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六游林风
电视和报纸是现代两大传媒,在对待名人明星方面,它们生存之法却截然不同,前者专以抬人,后者专以吃人。这与有关人员的素质无关,很大程度上由制度决定。我们的制度不允许过分渲染阴暗面,影响更大的电视自然最受限制,无奈中就使报纸在开放的路上领先了至少十年。就整体而言,这无疑是文明进步,但就个体而言,则显然是道德沦丧。报纸仗其无与伦比的优越条件,往往随心所欲,假借批判或宣扬之名,行吃人之实,且常常不吐骨头,更有甚者,吃了活人不算,连死人都不放过。在叽哩咔嚓撕碎了顾都后,现在又轮到徐景升了。高青莲家里记者们蜂涌而至,比一年前闹房还热闹。悲伤的高青莲招架不住,只好闭门谢绝采访。从形式上看,顾都更好吃一些,因为他杀人在先,自杀在后,而且三魂归天,留下千古疑案,可让人尽情猜测和遐想;但若以内容而言,则徐景升好吃一点,因为他是独自上路,较之于顾都,这份仁慈让人觉得颇有意思,而高青莲的存在又能使报纸传递更多的内幕消息。本来顾都事件渐有平息之势,哪知他后面跟来一个冤鬼,别说报界的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笔杆子,就是正人君子也忍不住要发表一点感想,可想而知,要使这两个死人的事情不再被世人关注,真不知要等上多长时间。报纸吃人跟古时占山为王的强盗没什么两样,去头颅,断四肢,剜眼割鼻,开膛破肚,脾胃心肾,肺肠肝胆,一骨脑做下酒物。末了仍不过瘾,便借尸还魂,张冠李戴的吃,管他娘,只要味道鲜美即可。从不认识顾都,也从未走访过认识顾都的人,却敢从顾都的小学时代下笔,说他那时就才华出众,把只是出在学校黑板上的几首诗硬说成是发表在当时的一份纯文学刊物上,夸赞诗人早熟,读初中就懂得恋爱,跟某女同学如何风流,反正死无对证,谁会问真假。再谈诗人早期创作活动,创办了什么诗歌团体,诗歌成就赢得了国外什么权威机构的认可。接下去更热闹,天地第一大情种,无数女孩子为他发狂,中国的歌德,终极关怀,等等。又提出怪论:诗人选择这种死法是高尚还是卑贱。道德家看了这个论题气炸了肺,杀人犯也配谈高尚!但报纸早准备了辨词,诗人是为诗歌事业才这样做的,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把诗歌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所以从本质上说他的行为不能算杀人,而是一种行为创作,这是如今一种最先进的创作方法,跟传统的创作方法比,更需要智慧和胆量,代表更高境界,更容易产生影响,从而更容易传诸后世。就像现在西方的一些艺术家,不用笔表现自己的构思,而是用行为表现,比如打碎一只碗,说这是金子在发光,让**女子涂满颜料在一块白布上乱滚,叫做自然空间,画家从高楼纵身一跃,脑浆迸裂,唤做丈量天堂到地狱的路程,拿枪随意击毙路人,是谓火药随想....反正现代社会各种主义、思潮、流派众多,这里拿一点,那里偷一点,到处借一点,像和面一样把它们揉成团,揉匀,再一发酵,乖乖,一种崭新的知识体系或者理论体系便形成了,一个集大成的大师就呼之欲出了。如果你顽固地坚持某一种评判标准,那你只有气死的份,死了还会被人奚落,甚至可能拿你当僵化典型恣意批判,叫你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腐朽了。顾都是杀人犯?他杀谁啦?他只不过带着两位女人换了一个创作的地方而已,你们这些俗人,不恭喜他,反而恶意诋毁,是何居心?说徐景升是憋脚的模仿者,更是毫无道理,明摆着的事,如果真模仿,那他应带着妻子一起去,可他没有,这算模仿?真不知你们这些人懂不懂模仿的意思。实际上徐景升比顾都聪明,他的做法更有创见,他肯定早料到顾都会先走一步,于是静静等候,其意即在于要顾都的先死为他的后死挡去一些批判之箭,受的伤害小,自然更容易使这个行为的意义为人们接受,至少能让人对自己的诗歌多一分关注。以此观之,顾都敢为人先,固然勇气可嘉,毕竟有替人开路之嫌,结果自己满身伤痕,却使这种行为的价值在他人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从诗的角度说或许有些愚蠢,但从境界而言,则未必输于徐景升。不过徐景升虽心智深远,品质似小有瑕疵,可到底是为诗而非谋利,受他人之启发,走他人之道路,更显诗的智慧,而智慧即是完美,反复咀嚼,愈觉醇香迷人。至于徐景升的女人,当然同样不会放过,如果说顾都是贪多求精,徐景升则是贪精求多,与前妻离婚,实乃前妻之世俗,绝非他有何过错。这原是记者们玩的小把玩,要赚他前妻的愤怒,看了后作文辨诬,挑起争论,又可炒作一番。这蠢婆娘不知是计,二话不说就挥着膀子杀将上来,说这全是诽谤、捏造,扬言要与记者对簿公堂。记者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这真是我不消谴她,她倒来撩拨我,老虎头上拨毛,正巴不得呢。蠢婆娘后来经高人指点,才知中了记者道道,可惜醒得太晚,已容不得她撤退。报纸咬人猛于乌龟,死不松口,被它咬上,聪明的割块肉赶紧走人,如执迷不悟,割了肉还得留下骨头。这蠢婆娘叫苦连天,频频摆手示意休战,记者貌似同情,暗地里咬得更紧,可怜这妇人,跟徐景升的死毫无关系,却不如死了干净,想那一盆盆泼来的脏水,衣服身子都黑了,就是用一吨牛奶怕也洗不白。当然也饶不了高青莲,不过客气多了,倒不是念其美艳而手下留情,实际上他们更恨她,因为她的风流没他们的份,之所以恨,原因明摆着,马克强主管文教工作,谁敢太岁头上动土。儒学是一种最迷情乱性的文化,中国人受其影响,常常没有头脑,思想很容易被人左右,变得人云亦云,更可悲的是对此许多人不仅缺乏认识,还沾沾自喜,以传播别人的思想为快事,以掌握别人的思想为骄傲。我们这个民族的统治者是世界上最轻松最快乐的统治者,为了维护统治权而该做的许多事都由儒文化做了,中国的统治者得以**完全是坐享儒文化之成。几句题外话,随感而发。
高青莲着实悲痛了一阵。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滋味真不好受。不过她是一个适应力极强的女人,再悲痛,不会过度,有时间这个最好的疗伤剂,她的情绪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文联知道是她断送了诗人,反感她,想收回这套房子,但有马克强暗中帮忙,嚷嚷了几次就没了下文。她把丈夫书房的东西全部典当了,以为这样可以彻底驱除丈夫的冤魂,但仍常常无端打冷战,害怕得很,想叫做小生意的母亲来陪自己住。但父亲要人伺候,不放母亲,为此她还跟父亲吵了几次。父亲骂她说老子还没跟你算帐呢,倒来惹老子,有本事你滚回来,别老是用电话哄骗你妈。她流了一回泪,却不怪怨父亲,想起红颜薄命的话,唯有叹息。现在她只有把心思放在马克强身上,这个男人虽靠不了一世,眼下却必不可少,是她唯一的安慰。他也很体贴她,常常上门问寒吁暖,一连几小时的开导她,叫她振作。有几个晚上她恶梦缠身,虚汗涔涔,心脏无缘无故像擂鼓,她便开始主动招他过夜。时间一久,倒是马克强有点不愿意了,因为他没法向老婆交代,长此以往,肯定出事。她生了一回气,不过也很快想通了,进城几年,命运一波三折,受了不少风霜雪雨的洗礼,已没她迈不过的坎。她不勉强他,有空便来,记着小妾就是。
这天下午,马克强在高青莲家休息,两人刚起床,就听见一阵敲门声。高青莲对猫眼看了看,回头小声说余昆仑来了,还带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先前说过,这姓余的家伙最会钻营,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一般都能看到他,省城文化界和娱乐界大多知道有他这一号。他终于巴结上了马克强,像奴才侍候主子,希望哪天马给他弄个编辑主任当当。马克强原本也很吃他这套,有时甚至跟他称兄道弟,后来外界渐渐风传他跟高青莲的事,他疑心是他说出去的,因为只有两三个人知道,而他最喜欢背后论人是非,便疏远了他。其实他冤枉了他,传他丑事的是盖丽莉。他不愿见余昆仑,就要高青莲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尽快打发他们走,自己躲进卧室。余昆仑进来后把陌生人向高青莲做了介绍:“他叫游林风,是《湘江晚报》的编辑兼记者,新派作家,想来采访采访你。”
游林风是个美男子,不是这张脸,他俩准吃闭门羹。高青莲其实跟马克强一样讨厌余昆仑,她还记得前不久这家伙跟一帮文痞闯到她家搞采访的情景,话里夹酸带醋,让她好不难堪,但刚才一眼瞥见了游林风,顿时心里一惊,立刻把对余昆仑的反感忘了大半。游林风使她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觉得他的脸不仅俊美,还很亲切,实在不忍将之拒之门外。余昆仑叼着烟驼着背在房里转圈,好像参观似的,竟还放肆地去推卧室门,被她一声断喝,吓得缩了回来。高青莲白了他一眼,但当目光落在游林风脸上时,就一下放出了光彩。他身材匀称,大约一米七八,头发柔软乌黑,标准分头,分叉那儿的波浪般的卷曲形状给人以十分优美的立体感和深邃感;额头宽大光洁,典型的聪明人额头;剑眉凝霜,双目如电,鼻直口方,齿白唇红。游林风也在暗暗赞叹:“只听说这女人有倾城倾国貌,先前还以为言过其实,哪知一点不假,端的是西施再世,贵妃重生。真不知徐景升怎么扔得下,这不是便宜了我吗!”原本还想搞点徐景升的材料,以供妙作,便即刻修改计划,心思只在妇人身上,单想着一个淫字。高青莲没来得及梳头,斜插金簪,乌云乱飘,粉面潮红,眉眼含羞,穿一件白色丝绸长睡袍,一双小脚光溜溜,仿佛一对会活动的玉器,套在大红厚底棉拖鞋里,露出的半截看得人酥半边身子,遮住的半截更是引人遐想。两个男人心里像开了锅似的翻腾不止,恨不得冲上去掀翻她。到底是文化人,心里不管多邪,表面竭力装人样,也不敢挑逗,闲话几句,便一本正经谈事。
游林风问:“徐景升有什么遗稿吗?”
