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歌声缈远 > 第三节 叛徒

?    我很晚才从老师家回到自己家里。我只是想陪一陪老师,她的确太孤独了,孤独得甚至令我感到非常惭愧和不安。

    回到家,我洗漱完毕,正准备睡觉,企划部部长关文吾忽然打传呼,通知我在十二点之前赶回公司。我心里老大不情愿,但既然叫去,我也只得去。

    竟然是让我们去街上破坏其他同类产品的广告品!这是我赶到公司后李玉麟悄悄透露给我的。李玉麟的形象一点都不像他的名字,小眼睛,又黑又瘦,头发焦黄、凌乱,下巴上有一撮胡须,也是焦黄焦黄的,不知是故意留着还是老是忘了刮掉。他透露这个消息给我的时候,一半是因为炫耀,一半因为兴奋,一双老鼠眼睛熠熠发光。

    办公室里面早已坐了**个人,企划部长关文吾、报纸组的韩泰、城区市场部经理孙华辉、司机孔庆,另外还有四个,大概是城区的宣传员,清一色男的,个个都神色诡异。

    关文吾看看人都到齐了,便起身给每人发了一张他早准备好的纸片,却不作任何解释;得到纸片的人们也都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办公室里一片不可思议的安静。

    发到我手里的纸片上画着两道表示街道的线条,标注着警钟街,另外又用红笔标明了几家药店的名称、大致位置和需要“清除”的物品内容,像广告牌、招贴画、布幅之类。

    “大家都看明白了没有?”关文吾问。

    人们这才群情振奋地喊道:“明白了!”

    当然我也看明白了,但我没有出声,我心里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恐惧。

    关文吾阴着脸扫了我一眼,说:“那,出发。”

    “不!关部长,我还不明白。”我突然说,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所有人都被我吓了一跳。我的脸便红了。

    关文吾赶忙几步跨出来,压低声音冷冷说道:“你要真不明白出来我给你解释。”便使劲抓了我的手臂,往外走。

    我只得一道出去。

    “我可不可以不去?”我说。我的心怦怦直跳。

    “不行,这是工作。”关文吾早已黑了一张脸。

    “但是你知道,这是不对的。我难以接受。”

    “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见,但这是工作!”

    “可这算什么?这是破坏!”

    “行了吧!”关文吾部长竟然笑了,他说:“别说那么严重,快走。”一边把我朝楼梯口推过去,脸上依然在笑。

    办公室里的人都出来了,由城区市场部经理孙华辉带队,出征似的,一个个满脸的意气风发。

    “行了,快走吧,别再固执了。你看大家都出来了。”关文吾催促说,一边又挤了挤脸上那几条控制笑容的肌肉。

    我分明看到了关文吾的掩藏在笑容里的恼怒,心里生出一股无端的怯意,只得犹疑着,迈开步子,裹挟在人群里,往楼梯下走去。关文吾继续在说些安慰的话,但我一句也听不见,只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去?还是不去?去?还是不去?去?还是不去?!我没有勇气回答自己。

    也根本没能容我想得太多,我的身体已随大家来到楼下。楼梯口停着公司送货用的五菱面包车,车门打开着,人们都争先恐后往车子里钻。不知是谁在背后推了一把,我便也在车上了。车里很挤,我木头似的被人推来推去。忽听得“嘭、嘭”两声,车门关上了,车厢里一片黑暗。黑暗中,我感觉车身颤了两颤,往前面开出去了。我很想大叫一声停车,然后拉开车门跳下车去,但是我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死死扼制着,不能动弹。我突然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夜色沉静。喧闹了一天的城市早已进入了睡梦。路灯像一只又一只困乏的眼睛,勉强睁着,却对眼前的事物熟视无睹。

    五菱面包车在街道两边的树影里悄无声息、不紧不慢的滑行,像是一叶穿行在水草深处的小船。间或,在合适的路段,会有人从车里迅捷地钻出来,又行色诡异地消失在树影之下。

    警钟街到了。关文吾部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该你了,孟杰。”车门便紧跟着被拉开。车门实际上一直都没有关死,这样可以避免开关车门时发出令人讨厌的声响。

    我机械地猫着腰站起来。

    “快去。速战速决,半个小时之后我们来这儿接你。”关文吾又说。

    我嘴里“唔!”了一声,从车子里钻了车来,转过身对着车窗发愣,我看不见黑暗中关文吾的脸。

    车门从里面轻轻拉上了。“你就当是完成任务吧。别傻站着,快去!”关文吾的声音继续说,“你应该明白,这是工作。”面包车犹豫了一下,不再容我分辩什么,向前划走了。

    街面上安静得如死过去了一般。我长久的站着,愤怒、恐慌、凄惶、孤独和令人窒息的恼恨逐渐包围了我。我想我完全可以在办公室里理直气壮地站起来告诉关文吾,告诉所有的人:“这是一种卑劣的行为,我拒绝参与!”但我没有,我甚至没有勇气让自己离开那个出征似的队伍。我难过得真想大哭一场。

    载着关文吾部长的五菱面包车早已消失在灯影迷蒙的街道的尽头。我决定离开这里,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我不打算去撕毁哪怕是一绺别的公司的广告标语。关文吾半个小时后来这里就让他见鬼去吧!这帮卑劣的猪!

