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在第九天下午临近下班时赶回公司的。我刚要把那些签好的合同交到财务部备案，老师忽然来了。看见我在，她竟像有点不自在的样子。她的脸色看上去并不好，但精神却足，一双眼睛迥然有神。我便问她这一段时间服用生命素的效果怎样。
她犹疑了一下，说：“应该是比较好，效果蛮不错的。但就是离不了，喝着的时候没什么，一停药这浑身就不舒服，总觉得没劲。我估摸着，这像是烧开水一样，你听见水响，以为它开了，它没开。你一关火，水就又不响了，这时候得继续给它加热，它才会马上开呢。我估摸着，我这病已经到了水响的阶段了。”
老师居然也能套用生命素的“烧水理论”，真是让我大感意外。
“你们这药多少瓶算一个疗程呢？”她又问我。
“八瓶。”我说。公司最早定的是四瓶为一疗程，后来改成六瓶，现在又改成了八瓶。
“噢。那我已经喝了两个疗程了”
“那你又来买药吗？”
老师却踌躇了，“不呢不呢，”她说，“我从这儿路过，顺便来看看。前一阵我来买过两回药，你都没在。”
“那您坐一会儿，过一会儿下班了我们一起走。”我说。我跟老师住在同一个方向。
“要下班了？”老师有些吃惊地问。
我看了一下传呼上的时间，说：“快了，还有几分钟。”
老师下意识里在兜里掏了掏，看看要掏出来了，却又一下塞回去，拍拍，竟一脸慌乱，“那我走了。”她说，便转身要走。
我觉得有异，忙一把拉住老师说：“老师您有什么瞒着我吗？”
“哪有什么瞒你。你让我先走吧。”
“是不是您买药的钱不够？”
“够，怎么不够？我今天不买。”
“可是您知道，如果水看着要开了，您停了火，后面不知得多浪费多少时间呢！”
老师便惶惑了。犹疑了一会儿，她说：“行，那我再买一瓶。”
“一瓶够吗？不如我替您多买两瓶。难得您这么远跑一趟。”我说，一边拿了那些《专销协议》，要去财务部。我想老师身上的钱一定不够，决定先替她垫上。我一直为上次送了她两瓶临近过期的生命素而耿耿于怀呢。
不料我刚刚走到财务部门外，却被老师追上来一把拖住了，她说：“谁要你给我多买两瓶，就买一瓶行了！”一边把一卷钱塞进我的手里——竟是一把零钞！五元的、两元的、一元的，甚至还有几张五角的！“这个月的工资还没上……”老师解释说。
我的嘴里涌起一片难言的苦。我没有朝老师看，我想老师或许也不希望我朝她看。“老师您在我的办公桌前坐一会儿吧。”我说。
老师顺从的过去了，“但是你只准买一瓶，啊？”她忽又回过头来，用她转瞬间忽然变得虚弱无力了的声音说。
我便遵照老师的意思只给她买了一瓶生命素口服液。我已经决定以拍专题的“劳务费”的名义，把我这个月的工资资助她一部分。公司当然是不会支付劳务费的，但是以老师的性格，尽管她的工资不高，根本不可能长时间负担像生命素这样昂贵的保健药品，可是若不假托这样的名义，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我的任何资助的。把药给她的时候，我便对她提出拍专题片的事，我说我前一段时间太忙，把这件事耽误了，现在正好有几天闲下来。
不料老师竟又有些不肯，“可我这病还没好呢。”她说，“再说，我心里也有些拿不准这病将来到底是什么结果。”
我说：“老师您怎么这样说呢？你的病都治到这个份上了难到您还没信心吗？难道您就认为您的病治不好了吗？”
老师便惶然了。我便又说好说歹，老师拗不过，总算答应了。
我原本计划从y县一回来就去找青雨的，我得向她表白：我爱她。我实在难以忍受那甜蜜的思念对我的折磨。但是老师的境况让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我打算等给老师拍完专题再说，因为对我来讲，那个我一直渴念的时刻是多么的美好！我不愿意它来得过于匆忙，我宁愿用这种甜蜜的等待继续折磨自己，反正它已经折磨我很久了。
下班后，我给青雨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回来了。
“我做出了一个十分重大的决定，”我说，“它将关系到我的一辈子。”
“什么决定这么重大？”
“现在不告诉你，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回到家，一吃过晚饭，我便开始连夜赶写专题的文字稿本，你知道，我多么急切的盼望拍专题这件事情能够尽快结束。我翻看了我小时候用过的许多东西，像作业本、课本之类，在那里面，都可以找到我小学时代与老师一起度过的时光的许多蛛丝马迹。我还无意中翻到那时候用过的一块小小的橡皮，它原本是很大的一块，当时父亲买了它回来，我不在，他便直接放进了我的书包里，却忘了告诉我；第二天我拿课本时猛然发现了它，吓了一跳，因为我不知道它是谁的，我担心我无意中把别人的东西抓进了自己的书包，我便把它交给了老师，后来我得知真相后，竟又去老师那儿要了回来。我还在一本《自然》课本中翻出了一朵蓝色的小花，它还像当年放进去时那样鲜艳，我差不多都能闻到它略带青涩的芬芳，我甚至都能透过它看见自己当年站在屋后的小山顶上，眺望远方淡蓝色山脉时的小小的背影……
