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邂逅
枯水季节,江中的桃花岛又裸露了出来。傍晚时分,郊野送来细微的秋风,几缕炊烟如灰色的缎带,一路摇摇摆摆地上去,缓缓融化在半空。天气渐冷,黄昏的湘江又有了一番新的景致,仿佛一幅着色凝重的水墨画,是一种极致的静态之美。牌楼口的闲人没有往日多,几拨人很快就给清寒的天气催了回去。喜欢这种天气的人大多生活不甚如意,日子过得比较艰难,所以有谁喜欢在这时节来江岸游逛,一般带有某种阴郁的气质,看上去他的灵魂好像始终在跟这大自然交流,依附四周清寒的景物而吐纳生命的陈腐之气。牛希咬就是这种人,非常典型的这种人。因住在岳麓山,平常他爱在山上散步,图个近便,可这段时间不知为什么他特别喜欢不惜走上一里多路来江岸舒心。固然他很喜欢这种阴郁的季节,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季节变化的概念,换句话说他来江岸好像有点鬼使神差的味道,或者说是一种自然的力量推动他来江岸观景。一脚踏上江岸,他平静的心总会有所波动,但这种波动非但没有使他的心热烈起来,反而随着天气的清寒节律变得更冰凉了。不过对他来说江岸的吸引力正在于这种冰凉,因为冰凉似乎具有一种穿透力,而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种穿透,穿透生活,穿透生命,穿透精神,穿透生与死的界线....尽管实际上他什么也穿透不了,但只要存在穿透的可能,就应该积极的寄予希望。他背剪双手,表情和目光都有些呆滞。他眺望对岸,遥远的灰蒙蒙的天际和正在快速长高的城市似乎让他的心情沉重起来,深深的孤独感又让莫名的忧伤慢慢袭上了心头。然而在忧伤中给他印象最深的却不是精神方面的东西,倒是眼前这座古老的城市。几年前它还趴在地上,哪知竟这么快的竖了起来,有些高耸入云的楼房远远看去甚至像一根根银针,冷酷地刺着苍白的天幕。桔子洲像一条黑色的腰带,紧紧系着城市,使之不能向这边发展,从而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这边自然江山的诗情画意。北边远处的湘江大桥正朦朦胧胧地进入夜幕,似乎即将消失,其实不会,因为它的无数眼睛很快亮了起来,有规律地排成两行,开始同天上渐渐多起来的星月争辉,一直要争到明天早上。南边,有一种滚滚长江天尽头的气势,当然也是朦胧的,但显得更含蓄,更诱人,不仅让人觉得可以到其中去得诗得画,甚至还可以把灵魂揉进去,同凉热共悲欢,虽然此刻无热无欢可言,但只要懂得寄托,则未必不能创造出来。他沉浸在这种欣赏中,渐往佳境,忽然感到一阵恶心。身后疾驰过几辆汽车,旁边又有几个闲人对一江美景指指点点,大声说笑。他极为反感,太煞风景了,他不能允许他们这样,可无权阻止他们,唯一的办法便是离开。于是他下了江堤,干涸的河床也许能给他一副好心情。其实河床并未完全干涸,在桔子洲和西岸之间的河中有一座岛,因岛上茂盛地生长着无数颗桃树,人们便将之称为桃花岛。岛与桔子洲之间的江水终年不绝,只是随季节变化伸缩,一束白练由南往北,静静扩散,在大桥那边的水陆洲一带扩展成一片汪洋。会干涸的只有岛与西岸之间的这一半江水。河床上的沙滩非常柔软,一脚下去,仿佛踩在雪上,发出的也是吱吱的雪声,听多了,有时会恍然觉得下雪的日子已提前到来。他在这灰暗的雪中留下了一行灰暗的脚印。随后他上了岛,进入桃林,立刻满鼻的桃树清香,其中还夹杂着秋水的气息。他陶醉了,恍然置身梦境。岛的东北侧水滨坐着一对情侣,搂成一团,像一个人,影子映入水中,更显柔情蜜意。他发现岸上太闹,岛上又太静,形成了两个极端,都不合他的意。便在桃林里溜达起来,希望能看见一两个跟他一样的闲人,这样也许不至于太孤单。岛上的风比沙滩上的风似乎有劲一点,吹得桃树没有一颗不摇摆,仿佛无数穿着绿色裙子的小舞女,做着舞蹈前的准备活动。除了桃树的绿,还有青草的绿,两种绿既相同,也有差异。相同的是绿的纯,不同的是绿的姿式。桃树似在乱摆,而青草则是一齐有规律地晃来晃去。他把注意力从桃树上转到了青草上,饶有兴趣地看它们随着风势掀起一道道绿浪。