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荷花香残 > 第五部 调查

?    十九调查

    穿一件牛仔服外套绿色马夹,下身是脏兮兮牛仔裤,一双刚买不久的黑皮鞋变得灰蒙蒙的,还有地方开了缝,长发飘逸,两只黑眼圈,里面射出绿光,满脸的胳腮胡,整个看上去就像一位浪迹天涯的艺术家,也有点像一只饥饿的没有觅到食物的野兽,在苍茫的暮色中懒洋洋地回了巢穴。高青莲惊叫一声,以为是打劫的强盗。等看仔细了,就更惊讶了,觉得他的变化比遭劫更不可思议。“我的天,这就是体验生活的结果!”

    “你认为应该怎么样,文化寻根,想想吧,那都是一些什么地方,经济落后,人烟稀少,有些地方甚至荒无人烟,别说洗澡理发,就是吃口饱饭都不容易,唯一的好处是能天天喝到干净的泉水,这大概可算是这些日子来吸收的唯一营养。”

    她急忙帮他脱衣裤,叫他赶快洗澡,把这些脏衣服全扔了,知道你要回来,我特意买了团鱼鸡虾,给你接风洗尘。他非常奇怪,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或者说更主要的是想突然出现在家里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他没告诉她今天回家,她却说知道他要回,心里不觉升起一团疑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吓了一跳,这个消息是马克强透露的,她事先其实想好了要装不知道并责问他为什么不给个信,但他这副流浪汉的样子使她完全忘了这茬,当下惊出一身冷汗。亏得她还算机灵,说是听同楼的汪作家夫人说的,故意埋怨说人家都知道给老婆打个电话,你却一点信不给,是不是想用这鬼样子吓死我。洗完澡他就外出理了个发,把胡子也全刮了,自觉恢复了先前的样子,但回到家后发现妻子仍用他刚进门时的惊讶目光盯着他。他问是不是变化很大,她说岂止是变化大,完全就像变了个人。她这才知道其实在这分别的50多天里不仅很少想他,甚至有意忘掉他,似乎已经在很自然的做着失去他的心理准备。她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简直荒唐。她一度自问这个一点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是从哪蹦出来的,自己怎么竟成了他的妻子,是他走错了门还是自己呆错了地方。

    两人见面似乎没有那种夫妻小别重逢应有的热情。他觉得这应该怪她,因为他在她身上实在看不到一点热情的迹象。心里自然很有意见,所以当知道她已经在蝴蝶宾馆的湘江舞厅当歌手的事后,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将筷子叭拍在桌上,当即咆啸起来。她对此早有准备,显得十分冷静,看着他咆啸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他命令她立刻放弃这份工作。她看了他一眼,一边嚼饭一边说:“景升,我不想跟你吵,你是结过一次婚的人,应该比我更知道吵架没意思,除了激化矛盾,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我只想告诉你,我不能老这样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生活我受不了,我必须干点什么。”

    “操持家务不就是干活吗?”

    “你别不讲道理,家务活能叫工作?我需要工作。”

    “可结婚前你向我保证过的,说你愿意过这种生活。”

    “我承认,当时我是这样说的,但我现在改变了,我没想到呆在家里这样难受,人不可能兑现所有诺言。”

    “你只想到你的难受,你想过我的难受没有?”

    “你有什么难受的?”

    “我堂堂大诗人的老婆竟然出去工作,叫我面子往哪放?”

    “那有什么,别的诗人作家的老婆不是都有工作吗,他们难道就没有面子?”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的女人就是不能出去工作。”

    “哼,这恐怕由不得你。”

    她纵然事先无数次劝告自己不要吵,可此刻面对他的蛮横无礼也无法始终保持冷静。夫妻间终于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大争吵。左右邻居敲门劝架,徐景升死要面子,怕家丑外扬,不肯开门,不过稍稍控制了情绪。她本来想好不管说什么也要去舞厅唱歌,到底觉得这有点过,再说自己也被吵没了心情,便给舞厅挂电话请假。人说久别胜新婚,这个晚上本应是温馨浪漫夜,却变得死一般寂静,都有一种坐在火山口上的恐惧。他的鞭子仿佛被霜冻了,只恨不能变成一条铁鞭抽她。第二天都仍生着闷气,谁也不理谁。上午马克强来了个电话,如果徐景升接的,他就打算挂掉,幸好是她接的,两人便用隐语交谈了几句。情况怎么样。爆炸。下午该去省歌舞团学唱歌了,她想了想,还是不想火上浇油,又给蒋小为打电话,有事脱不开身,明天准来。但熬到傍晚,吃过饭,终于熬不住,反正熬下去最后也得摊牌,早摊早解脱。她冲坐在客厅沙发上抽闷烟的徐景升说,我去唱歌了。他把一张忧伤的脸扭过来看着她,突然变得凶神恶煞,两道尖利的怨恨的光刺得她不由得退了半步,身子似乎还在往后晃,幸得有准备才稳住。她忍受着这两道光刺的疼,等他说话。去了你别回来。这是我家,为什么不回来,如果你要采取什么行动,我希望你要做得像个男子汉。这几句话与平常他了解的那个妻子似乎有些距离,在他感觉中她应该说不出这种话的,不觉发了半小时呆。脑子乱成一团,一度犯迷糊,这是我的家吗,怎么越看越不像。她好像在这几十天变了个人似的,变成熟了,变机灵了,变得很会说话了。以他的人生经验,这种变化在枯燥无味的50多天里是不大可能的,那也就是说这些天里家里出了什么事,开启了她的心智,或者给了她某种震动,使她成了现在这样。胸膛突然怦怦一阵乱跳,他觉得家里在这段时间里一定有奸人进入,在他的床上给他戴上了绿帽。这种疑心使他整整坐了一晚,直到她从舞厅回来。她惊叫了一声,家里怎么像烧了柴火似的。他面前的烟灰缸已装了满满当当的烟灰。你一定是有相好了吧。她瞪着他,然后偏着头卸妆,脱下外套,抽了一晚上的烟,原来是胡思乱想这个呀。是谁帮你找的这份工作。我自己去湘江舞厅找的。真没看出来,你竟会是个很善于骗人的女人。她一甩头进了卧室,我不想跟你吵,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只提醒你,别无中生有,没事找事。

    他的怀疑虽基本是由醋劲造成的,但也不乏几分理智,所以在不敢肯定她有外遇的情况下他也觉得没必要老是吵,从她的态度看,显然已王八吃称砣──铁了心,把她关在家是不可能的了,只好暗暗叹气,罢罢,由她去罢。这一晚虽有和好之意,却改不了的倔脾气,跟她背对背睡着,空撑了一宿的高射炮,想到虽有佳人陪侍,却动弹不得,实在气闷。次日他要陪她去舞厅看看。她虽一百个不愿意,对这份婚姻的未来也不抱多大希望,但目前她还是愿意维持这个家,只要他不管自己的事。

    湘江舞厅在省城属中档舞厅。起初她觉得马克强以部长之尊却只给她找这样的舞厅完全是糊弄她,有过一些埋怨,不过经他一番开导就很快想通了。确实,她现在的水平还不太够,贸然闯到高档舞厅去,万一唱砸,坏了名声,倒不好再唱,反正有他这个主撑着,找个好舞厅什么时候都可以,不急这一会半会。舞厅很大,能容百十来人,欧式风格,有歌舞台,每天有舞蹈队在上面表演各种舞蹈。舞蹈队的来源很复杂,有些是专业人士搞的,水平自然很高,但有些属民间舞蹈队,清一色的业余人员,乱跳乱舞,趣味之庸俗低级,外人根本想象不到。乐队老板是一个圆头圆脸的男子,一身肥肉,人称李二胡,显然是个拉二胡出身的音乐人。乐队是他私人的,他对高青莲的唱功并不满意,但推荐人是湘江宾馆的总经理,吃人家的饭,得罪不起,不得已才勉强收留了她。

    徐景升坐在厅里,听花枝招展的妻子在台上唱歌,不时四处瞧上一眼,到处是放纵浪荡的面孔,他心里又酸又痛,非常后悔,知道是这样,当时打死也不去湘西。感受着这种淫邪之气,看着妻子卖力的表演,他再次强烈的觉得妻子有问题,这跟吃醋无关,完全是做丈夫的一种直觉。他暗叫了一声天啊,在四周舞客的欢叫声中垂下头,老半天没抬起来。忽地起身直奔后台,要找乐队老板,想从他那弄清究竟是谁把妻子弄到这里来的,他相信这个人十**就是给他戴绿帽子的家伙,他一定要杀了他。李二胡听说他是高青莲的丈夫,十分客气,又是敬烟又是让坐。他不好直接探情况,便装出悠闲的样子跟李二胡闲聊,慢慢问起高青莲是怎么到这来的。李二胡略感怪异,原来你也不知道是谁介绍她来的呀,便仔细把徐景升上下打量了几眼。徐景升觉得李二胡的眼里有轻视之意,好像在说瞧这个窝囊男人。脸上不觉有些发烧,但这会也管不了那么多,硬着头皮把自己出去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李二胡的脸上便迅速浮现出同情的意思,看得出很想帮忙,可也只能抱歉的说没法帮,他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介绍高青莲来的,只是听总经理说那个人把她推荐给文化局张局长,张局长推荐给总经理,最后总经理推荐给他。徐景升认识这个张局长,知道一些他的情况,以前写过一点诗,入仕后就放弃了,在省里开的几次文学研讨会上两人有过短暂的交谈,对他印象不太深,只听人说他工作成绩还可以,在他的领导下,省城文化事业渐有起色。他心里嘀咕,居然能让文化局长替她办事,真是小看了她!

    接她回家的路上他好几次想发作,到底忍住了,正常的家庭矛盾发发火可以,她如真背叛了自己,发火反而等于自取其辱,因为对于不忠的女人除了离婚还能说什么吗?回家后他再次很平静地要求她说出那个介绍人。她不改口,我自己。他便抖出了张局长,我不得不承认你很有本事,我甚至怀疑在我们结婚前你就认识张志刚,你只说你在省城没有一点社会关系,我看不仅有,而且复杂得很。她大为不满,好呀,你居然敢秘密调查我。他冷笑一声,对于不诚实的女人,难道不该搞调查?许你骗我,就不许我知道被骗的真相?

