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荷花香残 > 第三部 着岸

?    十一着岸

    徐景升在诗坛跟顾都齐名。他是衡阳人,省城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早年拜顾都为师,狂热追逐朦胧诗,产生了一些影响便不把顾都放在眼里,狂称自己是中国现代最伟大的诗人,可以拿矛盾文学奖。不知不觉过了而立之年,娶了妻,生了子,沾染了许多庸俗生活的气息,受了一些挫折和排挤,一直被自己视为珍宝的朦胧诗也受了许多批判,便进行了一番深刻的反省,不由得对朦胧诗的信念动摇了,也觉得那种别说别人看不懂,就是自己当时写过当时就看不明白的诗确实有点荒诞,虽是一种流派,但要说多好则未必,毕竟文学不像哲学,应该让人看懂,不然意义何在。便跟顾都就朦胧诗派的诸多问题进行了一番激烈讨论,最后与这种诗派一刀两断,决定走新的诗路。激情减弱,雄心不再,有人问他矛盾文学奖的事,终于知道那是幻想,什么诗呀奖的,全扯蛋,自然才是真才是好。再不敢夸口,诗风变得越来越朴实,清新明快了,通俗了,少了几分深沉,多了几分平淡的睿智,彻底迎合了大众口味,许多诗篇不仅常常被电影电视剧引用,还常常被许多都市少男少女挂在嘴边吟诵,不经意间居然取得了巨大成功。妻子叫宋春丽,年轻时是一个纯得像水晶的女孩,爱诗爱得神魂颠倒,有时整天朗诵古今中外那些华美的篇章,激动得两眼汪汪,恨不得化蝴蝶腾空飞去。一次笔会上认识了徐景升,便不能自持,谈起诗来没完没了,两天不吃饭都不觉饿。那时的他同样很不成熟,神经质,极敏感,整天跟人谈诗,碰上这么一个女孩,自然更是恨不得把心剖开来跟她交流。浪漫情调和对诗的痴迷使他俩迅速结合了。浪漫过后必定是现实,婚前他俩不明白这个道理,等到明白过来,发现这个婚姻竟是一个天真的错误。宋春丽这才知道这个曾让她心醉被她诗化的男人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书生气十足,自私,个性太强,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些曾深深吸引她的性格竟越来越让她讨厌,让她无法容忍。文人最自私,尤以诗人更甚。他要求女人对自己永远崇拜,无条件的服从,故当他发现不是这样后,也变得无法容忍了。这一来离婚自是必然。自私的人其实最没用,女方提的离婚,她本无权要求太多,可最后她不仅占有了他的房子和存款,还把儿子留在身边,一夜之间他输得几乎一无所有。最令他气愤的是她居然还在背后放肆地嘲笑他,说像那种蠢人哪是老娘的对手,我只一根手指头就可以叫他找不着北。他恨得七窍生烟。但烟气过后七窍依然是七窍,拿她没法,只好捂着心口灰溜溜回老屋栖身。亏得祖上留下了这栋楼房,不然名震诗坛的他可能会沦落到露宿街头的地步。在家足不出户,一边反省,一边缓解这份钻心刺骨的痛,将息了大半年,治好伤,再走出去,又是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了。诗人头衔虽是虚名,但对不省世事的女孩子却具有难以估量的吸引力,纵然他是离婚男人,凭着这顶帽子,照样是个情种。一年多来除了文学笔会、研讨会,他基本上就是在扮演这种角色,经常同时跟几个女孩子保持关系,凭着丰富的情场经验和高超的恋爱技巧,他让她们统统看不出破绽。左右逢源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回想过去对一个女人的忠诚,而那个女人到头来还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他就觉今是昨非,实在不明白从前自己怎么那般愚蠢。正当他尽情享受风流快乐的时候,高青莲像片彩云飘进了他的视线,不知为什么,就在那一刻,他彻底否定了继续独身的想法,觉得还是应该有个家。

    他跟老道认识得更早,顾都和老道的认识还是他介绍的。那时他刚刚离婚,觉得人生太没意思,自杀的想法都有,只是一直没胆量实施。有天烦不过,便独自游岳麓山,想那山上有多处悬崖峭壁,去走一遭,说不定什么时候站在哪处悬崖边上,一时有了勇气,纵身一跃,便把事办了。正当他在崖前徘徊时,老道察觉他有轻生倾向,便上前攀谈,施道法将他绝望的心从崖边拉了回来,再经一番点化,终于让他打消了辞世的念头。两人遂成好友,之后他经常去岳麓山拜访老道,谈道论经,辩事明理,获益匪浅,引为知己。后来他还差点被老道彻底感化,入宫信教,只因到底虚荣心重,文学功名要紧,最后还是把穿上身的半边道袍脱了,恢复了世俗的面孔,依然在芸芸众生中不知疲倦地奔波游走,追名逐利。想来他和顾都、高青莲都与老道有关,似乎也是前世的缘分。

    文联舞厅是由工会一间大厅改建的,文联副主席何家明管这一摊子。徐景升便来找何家明,却不说高青莲是顾都介绍给他的,只说她是一个熟人的侄女,长得很漂亮,会唱歌,求他找个临时工作,他就想弄她来舞厅做歌手,问何家明能否帮帮忙。何家明说只要歌唱得好,当然可以,叫他去找工会主席韦宁生。徐景升说我跟此人虽熟,但也只是平常说说闲话而已,不知他到底什么脾性,听说求他办事空手去肯定空手归,有这事吗?何家明笑道,我跟他接触都是公事,不太清楚,你去试试就知道了。他说你帮我说说吧。何家明说这没问题,当即一个电话过去跟韦宁生说了这事,挂了电话冲徐景升一笑,剩下的全看你自己了。他觉得何家明话里有话,似在暗示他最好别空手去。便揣了一条白沙烟去找韦宁生。两人谈了一会,韦宁生问了问高青莲的情况,说话非常客气,并不拒绝帮这个忙,只是说带她来唱唱,如果行,那应该没问题。走时徐景升才把怀里的烟拿出来,说这是高青莲求他办事送的,他不抽烟,就借花献佛吧。韦宁生假意推了一会,最后的表情跟先前有明显变化,行,徐先生,明天带她来,只要唱得好,保证没问题。徐景升就知道他现在的保证才是真的,幸亏舍了这条烟,否则此事肯定吹。走到外面忽然摇了摇头,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我跟高青莲到底什么关系,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赔了一条烟,万一什么事也不成,那这条烟真是自己的笑话。次日韦宁生叫高青莲唱了3首,听罢心想,她这条烟简直送得多余,有这种唱功,什么东西都不来我也要留她,外面请这样的水平我每月至少得付600,现在欺她外乡人,300就能搞定,还是自己钻山打洞送上门的,可怜,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就是这样被人捉弄的。出于这种心理,他怕她抬价,便故意装出一副不甚满意的样子,吞吞吐吐了一会才答应,搞得徐景升心里还有点想法,妈的,拿了老子的东西还这么不痛快。他哪里知道高青莲听说留用她,而且每月300块,高兴得差点晕过去。徐景升不懂外面歌手的行情,原只想舞厅能留用高青莲就谢天谢地,至于报酬他甚至没敢想,无论什么价都能接受,100元一月,怕是得要老天开恩才行,哪知竟这么高,也高兴坏了。两人带着这种愉快心情辞别了韦宁生,一路上老半天都被这出乎意料的大喜事搞得懵懵懂懂,竟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来她到底觉得人家帮了这么大个忙,不能没有一点表示,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徐景升见她态度诚恳,也老实说我同样没想到他会给你开这么高的价。高青莲是个聪明女子,听了这话,忽然想会不会是这个行情呢,韦老板不过照行情开价,也许我根本就没道理为这个价高兴,一时想不明白,就放下了。接着谈住房,他说他家二楼有一间小房子,以前是摆杂物的,有点漏雨,门窗也不牢,他已经跟他老母说过了,老母同意腾出来租给她,问她愿不愿意住。她说有点漏雨呀。小问题,收拾收拾就可以了。便再次去了他家,看了那间小房,在二楼最东侧,与他那间房隔着两间,只有8、9平米,里面弥漫着一股呛鼻的霉味,气息也很潮湿,地板有些都开裂了,窗户没窗钩,门上既无铁扣也无铁锁,到处是灰尘,墙上污迹斑斑,要把它收拾成可以住人的房子,显然不是一件容易事。她面有难色,但已经够麻烦人家了,如果直截了当拂人好意,她觉得不好,便没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头。徐景升知道她不太愿意,也知道要她自己动手肯定收拾不好,他其实很愿意继续帮忙,只是怕自己太热心了,显得居心叵测,故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问她愿不愿意住。两人尴尬地僵了一会,最后还是她鼓起勇气说这房子可能不便住人,他这才顺杆爬,说我来收拾,收拾好了你再看行不行。就这样,这个平常懒得有时母亲叫他吃饭都不愿下楼的男人,怀着一颗悸动的心,开始动手清理这间小房。这个行动叫他母亲没法看懂,一遍遍问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你看这栋老屋年久失修,你们兄弟姐妹一个比一个忙,只想把房卖了换钱,谁也不愿费心怎样把它维修一下,现在你既有这闲心,是不是就来个全面翻修。他冲母亲伸手说,钱呢,一间小房好说,一栋楼可是要钱的事。母亲说大家凑凑不就得了。他说要他们凑,只进不出,您老趁早消了这个念头吧。母亲说我这其实是在为你们打算,修好了也能卖个好价钱。他说那是没谱的事,现在出钱却是实际的损失,他们只看眼前,不管以后,再说破屋有时更值钱,您老以后就别惦记这茬啦。只一天工夫,就把小房收拾得有模有样,高青莲看了后很满意,直说徐老师我怎么感谢您呢。他忙摆手,不必客气,把歌唱好,今后能在城里生存下去,使我不负朋友之托,就是对我的最好感谢。

