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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的下午,我放学坐校巴回家。等我三步并作两部跑上楼,发现母亲已经坐在门口的沙发等我了。隔着虚掩防盗门上的纱窗,我看得到母亲的眼镜,那并不高大且有些微胖的身躯。她双手攥着遥控器,身子有些向前倾。她关心的不是电视,而是这个马上要进门的儿子。我进门放下书包,母亲站起身,把我扔在沙发上的书包扶正,然后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问我一些平常的问题;
在我看来,平常问题是最能体现父母关爱的,它的价值就在于它没有实际的价值。
——比如车挤不挤、书包重不重、食堂饭菜怎么样、被子够不够盖等等。有一个时期,我用无聊二字来形容这些问题,现在才知道自己那是在作孽。现在,我对母亲这些问题都一一认真地回答,虽然我知道她想听的并不是这些问题的答案。等我说完,房子里已有些阴暗,她把吊灯打开,看了一会儿我的脸,说我有些瘦了,而且嘴唇发白。母亲一连五天没有见到我,她比谁都有发言权。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我在学校过得很好,老师同学都很关心我,学习也很有味道,生活吃的用的都齐全。母亲扭过头走向厨房,说,
不要打肿脸充胖子。
我刚想问个究竟,母亲走进了厨房,“梆”的一声,煤气灶里喷出淡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黑得像现在的房间一样的锅底。母亲说,我要做饭了,我不给你做饭你吃什么。我刚要进屋,母亲喝住了我,我听到她拖鞋的声音,一步一步蹭着地面,并不轻松。她攥着一只一尺长油腻腻的大铁勺,补充了一句,
其实你比谁都清楚。饭后我有话跟你说。
我问她,爸这周回不回来。母亲走进厨房,说你爸一个星期都不给家里一个电话,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孩子都要高考了,他连问也不问一下,都是我一个人在这里搞。我走过去说,既然这样,那也不用找他了,学习这些东西我自己应付得来。母亲白了我一眼,把勺子往锅里一放,把煤气灶“啪”地一关,冲着我说,我和你爸现在没矛盾。我现在说的是你的问题。我要做饭了,快点收拾好东西,准备吃饭。然后母亲又把煤气灶打开,拿猪油把锅预热了,然后捧起一把青菜,“嚓——”。可能动作不够快,溅起的油星落到她的脸上。母亲叫了一声,勺子扔到锅里,捂着脸向后退了两步。我赶忙走过去,想帮上些什么,母亲怒喝道,我自己干得了!不是让你去收拾你的东西吗?!我赶忙走进屋。
两年前开始,母亲就一个人过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屋子,仅仅放她这一个人,似乎太有余了。其实,在我出生之前,到我现在疯狂地谈恋爱,母亲一直是一个人过。我拿着书的手忽然松开了,凝视着刚擦过的地板。木板地被我踩了八年,已经露出灰灰的里层。我的八平方米的屋子一直没有变,桌上那快绿色的橡胶板被我的手肘由绿到黄由黄到黑由黑到褐红,多少同桌在我身边坐着又走了,多少兄弟拿着可乐瓶和我一起骑单车又走了,多少女孩子从我的生命里滑过又离开了。墙上那幅浪客剑心的海报被太阳晒得渐渐掉了颜色。快九年了,这个屋子还要陪伴我多久?
