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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自被认义在膝下,与才进府时又是不同。彼时只是要金要银,撒娇求着买绸买缎,此时更加得意,不待她开口索要,丞相已然早早的叫陆管家,带那走街串巷的好买卖人,也有卖珠的,也有卖花的,也有裁衣的,也有梳头的,但凡石头城里寻的着的,全都带进相府,任凭媚娘小姐,随心所欲,只往好里打扮。不几日,已经做了十几套衣服,打了无数的金银首饰。珍珠宝石,更是多多益善。又有几个做鞋的人,没日没夜,都赶工不止,要按照小姐说的花样,做好鞋子给她穿。饮食等等,更不必说,山珍海味,食前方丈,又爱美酒,将城里凡买的到的好酒,都尝一个遍。这等奢靡,满府咂舌不说,满城里但凡不聋的,都知道相府新收一位小姐,美貌无比,得宠非常,便是先太夫人在时,也未曾这等享受。
不料战报又变,说那流寇逼近京城,城中百姓,逃难的尽有,都收拾车辆行李,要往乡下去。媚娘原缠着周丞相,要出城看雪,见这样子,也不敢出去,只在家里胡闹。含英出阁日子已近,李夫人万事忙乱,周丞相又被皇帝召去,教他夜宿朝房,随时听叫,只有夜里才敢悄悄回来。媚娘白日无聊,在府里到处闲逛,不多久,便逛的腻了。
分派伺候媚娘的丫头,名叫兰花,这日见媚娘烦闷,便笑道:“小姐可是没处玩了么?眼下兵荒马乱,强盗很多,出城出府,都是不可的。府里现下有一处好玩的地方,小姐何不去看。”
媚娘靠在懒枕上,闭了眼睛,手把一个绣茉莉的轻纱红穗子香囊,放在鼻子上嗅那香气,闻言问道:“什么地方?”
兰花拿了块红丝锁边绣干枝梅花的手帕,挽着花样,笑道:“小姐不知道么,这府里的千金小姐,含英姑娘,不日就要出阁。京城规矩,今日是摆嫁妆的日子。”
媚娘仍是闭着眼睛问:“摆嫁妆又是如何?”
兰花笑:“就是在娘家,将嫁妆都摆出来,所有亲戚朋友家的女眷,都来观看,要的就是这个风光。亲戚家送的礼,有好的也要当做嫁妆。相府小姐的嫁妆,不摆上三天三夜,也要摆上一座大院子。现下含英小姐房中,不知有多热闹呢。珍珠玛瑙,珠宝玉石,金银绸缎,不晓得有多少好东西在呢。”
媚娘听了,两眼发亮,笑道:“怎不早说!这就去看。”一面忙忙的换了熏香浓重的皮毛漂亮衣服,重新插戴了首饰,命兰花带路,就去看那嫁妆。
周丞相府邸,本是深宅大院,含英小姐的闺房,是在最深深处。媚娘自进府来,丞相有命,令其在李夫人近处起居,便于照料,竟是离含英闺房忒远,含英摆嫁妆,虽热闹无比,媚娘这里却听不到。此刻既知有热闹可看,兴致顿来,兰花在前,媚娘在后,浑身彩绣飘飘,满头金珠乱颤,映着皑皑白雪,深绿松柏,画中人一般,径直穿回廊,过曲巷,经历重重门户,往后面去了。
到得含英闺房,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来这摆嫁妆,和娶妻、出殡那些大场面一样,是十分花哨好看。含英所居,本是前太太住的正室,后来李氏夫人来归,嫌旧房子闹鬼,便另选房屋,不在此处住。因此含英闺房,本就相当阔朗,加上院落,更着实不小。但今日展示嫁资,居然总显拥挤。媚娘带着兰花,扭扭捏捏前来,一进院子,便两脚粘在地上,眼花缭乱,挪不动脚步了。
那院中,所有花盆假山,悉被移开,搭起五彩之棚,棚下设了大桌案,上铺大红毡,毡上更摆着一式的紫红木盘,盘里陈列各色嫁妆,唯恐看的人不识货,每盘皆有大红纸笺,写明此为何物,何处出产。这媚娘一件件看去,见那第一盘,乃是碧玉手镯两双,其色泽美丽,如深谷绿潭一般。口中夸道:“真好看!”顺手拿起一只,套在自己手腕子上,举向兰花,笑问:“我戴着好看么?”兰花笑道:“小姐的手臂,也只有这镯子配的上。”媚娘大喜,笑靥如花。
又见那第二盘,乃是白玉手镯两双,其质地细腻,如美人肌肤一般。媚娘移步,信手便褪了碧玉镯,拣一只白玉镯戴上,不等问,兰花笑道:“更是好看!”
便有照应事的仆妇,见媚娘如此,忙过来,笑问:“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原来这京城风俗,闺女出阁,摆放嫁妆,都要婆家人来照管,无非是个显摆的意思,要女孩儿在夫家挣足脸面。今日含英此礼,照管物件的虽有周家人,那在正脸上站的,都是郑家之仆。郑家人虽闻听周丞相新收义女,却不认得媚娘,见她放肆嬉笑,生恐失手打碎玉镯,故有此问。
兰花知是郑家人,笑道:“您老不知,这位小姐,是我家老爷的义女,媚娘小姐。论起来,含英姑奶奶,还要称呼一声姐姐。”
郑家仆妇听了,忙陪笑道:“媚娘小姐也来看嫁妆,再好不过。且请摘了这镯子,慢慢的细看。”
媚娘见这仆妇恭敬有礼,便颤颤的伸出如兰玉手,让她摘了玉镯,笑道:“这些物件,我都不大认得,你与我一一的说来,可好么?”
