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4年,16岁的杨忆年华正好,他在县城的重点中学的重点班念高一。
5月的一天,学校放例假-例行的假期,他乘车回家搬运粮草。车子进到乡
里,沿青积河岸飞驰。
一场洪水过后,青积河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了:原来上游河滩里的巨石不知道
滚到哪里去了,浅滩被冲成了深谭,深谭被沙石填成了浅滩……你还是你,我还
是我吗?
生命被不断更新。
在桥头下车,迎面碰到了秀秀。她提着塑料桶,站在桥上,伸出雪白的颈子
往河里张望。她面容清秀,脸色红润,皮肤微黑,非常健康。秀秀还是那个秀秀。
"秀秀,张望什么喽?桥下头还有帅哥?"她转过来,看到杨忆,微微一笑,
脸色又显茫然:"没得什么,随便看看!""嘿嘿,肯定有事咯。到水里照照,
你的眼睛,背叛你的心喽!""嗨,我的新鞋丢了一只。这下完了,我妈会打死
我的。"她轻轻地说,声音又脆又甜,但焦急万分。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秀
秀赤着好看的脚;走近去,塑料桶里衣裳上面搁着一只白色的球鞋,是新买的。
他问她,好好的新鞋,怎么会丢?刚才拉,我在岸边洗衣裳,把鞋子搁在石
头上了,秀秀说,电站突然放水,一不留神大水就到跟前了,手忙脚乱抓衣裳,
鞋子却冲走了。不知道冲到哪里了。这下完了,我妈会打死我的。
"没事,我们一起去寻。青积河就这么大,还会冲到天上去!?"
于是她们一起去寻鞋子。电站大水已经停了。水又变得温柔,安静。
杨忆在河滩里腾跃,眼珠子四面搜寻。秀秀却只赤着脚,手提着那一只鞋子,
在河岸上慢慢走,喊她下来,她哦一声,下到浅滩边来,但是却不下水,碰到水
深处,她又折回岸上,赤脚慢慢走,只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盯着河滩和杨忆。很
快就寻到了葫芦墩,河水在这里分叉,折成两条河道,在下面那个村子-上桐桥
又合拢来。他们约定,两条河道,一人搜一条,秀秀依岸走,杨忆依山走,在上
桐桥头会合。
于是他们分开走。
依山这段河道,除了少数农人给稻田引水外,极少人经过,这一段,山脚下
的稻田也并不多。
所以这面河滩,可以说很荒凉。乱石间水草茂盛,水深过膝,大小鱼儿在水
底乱窜,每次洪水过后,总要从上游水库带来一批鱼种。此外,这面的河水更浑,
更黑,那自然是因为山上的泥土和山洪而下,把这面水染成了不同的颜色。
四面搜寻。往前走,四面搜寻。前面有个深潭,是下边几块巨石把河水拦腰
截断形成,巨石间枯枝杂陈,泡沫旋转。望过去,第二个漩涡,夷!那跳跃在水
面的可不就是一点白色的鞋跟,心里狂喜,奔过去,差点滑倒在水里,提起来一
看,哈哈,可不就是秀秀的那一只鞋子!?没错,是左脚的那一只。满心欢喜,
把鞋里水倒干,甩几下。正要走到岸上去,脚却被一个卷起来的装化肥塑料袋缠
住了,真烦。
把它踢开,嗯!?里面实实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杨忆起了好
奇心,他把塑料袋上口的红绳子解开,捏住袋底,把东西倒出来。一看,他后悔
了。
那是一个死婴。
它的形状已经很完整,头上有几点毛发。此刻它面朝水俯卧着,随水波上下
荡漾,它全身浮肿,呈现死鱼一样的白色……它的样子如此哀绝。杨忆捏住了自
己的喉咙,不让自己吐出来,趟着水,飞快跑开。他继续走在河滩上,希望自己
从没见过它-那个死婴,但是心里又不由自主地琢磨:它是原来就死的吗?它有
几个月大了?它原来可能是被埋在山上的,被洪水冲下来,冲到这里……嗯,很
有可能。
杨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难道不该马上忘记它!?