我把书一本一本从箱子里拿出来,整齐地放到桌子上。桌子很干净,日历被新翻到了“3月”上,一直是母亲在替我操劳,我离开的屋子,其实并不孤单。而这正是让我心头微微一颤的:母亲也许会因此而越来越孤单。
我看晚饭还没做好,就在客厅的音响里放起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蓬勃的管乐和饱满的弦乐马上从立体声加低音炮的扬声器里喷出来,马上占据了整个房间。我感到一个巨人的肢体正在把这整个房间缓缓托起。
饭桌上,母亲一直不说话,似乎也没这当年熟悉的音乐所吸引。在第二乐章比较平静的地方,母亲说,贝多芬的音乐所关注的,从来都是重大的政治题材,他心中是整个时代,整个历史的变迁,而从来不像某些青年,把眼光聚焦在自己的儿女情长上。母亲一边平静地说着,一边拿筷子打着节奏,仿佛那是她当年在舞台上用的指挥棒。音乐,充满着现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从小熟谙贝多芬音乐的我,一直以为很陶醉其中。不过这旋律是否能真正进入我的心灵,我也只能用咀嚼饭菜的“咯吱咯吱”来回应了。
饭后,母亲让我到桌子旁坐下。拿出一达厚厚的资料。她很激动,像个年幼的小女孩得了棒棒糖一样开心。她说她再次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任务。母亲拿出一本厚厚的单行笔记本,我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母亲似乎是把全国所有的发达城市的重点院校录取情况都计算了出来。我接过这本厚厚的单行笔记本,打开一看,里面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数据;
0001大学整体情况
最高录取分数:900;
最低录取分数:808;
计划数:55
上线数:670
录取比例:0.0821
0001大学专业情况
哲学
最高录取分数:863;
最低录取分数:780;
计划数:3
录取数:1
法学
……
一页,呼啦,写满了钢笔字的纸张不很平,发出一声叹息,两页,呼啦,三页,呼啦,十页,呼啦啦,二十页,呼啦啦,三十页,呼啦啦,四十页,呼啦啦……我大段大段翻过去,竟然有几百页,一个有半个手掌那么厚的笔记本竟然被母亲填满了,没有一点空白,没有一行多余的空行。
我脑子全乱了,一片空白,像是有千万跟钢管要把我的脑浆砸出来,千万把利刃在刺捅我的心脏,把神经一跟一跟挑出来。我先是用发抖的声音问母亲,你怎么知道的这些数据,她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一看,是《2004年高考报名指南与2003年全国高校录取情况》。母亲一边“哗啦哗啦”翻着本子,一边自豪地说,我把所有你可能考的院校的情况都翻了个遍,又从中把所有你喜欢的、你曾经说你要考的专业情况也了解了遍。然后我再根据这本书,把上一年的计划录取人数、上线人数和实际录取人数都抄了下来,然后用计算机一算,就把数据填了出来。这样,对学校的情况可以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我再往桌上一看,上面垒着三四达厚厚的书,我随手翻了翻,《瞄准第一志愿》《高考冲刺指南•;家长篇》《做个好“后勤”》《我的孩子要高考》《高考食谱》……
我这才想起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于是赶忙问母亲,你做这个干什么,这太辛苦了。母亲说,我在家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做,星期一到五,什么时候房子里都是我一个人,没有人打电话给我,没有短信息,没有邮件,没有朋友拜访,没有家,没有事业,没有收入,没人做饭;
我什么都没有。我唯一有的就是你这么个儿子;
而我这个孤独的儿子,唯一有的就是高考。
其实你的高考一直连着我的心我的情绪。我想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是能有一点用的。我给自己下了一个目标,每天看三所学校,日积月累,一点一点下来,竟然把全国五百八十一所高校的情况都看完了,自己也没有想到。
我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件事的?这决非一天两天可以做完的事情啊。
高二的时候。也就是自从你转到文科班的时候。
