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秀华的家就住在庙宇下面的一个山窝里,几间瓦房,土墙,外墙面已经明显被风化,浮着一层随时都可能往下掉的泥粉。堂屋门敞开着,地面坑洼不平,总有一股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潮湿**的气息。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张木质方桌,桌面的木缝已经开裂,裂缝里积满了经年累月留下的黑色食物残渣。方桌旁边放着两根高脚条凳,另外两条并排挨墙放着,两只曾经装过生命力口服液的纸盒赫然摆在上面。供着神龛,香烛钵里密密实实的插满了香烛的残茎,似一蓬秋后的蒿草,凌乱、萧瑟;香烛钵旁边有一个供果盘,重重叠叠的码放着几枚硕大的苹果,色泽鲜艳,像是新近才供上去的;一盏灯油碟,若有若无一动不动地漂浮着一粒枣核大小的灯火;在它们背后的墙壁上,是红底黑字的“天地君亲师位”和各路神祗的名号,虽历经香烛纸钱的烟熏火燎依旧赫然醒目。
魏秀华虽然患着风湿性心脏病,但说话做事却极快。她嫌屋子里光线不好,就去隔壁屋里找出两个小板凳,挨个用手掌抹了,放在堂屋门前的阶沿上,说:“坐吧,快请坐,今天可真是辛苦你们了,还花功夫跑这么远来看我,你们公司可真是有心!”又回去踮着脚从神龛上取下供果盘,用力吹去香灰,端出来,凑在青雨面前,说:“来,吃,敬过家神菩萨的,吃了好!”一边抓了一个,塞给我,说:“快拿着,小兄弟,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
我只得接过来,在手里握着。青雨便也拿了一个。
送完水果,魏秀华复又折回屋去,在原位放好果盘,才端了一条长凳出来自己坐了,“呼哧呼哧!”喘一阵气,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开始讲起自己的病来。她说自己小时候家里很穷,吃穿住都成问题,所以从小就落下了风湿病的病根,每回一到天要下雨,周身的关节都痛得像要断了一样。心脏也出了问题,不能做什么重活,不能生气,更不能着急,不然马上就会喘不出来气,心跳的就像要爆炸了一样!医?也医,但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医生说了,这病,医不好了,就不再管它,拖!这病不得都得到了,有什么办法?只有拖一天算一天,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了!有啥办法?……后来,就是你们公司的人到我们镇上来搞宣传,说是找病友!我就报了名,到你们公司开会,你们发给我了两瓶药,喝头一瓶没什么反应,我想,这别又是豁人哄人的?但又舍不得丢掉,就说把剩下的一瓶也喝了再看,还没喝完,嘿!有反应了呢!我觉得这心口也不闷了,气也不那么喘了,身上劲也有了,不是?今天还去跟她们一起扭秧歌了!要在往天,光走几步路就把人累得出气不赢!
青雨已经拿了笔记本在手,把魏秀华说的话一一纪录了,又问:“那你现在喝完了没有?”
“喝完了,早喝完了。”
“那怎么不继续喝呢?”
“贵哪!姑娘!你不知道这一段时间青黄不接,家里吃油盐都成问题,哪还有钱买那么贵的药?一瓶要管一百好几十斤谷子呢!唉!你说谁愿意成天没日病兮兮有钱不治?”
正絮絮叨叨着,院子里走来一个人,黑,干瘦,但嘴唇很厚,一头灰白的短发,个儿不高,略微有些驼背,肩上担着一对空竹筐,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就直接晃过来了。
魏秀华说:“这是我们屋里的,姓陈。”
我们便知道是陈明礼了,忙起身打过招呼。
陈明礼却并不搭话,在阶沿上放下筐子,走过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躬身递一只给我,我连忙道谢,说自己不会抽;便又递给青雨。
“人家一个姑娘家抽什么烟!?”魏秀华大声阻止道。
陈明礼竟吓了一跳,蹲在地上,自己点火抽了,顿一顿,才慢悠悠地说:“莴笋又垮价了,才二毛五一斤,三十斤莴笋买了七块五,勉强够一个月油盐钱。”
“我不信连三毛钱都卖不到?”魏秀华问。
陈明礼便不无遗憾地说:“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怕母猪饿了会跑出来糟踏田里的麦子。”抽一口烟,又说:“我还算卖的贵的,还有的才两毛钱一斤呢。咳!现在!种什么都不管钱了。”说完,走到一间大概是猪舍的偏房门前,里面马上就有猪的叫声传出来,一声更比一声猛烈。陈明礼打开门,探头看了看,又大声吼了一句什么,猪叫马上就平伏下来,变成了低沉的“哼哼”声,像是在抱怨似的。陈明礼便又关了门,走回来,在原地蹲着,继续抽剩下的烟。
魏秀华说:“他们俩是生命力公司的,专门又来看我,看喝了那个药是不是有效。”
“那我去把肉煮了?”陈明礼抬头看了一眼他的妻子,说:“我买了一块宝肋肉。”
我便拿眼睛看青雨,她却正朝我看,要我拿主意呢。
魏秀华忙说:“你们就不要嫌弃了,农村饭,简单。”
陈明礼听了,把烟头丢在地上,用穿着黄胶鞋的脚用力踩灭了,起身去煮肉。
我们便不好再说什么。
厨房是接在西头的一间偏房。陈明礼已经在洗锅了,水瓢在锅底刮出刺耳的“呱呱!”的声音。只听他停下来,嚷了一句:“你们生命力口服液好是好,就是太贵了!”