突然,他发现在这片整齐划一的绿浪中出现了一只小船。因为小船没有用船头顶着绿浪,所以浪一起它就被淹没了,只有等浪落下去才现出来。它显得十分危险,使他不由得顿生怜悯之心。不过怜悯中他又觉得非常奇怪,因为一般来说,小船儿若胆敢跟浪涛平行,那是肯定会被浪涛吞没的,可是这艘小船居然没有。他被吸引住了,瞪着眼睛走近去看究竟。他当然知道那实际上不是小船,而是什么东西,他想知道的是到底什么东西这么讨厌,起伏于绿浪中破坏这绿的诗意。吓一大跳,竟是一个人。此人半边身子被草遮蔽,闭着眼睛,头发散乱,一脸苍白。他的心咚咚跳,以为碰上了死人。细一看,胸脯一起一伏,喘着气呢。再细看,竟还是个女的。他怀疑这是一个跟男友闹别扭的小女子,四周搜索,却没发现人。便猜想可能是个疯子。决定走近再看仔细点。脚步声惊醒了她,忽地挺直身子坐起,拨开蓬乱的长发,睁着惊恐的大眼看着他。他再次大吃一惊,不为别的,只为她那惊世绝俗的美貌。这真不可思议,一位这般艳丽的女孩竟躺在草丛中任风吹拂,要是这会来个歹人,可不是太便宜了他吗?牛希咬心里便生了一种怜香惜玉之情,甚至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心痛,哪家的碧玉,如此不知珍爱,竟使之孤独地沉睡于这人迹罕至的荒岛上?他为这副情景不禁愁怅起来,老天真是不能理解人心啊,竟使他在这种时候以这种心境碰到这么一位小美人儿。他想上去搭话,但她一脸的惧色,显然怕他图谋不轨。他便算了,想来她肯定有悲苦之事,甚至可能遭了什么大灾祸,此时一定五内俱焚,不愿搭理人,他若不知趣,必会给予她新的愁苦,还是让她继续安静地躺着吧。他转身出桃林,沙滩上散起步来。一弯温柔的月亮在东边天际现了个朦胧的影,桔黄色的光只比渐渐变黛的天色显一点眼,不细看简直看不出它的美丽。比它更不显眼的是几颗星,小小的白点,各据一方,大概觉得还不到露脸的时候,所以昏昏欲睡。秋天的江风非常凉爽,他舒服极了,有一种被剥光了衣服的感觉。随着夜暮渐浓,江水也逐渐变成了墨绿色,粗看静极,好像凝固了,只有偶尔看到浮于江面的污物慢慢北移,才知它原来还是流动的。似乎夜色越重,沙滩越柔软。这种感觉颇有意思,说不出理由,但绝对真实,因此他的心情开始好转。当月亮由桔黄色转红,秋风渐猛的时候,他对这座桃花岛已兴味索然,可以离开了。然而真是这样吗?似乎不是的,因为他清楚地感到自己的脚步被一份牵挂束缚了。起初他疑心这份牵挂是假的,但品味了一会才知很真,真得令他心酸,同时也极怪,怪得让他心颤。便呆了,痴了,孤立水边,听秋风下渐渐清晰的江涛。
“喂!”隐隐好像从远方传来一声呼唤,细微,清脆,但方向不明。
他仍呆着,但不痴了,感到这声呼唤跟自己有关,即使无关,也像曾听到过。
随着那声音的消失,江风再次变猛,掀起了他外套的一角。
“喂,叫你呢,没听见呀?”
这下方向很明确,他听出来了,确实是冲自己来的。不由又是一惊,在这么一座荒岛上,他一直以星月为伴,江风为俦,再没别的朋友,是谁对他发出这种只有熟人之间才会发出的声音呢?有点害怕,但还是硬撑着,僵硬地扭过脖子,看见夜暮中有一条修长的人影向自己移动,突然站住了。
“我叫了你好几声。”
他兀自没醒过来,又呆了几秒钟,方才做出回应。
“叫我?”
“不叫你叫谁,这里又没别人!”
“可我不认识你。”
“我知道,用不着解释。不过我想问你,如果一个女孩子碰到了困难,想请你帮助,你会不会因为不认识她而拒绝?”
他不知她要帮什么忙,不敢贸然回答,可马上又觉得这未免太胆怯了,于是硬着脖子说:“当然....不会,如果我能帮的话。”
“你肯定能帮,否则我不会找你。”
他认出了她,就是刚才在绿浪中载沉载浮的姑娘,身段很迷人,长发披肩,半边被月光照着的脸显得十分娇美。
“借打火机用一下。”说是借,口气却像下命令。
“我没有打火机。”
“什么,没有?”她惊叫起来。“你不抽烟?”在得到了肯定回答后她用怪异的腔调说:“男人竟然不抽烟!”好像她既鄙视这种男人,又不相信他是这种男人。
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了伤害,心里不是滋味。
她指着远处那对情侣说:“那你去替我向那个小伙子借,我想该不会碰到的两个男子汉都不抽烟吧!”