    前面有一个公用电话亭。我心里忽然一亮——我得阻止他们!我眼前浮现出那一张张出征似的意气风发的脸孔,我甚至还狞笑了一下。

    “嘟——”电话接通了,我的心突然收紧了,我仿佛看见关文吾部长正阴着脸站在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朝我看着。我想马上挂断电话,但是电话已经被人在那头接起来了,“喂!这里是110报警电话,请讲!”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在听筒里说。

    “呃——,”我的声音有点颤抖:“这边有人在搞破坏!”

    “什么地方?”

    “警钟街……呃——还有涪城路、安昌路、剑南路……有好些人。”

    “他们搞什么破坏?”

    “好像是……好像是在砸一些店面的招牌。”

    “好,明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惊——“我叫……我叫青雨……呃,卿卿我我的卿,宇宙的宇。”情急之中,我记起以前有个名叫卿啸宇的同学。

    “工作单位?”

    “生命——力口服液公司。”

    挂了电话,我忽然乐得象个傻子一样张大了嘴,哈哈!青雨,我怎会想起她呢?我是个叛徒!哈哈!我是个叛徒!我在心里笑了一阵,撒腿就跑。也不知跑了多远,我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又折身往回,气喘吁吁地跑到一家名叫“维康药店”的店面前,也不分辨彼此敌我,朝墙面上那些贴得密密层层的广告招贴画就是一阵狂撕,又奋力跳了好几次,硬把挂在卷帘门上方的一副横幅给生生拽了下来。破坏的快感令我全然不顾及自己弄出的让人心惊肉跳的巨大声响。刺眼的灯光照在我身上,我拖在地上长长的黑色影子像是一个正在跳舞的疯子。我竟然忘记了自己应该迅速逃走——我只需要做做样子掩饰一下自己的叛徒行径就应该立即逃走。

    一条巨大的光柱从背后罩住了我。我的动作像突然失去了操纵的木偶,定在了那里。我傻了。

    两个铁塔般的巡警过来把我架住了,我还没来得及用力反抗,身体便飘忽忽的进了一辆四围封装着铁条的警车。我的破坏成果,一堆撕破揉皱了的广告招贴画和那条布标,被作为证据丢在我的脚下。我心里掠过一阵恐惧,我不知道他们将会把自己怎样。

    警车启动了,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鸣响尖利的警笛。他们也会被抓吗?我突然想起我的那些同事们,那一张张出征似的意气风发的脸,我惊呆了。我只希望巡警来阻止他们的破坏活动,又怎会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呢?我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我仿佛看见他们也跟自己一样,垂头丧气的坐在设置着囚笼的警车里。我只觉得一阵揪心,懊悔的泪水早已夺眶而出。我疯狂地祈祷警车会鸣响尖利的警笛,我但愿他们马上闻风而逃……他们也会被抓吗?他们已经被抓了?他们被抓了吗?

    警车一路疾驰,在一个院子里停了下来。

    有人从外面打开了车门,我赶忙钻出车外,借着灯光,我看见院子里整齐的停放着一排猛犬似的警用摩托,似乎并没有我所担心的那种情况发生的迹象,我心里又略微释然了。

    “进去!”——一个粗暴的声音在我耳边猛然吼了一声,我被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后来我想跳蚤之所以跳得那么高,一定也是因为经常受到惊吓的缘故吧。

    “嘭!”——紧接着又是猛烈的关闭车门的声音,我便跟着又跳了一次。我心里再次掠过一片恐惧,他们会把自己怎样呢?

    我和我的作案证据被一同带进了一间亮着灯的屋子。

    我的传呼机突然响了,我连忙按住消了音,是企划部的电话,我猜想他们大概已经安全撤回去了。可自己竟被抓了!我觉得这样的结局有点滑稽,自己先前一定是被鬼迷住了心窍,不然怎会跑了那么远又会回去呢?我完全可以一口气跑回家的。我心里乱糟糟一片,但我想我决不能供出他们。

    下午接待我的那个胖子警察也在,不过他还没有发现我,他正埋头在写什么东西,一边听他的同伴说剑南路那边没发现情况,这一个在警钟街抓住的。胖子警察这才拿眼睛瞟了一下我,惊道:“咦!怎么是你?你跟我们巡警三大队还真有点缘分呢!”嘴角便露出一点笑来,“在那儿站好了,等我忙过了来问你!”