    这天高青莲从宫里搬出行李,挎着皮包,顾都和英妹姝把她送到山下,挥手离开了岳麓山。她住进徐景升的老屋,徐母请她吃了一顿饭,说这是她多年的规矩,但凡有人租房,都要请人一顿,以示东家的客气。当晚她在他的房里呆了很久,两人天南海北扯了许多闲话,她讲了自己过去的一些事和故乡的山水,他则讲述了自己多年在文坛上拚挣虚名的趣事。谈话非常融洽,在生活上有不少相同的趣味和看法,似乎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时近午夜谈兴仍浓,高青莲实在不想离开,但继续坐下去实在于礼不当,才很不情愿的告辞了。

    舞厅的乐队是文联工会属下的一支乐队,队员全是文联各单位的音乐爱好者,有工人,有编辑,还有一个科级干部,平日常凑在一起演奏,越玩越上瘾,便有那活动能力强的人毛遂自荐当队长,然后四处疏通关系,要文联领导支持,想了不少办法,就正式成立了一支乐队。工会主席平常也爱文艺,受了他们的启发,又见工会活动室多年几乎没有搞过什么娱乐活动,便改成了舞厅,请乐队现场演奏,虽不比外面的正规舞厅,但每晚挣个百八十块没问题,好歹能给大伙谋点福利。男歌手叫陈光,是印刷厂的一名工人,肥头大耳,胸部宽阔,肺活量大,唱歌穿云裂石,可惜没受过专业训练,自己也不太努力,只以唱歌自娱,否则不说当歌唱家,当个流行歌星应该没问题。他跟乐队的配合很默契,本来不需要再排练,因女歌手是新来的,韦宁生便抽了几个晚上一起排练。高青莲和陈光一唱一和,配合的感觉都很不错,几个乐队队员也反映和这位新来的歌手在节奏上没有问题。

    美丽是蜜,男人是蚁,蚁见蜜,笑眯眯。乐队的几个臭男人见了高青莲,几道光一放,个个往上蹦,排练的头一晚她就有应接不暇的感觉。那个当编辑的姓任的家伙稍好一点,大概因为是文人,有贼心无贼胆,只会不时偷偷瞥一眼,顶多再找空腆笑着说几句,无非讨好的意思,说话却正经得趣味全无。其他几个因都是工人,平常跟女同事打情骂俏惯了,在她面前便放肆得就像在一位名妓面前争宠,围着她滴溜溜乱转,仿佛几头饥饿的狼围着好不容易等来的猎物争食,馋相叫她看了又高兴又担心。排练完就有人请她吃夜宵,她委婉地拒绝了,说肚子不饿。在省城生活大半年了,她一直不明白城里人为什么吃了晚饭还要吃夜宵,心里常嘀咕,那能吃得下吗?不过她的适应力很强,既然城里人喜欢这样,自己生活在他们中间,为什么不跟他们学学呢。尤其现在一个人很孤独,去吃点东西也好,不为填肚子,只为听他们说说笑话,混混时间。可再一想,刚刚认识,就接受人家的邀请恐怕于礼不当,显得她这个女孩子太不自重,另外,徐景升的身影这时仿佛出现在眼前,给了她一点束缚。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在徐景升面前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好像她接受他们的邀请会对不住他似的,实际一细想,都哪跟哪的事。她最后还是辞了他们。第二晚照样有邀请,她照样拒绝。他们昨晚很遵重她的拒绝,今晚就变成谴责了,认为她这样做太不够意思,大家都在一支乐队工作,虽然是业余性质,毕竟可以算同事,难道一起吃吃夜宵有什么不妥吗,你是不是有男朋友?没有。那就奇怪了,莫名其妙,吃顿夜宵怎么啦,这么不肯赏脸,别的女孩子巴不得有人请。你一言我一语,她终于知道推是推不掉的,不如痛快答应。之后的几晚排练都是如此,因此回去得很晚。这天将近午夜,她悄悄上楼,忽然楼道上徐景升像鬼影似的出现,把她吓了一跳。他问她是不是现在才排练完。她一直视他为恩人,不想骗他,就老实说跟同事们吃夜宵去了。他们请的客?她一愣,觉得他问得真奇怪,当然是他们请客,我身上就一点散碎银子,难道还敢花钱宵夜不成。

    徐景升感到这个女孩看似文静稳重,实际是个招惹是非的主,既无学历,又出身卑微,自己最好别碰她,便有些后悔,想起为她操的那份心,还有为她送出去的一条烟,不禁想捶脑袋,真是有病,竟起了赶她走的念头。当然,这点阴暗的心思,稍纵即逝。过了一个星期,舞厅即将正式开张,这天下午她跑到他的房间说要请他吃饭,感谢他的帮忙,另外还想请他今晚去舞厅跳舞,为她的第一次演唱捧场。他的头一个反应是:“前天你说连香皂都买不起,现在哪来的钱请我吃饭?”她说今天去拜会了一个姐妹,请她晚上也来捧场,还向她借了100。他本不想去,经不起高青莲再三邀请,只好答应,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吃她一顿也是该的,至于捧场,似乎亦无推辞之理。就随她去了一家中档饭店,后来又见到了她的那个有钱的姐妹。盖丽莉扎着云髻,衣着华贵,项链首饰,浑身散发出都市女孩的风流气息和一阵阵醉人的香味。这个乡下女孩已经完全被都市生活驯化了。徐景升常年混迹于珠光宝气的女孩中间,早看惯了这种妖艳的面孔,又听说盖丽莉是打字员,对她并不反感,不过谈话时她语言的轻浮和身体过于随意的扭动叫他有点不是滋味,倒不是为她,而是为她是高青莲的朋友。但他不愿对这种心情进行过多的分析,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对高青莲的那个意思其实并没有完全消失,似乎一个星期来他对她的淡漠只是假象,似乎他只是为了清除自己的醋意而故意不去注意她,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其实那个想消除而没能消除的念头在心里更沉重了。在盖丽莉妖艳的陪衬下,高青莲所表现出来的纯朴与纯情完全改变了他听说她与同事们吃夜宵时所产生的鄙视心理。他再次清晰地感到高青莲美得简直让人没法忘怀,一个星期来对她的无所谓现在是那样虚假,几乎让自己发笑,多有意思啊,自以为干净的灵魂竟经不起一餐饭菜的诱惑。他觉得自己太没有意志力,想将这短时间内复归的淫欲看成是被收卖的结果。然而,不行,他坚决地告诉自己:这绝不是被收卖。高青莲的一颦一笑以最真实的温情证实着这点。

    这开张的头一晚的确非常热闹,舞厅都快给挤破了。徐景升虽偶尔也跳跳舞,都是在比较高档的舞厅,环境幽雅,参与的男女也多为素质很高的都市中层阶级人士。他对这种嘈杂的场面很不习惯,想找几个熟人说说话似乎都不行。问韦宁生怎样没看见几个文联的人。韦宁生立刻立起眉毛骂了句娘,文化单位的人,又呆又封闭,要他们捧场,你是白指望了。徐景升不愿搭理那些社会上的女子,便坐在一个离乐台很近的地方,喝着茶,听高青莲唱歌。后来盖丽莉在高青莲的授意下邀他共舞,他拒绝了一次,第二次同意了。边跳边聊了几句,知道盖丽莉跟高青莲是最好的朋友,情同姐妹,一起从姊归出来闯世界。舞会结束后高青莲走过来很抱歉地对徐景升说几个乐队同事又要请她吃夜宵,说是纪念今晚的开张,她不能推辞,只好请他先回去,要盖丽莉代送一程。徐景升今晚不仅表现很大度,心里也没结疙瘩,他知道对于乐队来说开张的这一天各位同仁是应该在一起庆祝庆祝的。跟盖丽莉走了一路,最后其实是他送她,他觉得如果照高青莲的意思做,自己这个大老爷们简直不像话。

    他又一次失眠了。从他现在的心情说,过去的一个星期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居然会对她失去兴趣,虽然他已经认识到这不过假象,现在的问题是即使是假象他也觉得难以理解,面对如此美貌,竟能装做无动于衷。他想无论如何应该把她的出现看成是命运的安排,老天不叫我独身,缘何非要做光棍?出身寒微,文化素质偏低,这都不算什么,女子的美貌就是学历,就是高贵,甚至就是财富。他觉得现在应该担心的倒不是她配不配自己的问题,而是她有没有这方面意思的问题。虽然说如今离婚的男人比未婚男人还俏,实际只是对某些女子而言,换句话说具体到某个人,她究竟是不是被包括在这条理论之内,跟这条理论无关,必须和她本人接触或者摊牌之后才能确知。他觉得再不能观望,应该有所行动,否则乐队的那些人可能捷足先登,他是知道都市男人在这方面的厉害的。直接表露当然不行,请她吃饭委婉地谈一谈似乎也不好,面对窘境,他诗人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写首诗给她,因为自己的诗人身份,这不仅显得很自然,也可免去她的尴尬,无论愿不愿意,回应起来也容易得多。一般下午没事她有时会到他房间来坐一坐,聊天,看书看报,很随便。第二天她又来了,特地来向昨晚没有陪他回来一事道歉,然后坐着谈了谈昨晚的舞会,问他觉得怎么样。他说:“不怎么样,一回来我就写了首诗,可以表达我在舞会上的感受,你想不想看看?”她说想,就接过他的诗稿读道:

    昏暗光线中

    恍然进入阎王店

    被那闷雷似声音搞得

    心烦意乱

    这样坐立不安

    奇怪的服装和摇摆

    我以为自己是个异类

    却听到一个声音说非也

    蓦然看见那双黑而亮的眼

    仿佛告诉我这其实是神仙洞府

    噢,神仙洞府

    我的情

    你是否明白

    因为你的存在

    我才甘愿在此独自伤怀?