我的神经再次扭曲到了一起,那个时候我刚好认识了诸云菲。也就是那时,赵老师开始向我父母反应我在学校谈恋爱的情况,学校扬言要给我处分,倒并不是因为我举动的出格,而是因为我是所谓的“知名人物”。而也就是那时,我肩上背起了几副不轻的担子。因此,我的学习充满了尽可能的疯狂,因为我不愿让母亲和老师们以为我因为和诸云菲在一起而丧失斗志,更因为我期望通过高考实现我人生的梦想。
母亲说完这句话,把散落在桌上的书整理了一下,就站起身收拾碗筷去了。我刚要叫住母亲,母亲只说,你复习去吧,我不收拾,这个烂摊子谁来整理。然后就拿起一只碗,用筷子把桌上吐剩的骨头拨弄到碗里,走进了厨房。
我脑子全乱了,一片空白,像是有千万跟钢管要把我的脑浆砸出来,千万把利刃在刺捅我的心脏,把神经一跟一跟挑出来。
厨房里传来洗碗的声音,从声音可以听得出来,母亲洗得很慢,
呼噜、叮当,呼噜、叮当……
我看母亲到已经洗得很投入了,于是我走进书房,小心地从书包里拿出日记。这本日记准确地说,并不是我的日记,而是我和一个女生共有的,那个女生叫诸云菲。我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我设计出的这样一种写日记的方式:准备两本本子,分别叫A、B本,从开始写那天开始,我和她分别写A、B两本,等到第二天一早,我们俩就把日记交换过来,然后我在B本上接着她昨天的日记写,她在A本上接我昨天的日记写。到了第三天,我们再换过来。我的解释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对方的字迹,每本里都同时有两个人的字迹。
她在日记开始那天准备了一大一小两本本子,今天轮到我写这本小的了。以往,我会很自如地把本子翻开,和翻开《高考冲刺模拟卷》、打开英语错题本并没有什么分别。然而今天,我那只翻开封面的手怎么也不对劲,像是一只假肢。三十分钟前不到,我也翻开过一本写满了字的本子。我把打开了的本子又合上,丢到一边,但又把她拿起来翻开,如此反复几次,最终把本子一放,我看到本子上,是诸云菲一笔一划的字迹,很明显,她写得很慢:
之:
房间里只有空调在尽职地隆隆作响,天蓝色的窗帘随意垂着,一切,把外面的烦躁、喧嚣过滤干净。想着你现在的样子,我发了好一会儿的愣。我好爱你的笑,不经意的,帅帅的,酷酷的,希望能看尽你的所有表情,不过,最爱的还是你的笑。
一个悬崖,你高高在上,欣赏着试图亲吻你全身的天宇,抚摸你全身的阳光;谷底太深太阴险,你无法看清。一点一点,我努力向上攀登,只为了更接近你,即时路还很遥远,但我会总想着悬崖上孤芳自赏的你,只为能更近地看着你,我不会停歇,直至在我身上寻觅不到生命的气息。
我爱你……
我还没看完,字迹就从我的笔尖迅速流出来:
亲爱的云菲:
今晚我妈妈很不高兴,可能是赵老师跟她说了说什么吧。她给我抄了全国主要大学的录取情况,原来她一直关心着我的学业。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不需要父母再为我们操劳什么,可没想到父母竟然一直关注着我们,默默地。
你也知道的,我母亲是不赞成你我这段感情的,你的母亲那次和我谈了很久,也对我们这段感情持保留意见。毕竟,我们还太年轻。我们要经历的考验还太多太多。我的臂膀没有足够的能力让你去倚靠,尽管我是多么想为你撑起一片湛蓝的天空。我觉得,如果我们再这样下去会对不起我们彼此的父母。
确实,你父母其实也不是很赞成你我的交往。上次学校主任给我们警告的那天晚上,你父母到我家去了,跟我父母谈了很久。你爸说,你和我是在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谈了一场不适时的恋爱。我家人也很赞同这点。你爸是个很好的人,很大度,但那次他真的是对你我很失望。
其实老师们都是看得很明白的,他们带了那么多届高三毕业班,自己也都是过来人,我们什么事儿他们看不出来?你看赵老师,苦口婆心找我们谈了那么多次话,可以说是不厌其烦,可另一方面她又顶着学校领导巨大的压力,硬是把本该给我们的处分撤了,据说她因为这个受到了严厉的批评。数学老师脾气好,从来不骂我们,而且跟我们谈话时总是笑笑的,可我觉得那是因为他对我们已经失望了。他不愿得罪学生,他的原则是:学生不好好学,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现在很怕看到他那种微笑,我觉得那是对我最善意的嘲讽——因我的幼稚。英语老师就从不说我们,因为你是英语科代表,而且我们成绩还可以,但那又能说明什么?历史老师就经常找我,叫我要督促你多吃苦。他这次带我们班,压力很大,但他是一课一课备下来,一点一点对我们循循善诱啊!
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我们是否也要稍微体谅一下别人的感受呢?