魏秀华便恨声嚷道:“你说不来话你不会装哑巴!”又转过头,朝我们赔了笑,说:“他就是这样的人,说不来话,你们别听他的。”
青雨忙说:“没什么,我能够理解,你们也挺难的。”
魏秀华却突然红了眼圈,说:“我这条命如果不是他,坟头早给草埋严了!”又说:“有好几次半夜里犯病,他都背着我去镇上找医生,镇上不行,又连夜连晚的往城里跑……”
青雨打断说:“没车么?”
“车?那么晚哪里有车?再说万一死在人家车上怎么得了?——嘿,都说心脏病发作了不得了,要死人,我说这也不定——命!都是命!你看我这多少年了,阎王老爷他不收我嘞!你看我们这里进城,七八公里路,可我命大,每次都挺过来了!死不了呢!”魏秀华竟又笑了,又说:“人得这么个病啊,有些时间尽是一些怪儿古冬的想法。那有一回,大冬天的,我突然想吃个豇豆,你想想看,这农村里冬天那里务得出来豇豆?可心里就是想吃,想的青口水长淌!他就去撮了两板篾撮箕麦子,在镇上卖了,又走路进城,去给你买这么小小儿一指儿豇豆回来,熬成稀饭,自己也舍不得吃,就看着我吃……”说着,魏秀华脸上又泪水汪汪一片了。
陈明礼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蹲在地上,黑红着脸,也不说话。我不禁想:这老头还害羞呢!
青雨说:“陈叔叔,这么多年可真难为你了。”
陈明礼讪讪一笑,起身自顾走了。
青雨便又问了一些她事先设计好的一些问题,问完,便开饭了。桌子上摆着一大钵莴笋烧肉,四碗米饭,四双筷子。待得进屋,却是一股纸钱香火的气味扑鼻而来,神龛下面纸钱的余烬还忽明忽灭,香炉钵里,三粒香火影影绰绰,烟雾袅袅,香炉钵旁边新放了一个碗,里面盛着一块煮得发白的猪肉。
便都入席坐了。陈明礼坐在上方,青雨居左,魏秀华居右;我坐在下首,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神龛上的香火,我便忽然想起老师在庙里香烛架前点燃蜡烛的情形来。
“来,吃!吃!”陈明礼说,一边拿筷子在空中划了个圈,说:“莫要客气哦!客气饿自己!”说完,便带头端起碗吃了。
青雨碗里的米饭上有一块黑乎乎的油渍,我便拿自己面前的跟她换了,魏秀华忙说:“那是炒菜的铲子弄的!”又拿她的碗跟我换过。青雨还是嫌自己碗里的饭太多,不容分说的给我拨了一大半,仅给自己留下很小一团。我无奈,故意拿眼睛使劲瞪她,她便也朝我调皮地挤挤眼睛,说:“今天辛苦你了,多吃一点。”
正吃着,魏秀华忽然说她有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药王菩萨告诉她,说西方上有人给她送灵芝草来。“城里就在我们的西方,莫不是你们……天官儿啦!我怎么现在才想起呀!那我这个病真有指望了?”说着,早已放下饭碗,双手紧张的在腿上搓了搓,竟真的煞有介事地起身去神龛前焚香烧纸,拜着一团。陈明礼见状,也跟着丢下饭碗,早惶恐了一张脸,去跟他妻子在地上跪做一排。一时间,屋子里又是烟雾弥漫。
我心中暗想:看这病把两个人都折腾得神经质了。便拿眼睛朝青雨看,却见她把筷子戳在碗里,早有两颗泪水,从脸颊上一路滚滚而下。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我们便决定告辞。我和青雨私下把身上多余的钱都拿出来,凑了不小的一笔,让青雨交给魏秀华。不想魏秀华一见青雨递钱给她,立时乌红了一张脸,生死不要;两人一时相持不下。青雨便收了手,红了两个眼眶,说:“就请你不要拒绝了好吗?”魏秀华见状,顿时愣住,青雨趁势把钱塞进魏秀华手里,拉了我转身就走。魏秀华的眼泪便出来了,一排一排的往下流;慢慢地,她软下身去,蹲在地上,拿钱捂了脸,开始痛痛快快地大声哭泣。陈明礼走出来,朝我们追了两步,看看身后他的妻子,再看看我们离去的背影,嗫嚅着嘴唇,在院子中央慢慢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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