他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来,向那个死婴返过去。他走到那里,把它重新弄
进塑料袋,用红绳子扎起来;想了想,走到河岸边,山脚下,找了跟树枝,挖了
个洞,把它埋了。他很冷静地做完这些事,竟然没有呕吐,他对自己很满意。我
也算对得起它了。他想,现在好了,好像已经忘记它了。
上桐桥头。老远就看见,秀秀趴在桥上,两手托腮,望着桥下河水发呆。杨
忆轻轻走过去,把鞋子藏在身后,问她:"秀秀,你找到没有!?"秀秀听他声
音平淡,头也不回:"自然没有,你不是也一样?到底冲到哪里去了呢!""是啊,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难道真冲到天上去了?"杨忆微微一笑,把拿着鞋子的手绕
过秀秀右肩头,举高,举到头顶,然后慢慢放下,放下,然后一声大叫:"哎呀,
原来在这里,原来真的冲到天上去了,半天才掉下来,运气好啊,刚刚掉到我手
上哦!""呸,我都急死了。你还在这里骗人。呸!"秀秀终于开心地笑了。
晒鞋子。穿鞋子。秀秀把一只手搭在他肩头,把一只赤脚塞进一只白色的小
船,把另一只赤脚塞进另一只白色的小船。好了,现在没有事了。他们一起往回
走。砂石路,很不平整。秀秀,刚刚你赤脚走来,不磕脚吗?急都急死了,哪里
还想到磕脚。说的也是。他们聊些各自学校里的事情,秀秀在读初三,成绩不错。
秀秀,你是考中专还是高中,要是考高中,一定要考到我们严中来,那样我
们可就有伴了!秀秀不说话,轻轻叹息了一声。秀秀,怎么不说话呢!?要是考
高中,一定要考到我们严中来,那样我们可就有伴了!秀秀不说话,轻轻叹息了
一声。
她把头扭过去,说:看,对面山上,看到没,一片片的野花,一片片的草莓,
山楂。时间还早哩,我们过去摘吧。于是他们走下河滩,准备过河。这一段水较
深,刚没膝,杨忆下水,走了几步,只觉这边的水,比依山那边要凉。
秀秀却立在岸上,不下水。秀秀,怎么不下水,不是你说要过河上山!?杨
忆返回来问她。秀秀脸一红,声音轻如蚊子:我……身上来了,妈妈说……不好
下凉水的。什么?杨忆没听清楚。于是秀秀又说了一遍,脸更红了:要不算了,
我们走吧。"没事",杨忆这次听清了,他微微一笑:"是不好下凉水的,我背
你过去吧!"于是秀秀轻轻趴到他背上,两手搂住他颈子,杨忆两手握着她腿弯,
背她过河。
于是1994年5月的一天,杨忆背着秀秀过河,他们要去对面山上看野花,采
草莓吃。暮春里,青积河的水,又滑又凉。
走到河中央。杨忆只觉后背有两团柔软,动人心魄;两只手底把握处,柔滑
软腻,第一次感到了丰盈这个字。
"秀秀,你好像重了好多嘛!"杨忆回忆说:"我记得以前,你是很轻的。
""切,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现在……人家大了嘛!"秀秀说话时,
热气呼在他后颈子里,感觉痒死了,又觉得心里一荡:"跟哥哥说说,都哪儿大
了!?
""呸!去死!就知道你,没什么好话说。"秀秀用膝盖撞他。
"不要乱动,不要乱动。再乱动,我们两个要洗鸳鸯浴了"……
对面山。林木参天,枝深叶茂,野花野草一片一片地,直开
到天边,直绿到天边,冬天里那些焦黄的茅草,也都青了。各色的虫子躲在里面
捉迷藏,鸣叫,此起彼伏。地上忽然有阴影,一闪而过,那是天上有一只鸟在太
阳下飞过。他们穿过几片丛林,秀秀一路采着野花,杨忆到石壁上,土坡下摘草
莓,红艳艳的,摘山楂,还很青,很硬,可是也不管了。摘了有几兜了,够了,
他们再穿过几片丛林,来到一块平地上,中间一大圈密密麻麻的绿草,坐下,吃草
莓,你一颗,我一颗,
吃的满嘴红艳艳的汁液,吃山楂,咬一口,瓦!酸死了,于是都扔了。秀秀抱起
一路摘来的野花野草,说要编花冠。杨忆躺在边上看,说,编两个。一人一个。
好,两个就两个。秀秀就开始编,很快就做完了一个,她拿起来戴在他头上,
笑个不停:"花圈献给最可爱的人,革命烈士杨忆同志永垂不朽!"谢谢谢谢,
杨忆说:"赶紧,再献一个,好事成双!"于是秀秀止住笑声,开始编第二个,
可是第二个不太顺利,花枝上的小刺刺破了她的手指,一抹淡红的血印在淡白色
的花瓣上。杨忆坐起来拿着她的手,把那些小刺一个一个弄掉,问她,疼不疼?
不疼,一点不疼。秀秀又笑了,继续编,很快又编好了,拿起来又戴在他头
上,笑个不停:"杨忆烈士,清明节又到了,花圈一个,聊表后辈心意!"
后来,他们闹的乏了,就一起躺下来,谁也不说话,看天,看天上的鸟飞来
飞去;听声音,听四面的虫子乱叫乱叫,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太阳下山了,
天光暗下来,周围的一切就显得凄清。秀秀说:"忆子哥,你知道吗?我家的猫
生了4个小猫。可是真遗憾,其中三个叫妈妈用塑料袋裹了,跟水漂走了,真遗
憾"."是啊,真遗憾。可要是不扔,可能4个猫没有一个活得下去。可是,为什
么不送人!?""送了的,可是没人要。说现在猫只知道吃,都不会抓老鼠了"."
是啊,很多家里都已经有好几只了!那些小家伙,真可怜啊,还没睁开眼呢,就
跟水漂走了!"他们说着,杨忆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死婴,肚子里开始翻涌,十分
难受,再也忍不住了,他趴到一边开始呕吐,吐得那么彻底,吐光了早饭中饭,
苦水都吐出来了。
秀秀吓坏了,她握着杨忆的手,轻轻拍他的背,连声问他:"怎么了,怎么
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还是刚才的草莓有毒!"她急得快哭出来了。杨忆吐得
差不多了,就坐起来安慰她:"没事的,吐完就没事了".他的右手握着她的左手,
他们的手心里都有湿湿的汗水,他们的手心里都有茧,他们的茧叠在一起,互相
捱擦。天快黑了,周围的一切就显得凄清。她如此美丽,对面山如此美丽,世界
如此美丽。杨忆绝不会把死婴的事情告诉她,因为他们手上的茧叠在一起,让人
觉得一切如此美好,让人觉得一切,又寂寞,又美好。
天快黑了,我们回吧。秀秀身上来了,不好下凉水的。
于是秀秀轻轻趴到他背上,两手搂住他颈子,杨忆两手托着她腿弯,背她过
河。
于是1994年5月的一天,杨忆背着秀秀过河,天快黑了,他们要快点回家去
吃饭。
暮春里,青积河的水,又滑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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