    他还要陪她去歌舞团看她学艺。她早料到他会来这手,已经跟蒋小为说好,如果徐景升问起此事,就说是她主动找上门求教的。她倒希望他去,不过装出很烦的样子,说你这男人怎么小肚鸡肠,我无非去学唱歌,你跟去干什么,调查我是不是,累不累呀。他说我必须知道是谁在跟我过不去,暗地里帮我老婆到外面给我丢人现眼,这王八蛋存心出老子的丑,如果他确实居心不良,老子非斩了他不可。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行呀,那你就跟着去吧,我倒真想看看你是怎么斩人的。

    蒋小为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40多岁,却显得年轻,好像只有30出头,梳分头,抹摩丝,油光光,两眼炯炯有神,沉稳而傲慢,浑身上下洋溢着成熟男人的活力,散发出浓郁的艺术气质。他原先是省里的著名歌唱家,曾跟随省歌舞团在全国巡回演出,一度盛传他有希望进京发展,不知为何后来不了了之。现在年纪大了,虽然唱功依然了得,毕竟臃肿的身材没法跟小伙子比,只得退居二线,当上了歌舞团里的指导老师,偶尔在西方歌剧里演个角色什么的。他常想辞职单干,走穴,办私人乐团或乐队,终因抹不开面,放不下歌唱家的架子而做罢,觉得当老师虽然清贫,但轻松自在,也没什么不好。文化局张局长请他指教高青莲,起初他一百个不愿意,老子这么深的功底,又熬了大半辈子都没熬出头,你个小丫头片子连他妈基本乐理都不懂也想当歌星,现在这一类货色充斥了歌坛,行家没有不叫头痛的,要我这老前辈给你当台阶,做梦去吧,狗日的婊子!可是后来张局长说每上一下午的课给100块,这就叫他不好拒绝了。歌舞团穷得有时连工资都发不出,每天顶多不过10来块钱,他心理上的极不平衡被这经济上的好处抚平了,北方人说得好,跟谁有仇,别跟钱有仇。他一直以为张局长在泡高青莲,做梦都没想后面的来头更大。

    歌舞团排练大厅一角几个青年男女懒懒散散说说笑笑,悄声议论着高青莲,都看似态度平和,其实个个有不平之气,什么世道,只要有贵人抬举,几根羽毛的小鸡居然也要变凤凰。高青莲向蒋小为介绍了徐景升。蒋对省文坛的事略有耳闻,听说过徐景升的名字,以前未曾谋面,对他还有几分尊敬,一见之下大为失望,徐景升的形象不仅与他对诗人的想象相去甚远,而且竟会讨这么一个爱出风头的女人,实在叫他再没法尊重他,什么诗人,似乎了不起,原来不过如此。他对他的轻视甚至影响到了他对文学的看法,觉得所谓神圣的文学其实也是寻常物,无非是那些爱咬文嚼字的酸溜溜的人的一种生存之道,也许很多时候还不如一般人呢。高青莲有心让丈夫搞调查,练了一会,便说要去卫生间。徐景升果然就开始跟蒋小为套近乎,装出很自然的样子谈到了这次去湘西体验生活,可能离开得太久,妻子一个人呆着太寂寞,就跑到这来学唱歌,她那底子,能学出什么来,无非混混时间,也不知谁这么热心,竟给她帮了这个忙。蒋小为不仅轻视徐,简直就是鄙视了,他认为一个男人如果有骨气要尊严的话,应该怀疑妻子就坚决跟她离婚,怎么能厚着脸皮到外面来打听情敌是谁,本来不知道情敌就是巨大的耻辱,这一打听,就变成天大的耻辱了。他甚至觉得这耻辱不单是徐的,也是自己的,因为根本就不应跟这种没用的废物废话。不过当他正准备把这种极端的抵触情绪发泄出来的时候,又忽地消失得干净,转念想现在几个男人不戴绿帽子,常常自己在外面给别人戴,别人又给自己戴,互相戴来戴去,仿佛像是将什么珍贵的礼物互相赠送,孰占便宜孰吃亏,谁说得清,诗人天生风流,徐景升又不像安分人,可以肯定离开了妻子也绝不会阳根空悬,说不定他给别人戴的绿帽子比别人给他戴的绿帽子多得多呢,鄙视他倒是自己的不是了,风流才子,掠美无数,应帮高青莲骗他才对。就告诉徐景升,不是什么热心人帮的她,是她自己来的,当时我还觉得奇怪,不想收她,但她总是求,我被她的诚意感动,再说学费也开得高,叫我难以拒绝,就这样收了她。学费多少。30块。徐景升自然不相信,他知道这样谈话是没用的,时间仓促,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便压低声音说:“老兄,只要你把介绍我妻子来的那个人说出来,要多少钱,尽管开价。”

    蒋小为动了心,一时无语。这时高青莲出现在了大厅门口,捋着飘逸的发丝,一副清纯的玉女模样。他不由得产生了病态心理:这么美丽的女人,我们歌舞团的美女都输几分,看来我是没福享受的,终不成让你终生霸占,让她成为公众玩物也好,你就委委屈屈吧,谁叫你讨这种**做老婆。低声说徐先生别问了,确实是尊夫人自己找上门的,没谁做介绍。你应该相信她,否则会影响你的家庭生活,希望以后不要再谈这个话题。

    二十同情

    徐景升陪妻子唱了几个晚上,没发现异常,老看一张苦瓜脸,烦,便不陪了。夫妻关系始终这样不冷不热,都渐渐意识到这个婚姻可能不长久了,可又都不愿细想这个问题,听之任之地过。这件事使他从湘西带回来的一肚子灵感、素材不知不觉消失得无影无踪,创作热情一落千丈,一连几个星期在书桌前呆坐,脑子不是一片空白,就是胡思乱想,那些同游湘西的诗人作家这段时间个个较着劲比创作速度,他却半首诗也没有,叫约稿的编辑很不满意。也觉得对不起人家刊物,当时拍着胸脯要给些东西的,这会很愧疚,想强行写点。可实在不行,敏锐的灵感,泉涌般的才思,不可遏止的创作冲动,都因她而产生,她是他创作之源,是支撑他创作的唯一精神力量。现在这力量突然消失了,她不仅不再让他感到爱,而且连刺激他肉欲的功能也几乎丧失尽,要他保持原先的**和激情,确实很难。勉强做了爱,意在借此找回昔日的甜蜜感觉,然而那仿佛已成了上辈子的事,而他是不可能回到上辈子去的,多么疯狂的**也仅是动物的本能表现而已,指望平淡的爱情因此重新升华,无异痴人说梦。老憋着不行,得发泄,便去找以前女友,装出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厚颜无耻地要求给点安慰。人家虽口出怨言,毕竟女人心肠,倒很乐意,却是临了他泄了气,觉得这实在太无聊,自己没本事锁住心爱的女人,却拿这不太爱的女人撒野,算人嘛。竟拿出很绅士的风度告辞了。想来想去,现在唯一能够听他述苦的,似乎只有顾都了。便提了两瓶酒,买了一斤牛肉干和一斤花生米上了山。破茅房,煤油灯,酒气在山气中弥漫。上次都去了湘西,顾都只觉怪异,这酒和下酒物不太正常,徐景升变化太大,那时在湘西,徐景升天天激情迸发,灵感如电光石火,不管多远的路,只要听说有绝佳的风景,准定徒步走去,非尽兴不归,才过多久,就像一只被摘下来后又给晒了半月的黑茄子,蔫得皱皮皱肉,似乎缩小了一半,走形走样,又似乎像痨病鬼,要死不落气。酒过三巡,才知原来高青莲有红杏出墙之嫌。笑一笑,叹口气,说:“老兄,别难过,好歹有个人跟你同病相怜,同消这万古情愁。”徐景升惊问何出此言。顾都说现在我不仅跟老婆关系紧张,就是跟英妹姝也时有龃龉,比你还多一层烦恼,想想我的倒霉事,你那就不算什么了。徐细问因由。顾不想细说,只谈梗概。原来毕竟是女人,顾都的妻子和英妹姝渐渐不能相容,都在顾都面前逼他与对方分手,否则就离开他,他当然不愿,3人就这样缠绕在了一起,如何才能解套,他完全束手无策。有人陪着消愁,徐景升的情绪果然稍好了一点,长叹一声:“想从前我们自以为才华横溢,哪知如今却落到这么悲惨的一步,究竟哪错了呢?”

    “哪都没错,这是社会堕落的结果。怪只怪我们生不逢时,跟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要改变这种情况,首先必须改变社会,可对此我们无能为力,所以我觉得我们已被打入阴曹地府,万劫不复了。”

    徐景升灌了一大口酒说:“我就不明白,这些女人结婚前那样清纯,怎么结婚后就变得这样庸俗呢!拿你老婆来说,以前她对你的那些种崇拜那种爱,简直可以感动日月,可数年夫妻生活过下来,整个就成了俗不可耐的女人,不仅不再崇拜你和你的诗,还想把你改造成俗人,拉你去跟庸俗的社会同流合污,居然还把你跟那些有钱人做比较。这怎么能比呢,有钱人的财富无非是几块臭铜板,而你的财富是诗呀!再说我那位,3个月前还好好的,小鸟依人,体贴入微,3个月后就变得像个....荡妇。她现在看我时眼里流露出的那样一种古怪的光,简直叫我不寒而栗。”

    “也许女人就是这么回事,把她们想象得太美好了反而不能理解她们,如果别想得这么美好,可能才会认识真实的她们。”

    “痛苦!”

    “看得出你对她还抱有很大的希望。”

    “当然,说心里话,我已人到中年,希望有个稳定的家。”

    “我总觉得像我们这种文学信徒,不管干什么总有点一厢情愿,老天不会保佑我们,正如它不会保佑受难的信徒....”