    读罢她久久不语。感觉如何?她抿着嘴笑,没感觉。他耸了耸肩,一摊手,太遗憾了,这么好的诗,居然没感觉。心里难免酸酸的,甚至有一丁点微痛,问自己是不是太自做多情。她把诗稿折起拆开,拆开折起,走时说这诗送给我吧。他这才感觉好过了点,觉得刚才的伤感未免性急了点,忽一拍脑门,再叭的给了自己一耳光,自骂道:“你这个蠢货,女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心里早愿意了,嘴上却总是说得很生硬,亏得你还是在女孩子堆里纵横驰骋多年的将军,真是枉为情场高手!”

    这个晚上高青莲10点半就回来了,显然没去吃夜宵。徐景升在房里听见她的高跟鞋声,心里很舒坦,但不知道是没人请她吃,还是她拒绝吃,又免不得胡乱猜想,一会认为应该是前一种,一会认为肯定是后一种,搞得自己心绪不宁,便鼓起勇气,何不去弄清楚,似这样自我骚扰,实在蠢不可及。高青莲没关门就在房里脱外套卸装,他直觉这个门是专给自己留的,或者说是在召唤自己,心里便又添了一分甜蜜。他装做偶尔经过的样子推门进来,咦了一声,今晚怎么回来这么早,没去吃夜宵。她面对镜子双手在头上捣鼓着,听见问话,扭过头来,嘴里咬着一根发卡,含糊地说晚餐吃多了,现在根本吃不进。然后拿下发卡,声音立刻变得清晰悦耳,夜宵其实没什么意思,前几天只是因为别人太客气,不好推辞,吃了几次。她解释得这样详细,反叫他有点不自在,因为这像是他在跟她计较这种事似的,大老爷们,又跟她没有密切关系,如果让她这样猜疑自己,实在有点没面子。他站在房里再不知说什么,正想退出去,她却叫他坐,他这才觉得自然了点,坐在了一张木椅上。她把头发散下来,松松拢好,橡皮筋箍住,然后走过去把半掩的门关好,显然她很欢迎他的到来。两人说起了闲话,他问她在乐队干得怎么样,是不是已经有了歌星的感觉,平常吃饭开销大不大,等等。她温柔地详尽做答。不知不觉他露出了疲倦之色,她就问他是不是工作很劳累。不,工作不累,但心累。这是诗的语言,她不懂,不过朦朦胧胧似也能品出一点味道,说你为什么不找些消谴呢。他心里觉得好笑,这用得着你教吗,表面却装出呆板的样子说不知道什么事好消谴。她说你可以去我们舞厅跳跳舞嘛,既健身,又打发时间,一举两得。他说门票太贵。她说文联的人去不要门票,你知道的呀。他当即窘得脸发烧,犯这么大的错误,可见他对她确是动了感情,做为情场高手却被搞得心慌了。慌乱中他只能顺水推舟,哦,我忘了,一直把你们舞厅当成是外面社会上的舞厅,那好,有时间我去走一走。出于大老爷们的尊严,他原想拖一两个星期再去舞厅,哪知拖到第三天晚上就实在顶不住了,并不是对她的**不可遏止,而是对她的想念难以自持。扔下书,穿了一件灰蓝色的老式褂子,信步走到了舞厅。高青莲见了他非常高兴,从乐台上小燕子似地扑下来,请他坐在离乐台最近的沙发上,又叫服务部给他免费泡了杯茶,陪他说了一会话,直到陈光歌毕,她才匆匆上台接歌。他请了两位陌生女子跳舞,后来觉得无趣,一直坐着,直到散场,看见乐台上一片混乱,都是熟人,他不好意思去和高青莲说话,便独自走了,哪知不过一箭之地,后面就传来了高青莲的叫唤声:“徐老师,等一下!”

    这个晚上吊起了他的胃口,他发现这种不上档次的舞厅里有一种高档舞厅里没有的独特气氛,带点辣劲和火气,细品起来,别有趣味,他甚至觉得现在即使没有她的魅力,他也不再会对这种舞厅抱着过去那种鄙视的看法了。他知道如果天天光临舞厅会惹人闲话,应该有所克制,可做不到,首先是实在不愿拒绝她的邀请,其次是呆在家里骚动得简直没法平静,直围着沙发转圈,像头发情的驴,只有去舞厅才会安静点。

    “怎么,大诗人,对这小妞有意思?”韦宁生有天来舞厅视察工作,听乐队的人说徐景升几乎每晚在舞厅泡,跟高青莲关系暧昧,上前来开口便这样问。

    徐景升自然一口否认,说她是朋友侄女,我岂能有这份心思。韦宁生当然不信:“朋友的侄女不是更合适嘛,显得更亲近。喂,兄弟,这小妞长得真是没得说,也很容易上手,玩玩确实不错。”

    他心里很不舒服,什么,容易上手,难道她很风骚吗?他觉得这韦宁生居心不良,肯定是嫉妒他跟她的关系,故意这样说,表面撮合,实是拆散之意。他倒不气,这种嫉妒心理虽说阴暗,其实也可以说正常,如果自己处在对方的位置上,肯定也难免酸溜溜。他知道韦宁生的话是有代表性的,那些乐队队员也并不是没有过这一类的话,只是隐讳一些罢了。他早从他们眼里看出了对自己的敌意,此前一直有些小心翼翼,韦宁生的话使他忽然感到头顶冲血,受了刺激,徒生亢奋之气,不怀好意想拆散我们,我倒偏要弄她。原来还有点遮遮掩掩,现在全不管了,跟高青莲大胆说笑,每次散场不再先走,而是等她收拾好了一起离去。这晚回来走到半道他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请她吃夜宵,她挑着眉看了他一眼,点头嗯了一声,很爽快,可马上就给他泼了点凉水:“你知道吗,现在乐队的人都在议论我们?”

    “没什么奇怪的,我早知道会这样。”其实他心里格登了一下,但表面装做不在乎的样子。他知道同事的议论对她肯定有压力,如果自己再对这事表现得很不安,那就有可能使她更加慎重地考虑他俩的关系。拿眼下来说,即使他这样装着,也并没有彻底解除她淡淡的忧虑,她仍带着压抑的心情用一种含糊的口气跟他讨论这事。他知道应该迅速扭转她这种心理,拖下去最坏事,便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怕别人的议论,是不是要他从今往后别去舞厅了。这开宗明义的办法果然好,趁她现在犹豫不决迅速消除了她的后顾之忧,她急忙解释说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喜欢他们议论,所以跟他说这个。他进一步探听虚实,开玩笑地说你的同事们好像还喜欢围着你转,你应该对他们很有好感吧。她立刻瞪大了眼看着他,高声嚷道,哪有的事呀,我其实很反感他们,他们根本不是尊重我,而是调戏我,我只因要在乐队唱下去才容忍了他们,不为这碗饭,早打发他们了,再说他们一个个不是胡子拉碴就是歪瓜裂枣,让人反胃。扑通,他心说,老子真掉进蜜罐里去了。便借力打力,顺势而为,这么说,我不使你反胃罗?她抿着嘴嘻嘻:“你当然不会啦....”有点嗲声嗲气,“你有恩于我,高青莲可不是忘恩负义的女孩!”

