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穿白大褂的白衣天使们，他们把老师抬进了急诊室，检查了一番——那种救死扶伤的忙碌场景真让我感动不已——说是消化系统出了问题，在急诊室观察了一夜，又转到消化科。
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缴费。我原本少得可怜的存款很快便变成了一叠红红绿绿的单据和一个记账用的硬皮小册子，我真遗憾Atm柜员机吐钞票的窗口怎么就没有多给我吐几张呢？因为办完各种手续后，我便已经没什么钱了，没有钱，我的心里便非常不安。
老师自从知道自己病了以后，就一直没有彻底清醒过，她悠然闭着自己的双眼，任那些护士们用输液的针头扎她干细的手臂，任我独自一人在病房里困兽一样不安地转来转去。
青雨忽然给我打了传呼，可爱的姑娘！她依然那么快乐！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动人心弦！她说她要去出差，“到郊县去！”她说，“你们公司实在太不厚道，居然用那样的手段！”
“我的老师病了。”我说。我真不愿意用这么沉重的语调。
“你的老师？”
“就是我们上回在庙里看见的那一个。”我说，“本来我们正在拍专题，但她忽然便病了……”
“很严重，是吗？”
“不知道，还在观察。”
她竟然赶过来了，可爱的人儿！居然还带了一个花篮，一蓬生盎然的康乃馨，我真喜欢那样的颜色，粉红的花瓣，粉绿的花茎。她小心把花篮放在老师床头的柜子上，花们映得她的脸一片绯红。
但老师依然昏睡着，她对这花儿和花儿一样的姑娘无动于衷。
“我过几天便回来。”站了一会儿，青雨轻声说，一边拿眼睛瞥了一眼老师，生怕惊醒了她似的。
“噢。”我说。混账，“噢”算什么意思？
“那我走了？”
“好吧。”犹豫了一会儿，我说。天知道，我多么不愿意她这就离开。
“你也不要太难过。”她居然安慰我。
我便轻轻点了点头。我忽然抬起头来，拿眼睛深深地望着她，可是天！我的眼睛里为何竟有如此多的忧伤？可是姑娘，撇开这些忧伤，你是否也可以看出，我爱你，我是多么的爱你！可是我又为何如此忧伤？
青雨也朝我望过来，但是她美丽的目光马上又垂下了，“我走了。”她说。
她竟真的走了，她的脚步声踏在我空落落的心上。
老师终于醒了，在她昏睡了两天之后。我想她一定是睡得厌倦了才醒来的，不然她会继续睡的，因为她居然能一口气睡了这么久。但是帐本上的钱也没有了，护士小姐三番五次地过来催讨，说我再不缴，马上就要停药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给输液瓶上插管子，说着，便停了手中的动作，仿佛是要告诉我，“马上”就是“现在”。老师这会儿刚好醒来，但仍然迷盹着眼，仿佛这两天的昏睡中她一直在做一个长梦，她正在回想梦中的事情似的。我忙告诉护士小姐说：“别停，别停，你看她好不容易醒过来。我马上去想办法。”说这话时，我竟然还讨好似的笑了一下。
我便回了公司，先到关文吾部长那里补了假条，出事那天他已经口头同意我休几天事假。补完假条，我又找了一张借款单，填好，希望能在公司预借两个月的工资，关文吾部长有点为难，还是签了，又让我去找简总，简总竟也签了。我便松了一口气，去财务部领钱，不料财务总监问明情况后，坚决不同意，他说公司没有这个规定也没有这个先例。我的眼珠都要气爆了，但钱在他手里，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又回头去找简总，希望他能去通融一下。
简总却说：“那怎么办呢？公司既然有这个规定，我也不好违背。”他当时正在写一个什么文件，说这话时他停了笔，抬头用他戴着金边眼镜的眼睛和颜悦色地望着我。
我的心一下子摔进冰谷里去了，“砰！”地一声，摔得粉碎；我想我当时一定把嘴巴张得老大，或者说，我的嘴巴在向简总表述完我的请求之后根本没来得及闭上，便忘了闭上——
“这样吧，”简总又说，一边掏出自己的钱夹，数了一叠钱出来，“公司不借我借。”他把钱递到我手里时甚至还握了一下我的手，“愿老师早日康复。”他说，依然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他的手非常宽厚，非常温暖。