我把专题的篇名定为《天边的歌声》，故事当然是虚构的，说我还很小的时候，老师因为日夜操劳，积劳成疾。我心疼老师，但小小年纪的我毫无办法，便幻想有神医从遥远的天边飞来给老师治病。于是我便经常一个人站在学校的操场边上望着天边，我相信这么望着，神医就会出现，因为我老是听见远处有人在唱一首什么歌，我以为，这歌声，是神医唱给我的，小小的我并不知道，这歌声，其实在我心里。后来我长大了，老师也老了，退休了，但她身上的病却有增无减。我不停地寻找，终于找到了一种好药，这药便是生命素口服液，它果然治好了老师的病，让老师可以颐养晚年。
我对自己编的故事无地自容。但是关文吾部长和老师都一致认为很不错。老师还笑着说我小时候确实有一个人望着远处天空发呆的习惯，她说她记得有一次问我：你在看什么？孟杰。我说老师，那远处有人唱歌呢。她说唱什么歌？我怎么听不见？我说你仔细听就听见了。她说孟杰，骗老师可不好，要做诚实的孩子。我说可我听到了呀老师！
于是就决定拍摄，摄像和导演由关文吾部长亲自担任。拍之前，关部长把故事结尾作了适当改动，改成生命素口服液治好了老师的病以后，我为了让生命素给更多病患者带去健康，也光荣的加入了“健康使者”的行列。
拍摄的场地选在一个很偏远的乡村小学，因为我曾经读书的小学已经盖了很高的楼房，操场的四围只有一小片被楼房分割了的残缺不全的天空，哪里听得见什么“天边的歌声”。拍摄进展非常顺利，老师的表演也非常投入，昏黄的台灯下，她批改堆积如山的作业，她专心致志地备课；讲台上，她耐心细致的讲解，她行云流水的板书；她偶尔会皱一皱眉头，因为病痛一直在折磨着她，但她坚忍着，她的眼里盛满了慈爱的笑意……粉笔末无声地飘洒，纷纷扬扬，纷纷扬扬，老师的白发在夕阳里闪闪发光……
轮到我给老师送药了。但是我非常不习惯这样的表演，我提着8瓶生命素口服液（8瓶为一个疗程，关文吾部长坚持要我提一个疗程的药），行色匆匆的赶来了。但是每次，当我看见老师坐在我们为她安放在花坛旁边的椅子上，朝着我走来的方向做出张望的神情的时候，我都会突然停住。我害怕老师那一双望着我的眼睛，老师演得太逼真了，一双眼睛里充满了真切的渴盼，可我不过是送了她两瓶临近过期的产品！——我便远远的站住，想象那天晚上我去的时候老师正在扎一双快扎完了的鞋垫的情形，因为没戴眼镜，她尽力把手往前伸，头往后仰，像是托着一个巨大的重物……
关文吾部长对我的表现非常不满，但是着急也没用，只得耐着性子让我一遍遍重来。可是我的心里始终有障碍，表演总是不能到位。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关文吾部长决定自己来表演给老师送了8瓶生命素口服液的我，而我，则扛起摄像机。
又开始了。镜头里，我看见了由关文吾部长扮演的我——我去看老师，老师病了，我手里提着给老师治病的生命素口服液。我看见老师了，她佝偻着身子坐在花坛旁边的一张竹椅里，头上顶着一蓬麻丝一样的白发，显得苍老而又虚弱。老师看见我了，她看见她的学生，提着一包药品来看望她了，这药将会治好她的病，她略微有些激动，她站起身来，她想朝她的学生走过去，但是她办不到，残阳血色的余辉里，她显得那么苍老而又虚弱，她迈不动脚步，她便只得站着，远远的把手伸向我。我面色凝重，我双手把药递给老师，我看见老师脸色有些苍白，老师的双手不住颤抖，老师太激动了，老师的眼里甚至有一团亮亮的泪光——我实际上没有看见老师的泪光，我看见老师的眼神忽然便黯淡下去，像两只被拉灭了的灯泡，接着，我听见“哐！”的一声，那些药从老师的手里滑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关文吾部长的脚上，关文吾极其敏捷的一跳老高——老师倒下去了，她白发苍苍的头颅在空气中划出一弯银色的弧线，直直的倒在地上。我听见那颗白发的头颅砸得地面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救护车在半小时后赶了过来，人们七手八脚把仍然处于昏死状态的老师抬上车之后，又匆忙奔医院而去。警笛凄厉，警灯闪烁一片迷濛的蓝光，路上的车辆纷纷避让。我曾经无数次为这样的场面心生感动，但这会儿，我的心里一片空茫。我想起小时候我的同桌猎狗曾经模仿过几种警报的声音，消防车是“火——火——！”警车是“晚了——晚了——！”而救护车时“哎哟——哎哟——！”我发现猎狗模仿救护车竟如此逼真，“哎哟——哎哟——！”我仿佛看见他张大嘴尖叫的滑稽样子，我竟忍不住想要发笑。但是我没能笑出来，我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再说老师也醒了，她的嘴在氧气罩下含糊其辞的问我：“孟杰，我们在干什么？”
“老师您犯病了。”我说。
“你说什么我犯病了？这怎么可能？”
“您就是病了，我们正在往医院去。”
“噢……”老师的嘴唇霎时白了。
(https://www.tbxsvv.cc/html/37/37078/9517229.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