    这一晚两人的交谈更为融洽,双方都觉得有点像相爱了一两年的恋人。然而在行动方面,这种感觉却一点找不到。他是情场高手,极有经验,认为对付这种女孩子必须有耐心,虽然感觉很好,毕竟认识的时间短,还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再说慢工出细活,才见情趣,吃东西不要图饱,应讲究味道。他以为自己能克制是高明的表现,哪知实际做了傻瓜。在岳麓山上,高青莲经历了那场以纯**之欢构建的短暂而甜蜜的爱情后,就对爱情这个神圣的字眼渐渐麻木了,认识到再甜蜜的爱情也离不开一个俗,后来又被老道点化了一番,对生活理解得更为深刻,原来一切都是虚空虚无,既如此,便应随遇而安,随机而变,随情而发。见到徐景升,了解了他情况,最初的尴尬很快过去后,她就对他有了一份心,倒对他的这种慢腾腾勾兑法不感兴趣,只不过到底是女孩子,想纵情寻欢,有意无胆,顶多偶尔扬眉闪眼,挑逗一下,争奈这位陷在自己一惯的爱情法则中轻易不肯早过界,被抽得痒痒的反而更有拉长战线之意,叫她哭笑不得。她每每看着他那谨慎小心的样子,好像生怕哪句话哪个动作不得体让她甩头而去,就暗暗笑他呆,直说是情场高手,我看简直就是初学者。

    两人交往越来越大方,不再避嫌,有晚高青莲唱得身子发热,便把外套脱了,塞在他怀里,大家就知道他俩的事成了。乐队队员平常虽也能跟徐景升开开玩笑,因大多是工人,跟他毕竟不是一道,见他独占鳌头,有些气不平,对他不像以前客气,眼里话里都是敌意,她面前更是夹枪带棒的说话,对他一损再损,把他的风流逸事全抖落出来,甚至明确告诉她徐景升对她绝不是真的,无非玩玩而已,就像他一惯的作为那样。这些家伙本就蠢,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再加嫉妒心重,更是糊涂得厉害,哪里知道自己做过了,反而引起了她的反感。她跟牛希咬同居过一段时间,虽然没领证,但无名有实,早把自己看成是情场上的过来人,根本不觉得找个离婚男人有什么,现在见大家一心只想拆散她和徐景升,又添了几分恼怒,便愈发向徐景升靠近,对他们则一天天疏远了。有一次他们又你一言我一语的当面议论,她实在忿不过,便扬眉瞪眼地说:“你们这些人才真是的,多管闲事,我跟他怎么样用得着你们操心吗?他风流,意思是说你们很正经罗,可我看你们比他还....那个,见了女孩就鼻歪眼斜,像从来没见过似的往上凑,比他差远了。就算他风流,至少他还懂得礼貌分寸,可你们懂吗,像一只只没吸过血的蚊子,老在人家边上嗡嗡叫,烦得死人,自己却还不知道。你们说他这不是那不行,他再不行,比你们都强,你们无非能吹拉弹唱,但真正入得了道吗,永远只能在这种舞厅挣几两碎银子,给情人买只戒指一万个舍不得。人家好歹有名有姓,算个才子,随随便便写几行诗就抵得上你们干几个晚上的活。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资格老是这样贬低人家,也不惦量惦量自己,算什么....真是好笑!”粉脸带怒,眉眼凝怨。

    那几个家伙听得一肚子酸水,咕嘟咕嘟,却吐不出来,只吐得出舌头,原还想嘲笑她几句,到底觉得没意思,算了吧,艳福不该自己,再嫉恨也是徒劳,人家爱谁谁,何必呢。乐队队长平素很少调戏高青莲,等她走后就讥笑这些家伙:“嗯,知道厉害了吧,癞蛤蟆想天鹅肉!我就知道这种妞儿不是为我们准备的,根本不去动这心思,但凡有一点希望,老子早上了,轮得到你们这些猪头狗脑!”

    跟同事闹了这一场,高青莲的心绪变得糟透了,希望徐景升来看看自己,不巧徐景升却在这时候去株洲参加一位好友的作品研讨会,一天一晚不见人,叫她顺不过这口气。第二天躲在房里闷了一天,晚上都不打算去舞厅了。那乐队队长也想到了这一点,舞会即将开始还不见她人影,便骑着摩托风驰电掣地来请她,安慰了她几句,说专程接她来的。她真想犯倔脾气,辞职不干,可生存问题毕竟不是儿戏,这么好个工作可不是随便就找得到的,再说辞了后似乎也对不起徐景升,便硬着头皮跟队长走了。

    后来高青莲跟徐景升说了自己在乐队里的处境,说他们老是调戏她,出言不逊,真不想干了。徐景升早料到会出这种问题,但来得这么快还是很出意外。看她愁眉不展,他真想说那就别干了,我另给你找个工作,可他知道自己能赖,这次帮她搞到这份工作纯属机缘凑巧,再想这种好事,绝非易事,要她辞了,今后怎么办呢,这是一个非常具体的难题。要说把她放家里,他养她,倒是没问题,可他俩之间就算有了什么默契,毕竟感情方面的事还没明着谈过一次,突然说养她的话,不清不白,无名无分,怕是会吓着她。沉默半天,拿不出好办法,只能劝她再安心干段时间。

    他想培训她打字,只要她掌握了这门技艺,那他的门路就广了,随便就能给她找到这方面的工作,待遇比唱歌还好。她说只想唱歌,学打字,还不如要了我的命。这话叫他心里甚是不爽,他要教她打字的意思是不想她在娱乐圈混,她却这态度,显见一点不懂他的心,生了一回闷气,只得罢了。有时想起来也觉得好笑,还没跟她怎么的呢,却已吃了不少醋,就好像战斗还没打响就吃了自己人误发的枪子,细品一下,自己都吓一跳,似乎已经五味俱全。他对她是真心的,所以近来完全变了,不再到处寻花问柳,整天想着她,像老驴推磨一样磨着自己的感情,只等着磨成粉末,磨出春情的一切韵味,再将她一把拿下。对以前的几个相好,他现在能躲就躲,躲不过就虚与委蛇,如不幸把事做到了床边,他竟能强撑着抗住艳花花的肉的诱惑,扛着一杆枪去楼下撒泡尿,再上去就有了送客的勇气。他倒不是真的想痛改前非,只因高青莲就住在隔壁,如闹出动静,那跟她就肯定没戏了。她们好不纳闷,千里挑一的花痴儿怎么三天不见就变花呆啦!都是都市女孩,人实在,性解放,这单生意不成,我再吆喝,俏花儿难道还怕无枝可依?故缠他的女孩虽多,麻烦却少,他一撒缰,那头便立刻撒欢奔出老远,便是他再想追都追不上。剪去了旧时的烂叶枯草,剩下光秃秃一根棍儿,只等嫁接新枝叶,徐景升只觉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久违了的青春活力,仿佛回到了10年前,再次沉浸到了跟妻子热恋的那种感觉中。论学历和出身,他过去的所有女朋友都比高青莲高,有的甚至是文学硕士,在文坛已小有名气,但她们的吸引力却不如她,真是怪事。不过细想又觉不怪,男人爱女人爱的实际就是**,只要**温香可人,其他都可忽略不记。尽管他现在连她的手都没拉一下,但她的美貌已向他明明白白预示她的**是他经历过的所有**都没法比的。别看他在她面前有时故做庄重,实际那个精神的他早已跪了下去,掀起了她的石榴裙,吻起了她的彩色裙边。他现在等待的就是一个最佳的求婚时机。在这种等待中他可能万万想不到,自己对求婚方式的精心设计在她看来却只是一个最简单的手续问题。她已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只要他一声令下,就立刻献上身子。她现在不懂的是他为什么迟迟不动手,有时竟还埋怨自己,给的暗示太少,他又是个诗人,当然不会像一般人那样粗野行事。要她再明确地挑逗他,她又觉得不妥,因那有可能被他贱看。这样一来,反而连暗示都不给了,越来越故做正经,偶尔听到他的一两句风话,竟会立起眉毛给一张冰似的脸。他先是一惊,莫非情况有变?马上又坦然下来,知道这小蹄子跟自己一样在做戏呢。不免有点失落,觉得自己玩得太正了,拖延快乐时刻的到来似乎并非他的初衷。不过事情已然这样,那就听其自然吧,也没什么不好,就像一壶茶,泡得越久,味道越浓,喝起来才更滋肝润肺、泌心养神。

    十二结婚

    本来徐景升是有名的好色之徒,大情种,玩个把女孩不叫新闻,这回不同,高青莲美貌惊人,又没学历文化,两人的身份地位相差太大,所以他在舞厅里泡女歌手一事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文联,接着又在省文坛传开了,甚至京城文坛外省文坛上也有人听说了此事,打电话向熟人探听消息。徐景升非常恼火,不是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而是为大家都传他玩人家女孩,可实际情况是他打一开始就想娶她,且求婚已经得到她的首肯,只等着去办登记手续。文坛上的同事朋友议论纷纷,都说他这回犯了傻气,竟然跟一个黑户口的歌手好。亲戚们见了面不等他多解释就话里话外的骂他,堂堂名振三湘的诗人不好跟一个来历不明、文化程度很低的女孩交往吧。他简直不知该如何解释,因为他知道站在他们的角度上,在没有见识高青莲美貌的情况下确实不太容易理解,他相信随着见到她的人越来越多,这些议论会慢慢消失的。本来应该清静一些,实际仍麻烦不断,当高青莲美貌的名声渐渐传开后,很多人都慕名而来,舞厅的生意变得出奇的好,虽大多数人只为一睹芳容,也不乏好色淫邪之徒,见果然名不虚传,便想把她从徐景升手上抢走。高青莲不堪骚扰之苦,要徐景升天天晚上接送。即便如此仍退不走那些有掠美之心的恶棍。徐景升感到事情严重了,特别是看到舞厅里已经出现了几个大老板的身影,他简直有四面楚歌之感,感到长此以往不是自己脑袋上被人拍一砖头,就是眼睁睁看着高青莲被人用钱买走,他是非常清楚省城恶势力和有钱阶级是如何掠夺社会的美色资源的,好几个文坛朋友就曾深受其害。不行,我开掘的矿藏,绝不允许他人侵占。他对高青莲讲述了恶势力的可怕,要她辞了舞厅工作,在给她找到新的工作之前他负责她的日常生活。她起初有点不愿,唱歌好好的,已经渐有歌星感觉,突然不干,实在可惜,但想到那些泼皮无赖的骚扰,知道徐景升没办法跟他们做对,只好答应了他。他告诉母亲要娶高青莲,想让她今后在家搭餐,母亲见儿子又有了归宿,自无不允之理。