    “这是你,我觉得我算不上文学信徒,还有世俗的一面。”

    “你世俗的一面其实只是表象,这点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以前有些误解你,还记得那天早上我跑到你家骂你的情景吗,但这次去湘西,我发现我错了,变得世俗一点其实只是你实现诗歌理想的一种方式。从本质上说我们都是用灵魂写诗的人。也许一开始就注定我们这种做法是在制造一出悲剧。近来我常常无缘无故心惊肉跳,有一种非常深刻的末日来临的感觉。起初我也很痛苦,比你有过之无不及,但现在渐渐好了,甚至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感到欣慰。到底欣慰什么,我不知道,只知这种感觉绝对真实,真实得就像我的本体。也许,真正的诗是不能用笔写的,纸上的那些诗统统算不得诗。也许无字的诗才是真正的诗,用生命的血和泪直观表达出来的东西才是真正的诗....实在没想到,在拥有了令人羡慕的诗名之后,在事业得到了行家的肯定之后,却突然发现自己曾看得无比神圣的东西其实只是一堆垃圾,甚至还不如垃圾....到底怎么回事....真想弄明白其中奥妙!”

    徐景升发现顾都脸上有一层悲戚之色,仿佛是透明的,里面现出他的灵魂。他不觉心里一震,好像受到了一种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某种力量的打击,既出人意表,又似乎合情合理,正是目前情境的一种需要,或者说必然结果。他来找他原是想寻找一点安慰,哪知大有反客为主之势,好像自己没事了,倒是顾都叫他放心不下。真要安慰顾都,又不知如何开口。都有悲情,都需要安慰,一个需要安慰的人去安慰别人,不是一件怪事吗?破茅房在山风中发出呜咽的啜泣,他好像在空中嗅到了一种异样的气味。

    “你觉得你能摆平老婆和英妹姝吗?”

    顾都凝视着茅房外的树林,幽怨地破碎地说:“摆平又怎样,摆不平又怎样?无论摆平摆不平,都不在乎,我现在只在乎生命的意义,换句话说我想探索生命的意义,而要探索成功,最好的办法则莫过于探索死亡的意义。”他的脸好像越来越苍白,像一张面具,正在逐渐僵硬。

    “死亡的意义,什么意思?”

    “我在做诗。这才是真正的诗。”

    徐景升愣愣地看着顾都,感到好像快被他怪异的神情融化了。

    “诗人活着绝对成不了大诗人,”顾都的目光从树林中射上去,直刺一块狭窄而高远的天空。“只有死了才能永生。这是诗的最高境界,也是我对诗的最新最深刻的理解。”

    顾都在山上跟老道的接触很密切,他曾自称是老道的教外徒弟,从中悟出了出了不少人生哲理,说话常常自觉不自觉间含着某些常人根本弄不明白的玄机。徐景升知道这些情况,故虽觉得好友的这几句话有些荒唐,却并不太往心里去,以为他不过是想表现某种精神境界而已。他甚至萌生了跟他谈谈玄理的想法,尽管这方面一窍不通,可自己现在身处困境,急需在精神上解脱自己,不论懂不懂,谈谈总会获得一点启发,只要有了这点启发,那今天这趟上山就值得。此外,与玄道接触,也可探明顾都的真实想法,他感到顾都现在怪得跟平常好像有些不同,感到他那木然的表情和直刺天空的目光不像单纯的出神,而是大有深意,否则不会给他如此强烈的震撼。

    “你在神游太极?”

    “不,是形游太极。”

    “你没发烧吧,身居茅房,怎么叫形游太极?”

    顾都轻轻一笑,脸上闪现出一丝精神上高人一等的光芒,说:“神与形,是能互相转化的两极,并非绝对固定的两点,所谓神中有形,形中有神,神形互换,形神同义,神生于形,形生于神,神开形合,形开神合,神为形之体,形为神之声,神起于芥末,形现于环宇,形起于毫厘,神显于天穹,神形合一,相辅相成。知形而不知神者,是为蠢人;知神而不知形者,是为庸人;知神形而不知何以为神形者,是为凡人;知神形并知何以为神形者,是为高人;虽为高人,仍未得知人之精奥。要以人之躯,明人之形,炼人之神,非知神形互换之法不可得也....”

    “能不能这样理解:形就是生,神就是死,生死互换,那就是说生与死没有区别,生即死,死即生,生死相依,生死两茫茫。”

    “这是诗的语言,与玄道无关。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或许正因为是诗,所以反而更符合玄道,因为玄道的真正意义在于超度人,而诗往往最能超度人,比玄道还灵。”

    “那你现在到底想怎么超度自己呢,是神上的超度,还是形上的超度?”

    “噢,你还是糊涂。已经说过了神形一体,当然是一起超度,如分彼此,那永远不可能真正超度。”

    “可是我认为要这样超度,那得不食人间烟火才行,但明摆着你做不到,虽隐居深山,毕竟五谷杂粮度日,超度神或许不难,超度形则无望。”

    “我一再告诉你,神形一体,你却一再分解它们,可见你根本没理解它们。”

    “我承认要理解你现在的思想确实有些难度,但你是不是也应该承认你现在的思想非常怪异呢?”

    “理解了就不怪。”

    “算了,谈玄道没意思,云遮雾罩的叫人头晕,还是谈点实际的吧,你到底准备怎样解决跟她们两个的矛盾?”

    顾都没说话,他的情绪、思想和身体好像都凝固了,幽暗的茅房使他简直成了一道竖着的影子。他的眼光很明亮,然而显得空朦,他的灵魂仿佛融化在了这一片空朦之中。徐景升的询问使他沉默了很久,他不是不愿回答,确实是回答不了。对女人他再没有过去那种自信,他甚至慢慢觉得在过去那些快乐时光中,即使两个女人互相包容,也不等于说他控制了她们,倒有可能相反。这种可能使他更为郁闷,不愿说话。徐景升真真想不到,自己是来找安慰的,却成了送安慰的人。先前顾都看不起他的忧愁,他满心不服,现在既感受了自己冰冷情绪的渐渐解冻,又看到了顾都愈来愈苍白的脸色,以及从他脸上所透视的那颗濒临破碎的灵魂,才知道顾都没说错,原来自己还不算最倒霉。他决定在山上住一晚,跟顾都做一次彻夜长谈,这种充满了青春浪漫气氛的夜晚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经历过了,在这人生困苦的时刻,想必定别有滋味。

    次日,两人一起去拜访了老道,听老道谈了一番玄机妙理。老道能把道德经倒背如流,他认为当今之世唯有自己才是道家的正宗传人,其他道宫道山上的道长道士都是欺世蒙骗之徒。可一天下来,他也没能真正教化两个精神上的穷途末路之人,只是一再说只要多读道德经,必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二十一决裂

    “姐姐,我们谈谈好吗?”

    高青莲提着精制的真皮小黑包刚进湘江舞厅大门,就见旁边横过来一人拦住了去路。定睛一看,只觉头晕脑胀,烦燥无比。盖丽莉对她来说就像一只臭苍蝇,总往她身上叮,赶又赶不走,打又打不死。

    “你要谈什么,我忙得很。”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找你,给我点时间,好吗?”

    听说这是最后一次,高青莲便看了盖一眼,再抬腕看表,克制住厌恶之情,口气生硬地说好吧,这是最后一次,希望你以后知趣点。两人就去了咖啡厅,自然是盖丽莉请客,点了几样高级饮料和糕点,盖丽莉燃起一支烟。高青莲斜着身子靠在高靠背软皮椅子上,看着盖,眼神怨恨而又无奈,一言不发。盖丽莉这样厚脸皮请客,所求之事当然不外还是请高带她进入上等社会,再介绍个男友。一般来说知道对方不愿帮忙,女孩子都会算了,盖丽莉脸皮之所以厚到如此地步,显然是因为看到高青莲跟马克强相好,心理实在不平衡。她觉得高跟自己一样脏,甚至比自己还脏,自己跟男人的关系是周瑜打黄盖的关系,除了不符合社会道德,并不损害他人利益,可高算个什么东西,她因有求于马克强而与他相好,实际就等于出卖**,还背叛了丈夫,道德败坏,性质之恶劣比她的行为严重得多。所以马克强和高青莲对她的鄙视叫她甚是不平,一样的可耻,仅仅因为地位卑下就被人这般轻贱,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再有,她觉得高青莲这个婊子简直可以说忘恩负义,当年如不是我舍身相救,她早被人糟蹋了,早跟我成了一路货色,那她也根本不可能拥有现在这样的生活,说她现在的生活是我赐予的也不为过,婊子居然丝毫不念旧情,是可忍孰不可忍。又想起了高青莲早先对龙海洋的无情,人家那样帮她,她却因一点家庭小矛盾就将人踢出门,真是没心没肺。种种情景加在一起,她觉得实在不能这样算了,让这种应当被唾液淹死的女人平静地过她的快乐生活,既对不起社会,也对不起自己。如果说在风月场混饭吃的女人是社会垃圾,那高青莲一类的女人就是社会毒素。一般垃圾容易被人识别,所以我们被人鄙视,而毒素往往为人忽视,所以她们人模狗样。她虽然改变不了这种现实,可她能改变高青莲的生活,可以叫她身败名裂。汝不仁,休怪我不义。她算看透了,在马克强的教唆下,无论自己怎样低声下气,一切软办法都不可能打动高青莲的心,必须来硬的,必须让她知道不给她盖丽莉一点面子就将付出沉重代价,这样或许才有一点希望。她见高青莲一副等自己摊牌的傲慢的样子,也没马上说话,只是一口接一口抽烟。毕竟高青莲被自己缠得无处躲藏也没说过断交的话,所以要她这会使出杀手锏,似乎有所不忍,需要点时间积累积累勇气。高青莲又看了看表,已到化妆时间。盖丽莉掐灭烟头,又燃了一支,猛吞了几口,终于有了足够的勇气。“姐姐,该说的以前都说过了,现在我请求你做的,还是那件事。”

    高青莲早有准备,立刻接道:“妹妹,休怪姐姐无情,实在是你走错了道,我没法帮你。要打要骂随你便,我只求你打骂过后原谅姐姐,我可以给你嗑头。”

    “你是不是再想想?”

    “毫无必要。”

    “那么....你也休怪妹妹无情,实在是你忘恩负义。”

    “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只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丈夫知道你在外面偷人,你的命运会怎么样?”

