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连好几天，我心里总是产生一种错觉，我总是觉得，有一件让人无比欣喜的马上就要降临到我头上了。这种自我欺骗的臆想让我的心情非常愉快，以致于我的工作热情和工作效率都得到了空前提高，使得对下属总是近乎苛刻的企划部部长关文吾常常对我一展笑颜。
这天下午，企划部的同事们正一边说说笑话，一边忙活手里的工作，诺大一间办公室，工作气氛显得严肃不足，活泼有余。但是公司总经理简建业突然闯进来了，他的一通突如其来的发泄似的训话，让空气骤然失去了流动的特性。
实际上简总平时是允许大家在工作期间适度轻松一下的，他说神经绷得紧紧的哪里出得了什么好作品；简总的愤怒是因为我们的对手生命力口服液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竟已像癌细胞一样侵蚀了原本由我们生命素占据着的药店的一大部分，铺天盖地的广告也随之而来，好些生命素本来已经谈判好的广告位也被悍然占领，堂而皇之的打上了生命力的广告，让消费者以为生命素突然改名字换包装了。对此，简总当然得归咎于企划部的失职。
简总说：“我不知道我们企划部的一天都在干些什么！难道我们的工作就是编两张传单拍两部专题就完事了？那我们还叫什么企划部！我们索性叫传单部叫专题部得了！我们索性都到报社在电视台去上班算了！我说你一个个——简直是背名误事！你们去看看人家生命力那边是怎样工作的！去看看人家是如何要一步步把我们赶出市场的！去看看人家是怎样一锤一锤把你们吃饭的家伙给砸碎的！……”
简总痛快淋漓的发了一通火，气冲冲离开企划部。关文吾部长黑红着脸愣了一下，恨恨地吼道：“个人干各人的工作，都愣着干啥？！”人们便又都忙活起来，有点儿人人自危的样子。
我匆匆完成了手中的工作，看看时间还早，便决定去街上采集几个能够表现现代人生活节奏的镜头。最近有一家制药公司提出了“亚健康”的概念，而生命素口服液碰巧对“亚健康”有着独到的调理作用，关文吾部长于是要求我们也制作一期关于“亚健康”的电视专题。我要采集的镜头实际上我们的资料片里都有，可我还是想到街上去走走，这会儿办公室里的空气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我乘车直接来到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临园口，在人行天桥上选定了一个位置。用摄像机把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流巡视了一番，却见寻像器里一张张脸都是一幅淡漠的神色，哪里找得到“快节奏”和“亚健康”的影子。我忽然就没有了拍摄的兴致，百无聊赖中，把镜头抬高对着临园大厦，我想没准儿谁——或者正好是青雨呢，她们公司就在临园大厦上面——会推开一扇窗户朝下面看呢！但是镜头里临园大厦神气十足的巍峨高耸，直插云霄，哪里有打开窗户的迹象呢？天桥下车流如四散逃窜的甲壳虫，长长的街道蜿蜒流动，路灯队列齐整，树影绿意婆娑。我凭空觉得，这街市的春景竟有些落寞的意味。站了一阵，我复又把摄像机扛上肩头，把镜头尽量推远，对着对面好几十米远开外环形天桥的入口。
镜头慢慢锁定了一蓬头发——一蓬花白的头发——我心里一动，让镜头定在那里：那是一蓬麻丝一样的头发，刚好占据了寻象器右边的大部分面积，由于镜头焦距拉长，背景刚好被虚化了，于是那一蓬头发和头发下面被遮去一部分的面部便在夕阳的余辉里，愈加凸现出来，形成一副完美的构图。我突然便想起青雨那一头飘逸的黑发了，我想岁月是怎样用它那沧桑之水，把原本青丝一样的头发竟漂白成一蓬麻丝了呢？
寻像器里的头发动了动，头发下的那张脸突然仰了起来，满是惶惑与无助——老师？那不是老师吗？我一惊，忙移开摄像机，看见二十米开外的地方，那个有着一头麻丝般花白头发的老妇人，正背靠栏杆坐在地上——竟然正是我小学班主任！两个巡警模样的人，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其中一人手里拎着一只竹篮，大概正是她的；另一个人在一个小本子上飞快地划了几笔，撕下一张，丢给她，又张口丢下一句什么话，便一道扬长而去。我连忙赶过去。老师手里还捏着那张纸片，木然坐着；而当她突然发现又有人提着摄像机站在她面前时，羞愧得赶忙低下头去。
“老师！”——望着那蓬头发，我有些生涩地喊道。却见那只捏着纸片的手哆嗦了一下，头依旧低着，我便蹲下身，轻声说：“老师，是我，我是孟杰。”
老师迟疑了一下，缓缓抬起一张苍老的脸，朝我惶惑地望了一眼，说：“你是孟杰？东凡村小学……”
“是，老师，我是，就是我。”
“哈！真是你——孟杰？都长成大人了！”老师宽慰地笑了一下，又把身子往后扬，拿眼睛朝我定定的看，说：“你看，一晃都十几年过去了，小孟杰都长成大人了！”
我便也跟着笑了，顿了顿，问道：“老师，刚才他们拎走的那个篮子是你的？”
老师的脸上复又惶然了。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在这儿卖几双鞋垫，他们说我影响市容了。”说着，一边把那张纸片递过来，“你看一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我的老花镜也在篮子里给一起拿走了。字小，看不太清楚。”
原来是一张《暂扣通知书》，暂扣理由是违章摆摊，暂扣物品：竹篮一只，鞋垫十双，要求事主两天之内到巡警三大队接受处罚。我便安慰说：“不着急，老师，这是暂扣通知，我先送您回去，再去给您取了送来。”