    徐景升闲来无事喜欢画点画,造诣虽不能跟诗上的造诣比,但有行家说水平拿得出手,凭他诗名,画一幅送人,其价值却也不输真行家的东西。早说好要画画高青莲,她也非常乐意,这天两人呆在家里,便了却这桩心愿。突然顾都来访,她急忙穿好衣服,他开门迎接好朋友。顾都一脸的不高兴,问怎么磨蹭这么久,是不是我打扰了你们。两人忙赔不是。顾都自从上山后,轻易不下山,所以徐景升便很自然地问他有什么事没有,却问得顾都好不烦恼,绷着脸说你这是不是非得有事才能来。徐景升和高青莲都看出他情绪不对,凭是多么轻言细语的问题,到了他那回过来的准定是火辣辣爆裂的话语,猜想他可能碰到了很不顺心的事。说了一会话,果然,他慢慢道出了来意,山上的事惹他烦,故下山散心。

    徐景升说:“隐士超然物外,与世无争,还有烦心事,这我可从没听说过。”

    顾都翻了他一眼:“事情不能说绝对嘛,隐士不管多隐,毕竟还有七情六欲,如果心里干净得一点**都没有,那不是隐士,而是神仙,就像山上的老道,老实说我还没修练到那一步。”

    “到底怎么啦?”

    “嗨,她们俩个在山上吵架。”

    既然是散心来,肯定一时走不了,虽搅了徐景升和高青莲的兴致,但两人非但没意见,反而很高兴。他跟顾都有一年多没见面,至于她,更是对顾都的事情感兴趣,以前听徐说过不少顾都跟他的两个女人的事,感觉总很朦胧肤浅,一直想再跟他说说话,进一步深入了解了解他。徐景升便带着她打的请顾都去玉楼东喝酒。这是省城最富盛名的湘菜馆,历史悠久,本省无人不知。最初坐落在省城中心五一广场的东南角,后来在城东城西开有分店,听说还想把分店办到京城去。牌子响,店子老,菜肴的品种和味道也确为潇湘一道,到了长沙,不去玉楼东算是白来。顾都最喜欢这家店,从前在此遍尝湘菜美味,百吃不厌,现在心绪不佳,肯定最想念这个地方,做为多年朋友,徐景升当然很清楚他这份心思。落坐后要了几个名菜,点了一瓶湘泉,给高青莲叫了两罐高级饮料,3人细嚼慢饮。顾都近来不再非文学不谈,家庭矛盾,妻妾纠葛,严重扰乱了他的心智和情趣,有时还会故意找些庸俗的话题消愁解闷。高青莲一旁很安静地听着,他们不理她就不说话,只笑,要么莫名其妙地笑,要么陪他们笑,似乎她很懂这个道理,即自己的笑能使他们的交谈更融洽,同时也能更好地证明自己的存在。做为陪衬,没有比她更合格的了,她是一个最典型的不懂陪衬的重要性却做得最好的女子。一般来说,这种女子在社交生活中最能充分表现自己的价值,并且最容易达到自己的目的。许久,她喝光了两罐饮料,他们的酒也喝得差不多,3人似乎已意兴阑珊,忽然,大厅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笑声,炸雷似的,震得她耳鼓麻,往左看,却听见右边叭的一声,徐景升立刻嚷嚷开了。再看过来,旁边出现了一个彪形大汉,虎背熊腰,一脸的肥肉,圆滚滚的肚子几乎贴着徐景升的后腰,一手搭着徐的肩头,笑眯眯看看徐,看看顾都,再瞥瞥高青莲。

    “真巧,俩大诗人也在这消谴,还有一个小姐,是谁的相好呢?”

    顾都说:“你就关心这种事!我跟你说,这是高小姐,咱徐哥的未婚妻,你可别乱写一气,说咱徐哥怎么样怎么样!”

    大汉说:“噢,这位就是那位文坛上盛传的徐先生的女朋友吧,都说她美丽如花,果然名不虚传。你这人就是不讨人喜欢,把老子说成什么人啦,老子又不是娱记,从来就不写这种事,更别说乱写!你不是当隐士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滚滚红尘之中,看来说到底还是个俗人。”这几句讥讽搞得顾都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回敬几句,一时找不到攻击目标,梗着脖子硬撑。

    这人叫余昆仑,是省城《文论周报》的记者,半文半痞,喜欢骗吃骗喝,为正经文人不齿。徐景升因他曾写过几篇赞美他诗集的文章,对他倒颇有好感,便请他坐,喝几口。余昆仑指着远处的一桌人说在那边已跟人喝了半斤,再不行了。徐景升哪管这么多,以你的酒量,一斤也不在话下,半斤算什么,也好意思说。余昆仑便半推半就坐了,说酒确实不想喝了,说说话吧。一双眼睛又在高青莲身上扫了一遍,忽然亮闪闪地说:“兄弟,她有点像宋祖英,你发现了吗?”顾都就说我早说了,可他就是不信。徐景升便盯着情人看了看,仍摇摇头,我怎么一点不觉得。余昆仑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可能你一直把她当西施了,所以没发现。”

    顾都说:“宋祖英就是当代西施呀,按理他不该看不出来,只能说他也许被她迷了心窍,只想着爱,其他的一概不知。”

    余昆仑和顾都就这个话题拿徐景升开了半天玩笑,把个一旁的高青莲臊得红了脸,心里虽觉甜蜜,却也难免有腻味的感觉。

    余昆仑说:“真不明白,怎么很多美人都产自小地方,像她,来自王昭君的故乡,宋祖英也是小地方人,什么道理?”

    顾都说:“这是因为大城市的脂粉气太重,污染了女孩子身上清新脱俗的气质,稍微有点漂亮,就难免妖艳,所以美不起来。”

    徐景升不愿意老谈这个话题,便叉开问余昆仑:“听说上次在作协召开的新时期文学研讨会上吵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噢,文坛上这么大件事你都不知道!看来你真是掉进了爱河,老兄,悠着点,女人是把杀人刀。”

    “这么说你老婆是把杀人刀,她怎么没把你杀死?”高青莲忽然问余昆仑

    3个男人先是一愣,接着一齐哄笑,笑得酒气熏天。余昆仑摇头脑袋赞叹说:“好厉害好厉害!”

    徐景升收敛了笑,要余昆仑还是正经谈谈文坛上的那件大事。直说不喝酒的余昆仑这时似乎下意识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怎么回事呢,是这样的:张实文近来发表了一篇文章,批评现在的作家精神贫乏、堕落....”徐景升打断说:“张实文是不是那个被人封为什么‘后主’的人?”“对,他是省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副教授,年纪不大,30出头,大前年跟韩哨宫放对,两人就三四十年代的文学应在中国文坛占一个怎样的地位问题进行了一番激烈较量,影响虽不大,但文坛上都知道了他这一号,这事你应该清楚呀!后来他沉默了一段时间,据说专门去充了一点电,现在又不甘寂寞,再次向文坛发难。他认为80年代的文学整体上很幼稚,不值一提,惹得韩哨宫一伙人很不高兴,双方都有一个山头,自然大打嘴仗,最后还拍了桌子。嗨,一场好戏,热闹极了,我眼福不浅,正好赶上。你们没看到实在可惜,真精彩啊,一生难得一见。”

    徐问:“这个张实文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老跟文坛过不去?”

    顾都不屑地说:“还不是吃饱了撑的,这些文学评论家就这德性,看不得文坛风平浪静,看不得作家诗人的风光,逮着机会就下绊。你要小心,千万别得罪他们,弄不好一家伙搞到你头上,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余昆仑说:“不能一概而论,这只是个别现象,不能把这盆脏水泼到所有评论家身上,就像作家诗人的自我炒作一样,也是个别现象,如果说所有作家诗人都是这样的,你服气吗?”

    顾都乜斜着眼看着余说:“点了你的穴,急了是不是?”

    余立刻瞪眼搞高了嗓门:“什么,点我的穴,老子又没跟谁过不去,怎么叫点我的穴?”

    徐景升叉开他们问:“后来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总不会散会后双方互相拥抱,一笑泯恩仇吧!听说都在组织人马写文章,要把这场笔墨官司打下去,等着瞧吧,好戏在后头。我看他们这梁子结得死,没得解,除非动用法律的手段。”

    顾都直说无聊。余昆仑便讥笑他:“那是,都无聊,文坛上像你这样又清又纯的人实在太少啦!”