    说罢,盖丽莉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烟盒放进皮包,再不看高青莲,清脆地踏着高跟鞋走了。

    高青莲独自坐了5分钟,盖丽莉的这一手她不是没想过,但每次都觉得应该不至于,毕竟只是不愿帮盖,并没做对不起盖的事,现在她才知道盖对自己已经恨到了什么程度。脑子里一下闪现了许多往昔的情景,情同姐妹,浓情蜜意,相依相偎,如今终成云烟,反目为仇,不觉十分悲伤,十分害怕。马克强今天没来,她便在舞会中间休息时给他拨了个电话,说有急事商量。马克强在湘江宾馆的15楼上长期包了一间房,每次来看了高青莲的演出后就在此幽会。这会接了高的电话急忙赶来,高青莲说盖丽莉已经发出威胁,要把他俩的事捅给徐景升,怎么办。让我想一晚。

    第二天他决定先下手,婊子养的婊子,姊归的一只山鸡,到省城来不安分点,竟敢跟老子做对,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界。专门跑了一趟市局,他跟李春生局长私交不错,说有人报告银华夜总会娼妓几乎公开化,影响极坏,要求市局到那去搞一次大扫荡。李春生说行呀,正好弟兄们近来闲着无事,这个月奖金也低,去弄点烟酒钱也好。风卷残云似地卷了一批娼妓,马克强说这些人败坏省城形象,建议李春生把她们关10天半月并加重罚,然后谴送回乡。李春生见马克强如此关心,问他究竟什么意思,他没细说,只以上面的意思搪塞。李春生很知趣,不再打听,只问如有人来说情,想给笔钱了事,你看怎么办。马克强就指着盖丽莉的名字说这个人必须谴返回乡,至于其他人,随你处置。晚上来看心上人,说事办妥了,你放心吧。高青莲眉开眼笑,真行,真有办法。他严肃地问,怎么谢我。她偏着头抿嘴笑,眨眼想了想,等会我要你快活得杀猪似乱叫,信不信。不信。好,你就准备学猪叫吧。

    近来被盖丽莉骚扰得异常烦燥,高青莲现在便感到无比轻松,怎么早没使这一招呢。她妥妥地放了心,相信盖丽莉已经在这个世上消失了。

    二十二败露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弄醒了正享受午觉的徐景升。他带着残留的睡意打开门,一个妖艳女子让他吃了一惊。这女子穿着白背心,酥胸高隆,裸露的膀子白嫩嫩扎眼,下面穿着白色的超短裙,露出比膀子更性感的大腿。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使徐景升只觉头顶冲上一股血,身子似乎摇晃了起来。急稳住,擦亮眼细看,认识。他点点头。盖丽莉露出一种含意模糊的微笑,声音柔柔地问好,再问高青莲在不在。他说学唱歌去了。她就要求进来坐一坐。这个要求大出意外,一时他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盖丽莉穿得不是这么露,他也许不会有什么顾虑,可她这样扎眼,叫他似乎有些为难。问她有什么事。她说进去说。他觉得再不请她进来就太不礼貌了,便让开身子说那就坐下说吧。她从他身边走过时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熏得他心里忽地掠过一点不安。盖丽莉非常放肆,把皮包扔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身子则扔进双人沙发,看了看他,忽然一笑,斜躺在沙发扶手上,把脚上的高跟鞋脱了,将脚搁在茶几边缘,然后手从脑后绕过去,挺起身子,摸到了边上单人沙发上的皮包,拿到胸前打开,从里面摸出一盒万宝路,再用高级防风打火机点燃,吸一口,含在嘴里憋了一下,最后猛地冲站在对面的他喷了出来。喷完又是笑。看着她这一连串精采的性感表演,起初他有点反感,但马上就知道必有原因。

    她左手臂绕到后面兜住后脑勺,跟他对视了一会,用夹着烟的右手指了指对面沙发,你坐呀,站着干什么,是不是被我迷住了。你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没事就不欢迎我。他尴尬地笑了笑,当然不是,但我敢肯定你一定有事,有事就请说,别卖关子。哟,你看你这样子,去照照镜子,正儿八经的,吓死人,别这么严肃嘛,自然点,我既不偷也不抢,更不会吃你,堂堂男子汉,不至于怕成这样吧。徐景升嘴上说不是怕,却早已满脸通红,为了掩饰尴尬,他只得照她说的坐了下来,然而脸上肌肉仍很僵硬,看得出还是紧张。他有着丰富的情场经验,女人在他面前挑逗的样子他见得多了,照理不该有这种表现,显然直觉告诉他尽管盖丽莉举止轻浮,可事情绝不止这么简单。盖丽莉不知廉耻地笑道,在妖艳的女人面前,你都是这样一本正经的吗。徐景升感到体内有了一点反应,但他不敢放任,担心这其中是什么陷阱。没意思的话少说,有事请讲。你真是个好男人,只可惜啊,好男人都是大笨蛋。徐景升便知道她是来跟自己谈高青莲的事的,只是不明白她到底能谈些什么,她跟高青莲关系那么好,应该不会来帮他对付她吧,可看情形,似乎还真有这种可能。他费力地思索其中奥秘,不说话。盖丽莉见这家伙对自己的身体无动于衷,这才有所收敛,把脚从茶几上拿下来,坐直身子,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废话,才直奔主题,问徐景升跟高青莲的关系怎么样,是不是发现了妻子的异常情况。徐景升假装不知。盖丽莉便叹了口气,说你真可怜,老婆在外面有人了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我盖丽莉看不惯这种事,你这顶绿帽子还不知要戴到何年何月。徐景升并不惊讶,现在他最想弄明白的是盖丽莉为什么会这样做,你跟她不是情同姐妹吗。什么情同姐妹,都是假的,高青莲只不过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婊子。徐景升想知道有关忘恩负义的详细情况,盖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丑事告诉他,只绘声绘色地把高马两人偷情的故事说了一遍。

    高青莲下午回来后徐景升根本不动声色,还假惺惺跟她说了几句话。高青莲见丈夫情绪有转好的迹象,心里非常高兴,特意做了几样好菜,自从他打湘西回来,两人第一次吃了一顿气氛融洽的晚饭。饭罢她就高高兴兴地打扮了自己,叫他去舞厅散散心,听听她的歌,老师说我水平大有长进,你去听听,保证吓一跳。不用去我也会吓一跳。她没听出他的话中话,又劝了几句,他仍显得兴趣不大,她这才算了,轻轻松松地出了门,走在路上还蹦了几下,她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和谐的夫妻关系是这样让人愉快。

    虽然做好了离婚准备,好像她也很希望走到这一步,但看起来她觉得自己其实还是有点留恋这个家,毕竟这是稳定生活的保障,而马克强不过一处打尖的驿站,做不得长久打算的。她盘算着晚上回去了要好好伺候伺候老公。不想今晚马克强来了。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显得有点不高兴。可又没办法,只得陪他去了宾馆的包房。

    活一完就走人。打开门,高青莲走在前面,忽听后面的马克强咦了一声,回头一看,见马盯着地上。猩红色的绒毯上有一张四十公分见方的画。马克强急忙弯腰捡起来一看,纸上画着一对滚在一块的**男女,边上还配了首小诗,道是:男人骑马女做鞍,四蹄狂奔好风光;只是蹂躏徐家田,敬请下回换地方。两人急忙退回房里,高青莲脸色煞白,马克强眉头紧锁。糟了,被人发现了,她颤抖地说。马克强到底是官场上练出来的人,老成稳重,叫她别怕,燃起一根烟,想了想,说可能有人想搞讹诈。那怎么办。他说如果这人要钱,迟早会露面的,你不要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两人说了一会话,她想断绝这种关系,他自然不肯,以后我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别受点惊吓就乱了阵脚,没事的,绝对没事。他叫她先走。她就急匆匆坐电梯下来了。她这会的脚步很快,好像急于赶回去,穿过宾馆大厅时没留意四周情况,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亲爱的”。似乎有点耳熟,但她马上认定这是错觉,她不相信这声音是冲自己来的,也不想知道谁在这样叫自己的情人,这种语言在这世道早已失去了肉麻的味道,只相当于一句很普通的叫唤,大街小巷里稍加注意就能听满一耳朵。然而有了第二声,而且很像是冲自己来的。她是想强迫自己欺骗自己的,想强迫自己坚信这声音与已无关,并迅速离开大厅,但她又知道这没意思,如果这声音真与已无关,看一眼并没什么,如与已有关,那就更不应该回避。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循声看去看。边上一条长木椅上坐着一个人,报纸挡住了脸。她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她认识他重叠着的二郎腿,她认识那条灰色的裤子,更认识那双三节头皮鞋。她只觉浑身乏力,好像后脑勺被人轻击了一下。她走近这人。就见报纸像一面花玻璃被人拦腰敲碎了似地倒下来,露出一张笑吟吟的脸:“收到我的贺礼了吗?”

    二十三死亡

    高青莲认识到自己并不像先前想象的那样勇敢,即使偷情事发,她也不想离婚。尽管徐景升并不是理想伴侣,也看清了自己当时嫁他的心理,无非想在城里落个脚而已,但日子过到这份上,她真的很希望跟徐景升白头偕老。前些时候对徐景升有意见只是因为徐总想把自己关在家里,情绪郁闷,故有了马克强的呵护和帮助,又觉得马克强比丈夫本事大多了,便误以为找到了感情归宿。实际上当慢慢习惯了这些事后,扪心自问,即使现在她独身,徐马两人由她选择,她也不会选择马。马年纪太大,几乎可以做父亲,如终身厮守,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快乐。这俩男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正与他们的实际地位相同。初识权力,因为从前没经历过,自然觉得美妙无比,等到时间冲淡了感觉,就知道权力也不是十全十美,与诗歌相比,有利有弊,都是她需要依靠的。就算对权力的依靠更迫切,也不等于就该放弃诗歌,因权力只能用一时,而诗歌能叫她吟诵一生。她觉得最高明的办法是既维持婚姻,又继续跟马克强保持关系。实际上她早开始讨好丈夫,希望恢复以前的感情,只是怕回到老路上去,失去好不容易到手的自由,她才有所克制,有时甚至故意给丈夫脸色。她也曾问过自己能不能快刀斩乱麻,在两个男人之间来个彻底的决断。回答是不能。徐景升关系到她的稳定生活,马克强则关系到她的前途。他俩好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至少暂时不能分割。若论她到底喜欢谁,当然还是丈夫,马克强一身肥肉,摸上去像摸猪膘,那感觉实在说不上有多舒服。原以为在这种三角关系中自己完全能应付自如,把两个男人牢牢抓在手上。现在她的信心崩溃了,徐景升那颗冷酷的心看样子是再捂不热了。她第一次尝到了痛苦的滋味,第一次知道自己对徐景升不完全只是想依靠,实际上确确实实还有那么一点爱,当年她与初恋牛希咬分手时,她的心也没这么痛。为此她甚至有点恨马克强,埋怨他做事像个小青年一样不牢靠,部长简直白当了。马克强平常在她面前总是居高临下,受了这般数落,直瞪着眼发愣,好像不明白这种变化是怎么来的。有一次他不服气,说怎么能全怪我,她当即打断他的话,厉声问他你知道徐景升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事的吗,我告诉你,盖丽莉被谴送回乡后马上就又回了省城,找到徐景升告发了我们,你办事不干净,不怪你怪谁。她现在哪混。她知道她上次被抓是着了你的道,还会把下落告诉我吗,反正她肯定在市里的哪个娱乐场所,这绝对错不了,你一定要彻底收拾她,出这口恶气。这就不好办了,全市大大小小几百家夜总会、歌舞厅和娱乐城,上哪找她。我原来以为你本事挺大的,看来不过如此。事情糟到这一地步,高青莲不能跟丈夫吵,只好把所有气都发在马克强身上。马克强再不敢逞威风,由她发作,挨了不少骂,慢慢消化。

