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看又要举办每月一次的病友联谊会了。关文吾部长安排我去邀请老师也来参加，同时又要我说服老师，给公司赠送一面锦旗。当然，说赠送并不一定准确，因为实际情况是：公司事先以老师的名义把锦旗做好，老师只需要在联谊会上当众举行一个“赠送”的仪式就行了。我觉得公司对老师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些荒唐，但既然是关文吾部长下达的工作任务，我却只有执行的份儿，只是我打定主意，只要老师有丝毫不情愿的意思表露出来，我都决计不做勉强。
感到老师家里已经十点过了，老师却正在吃早饭，一碗绿豆稀饭就一块豆腐乳。老师解释说生命素口服液要求空腹服用，她为了让空腹的时间保持得长一点，便故意把三餐的时间往后调了两个小时，“反正我一天除了扎几双鞋垫去卖，也没什么正经事。”老师说。
很快，老师吃完饭，又去洗了碗，却并不坐下说话，也不看我，只拿一块抹布站在屋子中央一遍又一遍的擦手，仿佛对一件事情总是下不了决心似的。果然，她踌躇了一阵，仄身回到厨房，去取了一只碗出来，又从五斗橱里抱出一瓶硕大的雪碧，在碗里倒了大半碗，用一根指头蘸了，往额头上一遍又一遍的涂抹，末了，才一定神，双手捧了碗，把剩下的部分一饮而尽。
我见老师皱眉苦脸的样子，料想那并不是雪碧，便问：“老师您喝的药酒吗？”
“不是药酒，这是我礼拜天去乡下找的偏方——”老师回答道，但“方”字尚未说得利索，又被她硬生生咬在嘴里，人早已跌跌撞撞冲进厨房，接着便是剧烈的呕吐声和胃里的东西喷溅在水槽里的声音。
我连忙跟进去，却被老师用含混不清但态度坚决的话给阻止了，“你无（不）要过来！你无要过来！”她说，一边打开水龙头，在水声的掩护下，继续酣畅淋漓的呕吐，同时再次要求我不要过去。我只得退出来，去看那偏方。
这是一个崭新的雪碧瓶子，瓶贴上印着张惠妹那句有名的广告词：我就是我，晶晶亮！瓶子里装着的东西也是通体透明，乍看上去，还以为真是雪碧呢！只是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怪味，表面似乎还浮着一层油膜。我忽然记起魏秀华说过，“大宝寺”的“神水”非常灵，人们常去求的话，又联想到老师在香烛架前面点燃蜡烛的情形，心下一惊，便把雪碧瓶轻轻一摇，瓶底果然旋起一团香火纸钱灰烬模样的东西！我赶忙把瓶子放回原处，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曾经跟奶奶去庙里烧了香回来，被我的同桌猎狗告诉了老师，老师竟专门开了一堂“相信科学，破除迷信”的班会，用红磷做实验向我们解释鬼火的起因，以致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火柴心怀恐惧，因为火柴里面也有磷，而磷是从死人的骨头里面弄出来的。
老师呕吐了一会儿，漱了口，又冲洗了水槽，才恹恹地走出来，软在她常坐的那把藤椅里，几缕散发被冷汗浸湿了，很好笑的贴在额前，没有戴老花镜的两只眼珠失神地定在眼眶里。
我真有些不忍心看老师的那一副凄惶模样，又不便说破，便故意笑笑，说：“老师您怎么还相信那些偏方呢？”
老师却耷拉着眼皮没有理会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睁开眼睛，讷讷说道：“我喝你们最后两瓶药好像还没头两瓶效果明显，就听了跟我们一起卖鞋垫的老太婆的介绍，去讨了这个偏方。”
“那偏方有效吗？”
老师便不说话了。
“如果没效果，不如我帮您倒掉吧。”我说，我觉得老师实在不能再喝那来路不明的神水了。
“嘿！倒不得倒不得！”老师赶忙阻止道，又终于强打起精神笑了笑，说：“好歹人家一片诚心实意嘛！你这么倒掉显得多不尊重呢！”
“那你以后别再喝它了。看您刚才吐的那个难受劲儿，真让人放心不下。”
老师讪讪一笑，又慢慢拿手捂了脸，仿佛刚才的难受劲儿又上来了似的。好半天，才又说道：“怎么我喝后面两瓶反倒不如前面两瓶药有效果呢？”
老师的话让我一怔。公司一个非常出色的宣传员王军曾这样解释这个问题，他说这好比是烧开水，用同样大小的火烧同样多的水，把水从0度烧到50度一定会比从50度烧到100度快得多。我便把这个意思向老师讲了一遍。