    抓我的那两个警察进里屋睡觉去了,值班室里只有胖子警察在继续写他的东西,他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周围一片寂静。我想自己如果要跑或许能跑掉,我觉得那个胖子警察熊一样的身板跑起来一定不是我的对手。但我不敢跑,我被一种不可知的强大的力量镇慑住了。

    一直等到我站得脚底发痛了,胖子警察才抬起头来,威严地说:“好了,你坐过来!”一边挥挥手,示意我到他桌子前的凳子上坐。

    凳子很小,比普通方凳略矮一点,色泽黝黑,极沉,竟是铁的。我便在上面坐定。感觉很硬,但比站着好多了。传呼又响了,我想关文吾部长他们一定很着急了。

    “把传呼关了——这么晚了谁给你打传呼?姓名?”胖子警察不耐烦的朝我挥了挥手中的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孟杰。”我如实答道,一边关了传呼,顺便把电池也卸下来,我怕胖子警察会检查传呼机上的电话号码。我想起经常会在电视里看到的与这会儿相同的情形。

    “性别?”

    “男。”

    “年龄?”

    “21。”

    “家庭住址?”

    “金溪镇东凡村1组。”

    “工作单位?”

    “生命素口服液营销公司。”

    胖子警察都一一记录了,顿了顿,他抬起头来,威严的瞪着我的眼睛,说:“给我说说你今晚干了些什么?嗯——!老实点!”

    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我还没有编好供词呢。

    “嗯——?”

    我慌了,只得说:“我其实可以不去撕的。我本来已经走了好远了。”

    “那你为什么要撕?你破坏它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没想要搞破坏,我心里烦。”

    “我让你老实点!”

    “我说的是真的。我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但必须得干,所以我反感自己。”

    胖子警察愣住了,说:“我要你老实点欧!——我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晚了还在警钟街上晃?”

    “我才从公司出来,往家里走。”

    “这么晚了还在公司干什么?”

    “加班。我们公司经常加班。”我说,我暗自对自己编织谎言的能力佩服不已。

    胖子警察拿眼睛定定的瞪着我,一动不动,象是在捕捉我表情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又象是把我的脸当作了一件艺术品或者重要证据在把玩或者审视,或者是他大脑缺氧思维突然出现了一个断档,我真想把手在他的眼前晃动晃动,看看他有没有反应,但实际上我连眼珠都不敢稍稍错动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张大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说:“真的不说?那,就等明天早上你们公司的人来取你吧。”

    我想胖子警察一定以为我害怕公司知道了这事儿,想吓唬吓唬我,不由一阵暗喜,说:“现在让他们来取行吗?”

    胖子警察立刻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说:“现在?你想得简单,现在——!”他站起来,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副手铐,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你今晚上就安心呆在这儿吧。”

    我顿时傻了眼,“别,我会老老实实呆着,我老老实实呆着还不行吗?”我语无伦次地说,我特意强调了“老老实实”四个字,我觉得自己真是可怜极了。

    警察却没有理会我,把手铐冲墙边上的一条长椅子挥了挥,拿不容分辩的口吻说:“快过来。”

    我说:“别……我保证不会跑,我向您保证……我会老老实实的!我——”

    但胖子警察打断了我,说:“我让你过来!”

    我呆呆的望着他,不再说话,我想大概说什么也没用。但我固执地站着不动。我觉得自己真是可怜极了。

    胖子警察只得自己走过来,我便把双手并拢长长的伸过去,让他铐。胖子警察却笑了,只铐了我的一只手,又扯着手铐把我牵到椅子前,将手铐的另一头铐在椅子的扶手上,才自言自语地说:“嘿嘿!小伙子还挺犟呢!”一边又笑了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了个很响的呵欠,竟伏在桌子上睡了。

    我的手腕就这样被套在坚硬冰凉的手铐里了。一半是因为屈辱,一半是因为愤怒,我的心脏像要炸开一样难受。泪水开始在眼里打转,但我忍着,不让它们流出来。

    第二天早上,大约九点钟的样子,公司总经理简建业带着外事部长樊婷茜来了,开着本田雅阁。我已经被解了手铐,弓腰坐在长椅子里,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简总走过来看了看我,又看看地上那团我昨天夜里的“工作成果”,又信手拿起昨晚的“讯问记录”看了看,才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把我扶起来,往外走去。胖子警察已经下班了,这会儿当班的是一个瘦高个儿的年轻警察,我听见樊婷茜在后面对他说:“小柳,哪天有空了,跟你们刘大队一块来我们公司喝茶嘛!”

    简总的手一直扶着我的肩膀,这使我感到非常宽慰。他为我开了车门,让我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好,才从车头绕过去在我旁边坐下,发动了汽车,又笑了笑,叹口气,说:“孟杰做这种事是太嫩了,不过没关系,多做几次就老练了。”我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发热,我很想告诉他说昨晚是自己报的警,犹豫了半天,却又不敢。简总敏锐地发现了我的犹疑不定,说:“没事,我知道昨晚没休息好,今天放你一天假,回去休息,这点儿事,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我这就送你回家去休息,你明天再上班。”

    “我没事,我还是上班吧,我可以上班。”我说。

    当我跟着简总和樊婷茜部长回到公司的时候,我竟像一个英雄一样受到了全体同仁们的夹道欢迎,在他们密集的掌声像暴雨般向我砸来的那一刹那,我想象着自己会像发了狂似的大笑起来,那感觉真是滑稽极了。但我的眼里却不容分说地涌满了泪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忏悔。

(https://www.tbxsvv.cc/html/37/37078/9517220.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