    徐景升说:“诗坛无是非,幸亏我们是诗人。”

    “幸亏?啧啧啧!”余昆仑剥了一只大红虾的壳,把大筒白嫩嫩的虾肉送进嘴里,嚼一嚼,咂着嘴说,“你们这种诗人,生活在象牙塔里,不知道其实这正是你们的悲哀....”鼓着腮帮子先含糊了几句,慢慢语句才清晰。“没人找你们的碴说明什么?说明你们无人喝彩无人关注,好生想想是不是这理?花了那么多心血写出来的东西,投放到市场,原指望它产生影响,哪知却无声无息,既换不了几个银子,也不能抚慰孤寂的灵魂,不是悲哀是什么?如果是我,宁愿被人骂个体无完肤,也不愿别人对我不理不睬。”

    顾都一脸鄙夷说:“典型的卑鄙文人的逻辑!”

    “哼,现在的文坛,就跟《红楼梦》的大观园一样,要说有谁干净,恐怕只有门前那两只石狮子。”说着嘿嘿笑,“也许你俩就是那两只石狮子。”

    顾都厌恶地白了余昆仑一眼,徐景升却不生气,平静地说:“当石狮子也没什么不好。”余昆仑想反驳,忽然看了看高青莲,大概觉得不便当她的面说,便咽了回去。顾都和余昆仑以前有过一面之交,今天见面本还有点兴奋,无意闹别扭,但不知先前哪句话不对路,言来语去,几乎在每一个问题上都意见相悖,都要进行一番争论。徐景升在思想上跟顾都相通,因不想得罪余昆仑,便没有参予两人的争论,还不时调解矛盾。他希望余多讲讲文坛新闻,有助消食,这般公鸡斗架,伤情伤神,百弊无益。

    这晚顾都不想回去,就在原先高青莲租住的房里暂住了一晚。枕头上高青莲跟徐景升谈顾都的事,说她一万个不理解,顾都的妻子怎么直到现在才跟英妹姝闹,还不是为英妹姝伴着顾都,只是为昨天她去探望顾都想住一宿,英妹姝不肯相让之事,至于英妹姝,同样令人费解,明知顾都有妻儿,自己又是黄花女子,却甘愿守着他隐居。徐景升说我也有点不明白,这顾都也许会什么魔法,迷了两个女人的心窍。高青莲说不可能,他那文质彬彬的样子,能懂魔法,中魔倒差不多。他的魔法不是别的,其实就是诗,你不知道,对许多女孩子来说,诗人本身就是诗,而她们又是那样痴迷诗,自然就痴迷诗人。有些女孩子痴迷诗人,确实不假,但不至于痴迷到跟别人共享诗人吧,再说他的妻子已过了痴迷诗人的年纪,她不该还痴迷呀,退一步说就算还痴迷,她再怎么不应该容忍别人抢夺自己的丈夫,太不合情理了,在小说里也许可以看到,现实生活中无论如何不可能。这不是让你搞分析判断,什么可能不可能的,这是事实。所以我认为那两个女人疯了,至少神经有问题,绝对有问题,她们没问题那就是我有问题。徐景升在黑暗中看了高青莲一眼,紧紧搂着她,深沉而舒缓地说:

    “你不知道,每一个诗人都是有这种幻想的,而诗人又是最能把幻想现实化的人。有些人不同意这种观点,认为诗人最无能最没用。老实说这种看法没错,我为什么又这样说呢,实际上这是问题的两个方面,我谈的是一个与诗人的本质最相近的方面,而持有这种‘诗人无能’观点的人谈的则是一个离他们最近的方面。诗人的每一个毛孔都透出诗的气质,他必须理想化,有时候并非他的理智不能教他现实,而是他的感情过于充沛,他没办法不去理想化,否则他会被那充沛的感情憋死。我经常想如果说诗人有魔法的话,那必然是他的这种感情,因为它不仅完全支配了自己,也通过自己对感情的无条件服从而支配了跟他接触的人,尤其是与他非常亲近的女人。你也许不相信,但我敢说从诗人每一个毛孔里透出来的气质又几乎毫无遗漏地透进了所有与他亲近的女人体内。也许这种气质绝大部分最后都被女人现实的**消耗掉了,但肯定有小部分发挥了作用,因此,受到这种作用的人就会不可避免地成为这种气质的奴隶。显然,顾都的妻子和英妹姝就是中了这种魔法。也许在她们看来,顾都已不单纯是一个个体化的诗人,还是一个魔化的诗人,所以她们长期认为在魔法面前她们没有争夺的权力,必须互相包容。你要知道人其实是一种最可怜的动物,因为他们太容易被思想左右了,即使是思想家,好像他是思想的主宰,实际也是思想的奴隶,他跟普通人的区别在于除了受制于思想,他不再受制于他人他物,而普通人则不仅受思想的控制,还无法摆脱他人的影响。诗人当然不是思想家,可从性质上说却相差无几,都是用愉悦他人灵魂的办法达到支配他人的目的,只是愉悦的手段不一样罢了。顾都的聪明之处是他能够给他的诗注入一种纯精神性的东西,而这种东西的表现形式又与诗密不可分,就使他的诗在诗意之外还具备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既来自他的独特人格,也来自他行为古怪的生活方式,所以当这一切融为一体之后,沉浸在这些诗化之物中的女子就不可避免做了他的俘虏,不仅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试想属于身体的部分怎么能离开本体呢,这样一来,你能在一夫多妻制消失近半个世纪后又看到两女共一夫的怪事也就不足为奇了。顾都是奇独的,他的妻子和英妹姝也是奇独的,虽然这种奇独已经延续了一年,但我早就感到它不可能一直延续下去,因为诗人的魔法毕竟力量有限,不可能长期蛊惑人心,两个女人终有一天会在这魔法的感情中苏醒,到那时剩下的必定就是一场感情战争。”

    “你跟他谈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在他中邪的时候怎么能跟他谈这个问题,弄不好他认为我嫉妒他,反而伤友情。要妥善处理这事只能看他自己,处理得好,可以博个天下风流名,羡煞世间男人,处理不好,结果就难说了。”

    她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一遍遍的叹息,只觉不可思议。瞪着眼看黑暗中的天花板,忽然把刚刚睡着的他摇醒,问:“他是诗人,你也是诗人,你会不会跟他一样,以后也找个情人,还要我接受她?”

    他自然一口否认,她却不信,说诗人可能都是这德性。他说:“虽然都是诗人,但诗人跟诗人并不一样,他是朦胧派领袖,我是通俗派领袖。朦胧派诗人往往容易患这种精神狂想症,如果我还在朦胧派里混,你这样说我倒是有道理,但以我现在的身份,这种猜疑对我简直就是莫大的耻辱,等于骂我放下通俗派的领袖不当,却去给朦胧派跑腿当差,噢,我不至于这样低智商吧?”

    “为什么通俗派诗人就不会这样做?”

    “这还不明白,你别以为所谓通俗就是纯指诗,其实它也反映了诗人的人生态度,既然是通俗,当然就要遵守一切世俗的法则。一夫一妻制是不是世俗的法则?是的吧,所以我当然就会遵守它,很难想象一个不遵守这种法则的人能当上通俗派的领袖。听懂了吗,放心了吧!”

    她依然瞪着眼睛,他的话在她心上轻轻飘过,她不知道自已是不是相信了他,她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问题并不这样简单,那最让自己牵挂的问题明着是问他,实际并不完全冲他去的。

    家人都希望徐景升尽早把高青莲娶过门,尤其老母亲,催了他好几次。徐景升征求高青莲的意见,她说一切由他做主。离婚一年多,他一直过得很快活,本来看淡了家庭生活,无意续弦,哪知老天不答应,偏要送他这个尤物,叫他实在没法继续单过。原还有个想法,想把自己的诗歌事业好好设计一下,读读书,充充电,反省反省过去,总结总结得失,再动笔时必须使自己更上一层楼。现在却顾不得了,钱最要紧,而要有钱,是非利用自己的诗名不可的。这才知道离婚时自己太蠢,也不知那会怎么想的,竟把所有的东西全给了那个臭娘们,闪得眼下不得不把自己一直视为生命的诗歌事业糟蹋一番。坐在书桌前,叹息不已,翻出一些扔在纸篓里的旧作,耐着性子读一遍,实在提不起劲,也不知怎么这么巧,每当这时高青莲温香的**就闪了过来,做蛇状的扭捏,似乎就有了动力,跟这具**比,诗歌算什么,便挥笔开刀,对旧作增删、润色、修饰、加工,勉强弄个够发表的水平,不半月便合成一集,交给潇湘出版社,说是最新力作。主编虽是行家,却囿于其鼎鼎大名,也没细心分辨,随便看了看就付梓了,知道以他的名气,这部诗集肯定赚钱。果然,一上市便被抢购一空,紧接着就来了二版合同。评论界除了几篇祝贺的文章,几乎没有涉及诗集艺术成就的文字。虽无人喝彩,他十分满意,因为他原以为像这等随便弄出来的诗集是一定会遭到某些权威的猛烈批判的。正暗自得意,不料一人背后杀来,动静之大,简直惊心动魄。他新近从文联分了一套三居室,装修好已搬了进去,这天早上正抱着高青莲做梦呢,忽被一阵猛烈的擂鼓般敲门声吵醒,以为天塌了,吓得穿着裤衩把门打开,就见顾都怒气冲冲一脚闯了进来,满脸通红,眼眶布满血丝,样子可怕之极,指着他鼻子劈头盖脸一通臭骂。听了半天他才明白顾都是骂他不该用这么低劣的诗集蒙骗读者。“不就是想结婚没钱吗,可以找人借呀,跟我说一声,10万8万没办法,1万2万还是拿得出的,犯得着这样干!你这个王八蛋,我以前以为你是一个真诗人呢,哪知也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家伙,真是看走了眼!你知道你这是干什么吗?这叫饮鸩止渴,自掘坟墓,这本诗集使你自降三级,现在你连诗人这个称号都不配。”顾都看见卧室里高青莲拥着毛毯睁着惊恐的大眼往这边张望,火气更盛,指着她说:“无非就是一具**嘛,为了她把自己一辈子的事业赔进去,我真是万万想不到你会愚蠢到这种地步....”足足骂了10分钟,搞得左邻右居都在偷窥。徐景升被骂得龟孙子似的,顾都早走了,他还站在客厅发愣。高青莲把他拖回床上,问顾都是不是发了神经病。他老半天才挤出一句:“他就这德性。”又愣了一会,挤出第二句:“也许他说得对。”高青莲不高兴了:“什么,说得对,你是不是后悔啦?”“两码事。”