    徐景升死活要离,高青莲死活不同意,夫妻俩僵住了。他现在睡书房,整天昏昏沉沉,这次打击比上次婚姻的打击更大。照理有过失败经验的人承受力应该很强,他也很不满自己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强行振作,但做不到,太苦了。每每想起便满腔愤怒,恨不得斩了那个狗娘养的,恨不得把他们的丑事公之于众。可这等于出自己的丑,也只能恨恨地罢了。为了早日解脱,他不得不寻找自己不能承受的原因,发现原来这跟姿色有关。前妻长相平平,故失去了她不觉遗憾,高青莲美若天仙,任谁有这天仙般的夫人都不会轻言放弃,故当必须放弃的时候,当然不易承受。也不是没想过原谅她的可能,总是被尊严打消了,就好比写诗,别人写过的题材,别人用过的形式,他是坚决不用的。对诗歌尚且有这种独霸之心,何况人乎。

    最后他想用沉重的代价换自由,说只要她同意离,房子、存款全归她。她说我只要人。他说这已经不可能了,我宁愿把自己交给上天,也不会再给你。那我们就泡着吧,看谁泡过谁。他简直不明白,结婚这么容易,离婚却如此之难,从道理上说应该倒过来才对。中国女人呀,真他妈难弄。他也下了决心,那就泡吧。既不吃她做的饭菜,也不与她睡觉,创作是没法搞了,文联里的工作也不想干,每天不是看书就是散步。这一天忽然想起很久没见到顾都了,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一定能互相给予很多的安慰,便又跟上次一样买了酒和牛肉干上了山。

    走到半山腰,看见了一批批下山的游客,他们议论着山上的什么事,从他们脸色看,似乎那事有点可怕。他注意听了一下,竟是在谈论一件杀人案。他心里陡地感到莫名的恐惧,忽然又觉得很好,这种事最刺激人的神经,正好给他消愁解闷。往上走了一段,又了解了一些情况,被杀了三个人,一男二女。他的头一个感觉是这一定是个情杀案,第二个感觉是此事有点怪,怎么好像与自己有关似的。他骂自己太疑神疑鬼,好像经过了家庭变故之后已变得有些草木皆兵,似乎一切都在跟自己过不去。然而又往上走了一段,当他听说三个男女不是他杀,而是内部相残后,他就强烈地觉得自己并非草木皆兵,那感觉像一辆轰鸣而来的火车似的把他头脑冲得乱七八糟。他不愿沿着这感觉去思索,他甚至想假设这感觉跟他听到的那些情况无关。可不行,似乎越是这样,越深入的思索,就越接近事情的真相。他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紧张使他几乎忘了劳累。下山的游客好像都对这事感兴趣,他却有些不感兴趣了。当然不是真的,他只是害怕这种兴趣,怕这种兴趣带给他另一种性质的打击,在目前家庭破裂的情况下,他对不幸事情的承受力几乎已到极限。不管怎么样,他在一步步往上爬。虽仍有树木挡住视线,明知看不到那座山谷却不断把目光投向那个方向,那个山口。现在那个山口好像成了一种关乎他情绪好坏的地方,如果山口处没人,他的焦虑将在瞬间消失干净,并将因之得到更大的轻松甚至是愉快,而若山口处有人,那他将立刻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然后这种悲伤将与他从家里带来的痛苦混合,再后来的情形将怎样,简直不堪设想。妻子已经背叛了他,他真不希望在这节骨眼上最亲密的朋友也离开他,他的心已经脆弱了,受不了重创。这种担忧使他不再向那山谷方向眺望,而是低下头。这是一种类似于掩耳盗铃式的自欺,以为只要看不见,不幸的事就不会发生。不知不觉山雾加重了,看样子似乎很快就将笼罩整座山峰。山雾中有清新气息钻进他的鼻孔,滋润他的心肺,可他一点不觉得舒服,反而感到恶心,仿佛嗅到了血腥味。落叶乱飞,飞出串串细碎的声音,像人的低泣,很叫人伤感。

    终于看到了那处山口。他的害怕成了事实,那里尽是人,有警察把住不让人进,有些好奇心重的青年便悄悄从一处岩石上越过去,想方设法进入山谷。他跌坐于地,酒瓶和牛肉干掉在了地上。酒瓶碎了,清脆的声音向山谷飘去,浓郁的酒香则飘进了山雾中,跟愈来愈重的血腥味融在了一起。那声音是想追问亡灵的苦痛,那酒香则是想探求血腥的意义。可亡灵无语,血腥味惨淡无声,永恒的山峦也陪它们沉默,只有轻轻的风儿,从天边吹来,发出几丝无奈而幽怨的叹息。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从地上起来,慢慢向上爬。山口处的人已经散了,也没有警察守了,便走了进去。那间茅房依旧,在晚风中飘着几缕枯草,附近4、50米的范围内到处可以看到已经凝固变黑的血迹,空中的血腥味浓得几乎令人窒息。三具尸体早被抬走,警察仍在现场勘察,他们把茅房翻得乱七八糟,不知在找什么,煤油灯打翻在地,到处散落着诗稿,有的已被践踏稀烂。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还在这里搜查,徐景升认识他,两人打了个招呼,徐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副局长说顾都活得不耐烦了,用斧头把妻子和英妹姝劈了,自己则吊死在树上,昨天下午的事,今天才被人发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警察们都离开了茅房。徐景升便去云麓宫找老道,他想老道应该知道一些情况。

    老道说虽然我修行多年,老实说这次我并没发现顾都有杀人之心,大概他是诗人,他为了诗在完成一桩上天赋予的任务,道与诗截然不同,所以他的暴虐逃过了我的道目法眼。不过老道还是有些惭愧,话虽如此,毕竟道乃包容万象之物,尤其对善恶本质之透悟为各法各派之学说所不及,而竟未能及时阻止发生在眼皮底下的杀生之罪,实有负于道家之大义,由此观之,人世的修行尚未臻化境,道德经还须日日诵吟、天天研习。徐景升想知道事发前顾都有没有反常言行。没有,反而比平常显得兴奋,老道回答说。徐景升深以为怪,他觉得顾都死前是应该反常的。老道说顾都虽是诗人,但对道家心神向往,又常住山上,与云麓宫仅山谷之隔,更时常和我探讨道家妙义奥理,自然染了几分道气,懂了将欲弱之必欲强之的精玄妙法,化成将欲死之必欲生之的隐术,正因他已明道家法理,所以我以道法参他,却不能参透,正可谓相生相克,呜呼哀哉!徐景升问,这么说他生于道也死于道。老道沉吟片刻,说他生于诗,死于道,再由道化诗,最后以诗入道,他是诗道一体,可谓死得其所,死得其时。

    天很晚了,徐景升心里装着三张死去的熟面孔,有些害怕,不敢独自下山,借谈道为名在山上逗留了一夜。次日上午才下山回到文联,他想今天文联里一定热闹,便来到了文联大楼。碰上的第一个人竟是高青莲,她问他怎么夜不归宿。他恼怒地看着她,说我回不回家关你屁事,我又不要跟你睡觉。夫妻就拌了几句嘴,有人来了,都要面子,各憋一口气分开。不出他所料,平常清静的文联今天来了很多人,都是听了顾都的事后来问情况的。文联主席谭谈昨天专程去了山上,晚上又去顾都的家和顾都妻子家做采访,今天还去了市局,刚回来,了解一些情况,对大家做了详细介绍。顾都的妻子要他离开英妹姝,英妹姝也要他离开他妻子,否则就跟他分手,他一直不同意,希望妻子和英妹姝能互相包容,做了长期的说服工作,但那两个女人死活不答应,近来态度更是一天比一天强硬,妻子已经向法院递了离婚诉状,英妹姝也打点好行李,准备移民澳大利亚,他好像很痛苦,给姐姐写信说命中注定这一关是过不去了,他几乎疯了,动了杀心,前天把两个爱他的女人叫到山上,说是喝分手酒,灌她俩半醉,再两斧子劈了,自已吊死在树上。

    诗人和作家看待此事的态度泾渭分明,诗人都同情理解顾都,作家一致谴责,评论家则有赞有弹。诗人们认为顾都是为了诗歌事业杀人的,因为这能使他的诗传诸后世。作家则认为顾都完全丧心病狂,是一种极端自私的畸形心理,居然异想天开要两个女人共事于他,只要稍有理智就会知道这绝对不可能,猪也比他有头脑。诗人王业宾对作家们的态度非常不满,涨得满脸通红地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诗圣,我相信他比我们在座的每一个诗人都会活得长久。他还不时翻着眼皮遥望天空,好像在向他认为准定已升天堂的顾都之魂行注目礼。他知道他的诗已经写完,再写不出更好的诗,就想对自己的诗来一个总的交代,便选择了这种方式,表面他是为情施暴,实际是为诗添彩,虽残酷,但从诗的角度说无可厚非。作家汪兴邦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鄙夷地说,你这是在为杀人犯辩解,诗人想找死,这是他自己的事,碍不着谁,我不管,但自己死不算,却要拉上两个垫背的,算什么东西;显然他内心深处已产生了他本人无法解决的道德危机,他长期受制于这种危机,逐渐丧失理性,而诗人又是天生的感性强于理性的人,于是就运用诗歌幻想力制造了这么一出悲剧,可恨而且可耻。诗人霍新朋反驳说什么感性强于理性,你根本不了解诗人,你以为诗歌来自幻想就不是现实的吗,诗人确实爱幻想,但他们是靠幻想来表现现实,因为只有这种表现才能使现实更合理更美好,所以诗人其实是最理性的,顾都正是因这种理性才以这种方式解决现实的矛盾。作家武东方说,以前只知政治家最擅长红口白牙说瞎话,今天算开了眼,原来诗人的这种能力丝毫不比政治家差,看来我今后应该对政治家多几分好感。