“有,早让出版社的人拿走啦。你是不知道他们有多厉害,整天在你边上嗡嗡叫,你简直没办法不给他。后来没有稿了,还有人来要,吵得我神经衰弱,我不得不在门口挂个谢绝打扰的牌子,就是这样,也不得清静。但这段时间已经很少有人来了,所以我才会接待你们,不然你们也会白跑一趟。”
“徐景升的作品很值钱,你一定可以大赚一笔。”余昆仑说。
这话不提则罢,一提高青莲就来了火,脸上现出怒色,柳眉倒竖,本是靠着沙发的,却挺直身子大声说:“他一分钱也不给我。前天我才知道这事,原来他死前就秘密的立了遗嘱,说他作品的版权全部归他母亲所有。老太太已经跟出版社交涉过了,我去找老太太,要跟她评评这理,理没评成,反被她骂了一顿。这些城里人,存心欺负我这个小地方女人,我恨死了,跟徐景升夫妻一场,他居然这样对我。”
余昆仑心想他戴了绿帽子,没叫你跟他一块去已经算天大的仁慈,还不满意,女人真是不懂道理的动物。游林风这时却根本没心思去判断是非曲直,只知道妇人对故去的男人越不满,自己的希望就越大,故意现出一种很同情的脸色,说:“徐景升确实不对,再怎么也应该给你留一点。”
他的这两句话果然奏效,妇人心里忽然一酸,眨了眨眼,看着游林风更有好感了,心里甚至暖融融起来。
游林风察颜观色,趁热打铁,又说:“你怎么不找律师跟那老太太打官司?”他其实很清楚既然徐景升立有遗嘱,妇人根本不可能打赢官司,如是说不过想表现自己的关心。果然又叫她心酸了一下。其实她也懂打不赢的理,但为了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视他的意见,故做思索状,又好像有一种感谢他为自己着想的意思。目光不停地在游林风和余昆仑脸上扫来扫去,她的感觉落差之大连她自己都惊讶极了。在她眼里,游林风就像一道阳光,而余昆仑则简直是一股怪风。她以前就不喜欢这个姓余的,很赞同丈夫在世时对他的评价:十足的文痞。不是想给游林风留一个好印象,她对他绝对不会有好脸色。可这家伙浑然不觉,叽叽喳喳说东道西,说他不相信家里就没有一点徐景升的遗稿,说不定徐藏起来了,要她再找找。她心里骂他多管闲事,该找我自会找,要你臭嘴说,表面掩着对他的厌恶,说有什么好找的,即使找到了我也会一把火烧掉,总不能便宜了那个老太太。
“说得是,”游林风又是一句赞同,“徐景升的遗稿对我们大家都没什么意思,我们今天来只想了解一下徐先生平时的生活情况,再一个,想....”他故意装出不好启齿的样子,意在要妇人知道他是一个很谨慎的男人。其实这种表演毫无必要,妇人巴不得他多说说话,他无论说什么,她都爱听,见他吞吞吐吐,倒有些不满,便用目光鼓励他说下去。有情人心灵相通,他当然一下就理解了她的目光,便继续说:“我们想了解一下你们的爱情。你肯定知道外面对你们的事有很多传闻,不用说其中很多是捏造的,我们当编辑的最清楚这种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澄清事实,维护你和徐先生的名誉。”
她歪着身子坐在沙发一角,两腿并拢向另一边倾斜,显得随意而娴淑。她抿嘴微笑跟游林风对视了几秒钟,她其实已经在心里答应了,但这事关系甚大,贸然答应,会让人觉得她过于随便,尤其讨厌的余昆仑在场,她不在乎让游林风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想瞒过余昆仑。就又低头想了想,觉得应该多谈几句再应他。“报社的编辑记者都会花言巧语,说得天花乱坠,做起来却是另一回事,老实说我吃过他们的亏,我不知道你跟他们是不是也一样。”
游林风急忙表白,说不一样不一样,我跟他们绝不一样。余昆仑也在一旁帮腔,说游先生不仅是编辑,还是作家,这就决定了他比一般的编辑要正经得多,境界也高得多,绝不会干那种无事生非,颠倒黑白的事。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碍不过朋友情面这样帮他说话,自己不是越来越没戏吗,哼,他不无事生非,他哪一天不无事生非。游林风又说:“其实那些乱写文章的记者我们编辑也不喜欢,至于我本人从来没乱写过文章,我的每一篇文章都经过了严密调研和再三斟酌,出错的概率极低,徐太太放一百个心,我可以发毒誓,如果拿你的材料乱写一气,天打五雷轰。”
余昆仑暗骂道,这厮平常打个小赌都不敢,这会却发毒誓,看来是中了妇人的邪毒。
高青莲笑得更甜了,游林风的英俊和文雅令她心动,比刚才的心酸更叫她不能自持。但今日的高青莲已非昔日那个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端庄女子,早已是交际场上手段高强的风流女人,知道对付男人,最好多吊吊他的胃口,这样更有利于自己掌握主动。忽然收敛了迷人的微笑,甚至故意透出一股寒意,皱着眉头说:“我不要你的毒誓,只要你的诚实,但问题是我现在没办法确认你的诚实。”
他表示写好文章后可以请她过目,该增该删全按她的意思。她说如果你给我看的文章是一篇,发表的文章是另一篇呢,你要搞这种鬼举手之劳,而我却毫无办法阻止。他说确是这样,这就看我们之间是否互相信任,你如果不信任我,我也没办法,不过一个人值不值得信任,是可以看出来的,就像我原先还有点相信一些报纸上对你的诬蔑报道,但今天见了面,我觉得那些报道全是瞎扯淡,这更坚定了我为你辨诬的决心,请你相信。他说得非常诚恳,语气如再软一点,恐怕就是乞求了。她把他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已经有了甜蜜的感觉,不过她不想马上让他知道,继续装腔做势,忽而严肃忽而柔和地跟他周旋。但无论这种周旋表面带有怎样的排斥力,她的意思其实也没逃过两个男人的眼睛。余昆仑酸溜溜地暗骂了几句:妈的,没想到这小子这么有魅力,看这情景,不是老子在场,恐怕他就把她拿下了,他妈算什么事,原想叫他陪着好对妇人下钩子,哪知引狼入室,老子反成了陪衬,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原来余昆仑此番前来没安好心,马克强近来疏远他,他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马,马屁拍了那么多,却弄一这结果,气不忿,想报复,便打上了妇人的主意,知道这妇人不是正经主,只要胆子大,沾点腥荦并非难事,现在才知误解了以前妇人对自己的客气态度。要说他这会没醋意那太夸奖了他,但到底是记者,见多识广,看惯了男盗女娼的事,他并没有表露出失意,反而更显得大方自然,倒想看看这两个狗男女的事,居然还在一旁给游林风凑趣帮腔。因此3个人越谈越投机,游林风已经准备请她出去吃饭了,她也准备随时接受他的邀请。哪知突然来了一个讨厌的电话,她拿起一听,传来一串骂声:“妈拉个巴子,还不赶快打发他们走,老子内急,想憋死老子呀!”她皱起眉头,心想谁呀竟这么粗野,正要问,忽然明白过来,当即魂飞魄散。原来马克强躲在卧室,听高青莲跟那两人对话,起初还正常,后来就燕语莺声,软绵绵娇滴滴好不温柔,气得七窍生烟,不敢发作,便蒙着毛毯用随身手机拨通了客厅电话。实际上他真是内急了,不然只是吃醋,倒想多听一会。如果说此前高青莲对游林风有好感的话,那现在她觉得自己实际上已经真正喜欢上了他,否则不可能把马克强忘个一干二净。放下电话,马上歉意地赔笑,说有个朋友出了点事,要她赶快去一趟,只好失陪,本想加一句以后再谈,怕里面的老家伙听了不高兴,便忍住没说,又怕游林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以后不来了,就以目传情。其实根本多此一举,游林风早想好了,今晚熬个夜把文章写出来,明天就给她看。两人走后马克强就冲了出来,一边解裤带一边骂:“又骚起来了是不是,又骚起来了是不是!”在厕所撒了泡牛尿,臊气呛得她直想吐。