    他这会真希望世上有后悔药卖,一定用这部诗集挣的钱去买,再搭点银两也愿意。事已至此,无法改变,只好叹口气,人一辈子,糊涂易,聪明难。不过有高青莲的**垫底,要说多悔也未必,无非是让从前对诗歌事业的纯洁感情骚扰了一回而已。

    说话要扯结婚证,高青莲一万个不愿回乡,这时也没辙了,只得硬着头皮打点返家行李。徐景升想陪她去,她知道父亲绝对不会接受他,他去了事情更难办,只要他陪着坐车送到宜昌,然后独自下了一艘去重庆的客轮,耳畔响着断续的呜呜笛鸣,在细碎凄惨的江涛声中进了三峡。到了姊归县城,先去见了哥哥,问父亲现在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高坚说父亲什么脾性你不知道,虽然过去了两年多,但那事根本没完,你只要在家一现身,准定打你个半死。不至于吧,她几乎要哭出来。当然,打个半死说过分了,但一顿笋子炒肉绝对少不了。她沉吟半天,咬着牙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办法,反正他养的女儿,他想怎么样全由他,这个家门我是非进不可。高坚就埋怨她两年多来也不写封信,你在长沙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她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了他。高坚说你怎么找了个离了婚的男人,父亲那里更不可能通过了。她说:“哥,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吧,两年多来,我强烈感受到了城乡生活的差距,跟城里比,我们县城简直只能算穷乡僻壤。我发誓一定要在城里呆下去,绝不再回来。而像我这种女孩,在城里一没户口,二没文凭,三没半个亲朋好友,要在那永远呆下去,除了嫁人,没有别的办法。要说对我感兴趣的城里人还真不少,但真正愿意娶我并且又让我满意的城里人却不多。城里人从骨子里鄙视乡里人,别以为我是县城人,在他们眼里,县城人也是乡下人。所以对我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嫁徐景升这种有身份有地位的离婚男人。对他来说,因为离过婚,要想娶很好的城里姑娘不可能,所以我就成了他最合适的对象。我并没有上城里人的当,是经过再三考虑才走出这一步的,我看准了,这是我现在能得到的最好结果。我已铁了心,你别再劝我,如果你还像以前那样喜欢我这个妹妹就帮我去过父亲那一关。妹妹把你的几千块钱搞没了,实在对不起你....”他急忙挥手打掉她的话,什么钱不钱的,今后不许再提这茬。“妹妹我今后但凡有点出息,一定好好报答哥哥。”高坚很了解这个妹妹的倔脾气,再听了这段肺腑之言,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便说好,我支持你,但要我帮你过父亲的关,我也没什么好办法,是死是活,看你的命....不过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在去见父母之前你先去开结婚证明,不然的话父亲肯定会跟办事处打招呼,不许他们开证明,那你一万年也嫁不了徐景升。高青莲连夸哥哥想得周到,照计行事。然后在这个黄昏推开了家门。

    老家伙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抽得她转了个圈,跌坐于地。

    她的那间小房子现在被他父亲称为临时监狱,他认为她这两年多的外出应该享受这种待遇。他锁着小房,掌管着钥匙,警告老婆如果放她出来就打死她。她的小房窗外是一道很深的小沟,对娇弱的她来说从窗口跳下去逃走的办法是行不通的,现在唯一能救她的只有高坚。高坚多少有些害怕,但还是打算救她,而且必须赶快,因为时间拖久了父亲一旦见到办事处的人,知道她已办到了证明,回来收缴,那她即使逃走了也没用,她将永远不可能嫁做城里妇。他承认妹妹说得对,应该去城里定居,只有在那里才能过上真正美好的生活。这天从邻居那里借了一支木梯,趟着臭水沟把梯子架在她的窗下,把她救走了。父亲以为此事是她的哪个好友干的,也没追究,只说我没养这么个女儿。

    十三婚礼

    徐景升结头道婚时还是朦胧诗派一分子,清高得总觉得自己是泰山顶上一颗傲雪凝霜的青松,灵魂简直一尘不染,像结婚这种大事,别说要他摆酒请客,就是知己的祝贺他都不喜欢,只带着妻子外出饱览了一番锦绣河山。可如今的他已完全变了个人,简言之,俗了。他不愿随便办这道婚,一因自己已下决心跟高青莲白头到老,不隆重点对不起人,二因高青莲不愿嫁得平平淡淡。便在小天鹅酒家摆了30桌,大宴宾朋。来客都是文坛政坛有头有脸的人物,个个趾高气扬的祝贺,给足了他面子。他一文弱书生,虽有点酒量,只能对付一般宴会,要把这场面扛下来,便是酒罐也不容易,就轰轰烈烈地醉了一回,让人抬进了洞房。一觉醒来,门窗紧闭的卧室里竟一屋子的烟,听到外面客厅人声鼎沸。似乎不知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妻子从外面进来,带进一股风和浓郁的香气,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今天娶亲。醉酒前他看妻子好像没感觉,不知为何这会看却觉得妻子格外美,水汪汪的眼,红扑扑的脸,圆溜溜的脖,白嫩嫩的胸,他恍然觉得一个仙女来他这落户了。就知道了今晚之所以满堂嘉宾,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的美,新婚闹房并不新鲜,这么多人闹,显见客人们是想再欣赏欣赏她。生了一点醋意,更多的还是感到骄傲,绝色难求,归我所有,说到嫉妒,那应是别人的事。高青莲给他泡了一杯酽茶,喝下后完全清醒了,便出来陪客人。对他出版劣质诗集始终耿耿于怀的顾都到底碍不过朋友情份,露了个脸,送了一幅墨宝,向省城一位名家求的,山水画,青天,山林,一枝树上两花燕,不停叽咕,愁眉不展,舞着羽毛滴血,那羽毛像一柄弯刀,闪着落日前惨白的光,一缕苍烟在这景象中徐徐上升,融化在苍茫暮色之中。顾都要求画两只欢快的燕,画家满口应承,却不知为何弄成这模样,他当时甚是不快,画家说再画一幅,他却又说算了,心里一直有种异样感,担心新郎不喜欢。哪知徐景升异常高兴,直说好,根本没嗅出画里的晦气。请顾都坐会,顾都还在为他的诗集生气,哪有心思坐,绷着脸向新娘子道了个喜,拂袖而去。高青莲盯着他的背影说:“他究竟是来道喜的还是来添堵的?”徐景升却答非所问:“他送的礼最重。”几个喜欢写无聊小文章的文人嚷嚷着要给新人玩游戏,什么骑马、按铃、咬苹果、唱歌、讲笑话等等。徐景升不愿玩,又不好一口回绝,便左推右挡。也有正经文人,看不惯这套庸俗的闹房文化,替徐遮挡,只要新娘子唱首歌算了。

    母亲心疼女儿,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女儿有什么错,跟老头子吵了一架,带着儿子来参加婚礼。龙海洋也跟着来了,送了一份重礼,眼里闪着泪光说祝你幸福。高青莲从他眼里看出他依然爱着自己,既感动又无奈,便捏着他的手说下辈子吧,下辈子我还你这份情。他说如果需要还,那我根本不会给。她只觉惭愧,在他面前第一次感到自己有点下贱,第一次有种不配他的感觉。大喜之日,还是别想这种伤感事吧,拉着他叫上哥哥,再跟他俩找了两个客人,让他们凑一桌打麻将。