我刚才正准备拼命地学习背书。看来今晚又要熬夜了。
你在干什么?你妈妈可曾因我俩的事责备你了?以后电话少打一些,平时也不要总是出双入对,大家都看得见……我总想着把自己的实力扩充得更加强大些……
我还准备继续写下去,但我把笔那到空中看了看——那是一支很细的钢笔,笔尖沾着一点墨水。我忽然把那一页嚓得撕下来,揉成一个蛋,又在桌子上狠命捶了几下。我拿出另一支水笔,蓝黑色的,笔尖是一个钢珠,显得很圆滑。我在右上角标上日期,空了一行写道:
献给我亲爱的诸云菲——
今天你写了好多日记给我,写得很动人。平凡而深刻的文字,带着些许浪漫的气息。笔画与笔画之间的光泽与色彩也把我略为期待的心映照得分外缤纷。在朝晖夕阴的交替中,在日出日落的循环中,在上下四方古往今来那一场场沧海桑田的剧变中,我合你一同走过的间的天涯海角。我们已彼此深深嵌入对方心灵的灵魂深处。天空大地,也在合我们一同呼吸,一同歌唱。
或是捧着一杯带着春雨栖息的泥土,或是一盏盛着夏日玫瑰的酒杯,或是一片枯黄老去的树叶,抑或是一瓣白丽经营的雪花——这大自然万物,都因你的美丽与动人而顺从地臣服在你的脚下。我漫步般跟在你身后,看着你背影散发出撩我心弦的气味,我遐想着……
最后,我换上一支红笔,刚想写那几个字,结果又合上本子。最后,把书页竖起来,以挡着母亲可能看过来的视线,写下几个红色的细细的字:
云菲,我真的好爱你的,真的很爱你,永远很爱你;
真的,我真的好爱你的,真的很爱你,永远很爱你,真的好爱你的,真的很爱你,永远很爱你,你也一定很爱我吧?
写完,我飞速地把日记收好。
我感觉好像刚杀死一个人;
那个人的鲜血就在我指缝。
母亲给我整理的数据就在我手边。
晚上,趁母亲熟睡了,我把裤衩慢慢扒下来,准备幻想着诸云菲意淫一次。每周末都是我铁定的干那事儿的日子,就像每个女孩子都有例假一样。我拉好窗帘,就在我要关掉台灯的瞬间,我看到台灯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刚才竟一直没有发现。上面赫然是母亲的笔迹,用黑钢笔写的,一笔一划——
之儿:
上帝要惩罚谁,就让谁失去理智。
我记得《圣经》上有这样一句话。
我觉得你对待现在这段感情实在是太深了。
先说感情,你现在把心放在这上面,收获能有多少?一个人只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青春年华一去不复返,你自己好好想想。
你有没有真正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你现在拥有什么?你没有钱,没有家庭,没有事业,没有供养一个女人的基础,除了吃家里的用家里的,你什么都没有创造。要知道,一个国家强大了,自然会有其他国家会与它建交,一个男人强大了,自然不愁在合适的时候找到真正的意中人。而现实就是这样,如果你是女儿,我也不会让你嫁给一个朝不保夕的穷人。
再说学业。你很刻苦,我也知道你一直在为自己的前途努力。但是我敢说,你的实力,是不可能考上北大清华的,你的心都放到感情身上去了,还哪有时间来考虑自己的学习?
你已经瘦了,脸色苍白,生活的重担已经把你压垮了。
你最后的结局只能是两头空,同时也伤碎了你这个老妈妈的心。
就写这么多。我给你抄的数据,你自己拿去分析。
……
我不忍再看下去,等再抬起头,忽然耳鸣得厉害——没次意淫过后都会有的那种声嘶力竭的疼痛一般的噪音,如锋利的刀刃在我耳膜上划动、舔舐;而夹杂在其中的,又是那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
“你是报考北大清华的料!如果你不报北大,那就是你做人的问题;不报北大,就与你在学生里的地位不符,你就没有资格在这个学校里再待下去。敢不敢报北大,可以看出你的人格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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