    双方唇枪舌剑,争论十分激烈。评论家大多打圆场,劝两派别动肝火,活人为死人干仗,值得吗。大概都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所以两派之争平息不下来,只有湘楚出版社的社长扬沙志和副主编黄国华对这种争论毫无兴趣,他俩考虑的事情显然实在得多,对他俩来说,顾都的事情不算悲剧,而是喜剧,又可以让他们捞一把,悄声议论说这家伙的书一定火,得抓紧时间把他所有的作品整理编辑,慢一点就会让人抢先手。黄国华问是不是去找找他家人。扬沙志说不能去,他母亲是个保守的老太太,跟她商量这事,不骂你一顿算客气。那以后她找麻烦怎么办。跟她软磨硬泡,她刚死了儿子,还怕磨不过她。黄国华问谭谈听说顾都一直在写一部名叫《英妹》的小说,有这事吗,写好没有。谭谈说他跟我说过,有这事,也写好了,听说被武汉一家什么出版社拿走了,好像是长江出版社。扬沙志便对黄国华说你赶快去一趟长江出版社,趁他们还不知道顾都出事把书要来,就说顾都委托你去的,想再修改一下,动作要快,今晚就走。王业宾在一旁听到两人对话,讥讽说你们这些出版家就喜欢挣死名人的钱,恶心。关汝屁事,黄国华骂道。当然不关我事,我只是看不惯文人的堕落。你错了,大诗人,我们不是文人,是商人,唯利是图。王业宾说那也应缓一缓,等人家入土为安了再揩油不迟,现在人家尸骨未寒就抢肉吃,说好听点太馋,说不好听点简直没人性。黄国华没好气地说入土为安了揩个屁的油,要吃当然得趁热吃,像你这种不温不火的吃法,出版社都得倒闭,如果我们失了业,今后谁来供养你们这些整天张着嘴要吃要喝的诗人作家,这叫吃死人养活人,懂吗。看来我现在就得立个遗嘱,将来死了,即使让狗叼了,也绝不准你们吃。黄国华愤愤地说你以为自己很值钱是怎的,身上除了骨头,哪有肉,我看即使一条饿坏了的狗也未必会对你有兴趣。评论家康沙首问霍新朋,听说顾都老婆有婚外恋,那人是谁。王业宾被黄国华骂得心里十分恼恨,一时又不知如何回敬,便拿这记者出气,你们记者也是,怎么比出版社的人还无聊,就喜欢打听这种事,然后报道出来,似乎对人家很感兴趣,其实人家的诗从来也不读一行。要介绍他的诗,当然先得介绍其人,有什么错吗。介绍诗就介绍诗嘛,干嘛非得介绍人。为什么不能介绍人。黄国华一旁说风凉话,这还不懂,为尊者讳,为贤者讳,这就是典型的中国文化,有一个最好的例,就是那个大文豪……噢,别说出名字,当心有人跟你没完……,就是他,当年他跟他兄弟住在一起,曾打过弟媳的歪主意,弟媳告发了他,那以后就兄弟反目,一辈子再无往来,这种丑闻,几人知道,几人敢说,在中国,凡是有地位有成就的人犯男女错误,就是风流,就有人用他也是人嘛来把这事一笔勾销,你要揭露真相,他们就对你群起攻之,叫你遗臭万年,可如果凡人犯了男女错误,那就是下流,就是无耻,就是道德败坏,所以,你想介绍顾都的家庭情况,我看趁早灭了这个念头,不然立刻会有铺天盖地的谩骂和批评落在你头上,别看你现在人模狗样,在文坛还算号人物,但怎么挡得住人家的千军万马。王业宾对黄国华怒目圆瞪,恨不得吃了他。黄国华笑道,大诗人息怒,我不是说你,也不敢说你,还望海涵。洪冶刚觉得这股火药味不好闻,急忙驱散,说顾都的诗是近代中国诗歌的最高成就。诗人金学知不太服气,太抬举他了吧,现代诗歌大师不少,顾都顶多其中之一,要说他超出众人之上,我看他还差点。说罢征求徐景升的意见,你说呢。

    徐景升一开始很认真听大家的议论,后来就走了神,又沉浸到沉重而忧伤的遐想中去了。顾都怎么就死了呢,还捎带去了两个无辜的女人。他的妻子,最是一低头的温柔,恰似荷花绽放的寒秋;而英妹姝更如出水芙蓉,光彩照人,有让人无限怜爱的情愁。怎么就去了呢,他竟舍得走,竟如此暴畛天物。扪心自问,我如去天国,绝不会这样自私。心里就是一颤,噢,天啊,怎么这么不吉利,怎么一下想到自己身上来了,我跟他的死毫无关系啊。他不禁在如瀑布一般狂泄的阳光中哆嗦了一阵。思绪飘飘,仿佛在天地间飘浮,仿佛在寻找那3个人,经过两天的飞行,他们这会到达了什么位置呢,月宫,还是玉帝的天庭?他比较相信那两个女人能回归月宫,人世的纯情使她俩具有这种资格,更因为她俩也许本就来自那里。至于他,如果说他能在玉帝庭前高吟美妙的诗篇,他只能半信半疑,因为玉帝可能给她俩放的是下凡游乐的长假,现在他率性而为,擅自带回二女,定惹玉帝生气,多半要将他打下天庭,塞进龌龊的地狱。徐景升的思绪在宇宙间飘荡了一会,没有结果,很不甘心地回到了尘世间。噢,顾都,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你在哪,为何匆匆而去,为何把我孤独留在人世?有人说顾都自私,当时他很恨这样说的人,因为他跟顾都从本质上说是一类,这样说顾,就等于说他。现在他理解并承认了这种评价,顾都的确自私,他俩同病相怜,既然你要回归天国,怎能撇下我,我跟你一样需要回归啊!但能怪人家吗,似乎是不能的,因为好像他曾给过暗示,自己不够敏感,当时没在意。把上次在茅房喝酒消愁时顾都说的话认真回忆了几遍,那话里的玄道和奥妙,以及顾都说话时伤感的表情都越来越清晰地说明他的话是有深意的,是在预示这个悲惨的事件。既然同病相怜,自己应该更能理解、透视顾都的这种心态才对,却连这么一点点的预兆都忽视了,有什么道理怪人家。严格说来,他该深自谴责,不是为能够以顾都为榜样,而是为这件惨事不至于发生。虽然他已经很赞赏顾都的这种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但生命毕竟是最神圣的东西,只要有一点点可能,即使是绝望的人也未必非要将之打碎不可。他把对顾都的埋怨转变成了对自己的责骂。逝者不可追,生者却是能够维持的,如在逝者生前有所警觉,不是更有利于这种维持吗?他的思绪乱得简直不可捉摸,责骂自己一阵后忽然又感到了顾都的可爱和可敬,又承认了顾都的勇敢和自己的怯弱,他觉得人生之勇,莫大于自觉归依天国。他强迫自己去顾都身上吸取勇气,不过这首先大概得弄清顾都如此极端的原因。难道真如他所言,死是一种变种的快乐吗,是蕴藏着诗歌艺术的真谛吗,是能使之尽快抵达诗歌事业的辉煌顶峰吗?也许真的无字诗是真正伟大的诗,但既无字,就更不该有别物,捎带上两位女人算怎么回事。若说女人爱诗人就应该陪诗人走向永恒,那这种游戏倒是值得一玩。可话说回来,他学着玩等于拾人牙慧,最后能跟这个游戏的创造者相提并论吗?不管怎么做都不妥当,他感到顾都凭着这件惊世骇俗的事件,其诗歌事业很快就会把自己的诗歌事业甩在后面,就像其生命一样绝尘而去。如此说来顾都真是聪明绝顶,亏他想得出!他不愿落后,他发誓一定要赶上去,否则很可能成为大家的笑柄,因自从他和顾都出名之后,一直被诗坛视为绝代双娇,始终并驾齐驱。他俩虽友谊深厚,事业上却是互不服气,暗中较劲,如因这种事让顾都领了先,即使人不笑他,他也会自笑。回到家,他急不可耐地把闲置多日的诗稿拿出来重新审视,苦涩地感到以前志得意满的作品变得不忍卒看。这是顾都造成的,是顾都的魂魄在其中起作用。顾都竟然真的像他曾夸下的海口那样,以一种非凡的举动改变了诗的传统写作方法,改变了惯常的审美情趣。这个家伙到底是神是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去天庭或阎王店报了到后又迅速回到人世给予他这种奇妙的启发?难道他现在已身兼二职,做为神,他在另一个世界同他交谈,而做为人,他则以无形的诗歌使他相形见绌?