二十七相好
游林风出身于一个普通市民家庭,父母在中国银行省分行工作。父亲是老职工,一辈子尽忠职守,最后也只混了副科级,还没一个人管。母亲当会计,倒是能管几个人,可又没级别。两口子养了一儿一女。女儿姿色平平,想来以后难嫁好人家,不指望她什么,儿子似乎资质不错,这些年来倒有些期盼。游家一直住在城里一条狭窄的小巷里,三间房子,一大两小,养着一位80高龄的祖母,家境一直很窘迫。游林风打小便争气,成绩始终很好,班里总是名列前茅,可到高二喜欢上了文学,整天痴痴迷迷,不是作诗就是写杂文,耽误了功课,到了高考竟名落孙山。老祖母忧孙子前程,一病不起,撒手西归。父亲骂,母亲急,要他复读再考。无奈文学是个害人的东西,像精神鸦片,不抽则已,一抽就上瘾,上瘾便完蛋。多少文学爱好者在这条不归路上无声无息地客死他乡,有一小部分人后来回了头,似乎明智,其实境况也好不到哪去,因青春不再,年华易逝,空负了大好时光,学什么都没用了。当然也有极少数人走到了目的地,但正是这些少数人的成功诱惑了大多数人,使他们一生碌碌无为。游林风听一些文学前辈说过这些道理,但他不怕,他就是要走下去,发狠说即使死也要死个明白,不信老天没给我这方面的天赋。寄了许多习作出去,石沉大海,矢志不渝。大部分时间花在了练笔上,又接着参加了三次高考,均名落孙山,便不再跟高考较劲,死心踏地走文学路。后找了一份临时工,自己养活自己,业余时间全用来练写作。老是发表不了,便报名参加了《湖南文学》杂志社办的文学培训班。果然大有长进,结识了几位授课老师,其中一位对他的文学创作起了关键作用。是《湘江晚报》的副主编崔利华,他的一个短篇引起了他的注意,便对游重点培养。游林风时年24岁,看到了希望,更加勤奋,有时甚至废寝忘食,挑灯夜战,终于在《湖南文学》发表了第一篇小说。看到自己的作品变成了铅字,激动得泪如雨下。慢慢便常有小说、杂文问世,产生了一定反响,成了省作协会员,崔利华就把他调到晚报社当编辑。自然在文坛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互相抬举、吹捧,沽名钓誉。游林风最初的理想是拿矛盾文学奖,可自当了记者,发现文坛的这些家伙大多是玩文学,根本不把文学当一项神圣的事业,甚至还出言轻薄,恶意诋毁,大有一种睡了婊子骂婊子的味道,只想怎样多挣稿费,质量根本不问,偶尔开个研讨会,隔鞋搔痒,浮光掠影,说穿了骗吃骗喝找娱乐。便也把那大志向抛到一边,跟着瞎混,还干起了文学评论的勾当,专拿那些不讨人喜欢的作家开涮,不整得他们低头认栽不算完。混久了觉得也没甚意思,又想到了文学艺术,想到了从前的文学之梦,觉得自己到底是个放不下的人。他是以模仿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成名的,后来发现这一流派的文学其实只是一个新鲜,并无多大价值,文风为之一变,走上了复古之路,又不敢走太远,回一段便停下,开始进行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的嫁接试验。写了一部叫《女人的十八个丈夫》的长篇,托熟人给了湘楚出版社,回话说尚不够成熟。足足气了一个星期,再一看,认识到人家说得有理,自己的功夫确实还不到家,便继续锤炼。近来又写了一部,也是长篇,名叫《水映蓝天》。这次湘楚出版社觉得水平够了,因是纯文学,他的名气又不大,怕销不好,要他自己出一半钱。没奈何,为了文学功名,只好硬着头皮掏腰包。他对自己作品的质量很有信心,但这个社会,质量并不能保证名声,文学上的成功或许还需要文学外的一些条件。一时也没好法子,慢慢说吧。这段时间他们报社报道了一些徐景升的事,他还写过一篇评论徐景升的诗的文章,名人效应加自杀效应,报纸销量看涨。主编便要他们编辑记者再挖挖徐的材料,不榨干徐的油不罢手。文坛盛传徐景升的遗孀极其美貌,他很想见识一回,这时候老实说他并无掠美之心,纯是欣赏一下的意思。前天在某作家家里闲聊,碰上余昆仑,谈起徐,知余认识徐太太,便请他引路去采访那位美名远播的妇人。哪知一见之下,竟不能自己,妇人的眉眼秋波,白嫩的皮肤,精致的小脚,款款的步子,娇媚的神情,小鸟般的声音,其中的任何一点都是致命的,更何况一齐作用,纵是泥塑之身,也会迷倒。他谈过几次恋爱,她们的清纯以前让他非常满意,但跟高青莲的美艳比,才知清纯原来等于平庸。
晚上来了几个电话请他聚会,又不知谁在敲门吆喝,统统不予理睬,专心致志写了一篇《诗人的爱情》的采访报道。他对高青莲保证不乱写一字,这会全不顾,极尽捏造之能事,一点不担心她不高兴,因写的都是好话,让人看了只会觉得她是多么善良多么温柔的好女人。次日,原打算晚上送去,在报社坐立不安,只觉妇人的音容笑貌老在眼前闪动,打熬不住,中午就跑来了。妇人也在想他,见了面,心里喜欢得不得了,表面却装出惊讶的样子:“这么快就写好啦!”
他雄壮地回答:“嗯,这事拖不得,也不敢拖。”
她糊涂了:“为什么?”
“因为想你。”
他本不想这样直接表白,可见到她,感到了一种比想象和期盼还要温馨的气氛,就随便起来,哪知过了头,变得有些放肆。少妇嗔怒地看了他一眼,似有责怨之意,却欲言又止。拿出水果和糕点招待。他却不满意,说:“你知道,我来这并不想吃这些东西。”
她终于感到这似乎太不像话,无论要发生什么事,速度也太快了点,便瞪着他:“你想吃什么?告诉你,除了这些,没别的东西给你吃。”说完就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太性急,凡事应循序渐进,至少适当的过度是必要的。
他说晚上去舞厅听她唱歌。她说自从丈夫去世她就整天呆在家里,再没唱过,乐队老板倒是几次亲自来请,她没答应。“他开始还看不起我呢,现在也知道求我了。”她骄傲地扬着脖子说。
“这说明你进步很快。”他恭维她。“以后有什么打算,不会老闲在家吧?”
“当然....”正要把以后的打算告诉他,忽然想起一事,要试探试探他。“以前徐景升最反对我出去唱歌,我发现男人好像都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抛头露面,你在这个问题上是什么态度?”
“我思想开放,很支持女人出去工作。”
“我看也靠不住,说不定口是心非,有了女人说法就变了。”
“别以为你老公是这样那天底下所有男人都这样,像他那样想不通的男人其实很少见,居然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出去工作,把女人留在家干嘛,洗衣做饭,也用不着整天呆在家,不可思议!”
她笑了笑,说看来你说的是真话。给他削了个苹果,他接过来喜气洋洋地吃了,感觉就像吃她。说了半天话,两人才想起该谈谈稿子了。她看了一遍,抿着嘴直笑:“你把我写得这样好,叫人真不好意思。”她的意思其实是说我没这么好,你写得不对。他当然要竭力消除她这种心理,你只要相信自己有这么好,就一定能这么好。她喜欢听他的赞美,却要吊他口味,说他说得虽甜,心里未必这样想。他自然不承认,又是一番夸奖。他拿出烟来抽,打火机黄焰一闪,闪得她一惊,立刻制止,说她最闻不得烟味,还有点紧张,要他赶快走,她马上要出门办件事。她的突然变化引起了他的注意,觉得她有点鬼,想知道其中到底什么奥秘,不愿走。可她的态度很坚决,已经站了起来,装做要换衣服的样子,似乎很急迫。他感觉很不痛快,本来谈得很好,忽然间自己却好像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不知哪来一股冲劲,瞪眼赌气地问:“你是不是在等相好,我碍了你的事?”