    她这屋转转,那房看看,很想做一个礼仪周到、说话得体的新娘子。大家肯定会在背后品头论足的,她不想让人说徐景升的新婚妻子是个美丽的傻女人。可是她发现到处是像箭一般扎在脸上的光,或躲躲闪闪,或专注热烈,直搞得她浑身不自在,本没经验,更显尴尬,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有时连走路站立都不知用什么姿式好。徐景升当然最清楚她现在的窘境,便要她别老是去招呼别人,坐着,问什么答什么,不问就微笑保持沉默,这样最好,才是最给我挣脸的好妻子。她便很听话地坐在了沙发上,听四周的那些文人墨客海阔天空乱扯。最烦的就是那些仿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王小波算什么作家,他只是一个文学上的小偷,憋脚的小偷,三部什么时代,简直一文不值,可竟有人吹捧他是大师,作品是千古之谜,哼,他是大师,那我是什么,我难道不如他。文学堕落到这一步,实在让人愤慨。一个叼着烟的大胖子,神情激动,嘴角不断吐出白沫,好像一个疯子正犯病。不可否认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有她的价值,问题是高估了,最不可思议的是把她的糟粕当精华,如此发展情况确实堪忧,应该有人出来说话,把这股盲目崇拜拉美文学的风气压下去,否则我们又要走一段弯路。可惜中国文坛无权威,都是外国文学闹的,兴起一种主义,总是批判者少追随者多,真不知中国文学何时才会有自己的尊严。大家便互相推举,你名气大,该你向魔幻现实主义发难。唉哟你别谦虚,你名气不比我小,还是该你上。都不愿当魔幻现实主义崇拜者们的枪下之鬼,狗日的魔幻现实主义,怎么回事,突然之间就成气候了,就像当年的小日本,我们还以为它仍是我们的学生呢,却一场海战打得我们落花流水。看来抗击外侮不能单单指军事上,文学上思想上亦是如此,尤其现在,更为必要。叹息声此起彼伏。唉,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并非不想去文坛翻江倒海,但到底有什么意思呢,劳神费力不讨好,那些拉美迷已中了邪,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说得清醒的,惹身麻烦不说,最后还是一桩无头公案,有这精力,不如埋头写几本书出来,用事实教训他们。天啊,你们竟这样贬低王小波。看见没有,不等发难,拉美迷就已经上门找碴了。岂敢找碴,只是求教,他可是被文坛捧起来的。别说什么文坛,这些年文坛的热闹事还少吗,尽是一些牛鬼蛇神的表演,生旦净末丑,不请自道,厚着脸皮挤上文坛玩一把,女人自暴性史,三张论战,流氓文学,二王官司,剽窃公案,意识流,颠覆,解构,等等等等,你争我夺,为了出名,为了在文学大庙占一张位子,吃一盘冷猪肉,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亲戚朋友齐上阵,不打个头破血流,拚个鱼死网破绝不罢休。不管大师小师,个个竖起自己的旗帜,土匪恶霸,贫下中农,抡起锄头就造反,占据山寨敢称王。看情形这种大乱局面还将持续下去,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一个文坛真龙天子,江山一统,四海归心。为什么三百六十行,就文学这行这么容易出一些名不符实的家伙。因为文学受到意识形态、思想道德、艺术趣味、传统文化、民族性格和国家概念等诸多因素的影响,要成为文学行家,首先必须在这些方面具有深邃的洞察力,就算具备了,也未必就一定能看准看清,因为要证明你看准看清了同样还得利用上面的那些因素,那也就是说用不确定的东西证明不确定的东西,好比站在摇晃的船上瞄准一个摇晃的目标,枪法再好也没用,所以即使你是神枪手,在这种场合,跟一些臭枪法混在一起比赛,可以说你跟他们根本毫无区别,自然就鱼目混珠了,美丑不分了,黑白颠倒了,是非混淆了,大师变小师了,蠢才变天才了。有个女作家最活跃,是一个高挑个的美人,长发披肩,黛眉杏眼,樱桃小嘴,身材匀称修长,瓜子脸上有狐媚之气,其实人并不妖冶,只因常写浪荡淫秽的故事,所以沾染了一些淫气。都爱跟她说话,时不时甜言蜜语,称她是美人作家,哪知人家却不买帐,直言最烦这个称号,好像我先是美人,然后才是作家,可实际上我当作家跟我的美根本没关系,狗男人自高自大,就是不尊重女人。她喜欢写黄色的东西,有人问她怎么在这方面比男作家还大胆。她说什么大胆,这是写人性的需要,否则就写不深刻。其实我们也不反对你写,只是不明白怎么女作家只在书上当荡妇,生活中却把贞洁看得重呢,倒过来多好啊,既可免去许多批评,也不会亏负这天赋美色。想得美。离婚两年了,一直这样闲着不太好吧,也该找根水管浇灌浇灌,否则怎么丰收,老晒着,干了就没用了,荒废了如此肥沃的土地,多可惜呀。宁愿晒干也不给你们浇灌。男人们便叫了起来,为什么,都是作家,这么看不起同行。声音酸酸的,神情也是酸的。我还就是看不起你们,男人一有才,那方面功夫就有缺陷,浇灌像搔痒,还没浇透呢,却已经没水了,让人干着急,好比搭个大台子,却只唱一出短戏,谁耐烦跟你泡。那你喜欢跟谁泡。彪形大汉,家伙一拿出来,小钢炮似的,那威风,那架式,让人看着就醉,过瘾,刺激,一炮打来,叫你血肉横飞,挺尸荒野,天高云淡,狂风劲吹,噢,魂儿都融化了。男人面面相觑,自惭形秽,原是挑逗她,反而被羞辱了,再不敢放肆....

    高青莲万分惊讶,没想到这些人模狗样的男女竟如此轻浮,语言虽然文雅,内容却跟山夫村姑的对骂无异。原来还怕徐景升看不起自己的唱歌出身,现在从他们身上感到徐景升不会好到哪去,如果自己不在,他肯定一样说话,说不定劲头更足,便把内心的一点自卑彻底清扫了,什么作家诗人,归根结底也是俗人。

    不断有人来贺喜,大多是一般货色,真正的贵客得数这时进门的这位。他约45岁,中等个,显得壮实;有点秃,但头发梳理得很好,抹了摩丝;眉毛很黑,三角形状,眉角朝太阳穴斜顶过去,即使他闭着眼,看上去都像在生气;眼眶深凹,一对黑珠子在里面不停闪动,显出中年人的机智和沉稳;鼻骨倒一斜溜的很高,鼻尖却蹋了一点,有点像狗鼻,因此他的神情给人一种嗅觉很灵的感觉;嘴唇阔大,地包天下巴,圆滚滚脖子,肥厚的胸脯,无需做作,随便那么一挺就能给人趾高气扬的感觉。他叫马克强,是省宣传部副部长,迈着八字步,派头十足,一看就知是个在官场打磨多年的人精。余昆仑跟在他身后,像马屁精,中午他吃徐景升的酒,这会才出现,显然是专陪马克强来的,既讨好了部长又给新郎官一个人情,真正好算计。一进门他就喊:“贵人到,新郎新娘接驾。”因马克强管文教,这些作协会员都认识,便七嘴八舌冲他热情地打招呼。徐景升正在里间看人打牌,听见喊声忙跑了出来。马克强点着他说不够意思,这么大的喜事也不给个信。徐景升虽认识马克强,但交往不多,也不对脾气,所以婚宴没请马,这时见到他很是意外,便有些感激,连连赔礼,把妻子叫来做介绍。高青莲听说是省里的大部长,因从前见过的大干部最大不过处长,这会连升几级,好像把她的头都升晕了,心想我这老公还真是个人物,竟能使大部长来贺喜,看来没嫁错人。她把最甜蜜的微笑送给马克强。马克强也冲她微笑着,还点了几下头,连说了几声好:“都说徐先生讨了个人人羡慕的太太,我以为他们不过随便说说而已,现在才知果然是人人羡慕。”说罢就跟高青莲握手。高青莲从他的手劲上感到他的手掌肉很厚,质感很软,有点像握一团绒毛。她有些奇怪,这种感觉一般只出现在女孩子手上,怎么会出自一个中年男人之手呢。正疑惑,忽觉那团绒毛突然紧缩起来,把自己的手越包越深,以至她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力,仿佛要把自己的手吸进去似的。她脑子嗡了一声,眼前有点发黑,人几乎晃了晃。不过这种晃非常细微,旁边的人肉眼根本看不出,更不能通过这种晃动看出她内心的变化。究竟她心里有什么变化,其实她也不知道,来不及去细思,只想知道那股吸力什么时候消失。简直不可理解,她怎么会对那股力这样害怕,照说那股力与她毫无关系,她应该坦然处之才对。她当然不可能知道,实际上那股力已经在她深邃的精神中开辟了一片更为光明的世界,正是对这一点的朦胧感觉使她有点害怕。

    马克强跟徐景升说了几句话,发现了那女作家,就扔下他,涎皮赖脸地挨上去套近乎。有人翻着白眼暗地骂他,整个一好色之徒,看见漂亮女人就往上凑,这种人居然当部长,莫玷污了文教事业。什么莫玷污,早就玷污了,等你来说,夜班车都赶不上。过了一会,马克强忽然又回过头搭理徐景升,问了一下他的创作情况,徐便说要送他一本新出的诗集,叫高青莲去取。高青莲取来双手递给马克强,两人对视了一眼,他忽然叫了一声,说还没敬新郎新娘酒的,直叫拿酒来。徐景升虽刚刚酒醒,但这会喝一两并没问题,便爽快地陪马克强喝了。高青莲却极力推辞,可这哪成,人家这杯酒实际专冲你的,没你他半滴酒都嫌多呢。马克强一叠声地嚷:“看不起马克强是不是?老实告诉你,这杯酒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痛快喝了,什么事也没有,不然我记你一辈子。”徐景升知道妻子不胜酒力,可面前是部长大人,不敢抗命,便无奈地看着妻子,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高青莲便假意推辞,然后自然是跟马克强喝了。马克强喝完高兴地在徐景升的肩膀拍了一掌,震得徐猛打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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