老师想了想，说：“怎么不是呢？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能前几天我没明没黑扎鞋垫把心扎得迷糊了。我现在眼睛越来越不行，心想：一双鞋垫赚几毛钱，我这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心里一急，就听了那个老太太的话，去弄了这么个偏方。”
我便来了好奇心，问：“那这个——偏方，花钱吗？”
老师犹豫一阵，说：“跟你们一瓶药的价钱差不多，八十。”
我心里感到好笑，却没笑。我倒是见过“化神水”的，是由一个能通神的人，叫做大仙，先让求神水的人报了生辰八字，大仙便开始焚香烧纸，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召唤各路神仙，完了，把香棍儿上的香灰往事先备好的一碗水里抖一抖，待香灰下沉，“大仙”便根据香灰在水里变幻的形状来辨认病人中的是邪魔或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便又是一通焚香烧纸，大仙嘴里或恫吓谩骂，或讲情求饶，折腾一阵，再含一口那碗里的水，“噗！”地朝病人脸上一喷。病人要么当场喝了那碗里的剩水，要么再装些庙里受过香火的泉水，混在一起，便成神水，能治百病。
于是又说一阵闲话。我一直没想好该怎样向老师提锦旗的事，所以对自己此行的目的也迟迟没有开口。但看看时间不早了，我只得先说了联谊会的事，我把关文吾部长交给我们传看的《联谊会活动方案》中有关活动目的的一段文字转述给老师听：“我们这个活动主要是为了给病友们建立一个彼此充分交流的平台，分享身体保健方面的一些心得体会，增强病友们战胜疾病的信心和勇气，同时也是为了让公司更为深入的了解病人的需求，便于我们更好的为广大病友服务……”我很不习惯对老师说这样的话，以至于我说得干巴巴的，甚至有点含混不清。
但老师居然答应了，“你们公司真是为病人考虑得周到。”她说。
我便趁势又说：“老师还有一件事情您看行不行——如果您的确认同我们的生命素口服液并且您愿意的话，看你能不能够——送我们——一面锦旗……”
老师便迟疑了。
我的脸顿时烫得像火烧一样，“老师您若不愿意就算了。”我说，我真恨关文吾交给我这样一个荒唐的任务。
不料老师却说：“这也没什么。行，我送。那天你们总经理给我金卡时，我就寻思着，我的病治好了我该怎么感谢你们呢——就算是我提前送给你们的吧。今天下午我就去买些布料回来做。”
“您自己做吗？”我问。
“我知道街上有专门做锦旗的铺面，可我自己有针有线，不就是绣几个字，算什么难事儿？再说自己做的，也显得心意实诚一点哩！”
我便不敢说做锦旗的钱由公司出，只是借用一下老师的名份的事。忙去买了一面空白锦旗和一些做字需要的黄色布料，一并给老师送去。
老师便责备我浪费钱，但她已经拟好了锦旗的文字内容，便饶有兴致的念给我听：“生命素口服液，还我健康体魄。”我觉得挺好的，可是再一想，却又觉不妥，仿佛是老师服用生命素口服液把身体治坏了，要生命素把她原本健康的体魄还给她似的。我不禁骇然。
生命素公司的会议室是一个布置得非常简陋却又极具生命素企业文化特色的地方。会议室中央是一圈座椅，四面墙壁上贴满了标语，用红红绿绿的纸写着，比如“踏遍千山万水，历尽千辛万苦，想尽千方百计，走进千家万户”，再比如“没有做不起来的市场，至有做不起来市场的人”之类，以及生命素公司捐赠巨款的大幅照片、生命素公司总裁跟国家某领导人亲切握手的照片和生命素荣获过的名目繁多的奖项。在主席台的正上方，悬挂着“没有利益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十二个大字，不过现在已经用“生命素口服液健康生活使者”十二个同样大小的字给暂时盖住了——每月一次的“病友联谊会”马上就要在这里举行，每举行一次，这些字就要被折腾一次，以至于有同事开玩笑说，这间会议室总是在“利益”和“健康使者”两个角色中不停轮换。