她愣住了,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以为自己的事已经暴露。即刻又觉得自己多疑,文人感觉敏锐,他能猜出来并不奇怪。要他别多心,以后有的是接触机会,最好少来这,有事打电话,在外面约会。他觉得她肯定有秘密,醋劲大发,也不管这仅仅只是他俩第二次见面,竟犯横,说她不说清楚就不走。看着他这股横劲,她虽有点烦,更多的是喜欢,这说明他很在乎自己,但现在确实留不得他,必须打发他走,他的脸色不好看,硬赶不太合适,只好使用温柔的办法,还适当地撒娇撒欢,主动约他今晚去看电影。他见她执意要自己走,担心惹她生气,磨蹭了半天,到底还是走了。到了外面,他不仅有种失落感,还有种受辱感,真咽不下这口气,他不甘心就此离开,非看个究竟不可。钻进楼前一处小花园,里面正好藏身。不出一分钟就看见开来一辆桑塔纳,下来一人,马克强。虽然此前也曾风闻高青莲跟马克强有一腿,他一直不是很相信,特别昨天见过她后,更觉得传闻不实。此刻这才知道自己太一厢情愿了。他恨不得冲上去掐死马克强。在花丛中瞪着眼发了一会愣,不得不慢慢垂下头。虽然他知道自己只要别把她跟马克强的事当回事,还是能够得到她的身子的,但从她刚才对自己的态度看,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显然不会比马克强重要,这叫他的自尊心没办法接受。就想还是算了吧,这种事本就很荒唐,何必太当真呢。不觉一股羞耻感上心头,掩面而去。
二十八交往
虽不打算赴晚上的约,却并未真正解脱,这个下午游林风过得糟透了,没精打采,直觉自己像只空肉筒。情绪一时半会显然好转不起来,担心这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就想找个女孩解解闷。第四个女友已吹了,急切之间,上哪去找呢。随手翻来稿,忽然想起一人,半年来她经常向报社投稿,喜欢写点散文和随感一类的小文章,文笔流畅,属于那种时下很流行的小才女。她来过几次报社,两人有过一些交谈,她非常尊敬他,省了姓,亲切地唤老师,还主动留下电话号码,自然是希望他跟她联系。他从未有过这份心,因为她身材短小,圆头圆脸,根本不是他所喜欢的那一类型的女子,哪知这个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打她主意的女子在这种时候竟派上了用场。她叫谭敏芝,听他说请饭,高兴得想哭,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知这位帅哥哥是要约稿,还是要跟她交朋友。如果是前者,她觉得没劲,她现在经常发表小文章,约不约稿其实无所谓,只有后者才能让她激动。管它呢,先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特意打扮一番,淡施胭脂,散发着香气向他走来了。倒把他吓了一跳,原只想随便聊聊,似这般架式,莫不是要动真格的?乖乖,你可别撩拨我,正虚弱着呢,你若要乘虚而入,后果自负。她是被邀请的,倒放得很开,像只舒展的蝴蝶,扑愣着翅膀,眉眼言语都略带挑逗。他反而畏畏缩缩,人在饭桌旁一动不动,心却早溜走了。旧愁未去,新愁又来,这次第如何了得。怎么办?挖空心思想找个借口说明邀请她吃饭绝与情爱无关。眼睛一亮,有了,几个月前师范大学副教授张实文在他们晚报发表了一篇文章,猛烈批评作家韩哨宫新作《嘈杂与暴动》,说它毫无新意,完全是模仿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名著《喧哗与骚动》。即刻在文坛引起轩然大波,韩哨宫是省文坛代表人物,多年苦心经营,有一个文学山头,自任山大王,岂能咽这口气,立刻给予反击。张实文敢向名家叫板,自然也非等闲之辈,没有一批帮闲绝不会亮招出拳。两派已经斗上,看样子争论有愈演愈烈之势。游林风便问谭敏芝知不知道这事。谭点头。游问她有什么看法。她说:“张实文明显公报私仇,真要不得,一个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怎么能这样干!再有,他的文章本身就有问题,文理矛盾,文句不通。真没想到,名气那样大,写作水平却这样低,不知道他怎么能出名。”
游林风很惊讶,他以为她多半不知道这件事,哪知竟还知道张实文和韩哨宫以前的私怨。想了解她知多少,便问她怎么说张是公报私仇。
她把筷子咬在嘴里说:“张实文不是人称张后主吗,动不动就把那什么后现代后主义一类的帽子给别人戴....”说到这把筷子从嘴里抽出来。“阅读作品,他不说阅读作品,偏要说成是解构文本。我最初听到这个什么解构、文本一类的新词崇拜得不得了,以为是什么先进的文学理论,一打听才知哪是什么新理论,敢情就是把那些词换个称呼,就好比一个人换了一套新衣裳。知道是这么回事,我足足笑了一个晚上,做梦都还在笑。他那一套玩艺确实没意思,表面看好像很了不起,实际就是把西方一些文学理论修修枝,剪剪叶,改头换面,稍稍添点自己的东西,然后拿出来骗取文学功名,俨然一个评论家。我敢肯定真正搞创作的没几个对他感兴趣。像我这种没有功名的文人都讨厌他,韩哨宫那样的大作家肯定更讨厌,也许看不过去,就写文章批评,嘲笑张实文根本没主义,只会玩别人的主义。可想而知张实文有多窝火,当时可能不知怎样反击,这回韩哨宫出了《嘈杂与暴动》,确实有点模仿《喧哗与骚动》,机会来了,你说张实文能放过韩哨宫吗,出招即下毒手。韩哨宫也不是吃素的,肯定回击,好戏有得看。文人相轻争风吃醋是常事,不足为奇。”
“吓,谭敏芝,”游林风笑说,“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你是凭一种女孩子的直觉和才气写作,听了你这番话,感觉....感觉....”
“感觉很了不起是吧?”她替他说出他不愿说的话。
“了不起....有待证明,但你确实是个搞文学的,只要努力,应该会有前途。”
“谢谢!”她显得有些激动,眼里射出更加明亮的光,说,“真的非常感谢你,要知道你这句话在精神上给了我多大的力量啊!以前我经常问自己是不是这块料,能不能把文学当饭吃,疑疑惑惑,矛盾得很。现在,有你这句话,我决定了,要在这条路上走到底。”
“好,我代表文坛欢迎你。”他冲她伸出手风趣地说。两人开玩笑地握了握手。
“你说张实文的文章不行,根据是什么?”
“文章不在手上,不好说....我随便谈谈。他说现在的人更大胆,自吹自擂,明明是一本平庸的模仿之作,却被人吹捧为首创,──你不认为这话不通吗?”她忽然想考考他。他被这冷不丁的一句话搞得脸发起烧来。张实文的文章他看了至少三遍,除了觉得过于尖酸刻薄,真没发现文理文句方面的错误,可听她口气,显然是有错误的。便犯了难,照直说,显得自己水平不如她,万万不能接受,可顺着说,万一她问错在何处,如何应对?虽然很难堪,估计她也看了出来,但面子还是要撑住的,否则她再叫老师,还怎么好意思答应。便故做严师状,口气冷冷地说:“往下说往下说,我听着呢。”
她早窥破他的心思,不便揭穿,只是得意一笑,继续说:“从文章内容看,张实文显然是批评韩哨宫,说韩哨宫厚颜无耻,把一部模仿之作说成是自己的首创,可是他却又说被人吹捧为首创,这就叫人糊涂了,如果是被人吹捧为首创,那关韩哨宫什么事,你说对不对?幸亏我们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看得懂他的文章,如果不知底细,看了他的文章真会糊涂,究竟是批评韩哨宫呢,还是批评那些对韩哨宫胡吹乱捧的人呢?这是第一个错误,第二个错误,他在文章里一会说韩哨宫模仿,一会又说完全照搬,同样叫人糊涂。模仿是允许的,搞文学创作的人哪个不模仿,而完全照搬则不允许,这是常识。模仿和完全照搬是两个概念,要么模仿,要么完全照搬,可他却对同一件事套上两个不同的概念,叫人真不知该信他什么,到底是信模仿,还是信完全照搬。还有好几个地方写得不对,可以说张实文犯下的是极其低级的文字错误,短短几百字的文章写成这样,简直不敢相信他是师大的副教授。听说他还是师大中文系少壮派的代表人物,真是这样,我觉得那得对师大中文教学质量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撇开这些文理错误不谈,你对他的观点怎么看?”
“既然文理不通,那就根本不值一提,我搞不明白怎么那么多人竟然为这种狗屁文章大动干戈,可悲可叹!”
“那你能不能写一篇文章,专谈他文章里的文理错误,我保证给你发表。”
她立刻做了个篮球场上暂停的手式。“打住,打住,乌七八糟的场合,别拉我进去。势单力薄,打狗不成,反遭狗咬,谁替我伸冤!”