仆妇心中一笑,想难得有如此机会显露脸,便满口答应,道:“好,好!媚娘小姐,请随我来。”便躬身引导,将那木盘所盛之物,逐一大声报名,夸奖如何之好,言语吉利,说辞动听。李夫人在内听了,喜不自胜,脸上很觉有光。那兰花早自己一边玩耍去了。
媚娘看的兴高采烈,不免动手动脚。见了首饰,要在头上比划,见了绸缎,要在身上披披。那仆妇一个眼色,便有丫头过来,跟在身后,将弄乱的东西,霎时收好,十分的干练。
看完彩棚,又看室里。原来彩棚中不过寻常财宝,室内才是珍稀之物。也是红漆大案,上有银盘,盘中除了陈列东西,更有大红洒金帖子,说明此物之好。原来这件件都是有来历的。
媚娘看去,第一盘,乃是房契地契,帖子上写道是吉屋多少,肥田多少。媚娘虽识字,却并不在意。看第二盘,乃是血红珊瑚树一株,颜色可爱,却是笨重,媚娘也不喜。此时李夫人在此,依礼陪着含英,温言劝些为妇之道。含英一身吉服,端坐不动,细听母亲教诲。周丞相几个小妾,也都肃然侍立,不敢咳嗽一声。院里热闹吵嚷,室内却肃静非常。忽闻媚娘嘻笑,不觉微微皱眉。
李夫人侦知此意,也恐媚娘闹出笑话,便唤过一个丫头,悄声命她哄了媚娘出去。谁知未等这丫头施法,媚娘已然看见李夫人和含英高高上坐,顿时喜笑颜开,过来道:“妹妹的嫁妆好漂亮!”丫头们听了无不窃笑。
媚娘不管他人如何,只顾走去,先拉了李夫人手臂,撒娇求宠,又夸含英一身吉服,“真像个新娘子!”含英只不理她。
媚娘见李夫人脸色平和,便道:“娘,孩儿有事求娘。”
李夫人:“何事?”
媚娘:“孩儿方才看见,妹妹嫁妆里一件金麒麟送子,孩儿心里喜欢,求娘赏了孩儿罢。”
李夫人笑道:“你才来不久,不知这里风俗,哪里有姐姐抢妹妹嫁妆的!”只当媚娘玩笑过分,却不以为她真要此物。
媚娘听着是不肯给,立生沮丧,不语多时。转念一想,又道:“那金麒麟既不送我,这玉佛送了我罢。”指着案上一件供奉百年不止的玉佛。
李夫人:“你又不知道了。这玉佛,是含英生母当年供奉,今日做了陪嫁,乃是香烟不断之意。不要讲了。”
媚娘见又不肯送,两眼湿润,似欲啼哭。李夫人怕她哭出来,于含英大不吉利,忙叫那排第五的小妾,家里人唤范姨娘的:“媚娘累了,你送她回去,好好的睡一觉罢。”范姨娘听了,大不乐意,心道今日亲家在此,正该我体面的时候,赶我去陪这个歌伎,是何意思?心生一计,满口的答应了,扶着媚娘,往外便走。一头叫人唤兰花来服侍小姐。不料媚娘行至门口,忽回头大叫:“娘,那玉如意送了我罢!”
话音未落,众人掩口皆笑。含英脸色阴沉,虽说不哭,却比哭还难看。李夫人忙喝道:“还不快滚!”
这里那范姨娘,忍了笑,与兰花一道扶了媚娘,往前面来。媚娘见李夫人不肯送她东西,众人又嘲笑她,眼泪汪汪,哭得委屈冤枉。一路哭,一路走,遇见几个丫头,都好奇来问,府里出了何等事故,媚娘小姐如此啼哭?范姨娘并不解释,只骂那来问的人。
回至房里,仍是啼哭未止,如丧考妣。范姨娘叫兰花:“赶紧去候在老爷书房,老爷一回家,立刻请来劝慰小姐。”那兰花素来最服范姨娘,一听此话有理,便忙跑去。这里范姨娘亲自端了热茶,劝媚娘莫哭,又道:“小姐不要听那些人瞎说,小姐今日要这三件东西,可见小姐的眼色见识。那含英小姐,本不是太太亲生,出阁就有这多陪嫁,咱们媚娘小姐,也不是太太亲生,大家一样的平等,你将来出阁,一样该有这多陪嫁。论起来,你比含英还要年长,怎么也该你先嫁。老爷夫人虽好,这回行事却是不公。那玉如意,本是郑家送来的聘礼,不仅是块好玉,更是皇帝赏下,郑家的传家之宝。你今日开口要它,便是试探老爷夫人相待之意,既然不给,便是夫人不拿你当亲女儿看待了。你的将来,看起来未必比得上这府里的丫头呢。若是我,落到你这般地步,早一条汗巾吊死了。你看你到明日,谁都耻笑你是假小姐,不如死了,闹他个够。”等等此类之话,说了有几大车。
媚娘原哭的声多泪少,听了这番鬼话,变得泪多声少了。只低头掂弄那衣带,再不说话,眼泪淌得泉水一般,也不去擦。范姨娘见她这样,知是说中心事,遂心满意,忙指个事由,抽身走了,稍微转几个弯子,又趴窗下偷看。
媚娘哭毕,看看无人,心里安静下来。坐去妆台前,拿抿子抿了头发,找几枝金银珠花插戴了,身上衣服,原是最好的,不必换过,只是方才乱跑一番,鞋子有些脏了,去箱子里挑双干净的换下。收拾齐整,自己叹一口长气,看着红绫帐子,大哭一声,真个解下腰间之白绫束带,学一个秋千架上春衫薄,咬牙狠心,悬梁自尽。范姨娘偷偷看见了,大喜非常,捂了嘴,忍住笑,仍是往后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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