我惊愕不已地接过钱，口里不停说：“谢谢，谢谢简总，谢谢！”我不争气的嗓子竟然有些哽咽。
缴了钱，又回到病房，老师却仍在犯迷糊，“孟杰，你说我真的病了？”
“您真的病了。”我说，我还在为简总借钱给我的事感动着呢。
老师仰起头，望着天花板，缓缓说道：“怎么会呢？我已经喝了那么多生命素口服液……”
我心里一惊，却说：“医生说你的消化系统有问题。”
“噢。”老师说。
便都沉默了。沉默一阵，老师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噢！我有医疗卡哪！”说着，便伸手在裤兜里去掏，掏了半天，却没有，便又反着手去掏另外一个裤兜——她的另一只手正插着输液管呢——却又掏不着，便让我去帮她。
当我把手伸进老师的裤兜里时，隔着裤兜，我的手忽然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我被着着实实吓了一跳——那是老师的腿骨。在那一瞬间，在我的手碰着老师坚硬的腿骨的瞬间，我的想象是，它已经冰凉，冰凉得让我的手指一阵发颤，背脊一阵发冷。但我还是掏出了老师要掏的东西，那是一串钥匙，和几枚铜钱串在一起。
“你去帮我拿，好像是在五斗橱里。”老师说，一边像是在费力思索，“应该是在第二或者第三个抽屉里。你到处找找吧。”不等说完，她竟又恹恹合上了眼睛。
老师的屋子里有一股很浓烈的像蒜泥一样的味道。在我推开门的一刹那，我忽的一个激灵，心里竟也说不出的慌乱。天，那是生命素口服液的味道！我呆住了，我仿佛看见老师的目光忽的黯淡下来，她白发苍苍的头颅在空气中划过一弯银色的弧线，直直倒在地上，砸得地面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我的心脏倏的便缩紧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天！我多么希望，老师她根本就不曾喝过生命素口服液！但是又怎么可能！那些瓶子们，它们赫然贴着生命素那代表着科技与生命的蓝色标签，像是穿着整齐的制服，正列队似的一顺溜站在墙脚前的空地上！居然都编了号，用粉笔，在地上，从1，一直编到了19，分别用逗号隔开，一路往前，隔了大约5个瓶子的距离，醒目地写着“24”，和一个粗实浑圆的句号——那句号像一枚小小的太阳，映照得“24”这个终点闪闪发光——这当然是一个胜利的终点，越过它，前面就是一片健康的辉煌，老师怎会作如此孩子气的事情呢？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心里充满了多少希望？可是她倒下了，在第19瓶的时候，在她认为“水已经烧得咕咕作响”的时候，在她紧攥一把零钞，准备做艰难冲刺的时候。谁曾想到？天！谁曾想到！我的脸突然便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后面，像是被人痛快淋漓的扇了一记耳光。我看见，那19个瓶子，它们闪着冷冷的光，像是忽然向我投射过来的19道鄙夷的眼神，令我自惭形秽，让我无地自容！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我神奇的生命素，我全能的药王，我不辞爬山涉水为你谱写赞歌的事业！你怎么就没有给我的老师，一个年近迟暮的可怜老人带来健康呢？我们是如此的信任你，而你却只顾不动声色的吞噬她可怜的钞票？我狠命一脚踢过去，那些无辜的瓶子们，可怜见的，它们互相推搡着，跌跌撞撞，抱头鼠窜，又“哗啦！”一声，碎成一地。那些瓶子里残留的深褐色药液，溅在墙上，溅在地上，点点滴滴，一如黑色的血。我抱着头，缓缓地蹲下来。我的脚趾火烧火燎地痛。我的心里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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