“其实像张实文这种水平的文人文坛上多得是,报刊杂志上经常出现文理文句不通的文章,犯点错误是正常的,再大的名家也难免犯错误。”
“这个理我懂,但我认为得有个限度,几千字的文章有几处错误,可以原谅,但几百字的文章也出几处错误,就....也许你们这些大文人有自己的看法,反正我认为不好。”
游林风尴尬地笑了笑,说:“你批评得对,不管大文人小文人,应该少犯错误,做不到,最好别发表文章。”
“你对那篇文章怎么看?”
“我同意你的看法,张实文确实公报私仇。他俩梁子结得大,了解他俩的人都知道,迟早爆发这么一场笔墨大战,只是好像来得快了点。”
“我就不明白,这些文人怎么啦,有时间多搞搞真正的创作不好吗,非在这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斗来斗去,有意思吗,赢了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
“你这个观点我不赞成,大家都不问是非,各干各的,文坛太清静了有什么意思。就算争不出结果,也求个热闹嘛。什么事都讲个意思,那这个世界恐怕有一半的事情应该消失。你别把这事看得很了不得,只当好玩。其实许多人掺和都是这个目的,究竟谁是谁非,他可能并不关心。”
“就算玩,也得图个痛快,这种玩法能痛快吗?你损我我损你,纯属吃饱了撑的?”
游林风身上的扩机响了起来,他撩开腰部,机上号码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是谁,盯着顶上的吊灯出神,忽然心里一惊,啊,这不是上午高青莲给的号码吗!不觉有些欢喜,急忙起身说要去公用电话亭回话。这副性急的样子让谭敏芝很不高兴,女孩子的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哪个女的扩他,便怪声怪气地问:“哟,哪个相好想你了吧?”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镇定下来,说是一个朋友打来的,有重要事情。就去了。他没想到高青莲会主动打来电话,这个意外情况使他完全忘了对她的怨恨,忘了马克强那个老淫棍给他的侮辱和刺激,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不知她会说什么,以为她至少会责怪自己失约。显然,他还是很希望见到她,舍不得她,对她的怨气渐渐平息之后,认识到自己在她面前追求的本就不是真爱,仅是一种**之欢,她为了接待马克强而坚决驱逐他的行为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甚至为她找到了驱逐自己的十分正当的借口,跟马克强有约在先,所以她只能对不起他。不管干什么,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售货员跟先到者做买卖,后面的人永远没资格表示不满。这样一想,那一点点可怜的男人的自尊就变得毫无意义了,高青莲的美就重新抓住了他的心,让他欲罢不能。他在心里说,不行,不能半途而废。
高青莲确实悟性极高,在上流社会混不过一年,便已经学会了说话艺术,懂得如何表明自己的意思,又不失尊严。开口便问:“你是不是不打算发那篇写我的稿子啦?”如果他说是,她自然知道他不愿见自己,如果他说不,那他们的关系就有可能恢复。他说不,她便笑了,放了心,声音也甜了,心不在焉地谈了几句关于稿子的事,明明没意见,却故意提了几点。他一听就知她是没话找话,答应着,却根本不打算照着改。感觉气氛融洽了,她便切入正题:“说好了看电影,怎么没来,害我等了你一个小时,忘啦?”他说:“对不起,改天好不好,今天实在对不起,有件很重要的事,脱不开身。”她终于开始责怪他:“那你应该打电话通知一声呀,堂堂男子汉,做事怎么有始无终!”他连连道歉,那头也知道他大概为什么,说了几句就不再追究。问他这会能不能来,他用诚恳得不能再诚恳的语气说确实有事,不能来。她问到底什么事。他说跟一个作家谈稿子。在什么地方谈。饭店。哪家饭店。书院路的东江饭店。那作家是女的吧。不,男的。好吧,你继续谈吧,以后再联系。
他觉得这番对话太简单,还没有尝够这份意外惊喜的滋味,可那头已勾住了他,便懒得罗嗦,挂了电话。回来坐下,惊讶发现谭敏芝的脸色黯淡了许多,好像罩一层晦气。她知道他回来了,却仍低头吃菜。他苦笑了一下,心里骂道,那头凉,这头热,那头热,这头凉,就他妈的像坐翘翘板,怎么就不能保持平衡呢,唉,凉就凉吧,只要有一头热,也就可以了。失落的同时不禁对谭敏芝高看了一眼,觉得这女子虽模样平常,心思却缜密而敏锐,不说刚才谈论文学时她的那些观点令他吃惊、佩服,单说现在,他不过接个扩机,她居然就能立刻判断出是女的扩的。
“怎么不说话?”
她又沉默了一会,再抬头盯着他问:“你今天为什么请我吃饭?”
“想请你写篇稿子,最好是发表一下你对张实文那篇文章的看法,不论什么观点,不管你倾向哪一方,我们都欢迎。”
“就为这?”
“是的。”
“唉,那何必破费,打个电话不就可以啦!”
此后两人之间的谈话气氛变得很僵,再找不到共同语言,都想尽早结束,可当她提议走时他却又鬼使神差地留她多坐一会。这时高青莲悄悄出现了,装出巧遇游林风的样子,惊叫一声,一下坐在两人之间。他眨着眼,疑心这是做梦。
“怎么不介绍一下,这是你女朋友吧?”高青莲对谭敏芝点头笑了笑,问他。
“不,她是作家,我们正在谈稿子。”他机械地回答。
谭敏芝却不给面子:“老师您太夸奖啦,我哪是什么作家,只是喜欢写点文章而已。”谭敏芝很专注地观察高青莲,她从高青莲夸张的举止和话语中感到她跟他之间似乎有点什么,绝不会仅仅只是熟人巧遇。很快就肯定了这种判断,因为高青莲好像也在故意证明她这种判断,她看他的眼神,正常男女之间是不会有的,而且说话越来越酸不溜秋,显然别有用心。再看游林风,神情躲躲闪闪,吞吞吐吐,一副不知怎么办的窘态。没文化的女子和有文化的女子就是有区别,在情场上,前者不是争取主动就是掌握主动,后者则因着知识的高傲感而一味退缩。谭敏芝虽对游林风有意,毕竟是一位心思纤细、自尊心极强的女子,不愿跟高青莲这种俗女子争风吃醋,更不甘当陪衬,便逞着傲气,站起身冷冷扔给游林风一句:“你们谈吧。”再不理睬他的挽留,含羞带忿地走了。
高青莲盯着她的背影说:“嗬,这么大脾气,不会是冲我吧?”
游林风这时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快,虽然想起了上午的尴尬,可她主动前来巴结,他就觉得已经挽回了尊严,没必要再计较了,再说面对如此的美貌,唾手可得的艳遇,他也实在不想放弃。他幽幽地看着她问:“你怎么来啦?”
“我想听听你跟男作家是怎么谈文学的,没想到男作家变成了女作家,这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该来的,打扰了你的好事,你不会怪我吧?”
他嘟囔说:“怪,怪又有什么用,人家已经走了。你少说这没用的话,其实你能来我很高兴。”
“算了吧,不欢迎就不欢迎,别硬着头皮说假话,让人看着怪别扭。我知道你为什么耍我,一定是气我上午不该叫你走。我真有事....”
他立刻挥手阻止她往下说,脸色有点难看。“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确实有事,而且很重要,部长大人的事,没有不重要的。这个话题我们就谈到这,好吗,再不要提,否则就真没劲了。”
高青莲很冷静,她早已精通男人的**,如不是看到了真相,她相信没有事能让他失约。正因如此,她才不顾脸面的主动跟他联系,还巴巴跑来讨好他,准备了一肚子的好话要消弭他的怨气。可话挑开了,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便有些后悔,还不如继续装疯卖傻,以攻为守,现在这情景,主动权已经易手,他若有脾气,怕是不好侍弄。可见她虽在文化圈混了一段时间,实际还不了解文化人,不知道文化人看似清高傲慢,但一入情网,便比一条狗还贱。
两人谈了很久,把本应消耗在电影院的时间消耗在了这家店里。他俩谈婚姻,谈文学,谈社会,虽然理论水平不在一个档次上,但趣味却大致相同。所以,他俩虽不能在一个问题上深入地交流看法,却能广泛地涉猎各种问题。尽管对有些问题不过蜻蜓点水似的一掠而过,可也觉得能在其中得到不少乐趣。最后如果不是店里打烊了,他俩还舍不得离开。他把她送回了家,本来很想要求在她家里过一夜的,但刚才那些高雅而有趣的谈话将他束缚住了,他似乎觉得在表现出了那么多高尚的趣味之后突然来这么一种低级趣味的事情,会损害自己的形象,就按捺住了这股欲火。心想以后有的是机会,今晚就做回正人君子吧。分手时高青莲对他说:“我们约定一条,以后不管我跟谁在一起,你都不要在乎,因为我们是朋友,行吗?”
