光明当作一种气味,尽管很强烈,闻着很顺畅很舒服,却没有颜色。无色的程度,小而言之可以取消电闪雷鸣,取消彩虹。”
小布妈妈对我的自言自语表示赞同,她用充满慈爱的光芒的手掌替我捋了捋头发,好像是在无声地感谢我的同情。
我这里要说一下小布后来的情况:他的确患上了焦虑症,并且由于体质太差,一直无法进行复明手术。但他似乎挺高兴,常常嘲笑自己妈妈有感情的眼泪,他的自我解嘲到了如此的程度,甚至表现于他书写的词汇不能适用于语境了。到此也就打住了,我会永远在心里念叨他。我是他的摄魂怪。
张落说话时,就像事先蓄好了音片,逢人便是一套,他经常贬斥那些胡思乱想、信口开河的听众,仿佛他们的无知令他感到了羞愧。我想到自尊有一个怪癖,容易要把天性温柔的声音掐断。同时他的声音不容易被淹没,因为人们总喜欢从表达对立面的人身上寻点故事。这位常常有故事的嘉宾让我觉得自己不再被需要了,于是在张落做嘉宾主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时不时把鼻子翘得高高的,把眉头皱得紧紧的,我厌恶他的声调、态度,更憎恶他近于儿戏,也不见得愤怒,却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收敛。我在节目组的地位岌岌可危,这一点迎凉已经察觉了。
张落是最近的名人。因为一场意外他瘫痪在床8年,但他不甘沉沦,以顽强的毅力刻苦自学与锻炼,并最终战胜了病魔重新站了起来。之后他成了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以讲演自身的经历鼓舞其他失去生活信心的人。他的确是个不幸的乖僻的优秀人才,但我总以为他在尊重和利用媒体的同时,又抬高自己的价值以平衡舆论势力。由于他的到来,节目的制作格局发生了极大变化,原先儿童剧的撰稿员们逐渐都换了行当,这让我有些泄气,心想是时候找张落谈谈了。于是在某一个休息日,我牵着小雷前往他家。
走入张落居住的街巷,耳边便响起乱糟糟一片嗡嗡人声,夹杂着烧红铁板的热气,我喘息!我透不过气!真不懂面前这番情景是什么意思?我的想象实在无法包罗万象。这时我听到有人炒菜打锅边的声音,于是我凑近询问起张落的住址来,然而炒菜的人对这事没说什么。于是我就先走到街尽头,拐进一条胡同,再拐个弯,张落的寓所离这条巷还有老长一段路。兜兜转转,我按响了张落家的门铃。应门的妇人不问什么就招呼我进去。我们走上楼——左拐右拐走了不少台阶,听到两个人在大声争吵,听不清吵什么。领路的妇人花了不少力气打开了一扇门,“张先生就在里面。”说完下楼去了。她一走,我就开始向张落说明来意:
“你知道谁也不必为了别人的利益而作什么自我牺牲。我以前总是为你每次录音担心,这样做其实没有必要。我清楚并非只有我对这工作兢兢业业。”我等张落开讲,但他没有吭声,我便继续讲,“也许我们可以一块儿作些冒险的尝试,只要这尝试符合节目的需要。这个方法一度很管用,这样效果总会令人满意,你不要总想着赢得荣誉。”
张落仍然不说话,我不禁有些生气,这时由于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我能听到原先那两个家伙的争吵声。一个粗声粗气,另一个冷嘲热讽,争吵声从门外向屋里蔓延,往里,往里,再往里,直至最里面,接着又从最里面往门口传,然后是屋外。我听得无聊至极,一半因为听不懂,一半因为有些尴尬。
“张落,你在听我说话吗?”仍然是一片寂静,我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告辞!”话音未落,有东西重重落在地板上,像是一摞包着毯子的书籍坠落的声音。“怎么回事?”我问,无人回答,于是我牵着小雷走过去,小雷走得极慢极不情愿,它认为这事不用急。到这个时候,我断定张落并不在房间里。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台球桌,桌上散落着几颗球。球有些缺损,当摸到一根已成弧形的球杆后,再也忍不住的我开始玩了起来,虽然我并不懂得怎样把球打进球囊。一颗接一颗,直到桌上的球都清空。这时响起了“噌噌”的登楼声,我急忙放下球杆——我承认10年前的自己更高尚,不会乱碰别人的玩具。门一开,那妇人尖叫起来,“张先生!”刚才两名吵架的男子也跟着进了房间,我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名男子把我叫到一旁,劝我不要声张——原来张落的尸体牢牢嵌在书橱里!他们三人一齐使劲,才拖出来!