    二十四悟道

    高青莲早详细了解了顾都事件的前因后果,徐景升仍经常向她讲顾都的事,用极其恐怖的语言和语调描述山谷里那片被鲜血覆盖的惨状。他竭力把自己说成是跟顾都在各方面都很相似的人,暗示他可以做顾都第二,如果她不同意离婚的话。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仍不同意离。苦无良策,他后来干脆直截了当威胁说再不同意就杀了她,然后自杀。她见他凶相毕露,到底有些怕了,开始考虑是不是离了算了。可一跟马克强说,马却坚决不同意。他怕事情闹大徐景升捅出他,眼看正部长罗光滔高升副省长,空出的位置十**归自己坐,如这时闹出丑闻,肯定没戏,他不允许锦绣前程这样给毁掉,要高青莲别任性,只要听他的,他可以给她5万。高青莲经上流社会的熏陶,已经知道了这个阶层的黑暗和无耻,当然不会看不出马克强的自私,很是气愤,指责他只为自己着想,嗬,5万,好大方,但这笔钱再多能抵得了我的命吗。马克强知道不可跟她来硬的,便苦口婆心解劝,消除她对徐景升的惧怕,说徐我了解,他的性格温和,不像顾都那样偏激,也不会那样容易丧失理智,你想嘛,真正想杀人的人哪个会说出来,凡是说出来的都是假的,你别被他吓住了。她说万一呢,万一他说到做到,我冤不冤,那最称你的心是不是。马克强知道老是直来直去难见效,还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便说你再坚持一段时间,就算是为我,冒险熬一熬,等我当了部长再说,怎么样,我敢打赌,以徐景升现在的精神状态,绝不至于真那样,放心吧,亲爱的,信我的绝对没错。实际上高青莲也只是动摇,尚未拿定主意,真要离了,这副身子交给谁,马克强顶多拿去做玩物,就算他愿娶,她还不愿呢,至于再找一个,也不容易,没户口和工作,又是嫁过人的,谁会要。她跟马克强吵主要是恨这老东西干那事就扬眉剑出鞘,而碰到需要负责任时就他妈像只乌**似的缩了回去。平心而论,这老东西不如丈夫,但他怎么能当那么大的官呢,常听人说官场无好人,看来此言不虚。有了这种比较,被丈夫吓出来的动摇就又变得坚定了,就不信,从此学会低眉顺眼的做老婆,会软化不了他,男人都是肉欲的奴隶,这方面多下点功夫,不怕他不死心。把饭菜端到丈夫书桌上,把洗脚水打到丈夫脚下,不管徐景升什么态度,她总是和颜悦色,简直像小媳妇。午夜时分拉上窗帘,只亮一盏小黄灯,赤身**从卫生间出来,躺在沙发上门户洞开,不管他如何冷笑,总是不厌其烦的玩这把戏。他问她知不知羞耻,她坦荡回答,勾引丈夫,何羞之有。她不相信他会始终这样没反应。她不知道自己错了,他确确实实没有一次反应过,她那幽深的门户在他看来早就毫无趣味,比一口破烂的枯井还令他厌恶,他好像从来不知道那原是容留自己身上某个部件的地方,只想用钢笔去彻底戳它个稀巴烂,然后用沙土填埋。之所以想用钢笔捣毁它,是因为钢笔象征着诗,而他是因诗得到它,又因诗失去它。他说的那些杀人的话不完全是吓唬,好几次差点付诸行动。马克强看他看得准,他确实没有顾都偏激,也不那么容易丧失理智。顾都在成为他榜样的同时也给了他教训,换句话说顾都死后留下的恶名使他不敢贸然对高青莲下手,他可不想死后被人那样咒骂。他的恶念越来越黯淡,态度自然越来越软,高青莲看出了他的怯弱,终于相信了马克强的话,在他面前便放肆起来,有时甚至敢对他的固执说几句风凉话。有天她把饭菜端进书房,他气愤得全打翻在地,她也不恼:“行,徐景升,有你的,本事真不小,你就横吧,我要让你这样横一辈子。”他恨不得豁出去不要这张脸算了,揭发她和马克强的丑事,这样应该是离得成的。可他太要面子,只敢想,不敢做,死后别人做他的传记,妻子偷人的丑事将有损他的光辉形象。

    他只能每天晚上伫立阳台凝望苍茫的夜空,看云起云落,星月争辉,心里一遍遍呼唤着隐在重重云雾中的顾都,希望他给予自己力量。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醒来已是上午9点。伸伸懒腰,不禁轻声叫道:“啊,舒服啊,真舒服!”自从湘西归来,大半年了,他一直睡不好,恶梦缠身,上次街上称体重,竟瘦了15斤。今夜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睡得这样熟,还做了个香甜的美梦,身上也没哪个地方酸疼。耳清目明,他看到破窗而入的阳光里亿万颗灰尘在跳七彩舞蹈,它们旋转得那样美丽,富于活力,他羡慕得入了迷,便大口大口呼吸它们,希望它们进入体内后能在他心上继续这样舞蹈,给即将腾飞的心增加一点光亮。与这种舞蹈配合着愉悦他的是一种歌声,熟悉而又陌生,好像来自天边,但他知道没这么远,应该很近。歌声来自阳台,妻子扯着脖子在叫。除了每天学歌,高青莲每天早上还要练嗓子。他说了她好多次,别鬼哭狼嚎,她根本不理会,还说如果他不再提离婚的事,她可以考虑考虑。他有时烦得以被蒙头,不过今天听着似乎没那么烦,好像第一次愿意用比较公平的态度评价她的歌喉,承认经过名师指点,她唱功精进,已非昔日那个跑音跑调的小女子了,还真像那么回事。他不觉叹息,人越坏,却越得意,越舒坦,不知这世道怎么变得这样。他站在客厅四处看了看,忽生怪感,好像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他愣愣地站了很久,既伤感又留恋。突然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低声对自己说:“你悲伤什么,没错呀,这确实不是你的家呀,只是你的一个中转站。你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家,你也不可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这是前生命定,今世没办法改变的。”出了门,上饭店吃了一碗米粉,然后在街上慢慢游逛。来到一家银行前,他走进去,拿出一张4万存折和身份证,要求改户名。银行工作人员严格检查了他的身份证,确信不是假的,问他改什么户名。“徐景升改宋自强。”这是他儿子,以前叫徐自强,后随母姓,叫了这个名。出银行,时近中午,便去清水塘小学,站在校门口,等了一会就看见儿子出来了。他说儿子我们今天好好吃一顿,你想去哪。儿子说想去海鲜馆。他满足了儿子,吃罢把存折交给儿子,要他妥善保管,密码牢记在心,别让母亲知道,长大后自己用。办完这事,他终于放了心,此前他一直很担心这笔钱让高青莲计赚了。去见见谁呢?尘世上的人个个俗不可耐,看着就心烦,他估摸着现在跟那些文坛好友见了面也不会有好心情,还可能更糟,便决定去见见尘世外的人,风驰电掣的上了云麓宫。宫门口老道正跟人讲道,指指点点,好一派仙师风范。老道很快便打发走客人,专门陪他,看了他几眼,忽然眉头紧锁:“你印堂发黑,貌相僵硬,晦气缠身,凶兆明显,今日似有血光之灾。”徐景升心里说你的道行到底还是不深,上次没看出顾都的灾,现在看我也是“似有”,什么“似有”,如你能说“准有”,我倒服你。他说你没看准。老道便带他去三清殿,要他求一卦。他跪下去,对元始天尊嗑了几个头,摇摇竹筒,倒出一支,下下签,却很镇静,递给老道解。“可不是,让我说着了。”老道看着他,他看着老道。“怎么,你好像无所谓?”他说:“我以前说过,喜欢道家思想,取法自然,率性而为。这些签不签的,我不信。”老道说:“所以你有灾祸。我有一法,可救你一命,或者破你一灾,不知尊意如何?”徐景升不管好歹,脸放红光,道家前论经说法:“心灵无灾祸,即使天大的灾祸也奈何不得我,心灵有灾祸,则不论何法均劫数难逃。人可以认识命运,但左右不了命运。哪怕道法齐天,也解不了心结。”老道笑道:“原来先生有心结,难怪道法之物全不放在心上。”其实他来云麓宫本是想听老道**,可不知为何,踏足山峰,看远方云蒸霞蔚,听近处风鸣松涛,忽觉自己跟道家的最高境界,也就是自然之境融合了,便立刻抛弃了那些低层次的尘世缘法,要真正求仙得道,驾云西归。老道虽在山中修练多年,毕竟未至化境,尚有尘根,反而不如这位突然悟得真道的凡夫俗子。他只把徐景升看了个大概,而徐景升倒是窥破并超越了他的平生真学,且其突然练成的仙气已紧紧笼罩了整座云麓宫殿。世事便有这么奇怪,假道成了真道,真道成了假道,假道不假,真道不真,真道有假,假道有真,真道做假,假道化真,真亦假,假亦真,孰真孰假,真假难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若要明白,不要灵魂。

    徐景升请老道陪他在宫内外到处走一走。老道殊觉蹊跷,但因他的真气已被徐的真气制住,所以他意外地变得懵懵懂懂,似乎自打成为世外高人以来第一次碰到了世内高人,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叫他好一阵纳闷,如坠云雾。他站在峰头看着山下像拚图画一样的省城,直问自己,难道在那芸芸众生之中,在那藏污纳垢的场所,亦能修练成道,若如此,那我这山中多年不是白练了吗?徐景升早明白老道心思,知道他尚未清醒,暗暗冷笑,也不去揭破他,照样有说有笑,对这南岳第一宫的巍峨气象赞不绝口。

    山上逗留了3、4个小时,下山时已是暮云飞渡,倦鸟归巢。老道送客一般只出宫门,今天似乎觉得哪不对头,便破天荒送他到了山脚。临别时兀自有很怪的感觉,吞吞吐吐地问他今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笑了笑:“您都看到了,没有呀。”老道又问:“那会不会可能发生什么事?”他依然笑了笑:“这我就不知道了,谁能说得清可能发生什么事,实际上未来都是未知的,所谓先知先觉根本不存在,即使偶尔说中,也是蒙的,换句话说,‘道’是虚幻的。请原谅我的不恭,您的‘道’实际可闻不可知。如果真有什么‘道’,那我敢说我将先于你得之,绝非妄言,今晚您若细观天象,便知我所言不虚。”

    二十五自缢

    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高青莲正吃饭。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她以为他在外面吃过了,哪知他竟去厨房拿了一只碗到客厅盛饭,然后坐在她对面,一筷子扎进菜碗。这可是几个月来的新鲜事,她又惊又喜,觉得强硬了那么久的丈夫到底有点顶不住,开始软化了。她温柔而怜爱地看他扒了几口饭,说妈给我寄了10斤腊肉,自己在山里熏的,比外面店里买的精制腊肉味道好多了,我给你用青椒妙一碗。不用,他很不耐烦地皱眉怒道。话音未落,她却已飘进了厨房。半根烟工夫,香喷喷一碟青椒腊肉就摆在了她面前。你别猫哭老鼠假慈悲,我不吃你这套。吃了还说不吃,睁眼说瞎话,不过我能理解,天天在外面吃,到底不是事,又花钱又不卫生,如果得了传染病,更麻烦,再一个外面的东西哪有家里的东西好吃,今天总算知道了好歹,我想你不会心血来潮,过了这顿还是去餐馆吃吧。我正是心血来潮,这是吃你最后一顿饭。

    她不觉大为失望,开朗的脸色变得阴沉而凝重,甚至有点害怕,因为她觉得既然以后他还是不会吃自己的饭菜,那吃这顿肯定就会有非常重要的原因,显然这个原因不会是好事,倒是很可能对自己更不利。他低头扒饭,显得非常平静,静得让她心里发虚。她怔怔看了他一会,跟他拚不过沉默,就问为什么吃这最后一顿。

    “现在你我之间,除了离婚,还能有什么事?”