他很不情愿地点头说行。回到家里他却捶起了自己的脑袋来,他骂自己蠢得像头猪,怎么能这样答应她呢。
二十九活动
一晃又是一个秋天。顾都和徐景升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人们渐渐将他俩淡忘,高青莲的情绪经过时间的医治,便慢慢好了起来。有时候她会很残酷地想,真得感谢徐景升,是他使她在城市里有了落脚之地,又不必受任何羁绊了。当时很多人都说她从今往后将生活在徐景升死亡的阴影里,可实际情况是这个阴影只持续了大约两个月,然后就被她快乐的心情彻底驱除了。现在偶尔念及徐景升,她竟觉得他是自己上辈子的丈夫,至于这辈子的丈夫,还不知道在哪呢。她不需要丈夫,她只需要情人。丈夫像一把枷锁,而情人则好比一只乖巧玲珑的哈巴狗。她下决心这辈子再不要丈夫了,要做一个善于周旋于各色男人之中的女人,要永远牵着他们的鼻子,让他们围着自己转。她发现自己天生具有这种能力,她要淋漓尽致地把它全部表现出来。不过当她带着这种良好的感觉准备向自己的又一个人生高峰攀登时,她忽然又发现事情其实没这么简单,自己对男人的控制力并不像自己想象的这样强。
10上旬,省城举办了省第8届青年歌手大奖赛,高青莲自然报名参赛了。在刚刚升任代部长的马克强的帮助下,她从初赛开始,一路过关斩将,很顺利地进入了最后的总决赛。离她梦寐以求的目标仅咫尺之遥,她不觉就头脑膨胀了起来,要马克强再在总决赛上帮一把,给自己弄个冠军当当。然而,平常对她总是有求必应的马克强这次没有答应她,皱着眉头说:“这恐怕很难,我还没这种能量。”
高青莲当然不相信,跟了他这么久,在她看来,他应该是无所不能的,今天他的神情和语气叫她大为不解,接着又变成大为不满,她想象不出他有什么拒绝自己的理由。她的脸色便也冷了下来,问:“你是不是不想帮我啦?”
马克强笑着说:“怎么会呢,你的事我赴汤蹈火也愿意办,但这次真的很难。初赛、复赛的人多,好做手脚,可总决赛只有十几个人,而且又是实况转播,我根本没办法。”
高青莲说:“虽然是文化局和电视台主办的,但它们完全归你管,你却说没办法,这话叫人怎么信!”
“是这样,去年大奖赛闹出了一些舞弊风波,影响很坏,今年大家都要求整顿赛风,一等奖要代表省里参加全国大奖赛,万众瞩目,都瞪圆了眼监视着,即使能做手脚可能也没有谁敢。”
高青莲就听出了马克强话里的真意,他并不是帮不了她,而是不愿帮。“说了半天是不敢帮我,而不敢帮我不就是不愿帮我吗?我说,你怎么突然变得这样,你应该不是这样的呀,我高青莲应该说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
马克强就急忙摆手说:“不是这意思,你别想歪了。”
高青莲就蛮横地说:“我不管你什么意思,我只要你帮我拿一等奖,否则我不答应。”
马克强几乎是哀求地说:“亲爱的,你为我想想好不好,这么重大的比赛,竞争如此激烈,众目睽睽之下,你要我怎么为你去拿那个一等奖?”
“对你来说这有什么难的,只要跟那些评委打声招呼就行了。”
“好,就算我去打了招呼,他们答应了,但到时究竟怎么打分,这是我没办法控制的事呀。再有,你也知道的,其他那些歌手也有人抬,有些是很大的老板,他们也在暗地里活动,一掷千金。你要知道,现在的权可不比钱大,权办得了的事钱也能办,而钱能办的事有些权并办不了。如果评委都是我这个系统的人,也许好说,但大部分评委来自音乐学校,还有几个是从北京请来的权威,你说他们能听我的吗?我如果去跟他们说这事,反会被他们看扁。”
“你不是说为了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吗,现在不过被人看扁,你就不愿意了,那你的保证还能不能信?”
“问题是我去求了他们,他们也未必买帐。”
“我并没有非要你帮我成功不可呀,只要你尽心尽力,现在你是根本没这份心,更谈不上尽什么力,所以我不干。不是我逼你,你应该知道,实在是这个一等奖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如果拿不到它,那我就完蛋了。”
“别说得这么严重,拿二等奖三等奖不一样当歌星嘛,你看去年的几个二等奖和三等奖,今年不是都唱得很火吗?”
“可他们只是在省里火,而那个一等奖却是在北京火,区别太大了。”
“那也得凭实力唱呀!”
“我有实力,蒋小为说我完全有拿一等奖的实力。”
“那行啊,你就去凭实力唱吧!”
“我凭实力唱,别人却靠那些大老板抬,我即使有郭兰英的嗓子也唱不过她们呀!实际上能上台唱的人哪个没实力,谁服谁?比的其实就是关系,看谁的后台硬。你不帮我,那我肯定是个垫背的。”
“我也没说不完全不帮你,只是想叫你有个心理准备。我当然还是会为你说说话的,但效果怎么样,那就难说了。我主要就是这个意思,懂吗?”
“可我已经听出来了,你这次不想帮我,不然一开始不会那样说。我就不明白,这是怎么啦,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呀?
“扯远了,什么对不对得起,我真是不好办。”
“我不信。”
她耍起了女孩子的脾性,任性而刁蛮,好几次差点说出恩断情绝的话来。只因马克强到底觉得有点愧疚,处处忍让,才使他们的关系没有破裂。不过,从这次开始,他俩的关系就再没有回复到从前那种甜蜜的状态。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他怎么突然这样了呢,再次认真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所做所为,应该说无懈可击啊。她便怀疑老东西有可能把自己玩腻了,有罢手的意思。不过从他在自己面前的种种丑态来看,这个可能性不大,瞧他那股狂劲,每到**的时候恨不得把我吃下去,岂是想罢手的样子!她就想可能他是刚接任代部长,不敢造次,怕犯错误,影响以后转正,故想给那些评委留一个好印象,也许他那种怕被评委看扁的心理是可信的。这么一想,她就似乎又有点理解他了,她甚至自以为很了不起地想如果帮自己真会影响到他的仕途的话,那自己倒愿意为他牺牲这一回。不过一觉醒来,她就觉得这种想法太可笑了:哼,我为他牺牲,他为什么就不能为我牺牲?不就给评委打声招呼吗,多大的事呢,就这样难为了他?这副身子让他享受了这么久,他究竟回报了我多少,赔了**不说,还要跟着赔上前途,这可不行,我绝不能干这种傻事,还是要逼他,哪怕跟他闹崩了。又想,看那些歌手的后台老板,个个殷勤得可以做牛做马,光演出服就十好几套,且全是专程去广州度身定制,天天宾馆、饭店,吃香的喝辣的,尽心尽力就像侍奉自己的孩子,可这位呢,为自己做过几件事?平常两人鬼鬼祟祟就像做贼,也没享受到多少快乐,到头来还要受这种气。她觉得自己是被他耍弄了,又恨又委屈,暗地里不禁抹了好几次眼泪。老家伙没钱不说,还无情无义,举手之劳都不帮,你当这副身子白让你弄的!她好几天怨气难消,忿忿不平。下次马克强来,她冷眉黑脸的不睬他。他要脱她衣服,她死抓着衣扣不放。他要脱她裤子,她一脚把他踹坐在地上,跟他挑明了说:“不帮我拿一等奖就别碰我。”
马克强只好说:“帮帮,我帮不行吗?”
高青莲觉得他言不由衷,哼了一声:“你别把我当傻瓜,现在答应了我,却不去活动,只来骗我说活动了,但没有效果。如果我就这样信了你,那不是白吃了这20多年的饭吗?”
马克强说:“那你要我怎么保证?”
“我不要你保证,只看效果,哪天我拿了一等奖,就随你怎么着,哪怕你把我撕烂了也不怪你。否则,睡觉这两个字,你再不要跟我提。”
“我说姑奶奶,离大奖赛还有段日子,你叫我怎么熬过去?”