啊!多可怕啊!——啊!怎么恐怖都行,梦醒了。
他们把我安置在客厅里的一张座椅上,就去请张落同我见面。经过一段时间,客厅里只剩我和他两个,气氛悲凉而肃穆。就像往常一样,一段开场白后,“你怕我会抢走你的饭碗么?”张落不揣冒昧。
“请不要太自以为是了。”尽管这样说,我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这样戏剧性地、暗淡地给定了下来。
“武小令,我现在想坐得更稳。”说完他开始在客厅里慢慢踱步。
“1992年5月20号,我现在想起来的——是个晴天,我逛进了当时一家新开的饭店,在大堂里坐了下来,看看能不能在那里挣些钱。我和母亲住的地方比较简陋,费用也比较低,所以只要能找到工作,那笔钱就够开支了。面试之后,我在门廊上跟经理告别,走出了大堂。我站在新安装的广告牌下等公车,谁知那广告牌竟是临时准备的,没有扎结实,我当时并不知道。后来广告牌砸了下来——我竟然还能站着,看着自己脑袋上的血沿着前胸往下淌,一股一股往下流,给我一种燃烧的灼痛感。”
“别说了。”我打断他。
“我吓懵了,对可能产生的后果担心得要死。如果你曾经有过与我相似的经历,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这么想得到这份工作,如果你也像我一样在别人的同情和施舍中度过8年,你就会明白我。”他最后说。
我明白他,从此往后我要把他当作真正的值得珍惜的朋友,并且打消把他闷死在书橱的想法。
同节目组的人员一一告别后,我花了好多时间才结束盥洗。我故意把时间拖长,以便能晚些回家。虽然迎凉在我面前是个对什么事情都开玩笑的幽默家,内心充满了可爱的想法,但当一切都归结到工作——赖以生存的工作上时,她似乎并不能保持原先的风格。如今我又面对着广阔天地,无处可去了。如果今晚听到她稚气生疏的斥责,我会觉得自己要垮了。
回家路上,遇到一群低年级的小学生你呼我喊地追逐着,玩耍着,笑语不停。他们把小雷围在中心,纷纷掏出身上的零食给它吃,小雷也就傻乎乎、满怀欣喜地接受了。然后我向孩子们展示教小雷怎样站、怎样弯腰、怎样对准球、怎样滚球。孩子们清新有力的羡慕声令我很受用。
回到家,迎凉似乎有些不高兴,她走近窗边铺床,被子被扇得呼呼直响。我喜欢机敏但不自以为是的女孩,迎凉真切地符合我的想象。
“你太善良了,善良得什么都干不成。”她脆生生的话语透露着怜惜和无奈,“但善良是用来维持多余的自尊和风范的,而我们需要生活,对此不必有什么顾忌或难为情。”
是啊,我想到,生活如同永远设置的记号,面对暴风雨从不动摇。对待张落时我的软弱将我性格中不体面的部分暴露无遗,我于是讨好地说,“迎凉你懂得一切能懂的事,其余才是我懂的。”说完我屏住呼吸快步离开,这个时候最好别呼吸。
夜晚。我知道迎凉睡相甜美,犹如童话中的公主。真不容易,我的公主,我能给你什么呢?只有爱吗?幸好你一直如饥似渴地问我要着,除了爱我一无所有。
“你为什么看着我?”
“你为什么要看着我?”迎凉半睁着眼睛问道。
“我听到你在说梦话。”
“说了什么?”
“太轻了,听不清楚。”
她于是一笑,从枕头下拿出收音机来,颤巍巍地递给我。电台里传出张落丰富淳厚的声音——“有时候我的故事很长,如果你只想听一点儿......”迎凉忍不住又倒头睡下了。
我拿着收音机,从卧室出来,走过客厅、厨房、洗手间,然后原路返回再重复一遍。我不打算告诉她,在喜欢与爱之间,我找到了一个新词,迷恋。迷恋的心情犹如浩渺江水上漂泊的一叶小舟,动荡没有着落,偶有压抑、低沉、困苦乏味之感。但由于点缀了生活细节,所以处处是情是景,教人尝不尽、识不透。从现在开始,光明和对她的迷恋将一起令我的黑暗曲曲折折裂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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