老师仍然住在十年前的那套一室一厅的屋子里。一路上她絮絮叨叨的告诉我，这些年她身上老是不利索，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痛，于是便经常药不离口。她的退休工资本来不高，药费又贵，好些药品又都不能报销，所以生活并不宽裕，便扎几双鞋垫补贴补贴，反正闲着没事，却不料今儿在天桥上影响市容了。以前她都是在安昌桥的河堤附近，但最近那里修路，人很少。
把老师送回家，我赶忙回到公司，既然在外面一无所获，我得把资料带里的那些镜头片段找出来准备着。好歹捱到下班时间，我又赶忙骑自行车去了巡警三大队。一个腆着一点奶油肚皮的胖子警察接待了我。胖子警察很认真的看了我递过去的《暂扣通知书》，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粗声粗气地问：“你这是哪来的？”
我连忙解释说“是我老师的。”
“你老师？”胖子警察的眼神更奇怪了。
我笑了，说：“是我小学的老师。”
“哦！”胖子警察恍然大悟，“——你早说嘛！我还以为你也学做鞋垫呢！”他拿眼睛瞟了一下放在他椅子后面的竹篮子，继续用粗壮的嗓门说：“——那！缴十元钱罚款吧。本来要罚三十的，既然这样，就算了。我告诉你，回去转告你们老师，叫她以后就不要这样了。卖鞋垫赚几个钱嘛！我们不管呢，大家都在那儿去卖，还不乱了？管呢，——哎！算了，她既然是你们的老师，这点道理她总该明白吧？。”
我连忙点头称是，登了记，又交了罚款，便去拎了篮子，看看老花镜、鞋样、针头线脑的什么都在，只是鞋垫的数量，像是远不止10双，随口说道：“鞋垫不是10双吗？怎么这么多？”胖子警察乜了我一眼，“不登记10双你让我们一双双数吗？怎么？嫌多了？”我赶忙噤声，出了巡警队，往老师家赶去。骑车行至中途，忽然想起上午公司发的两瓶礼品生命素口服液，便又折回公司去取了，一并给老师拿去，我想这对她的身体或许有些好处。
赶到老师的住处时天快黑了。远远的，我便看见，沉沉暮色里，老师坐在家门口，正拼力把身子往后仰，双臂前伸，像是拼力托着一件巨大的无比沉重的物件——我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那是老师在扎鞋垫，因为没戴老花眼镜的缘故，她必须努力增大眼睛与双手之间的距离，才能看清鞋垫上的针脚。
“——老师！”我张口喊道。
老师动作迟缓地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边转过头来，猛然醒悟过来似的，说：“噢，孟杰，你来啦？我一直在等你呢。怎么样，他们给你没有？”
“给了。”我答道，从篮子里取出她黑框的老花眼镜递过去，又把装着鞋垫的竹篮和生命素口服液提进屋子，在靠近门的一张小茶几上放好；老师的屋子里有一股酸败的浆糊的味道。
老师便也弓身进屋，摸索着开了灯，有些仓皇地冲我笑了笑，说：“哎，没这玩意儿还真不行呢。”她已经戴上了老花镜，黑色生硬的镜框让她原本消瘦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屋子很小，进门左手靠墙的地方是一个蜂窝煤炉子，正煨着一钵浆糊，不时有水气和煤烟冒出，在屋子里慢慢弥散；窗户敞开着，窗前安放着一张很大的桌子，摆满了颜色和形状各异的布片和线团、剪刀、浆糊碗之类的东西；桌子旁边是一把藤椅，很旧，上面垫着一块厚布垫子。
老师给我端了一个小凳子，让我在门边的小茶几旁坐下，又往茶几上的一只保温杯里续满水，说：“你坐会儿，我手里这双马上就扎完了。”说完，便坐进那把老的旧藤椅里，一针一线地扎起来，屋子里一时响起一片麻线拉过层层布片的“呜呜”声。
我便安静的坐着，听老师专注地扎她的鞋垫。我很想找点什么话题跟老师聊聊，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当年，老师因为身体不好，在我们读五年级那年就提前一年办理了病退。我清楚记得老师给我们讲完最后一堂课时，在她准备走下讲台的一瞬间，又犹豫着折身回来，用非常沉缓的声音告诉了我们她将离开的消息。下面马上就有同学哭了，接着更多人都跟着大哭起来，声音非常高亢有力。我看见老师的眼睛也慢慢地湿了，接着就有一粒泪珠从眼角滚出来，顺着脸颊的皱纹向四下里淌去。后来，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挨个的摸了大家的小脑袋。但是不知何故，我无论怎样努力，却总是哭不出来，而我的同桌猎狗，居然也张大嘴，发出“嗷嗷”的哭声，看着他伤心欲绝的模样，我简直就要发笑——当然，这也让我非常难堪，特别是老师用她慈祥的手掌摸了我的脑袋，又把我拥在她怀里的时候，我更是涨红了一张小脸。让我更加难堪的是，老师竟然把她一套崭新的安徒生童话送给了我。一直到到老师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把那套书偷偷拿出来看，我看见老师在扉页上写着：
赠孟杰同学：世界上并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我觉得一切都突然间变得太遥远，包括那套安徒生童话，包括老师离开我们那天令我难堪的情形，包括小学作业本封面上的曾经令我浮想联翩的图案，也包括那句“世界上并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的话。我便安静的坐着，听老师手里的麻线“呜呜”作响。我觉得老师在我眼里实际上已经陌生了，她默然坐在那把老迈的藤椅里，极为专注地扎她的鞋垫，当她奋力将针扎穿鞋垫再奋力扯动麻线的时候，她的头会微微一晃，我便看见麻丝一样的白发下面黑边的老花镜框里，她的眼睛也跟着动一动，隔着两块厚厚的玻璃，像是浑浊的水中被放大变形了的两尾缺氧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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