她冷冷地说:“你去买块膏药,贴在你老弟的上面,叫它别乱动弹,不就行了。反正我这里不再负责你的快乐。”
马克强又哀求了一会,高青莲狠着心不答应。他就也有点生气了,怔怔地看了她半晌,突然狼一样地扑了上去,不一会就把她给办了。
尽管马克强答应帮忙,但高青莲却从他的语气中感觉他的话是靠不住的,她觉得自己已经把他看透,他现在无非是跟自己周旋,到时自己没拿到一等奖,他肯定会说他活动了,但人家不买他的帐,他也没办法。她觉得他的态度之所以如此暧昧,肯定有什么原因,只恨自己一时找不到这个原因,就没法对症下药。眼看大奖赛即将开始,此事尚无着落,高青莲愁得没法。这天接了一位好友电话,请她赴生日晚宴。她正想出门散散闷气,便收拾了一下,匆匆赶去了。
五星华天宾馆是上流社会人士喜欢光顾的地方,因着它的巍峨雄伟和内部古朴典雅的风格。每天,日落西山月上东天之后,富丽堂皇的大厅灯火灿烂,国乐飘香,就会有许多达官贵人、富贾豪门用各种型号的小轿车载着珠光宝气的女子和少妇来此寻欢做乐。每晚都会有盛大的晚会和热闹的聚餐,所有的消谴都那样富于浪漫的气息和诗情画意。有雅兴的听一场小型音乐会,爱放纵的去跳舞,想休闲的看歌舞表演,图安静的围城下赌....云雾罩流光,朦胧映异彩。穷人是进不来的,当然不是法律剥夺了他们的权力,而是说自有一种虽未被法律认可却无形存在的社会等级法规阻止了他们。如果他们能坦然面对这种鲜明的对比,也许会向这投来羡慕的一眼,但如果他们因着贫穷而对富有深怀憎恨,那么他们看这里的眼光肯定非常恶毒。高青莲还记得当年她跟秭归的两个姐妹被骗之后,到处寻找打工的饭店,曾经过此处,第一次见识了这座巍峨的宫殿般的宾馆,那时她们对它怀着的就是憎恨的情绪,射出的就是恶毒的目光。如今她已能自由出入这种地方了,自然已没了昔日的情绪,但似乎也并不觉得甜蜜。她突然想,是不是当一种长久的梦实现之后,这个梦所呈现的所有绚丽的色彩和欢乐的节奏就会立刻消失呢,就会看到这个梦实际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梦呢,换句话说是不是应该说这个梦简直白做了呢?她还奇怪地发现对这个问题的肯定回答跟自己的人生进步是呈反比的。进入这种地方跟去光岛俱乐部的感觉有很大不同。在光岛,她似乎有一种虚幻的神圣感,仿佛人飘在半空,能看见许多东西,可没一样能抓住。而在这,她的感觉是充实的、亢奋的、激昂而活跃的,也许稍有那么一丁点失落,但这种失落感实际又正是对充实感做进一步的证明。她觉得这里的节奏才与自己的理想合拍,这里的气氛才真正滋心润肺。今晚她是第二次进来,头次来了回去后一夜无眠,这次的感觉似乎就更为强烈,尤其看到陈思佳穿戴一身金银迎接自己时,她差点不能自持。
陈思佳出身小知识分子家庭,毕业于城西艺术学院,学声乐的,跟许多女孩子一样想当歌星,没好路子,便去一家歌舞厅做歌手。那时她多少还保留了一些少女的纯真气,受不得舞厅里龌龊男人的骚扰,没干多久就离开了,去南区文化馆找了份工作。但文化馆太清贫了,每月工资还不够买化妆品,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放下高傲的心回舞厅唱歌。有次舞厅老板抱给她一束鲜花,说有个老板出3千块请她唱一晚的《跟着感觉走》。她起先还看不起这位送花老板,暗骂他晕了头。可不出一个星期倒是自己被这老板金钱的光芒弄得晕了头,半醒半睡地中了人家的道道,过了一两年干脆做了人家的小妾。老板叫张德富,先前是某钢厂采购科科长,10年前丢了工职单干,倒买倒卖,发了几笔大财,知道这事违法,把戏不可久玩,便脱离邪道,成了正经生意人,到处投资,能言会道,人缘好,会来事,尤擅糊弄领导,就这样暴富了。虽墨水不多,人绝对精明,生意越做越大,据说其个人资产已有1个亿,全国算不得什么,省城是公认首富。用几百万踹了糟糠之妻,过上了妻妾成群的生活,最宠的就是这位娇美人陈思佳。
陈思佳今天24岁,正是青春飞扬渐近成熟的年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张德富给她拍过胸脯,至少给她弄个二等奖,否则送她1百万。她相信金钱的魔力,早把二等奖算在自己头上,觉得一等奖也应有六七分把握,有时言行间俨然一个一等奖得主。她本想把这生日宴挪后,等大奖赛结束一并庆祝,来个双喜临门。张德富先也同意,后来改了主意,觉得在这个日子里不办一下显得他不够意思,便说还是请一些朋友来聚一聚,她当然不会反对。其实平常她就经常请客吃饭,主要是张德富喜欢交朋结友,爱露富,她乐得顺水推舟送人情。她请的客人一般是娱乐圈的朋友,都是一些尚未上正道的业余音乐人才,歌手,乐师,鼓手还有化妆师什么的。虽未真正入行,但他们已经完全以此为生,就算挂着一个单位,也是停薪留职,有的还要返交一笔钱。每年他们中间就会有一两个脱颖而出,一飞冲天。今年大家看好陈思佳,一因她唱功确实不错,二因她傍张德富,早是公开秘密,有了这个钱罐子,跨这道坎应无大碍。这些歌手均在舞厅练唱,很年轻,歌龄可不短。自然都有张漂亮脸蛋,自然也有人捧。不管开始多清纯,但凡被人捧了半年一年,没有不缴械投降的,若有熟人责怪她,她会坦然相告,那金钱的光太眩目,便是铜打的身子也没法阻挡它的穿透力。像她们这种女歌手全市不下几百,分布于几百家歌舞厅,被形形色色的男人包围,在男人们的争风吃醋中求发展,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在这行混久了就知道,想不叫人捧是不可能的,如真没人捧,倒是一件比唱砸了歌还羞耻的事。人分三六九,捧角和歌手自是难免。小商人小官员捧二三流歌手,大商人大官员捧一流歌手。所以真正被捧红的歌手不单脸蛋漂亮,才艺也出众。这次参加歌手大奖赛,高青莲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多从未见闻过的故事。这山望着那山高,觉得被大官捧远不如被有钱人捧,看那些歌手的行状,有的甚至大大方方挽着傍爷的手臂出入社交场,车接车送,自在逍遥,傍爷为她们花钱,就差当着大家的面给评委红包,哪像自己和马克强,鬼鬼祟祟,做贼似的,而且马克强居然就连暗地里的帮忙也是那般的不干脆痛快。不禁感叹,钱真是一天一天比官大啦,只可惜她自小在县城长大,不懂省城的事,醒悟得太晚,否则怎会巴上马克强,肯定也像陈思佳,找了有钱人。当然,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但跟马克强已经这样,终不成半途而废,白让他玩这么久,岂有此理!再说马克强好歹是个部长,以后还会有用的。
这些女歌手台上争得厉害,台下捧角的较量也如火如荼。但她们之间关系还是很好的,经常互相请客,没事坐在一起闲聊,通宵达旦不知倦。陈思佳今晚只办了五桌,请了十几个女歌手和她的一支乐队,其余全是张德富的朋友。这些女歌手因常出席各种宴会,看似滴酒不沾,实际个个有点量,灌二三两直似喝水,偶尔碰上那不知好歹的男人,要逞英雄气概,跟她们赌酒,她们往往两人合伙就能叫那男人趴下。晚宴很晚才结束,张德富喝得微醉到女歌手这桌来打招呼。确实是个很会说话的男人,中音,柔中带刚,句句熨贴人心,要请大家去10楼娱乐厅看一支非洲舞蹈队的表演。都说没意思,一身黑,喝了酒分不清哪是头哪是脚。张德富便请她们去茶室喝贡茶。这倒有意思,有些人还真没品尝过,贡茶,是从前皇上喝的那种茶吗?张德富说千真万确,最新摘的西湖龙井,早晨飞机运过来的虎跑泉水,绝对的1百年前的享受。姐妹们便齐吆喝,好的,就是这项目。茶室更有古典情调,竹门竹壁,竹桌竹椅,挂着山水图和仕女画,窗外一颗歪歪扭扭的塑料桂花树,窗檐还吊一顶草帽,对面的窗外则是一片看不见几星灯火的夜空,更与这室里的情景搭配得天衣无缝。大家时而赞茶,时而叹茶,时而惜茶,时而喝茶,说是来品,其实她们这种档次的女子,没谁真懂品。高青莲喝葡萄酒向来不会醉的,这时却不知为何觉得头有点晃,没了说话的兴致,正想打个盹,就发现有个人傍着自己坐了下来。她叫卫倪慧,两人是初赛认识的,很谈得来。卫倪慧脸色潮红,双目似有点迷糊,跟高青莲谈起了大奖赛,问高有没有信心拿奖。高青莲说起这事就烦,便虎着脸说,奖什么奖,能拿个安慰奖就不错了。卫倪慧不相信,说马克强不可能没办法,忽然抱住高青莲的胳膊说:“喂,求你个事。”高青莲见她话题转得太快,又有一个这么亲热的动作,疑心这事小不了,跟她不是太熟,不愿帮什么忙,但也只好听听到底什么事。
“我想请马克强介绍一个大干部给我,你帮我这个忙怎么样?”