联谊会的内容安排是固定的，开始是由公司总经理简建业讲话；再就是企划部关文吾部长拿公司的员工培训教材向各位病友耐心讲解生命素口服液之所以能够治疗120余种疾病的治病机理；接下来是观看我到各地拍摄的专题片，最后，才轮到病友们逐个现身说法，介绍自己的病情、求医过程、以及服用生命素的心得体会。关文吾部长每次都要求我对联谊会进行全程录像，说是做资料保存，但他每次都给我使用同一盘录像带，我便不得不非常惋惜地把上次的“会议资料”给覆盖了。我不知道，公司实际上不过是在利用病友联谊会培养义务宣传员而已。这些病友大都是生命素口服液的铁杆消费者或者潜在的消费大户。请他们来说是为了病友间彼此沟通，实际上却是为了营造一个轻松的氛围，以便于让关文吾部长向他们灌输一整套的生命素的知识。当然，摄像机和我也不过是一个道具，你不知道，病友们在镜头前听课是多么认真，而发言又是多么踊跃。
老师对参加这样的活动非常有兴致。她今天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脸上甚至还有些血色，满头麻丝一样的头发像是也有了些光泽。她那么坐在病友们中间，谈笑风生，我简直都无法想象她以前的模样。她已经向坐在她附近的病友们介绍了我是她的学生，于是我每次扛着摄像机经过她们那儿时，都引得她们冲我亲切地微笑。特别是当她们看了我拍摄的几部录像，更是争先恐后的问这问那，比如：“这是真的吗？”我当然得说是真的，她们便叹口气说：“想不到！现实生活中竟也有这样感人的事情！”与此同时，她们又都对老师有我这样一个学生在生命素公司工作而生出一些艳羡之意，说：“也是我们的生活太平淡了，我喝的生命素都是自己掏钱买的，不然的话，也让你的学生给我拍一部！那你还得帮帮忙在他那儿替我说几句话呢！”老师脸上便露出欣慰的笑容。
后来，联谊会进行到最后一项了。老师在介绍了自己的病情和服用效果之后，顺理成章的向公司赠送了自己的锦旗。锦旗做得非常精细，暗红色的天鹅绒面料，周围缀饰着金黄色的流苏，旗面上用黄色的丝线绣着“生命里口服液还我健康体魄”十二个金色的大字，字体依然保持着当年她在黑板上板书的痕迹，刚劲，甚至有点儿坚硬。我简直无法想象老师是怎样戴着她黑框的老花眼镜一针一线绣完这些字的，我忍不住给了老师一个特写镜头，寻像器里，我看见被拉近了的老师目光炯炯，正在动情讲述自己服用生命素口服液的前前后后，她说好些年来，她都在一直不停的吃药，吃了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药，她的微薄的退休工资很大一部分都贡献给了制药厂。她说她为了治病，甚至不得不在警察的驱逐中偷偷摸摸的卖鞋垫，她说她本来已经没信心了，是她的学生孟杰，送了她两瓶生命素口服液，才又让她看到了健康生活的希望。她说得非常动情，以致于有几个病友竟然忍不住流出了泪水。
我想不到老师竟这样健谈，我原以为一个已近迟暮之年又体弱多病的老人应该沉默少言才是。我想老师平时是太孤独了，是这里的气氛又让她焕发了生命的活力。
毫无疑问，老师的锦旗和老师的讲话赢得了满堂雷动的掌声。掌声里，我不安地想起锦旗上的文字里还隐藏着的另外一层意思。但是掌声毕竟太热烈了，它像潮水一样，很轻易地便把我的不安冲得无影无踪。
在双手接过老师赠送的锦旗的那一刻，要不是因为老师不习惯，公司总经理简建业激动得差不多就要和老师拥抱了，“感谢！非常感谢！”他说，“非常感谢我们尊敬的老师，非常感谢在座的每一位病友，感谢你们对生命素的认同、信任和支持。在这里，我代表生命素公司在南云市的183位同仁，向你们郑重承诺，我们将一如既往地以我们优质的产品和更为完善的服务，来回报大家、回报社会……”
病友联谊会便自此进入了**。我的摄像机里拍满了病友们动情感谢生命素的珍贵镜头。
在给病友们赠送纪念品——一件印着生命素标志的体恤衫——的时候，关文吾部长趁机向老师提出拍摄电视专题片的想法，关文吾部长说这是为了让更多的患者了解生命素，让生命素早日为他们带去健康幸福的生活。老师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还建议就以我给她送生命素这件事情作为故事的素材。经过这场联谊会，她已对生命素充满了坚不可摧的信心，临走前，她用她的金卡去市场部购买了5瓶生命素口服液，她本来想买6瓶的，但是她的钱没有带够。
会后，关文吾向我转述了老师关于拍专题的想法，这使我非常为难，“我不过是送了两瓶临近过期的药给她！”我说。但关文吾部长不愿意听我的辩解，“你先去准备一下，把文字稿本写好了我过目。”他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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