    “原来是为这个吃我的饭菜呀....”她气愤地把青椒腊肉从他面前拿开,还做了个夺他碗筷的动作,被他轻轻闪过。“你别吃,吃我的饭菜就不准跟我谈这事。”

    他翻了她一眼,语气沉重又带点严厉地说:“高青莲,我们总不能老这样过下去,总得解决这件事,你应该理智点,拖到最后总得解决,与其拖下去,不如趁早解决,对你我都有好处。”

    “你少废话,我早说过,离婚,门都没有,你趁早死了这个心。”她也严厉地说道。

    他突然眼露凶光盯着她,足足有十秒钟,用最低沉的语调说:“不离,我就杀了你。”

    她笑道:“你说过不止一遍,别说我早听烦了,我想你也应该早说烦了吧,怎么还是喜欢老调重弹。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真想杀我,尽管动手,我宁死也不会同意离。岂有此理,拿不出任何我有外遇的证据却想离婚,说好听点这是疑神疑鬼,说不好听点你是存心想甩了我。我请你再好好想想,法院会相信你吗,妇联会相信你吗?如果你一意孤行,不仅达不到目的,还会戴一顶现代陈世美的帽子,你就等着社会道德的谴责吧!”

    他的脸色现在变化真快,突然又柔和下来,上面写着深刻的无奈和伤感,语调也恢复了正常:“你说得很对,我知道你会这样无耻地跟我耍赖的,也承认你的耍赖会比我的正当要求更容易得到世人的同情和支持。但这并不等于我就束手无策了,如果离婚、杀人的办法行不通,我还有第三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死给你看。”

    她惊跳了一下,她从来没想过他会来这一手。尽管这很出她意料,但她并不怕,因为这伤害不到她什么,充其量不过让她良心有所不安。如果夫妻实在不能重归于好,她倒觉得这不失为一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所以短暂的惊讶过后她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的担心似乎已经不是他会采取什么针对自己的手段了,而是他到底有没有自杀的勇气。但她毕竟良心未泯,暗喜了一阵,扪心自问,她还是不希望他这样做,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另外他如自杀,势必轰动省城,届时人们肯定会有无数的议论,会有人猜测是感情问题导致了他的自杀,社会舆论对自己肯定不利,她可不愿生活在人们的唾液和咒骂声中。她到底还是怕了起来,心里骂道,这家伙怎么总找不到一个让我喜欢的解决办法。“你一定在开玩笑。”

    “是不是开玩笑,你会看到的。”他面无表情,好像内心深处已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完全干涸了。这显然是不祥之兆,她已经从最初听到他说自杀时的暗喜变得惧怕了,她甚至觉得他的自杀会比自己被杀还恐怖。

    “顾都自杀了,你也想自杀,我说你们这些诗人怎么回事,这很好玩是怎么的,是不是自杀就像传染病一样,你也被传染啦?真不理解,活得好好的,无病无灾,却动不动自杀,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好玩的游戏,我陪你玩一玩。”

    “诗人最纯洁,不允许生活中有半点污垢,但这不可能,因为这个世界太肮脏太丑陋,实在逃避不了肮脏和丑陋的包围,他们只好做此无奈之举,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再一个牺牲自己,成全他人,也是一种诗,是诗的最高境界,既然你如此的丑陋并且不可理喻,我只好用这个办法成全你,让你获得完全的自由,让这个丑陋的世界多一个丑陋的人,也可算我对这个世界的贡献,算我做的一首诗。至于说你想陪我玩一玩....首先,自杀是痛苦的权力,你现在这么快乐,所以你根本没有这份权力;但话说回来,像你这种丑陋的人,死亡是你最应该得到的报应,所以你要自杀,也没什么不可,你如真能这样惩罚自己,或许倒能赎一些罪过,到了阴曹地府,说不定阎王爷会念你有悔过之意,免除对你更重的惩罚,也未可知呢。”

    高青莲又好气又想笑,他这段话虽叫她很不痛快,她却从中感到他不像一个想自杀的人,倒放了心,觉得他说自杀也跟说杀人一样不过恫吓之语。又对他解劝了几句,叫他不要胡思乱想,好好活着,爱护生命,爱护这个家,便到了去歌舞厅的时间。她穿戴整齐,急匆匆出门。可走不多远,忽然心里无缘无故一惊,背上掠过一层凉意,不知为何就回头往家张望。只见卧室里射出一束微弱的光,照着阳台上的一个人影。人影一动不动,前面有一个小红点在上下扑闪。她仿佛闻到了一股烟味。奇怪,隔这么远,就算顺风,他吐出的烟气也早消失在了夜空。左右看,也不见抽烟的人。难道是幻觉?却也不像,她认为自己的的确确闻到了烟味,那股冲劲使她甚至想呕吐。出门时的轻松情绪又一下消失了,他刚才说的那些恐怖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她的神经便再次绷紧了。她不得不承认今天跟往常确有些不同,尽管这只是对某种气氛的直观感觉,可它不是闹着玩的,它多半是对现状的一种隐讳反应。再往前走,脚步格外沉重,像灌了铅。她觉得似乎应该回去看看,刚才出门时也许过于匆忙,他可能不高兴了,所以站在阳台抽烟。如果返回去跟他再说几句话,也许既可让他感到自己对他的挂念,也可叫自己心安。然而她到底没回去,这顿晚餐耽误了太多时间,她怕迟到。今晚她就始终被这种情绪左右,七上八上,不知如何是好。在化妆间里她对着镜子长久地自我端详,似乎想看看自己的脸上是不是透出了什么阴晦之气。可她又从不懂什么叫阴晦之气,反而越看越糊涂。后来经理在外面扯着嗓子喊她,才把她从冥想中拉回来,她草草收拾了一下,便急急忙忙地上台了。可想而知,今晚她唱得很不好,几次跑音跑调,该上去的高音也没上去。经理就在下面骂娘,妈拉个逼,这臭娘们一定又是想哪个野老公去了。因知她现在家庭有矛盾,经理倒也理解,没有为难她。半场的时候马克强来了,她看着他,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快。也许应该说两者兼而有之。高兴,是因为想到不管碰到什么麻烦和挫折,有这位强有力的靠山帮忙,凡事都能对付,对未来不必太担心;不快,是因为这家伙只要一来,肯定是想干那种事,可她今晚对家里的那个人牵肠挂肚,实在没心思侍候他。于是她找了机会对他说我今晚很不舒服,头晕脑胀,心烦意乱,饶我这一晚,过几天我加倍侍奉,行吗?马克强说,不行。为什么,高青莲立刻拉下脸,很不高兴,觉得这老东西为了自己的快乐一点不考虑自己的意见。马克强就耐心解释说,我老婆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对我管得很紧,现在我难得出来一趟,既来了就必须有所收获。回去在你老婆那也同样能有所收获嘛。你存心寒碜我是怎的,她那颗老枯树,水干叶落,怎比得你冰玉肌肤。高青莲的脸色就温和了一点,哀求说,求求你,只要你饶一晚,我真烦得很。你烦,我不烦?都烦,互相包容一下嘛,一包容就都不烦了。高青莲磨了半天没效果,只好算了,叹了一口气,趁黑暗旁人看不见,用拳头在他裆里捅了一下,臭卵,不知道哪这么大的骚劲。没奈何,唱完了歌,她只好去了包房,任他折腾了一回,一完事,她就急忙穿衣要走。是不是要赶回去侍候他,剩下的时间全是你们的,这么着急干什么,又没人挡着不许你走。高青莲说,不知为什么,我今晚的感觉很怪,从来没有过,心里总是七上八上,可仔细一想,好像又找不到原因,而越找不原因,这种感觉就越重,我就越担心,还有点害怕,所以我必须尽快赶回去,也许回去了才会安心一点。你们的矛盾是不是升级了。没有。那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所以我想赶快回去呢。一出宾馆,就有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她感觉这股风的力量真大,仿佛要把她推到黑暗中去似的,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她不禁暗骂自己,神经病,自己吓唬自己。但她知道,现在不管是骂自己也好,安慰自己也好,还是对事情做理智地判断也好,全没用,要使自己完全平静,消除这种一直纠缠自己的奇怪感觉,惟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回到家里。

    打开门,一股死一般的寂静的气息扑面而来,叫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她忽然变得格外小心,蹑手蹑脚,好像潜入别人家的一个女贼。客厅里一片光明,十分耀眼。卧室很昏暗,里面的物件仿佛凝固了,被微风吹得轻轻晃动的窗帘更增添了这种凝固感。那几间房子也是同样的情景,一派光明,但是深邃地凝固着,既像她平常熟悉的那些东西,又不太像。光明似乎应该就意味着生气,然而她不敢这样想,相反,她感到愈是如此,愈说明问题严重。此刻在她看来,这几间房的光明加一块也不如书房的一丝亮光,因为在这片光明的照耀下,她看到自己的心仍是一片黑暗,而若书房里能透出一丝亮光,她相信自己肯定会感到无比的振奋,将今晚的阴晦心情一扫而光。可惜,书房的门关着,没有光透出来。她在客厅站了一会,最后决定去推书房的门,立刻她浑身颤栗了起来。她哆哆嗦嗦的将门推开,里面一片漆黑,好像没人,可她分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这股气息说明里面有人。顿时,她全身发软,紧绷的神经好像拉长的橡皮筋突然崩断了一样,心脏便在这瞬间停止了跳动。她看见一张方凳横卧于地,接着看见了一双赤脚。这双脚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悬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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