“你想干嘛?”
“唉,我就老实跟你说了吧,李洪光近来生意不太好,为我的事也不怎么尽心,他本来社会关系就不多,再加这态度,你说我的事还有希望吗?我想再找个有办法的人帮忙。”
“他的生意不好?不会吧,听说房地产公司都赚了大钱。”
“那是前几年的事,这两年不行了。不知道的人以为房地产生意好做,其实哪有的事,楼房说跌就跌,一跌起来就像身上的肉一块块往下掉,外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东区那片楼,半年前花了1千万,每套20万,现在每套15万出手,你还得求爷爷告奶奶。”
高青莲想了想问:“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大干部?”
“其实大不大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对评委施加影响。我有自知之明,一等奖我不想,二等奖是我的希望,实在不行,三等奖也可以。我就是不愿拿那个纯粹安慰性质的优秀奖。”
“如果现在有谁说他能帮我搞个三等奖,我都会去找他。”
卫倪慧惊讶地说:“不会吧,莲姐....难道马克强不帮你?”
“他说决赛不同复赛,影响太大,他也不好替我说什么,要我凭实力去比。你说说,对我都这样,他能帮你什么忙!”
卫倪慧松开高青莲胳膊,用极不信任的眼光看着高。低头喝了一口茶,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这个话题,又看着高说:“我觉得....让人难以相信,我问句不该问的话你别生气....你们的关系是不是出了问题?”
“没有,我们很好。”
“那就奇怪了,怎么可能呢,他不过是跟评委打打招呼,别人又不知道,有什么影响不好的。要说影响,那些给评委送钱送物的老板不是影响更不好吗,可他们干得热火朝天,根本就没去想什么影响不影响。评委都是公开打分,只要你得分高,谁能说不公平?”
这话刺到了高青莲的痛处,真想把马克强骂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怕卫知道了她和马的矛盾瞧不起自己,人家的**把男人哄骗得服服贴贴,自己却不行,显然太没本事,自己都觉得丢脸,还得坚持说这次比赛特殊,马克强已经不能在评选的问题上影响评委了。卫倪慧在娱乐圈的经验比高青莲还丰富,当然不会信她的解释,她的眼里总是射出一种古怪的光,让高觉得她已经看不起自己了。不觉又羞又恼,可不便说什么,就在肚子里咬牙切齿地恨。没想到这一恨却恨得灵机一动,有了个绝妙的主意:“这婊子既然这样不信我,何不干脆把她献给马克强。他收了这份礼物,想必即使千难万难也会帮我一把。本姑娘只要出了这个头,到北京去闯一片天地,比什么都强。难道把马克强当一辈子靠山不成?”主意已定,心中暗暗欢喜,觉得自己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这样吧,妹妹,我替你向马克强说一下,要他想想办法,给你找个人,实在不行,那就求他帮帮你,怎么样?我保证帮你说,但马克强肯不肯帮我不打包票,道理我已经说过,他连我的事都不上心,更何况别人的事!”
卫倪慧立刻眉开眼笑,重新挽着高青莲的胳膊,甜甜地说:“莲姐你只要帮了这个忙,以后我一定买一套高档化妆品酬谢你。”
高青莲撇着嘴说:“真小气,帮了你这么大的忙,却只买一套化妆品酬谢,还不如什么都不买,寄下这份情我以后有事好求你。”
卫倪慧尴尬地笑着,正想加一份重礼,却被大家逗弄一个小伙子的声音吸引住了。那是一个奶油小生,在茶室外掀起青竹帘探头探脑,陈思佳冲他一瞪眼:“看什么看,里面都是美女,看一眼值多少钱知道吗?”
卫倪慧小声对高青莲说:“她整天只知道钱,也不会说点别的,俗得要死!”
奶油小生尴尬地站在外面,不知该走人还是进来,惹得几个人一齐笑他,哟,还有点怕羞。进来呀,小美男子。卫倪慧不在。一阵哄笑。只有卫倪慧没笑,怔怔地看了看他,起身出去跟他说话了。小伙子帅得赛刘德华,只可惜资质平平,既不会读书,也不会挣钱,在一家机械厂当电工,细皮嫩肉的,不知道的绝想象不出他从事这种职业。卫倪慧和他的家在一条巷子,打小便是邻居,他说我们两小无猜,这是上天定的缘份,你别不领上天的情。她觉得有理,便做了他的恋人。打了几次胎,已有谈婚论嫁之意,若问有无爱情,好像不缺,可总觉得平淡了点,所以在夜总会唱歌时她接受了房地产老板李洪光的殷勤,吃的玩的用的都跟以前大不一样了,觉出了人生真味,一辈子应该这样过。可怜的小伙子一直被蒙在鼓里,不明白她怎么能在歌厅挣这么多,因自己没本事,想问不敢问。
这些歌手过的全是这种需要她们花点脑筋才能维持下去的双重生活,周旋于捧角和情人之间,时而让肥头大耳的家伙做俯卧撑,时而跟英俊小生颠鸾倒凤。论这种本事,卫倪慧水平一般,手段最高的是陈思佳。她歌甜,人美,活泼开朗,身后有一大批追求者,流汗了有人递毛巾,想抽烟立刻有人打火,说声渴马上有人端茶倒水,走累了的士眨眼踩到眼前;每次演出像拉队伍,化妆师,服装师,形象设计师,乐队,这些人就像她干一件活必须使用的工具,一应俱全,谱摆得比那英还大,宋祖英回湘看见这情景直把粉脸儿摇,大叫不如。张德富虽富,也不能完全管住她,40多岁的人,倒也想得通,不求独霸,只要召唤时她能爽快应召,就不追根究底。一般捧角都没这么好脾气,跟情敌绝难相容,所以说她手段高。高青莲对她既羡慕又佩服,曾虚心求教,她像个妓女似的用无所谓的口气说能不能彻底征服男人,不看别的,就看床上功夫。高青莲当即觉得自己得了真经。
那个奶油小生引起了一个重大话题,大家开始谈论捧角和恋人,都认为捧角和恋人的一个最大区别是前者因上了一定年纪,社会经验丰富,加上有钱,身边女人又多,所以对自己往往态度极好,捧爱结合,即使偶尔不顺已意,反对或抗拒的态度中至少也透着5、6分温柔;而后者因年轻气盛,心里只装着自己,执着的爱使他们有时简直像孩子,稍不如意,便横眉立目,顽固而粗野。究竟更喜欢哪种方式,居然都不能说死,男人的温柔虽然舒服,自己回赠的却只能是性,而恋人的粗野虽然讨厌,自己却必须回赠以爱,真是笑话,还是那位大明星说得好,做人真难。最后一致感叹,如果能嫁一个既有权有钱又成熟英俊的男人,宁愿少活20年。她们似乎根本不去想与那种理想男人相配的必是既温柔美丽又有德有才的女子,而自己已永远成不了那种女子了。
10点多钟,大家的手机接二连三有了响声,有的捧角开车来接了,有的则男朋友来找。便散场,约定决赛结束再聚,赢家做东,大操大办。走出大厅,高青莲看见卫倪慧跟那小白脸坐在一条沙发上喝咖啡,兴犹未尽,便凑过去说话。卫倪慧也给她要了杯咖啡,不一会去了洗手间。高青莲就跟小白脸聊,她发现他对卫倪慧的双重生活完全一无所知,不禁忽生怜悯,觉得这些歌手对待他们的恋人实在太残忍了。她甚至想在心里骂她们一顿。不过想到自己很可能也会过上这种生活,就一下泄了气,也好像一下失去了是非判断力,不知道过这种生活到底对不对,是不是真的不道德。再看小白脸说话时那副甩头甩脑自得意满的样子,说起卫倪慧时的肯定语气,好像卫倪慧已经嫁给了他似的,她就不再怜悯他,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心里说男人的价值与貌相一点关系也没有,完全是按他的社会价值来计算的,换句话说社会价值就是男人的全部价值,帅有何用,能当饭吃吗,帅而不求上进,该得与人共享情人。
忽然瞥见了游林风。他在外面停车场东张西望。他看到了她,她便冲他招手,也想在卫倪慧和小白脸面前炫耀一番,主要是想让卫看看,她也有相好,而且不赖。然而她希望的也正是他不希望的,毕竟文化人,不管心里多脆弱,总想装高傲,知道高青莲男女关系复杂,愣头愣脑进入她的社交圈,倘若有人知道高青莲和自己的底细,必然鄙夷自己,若再传开,臭名远播,今后如何做人。他始终不肯进去。高青莲很不快,便让他在外晾了一阵,出来又将他责怪了几句。他早不耐烦了,怎受得这气,态度变得十分严厉,怒道:“你想怎么样,想让我们的关系世人皆知吗?老实告诉你,那样的话对谁都没好处,你放明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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