她的口气越来越像下命令,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美,他准定早冲她吼上了。当然他也知道,如果她不美,也不敢这样跟他说话。他的好奇心使他压住了一点点怒火,一时也没搞清到底该不该帮她去借,不过她借打火机的目的是必须先弄明白的,否则她如是疯子,想烧桃林,那她进疯人院,他得进监狱。就问她要打火机干什么。
“我手表不见了,估计可能掉在草丛里,现在天色太暗,只有借打火机来找。”
他哦了一声,明白了,随即又疑惑起来,她是不是怀疑我拿了她的表,难怪说话这么没礼貌。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他对她的抵触情绪消失了,决定替她去借。可走了半程忽然改主意,对她说:“我不认识他,这样去借显得太猛浪。这样吧,我们先找找,实在找不到我再替你借。”
“随便你,反正不管怎么着你必须给我把表找到。”
“你该不会怀疑我拿了你的表吧?”
“为什么不,刚才你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不怀疑你倒是怪事。所以你要表明自己的清白,就必须把我的表找到,否则你就有偷表的嫌疑。”
他暗暗叫苦,却并无被冤枉的怨气,回想自己刚才接近她的情景,确有点鬼鬼祟祟,正如人家所言,不怀疑倒是怪事。便觉得还应该感谢她这样直言不讳,不然悄悄叫个警察来,即使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也免不了受气,何况证明不了的话,麻烦更大。
那片草地被桃林覆盖得较严,淡淡的月光根本照不进,所谓的找,其实是摸,他双手完全贴着草地,乱摸一气。湿漉漉的感觉很舒服,但有时免不得碰到坚硬的小石子瓦片什么的,把手指划得生痛。也不敢嚷,怕丢脸,他觉得她不是个好惹的姑娘,虽然看上去叫人心疼。
忽然一声惊叫,她说找到了,黑暗中举着表朝他挥舞着。他看不清她的脸,无法判断这会她的兴奋表情是真实的还是装出来的,也不想弄清这个问题,重要的是麻烦解决了。他的心情重新平静下来,此前老实说他总担心这姑娘想搞讹诈。
两人去江边洗手。通过这件事,似乎都对对方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感觉,有交流的意思,就坐在沙滩上说话。她先坐下,他后坐下。在一点点诧异中他感到自己好像老有点背动。为什么会这样,他很想弄明白,可说着说着就把这心思叉开了。你是干什么的,他问她,为何孤身一人睡在桃花岛上。中南工大学生,她说,读了几年书,听说这儿风景很美,可从没来玩过,今天忽然有了兴致,就一个人来了,玩了一会,人困身乏,竟不知不觉倒在草地里睡了一觉。这种解释自然不可能让他相信,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她是一位非常奇特的女子,仿佛笼罩在一片半明半暗的纱幔中,让他看不真切。他提了几个跟工大有关的问题,她的回答不是模棱两可就是完全不着边际。她身上存在很多疑点,他起初直言不讳地指了出来,要她解释。然而她的解释非但没有消除他的疑虑,反而使他的疑团更重,以至后来他竟有点害怕了。找到那块表他原以为麻烦完全解决了,哪知不知不觉间他隐隐觉得一个更大的麻烦正逐渐包围着自己。那是一种他无法想象的麻烦,越是难以想象,他越害怕。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么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四周是如此的富于诗情画意,哪知却出了这么一桩荒唐奇特的怪事,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子与他并肩坐于沙滩,有关她的来历和身份却像雾一样,几乎罩得他辨不清方向。他的心咚咚跳了起来,仿佛胸腔里奔腾着一匹野马。他觉得不能老是这样跟她捉迷藏,不管是不是一件麻烦事,都必须尽快弄明白。便突然严肃起来,紧紧盯着她,口气强硬地问她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她非但没被吓住,反而被他的严肃相逗笑了,说你这人才有意思呢,干嘛这么在乎我是谁,你是不是怕我是个坏女人,缠着你给你惹麻烦。他没想到她能这样敏锐地看出自己的心思,脸立刻红了。她坚持说自己是工大的学生。他坚决不信。她便偏着头要他猜猜她是干什么的。“你像是哪个娱乐场所的女孩。”她不禁放声大笑起来,银铃般的声音像一颗颗珠玉抛向月光如霜的夜空。她的笑声中含着一种深刻的悲伤,自己如此的纯洁,即使穷途末路也守身如玉,为此甚至差点同那股迫使她堕落的邪恶势力拚命,哪知却被他当成了堕落的女孩子。她心里不觉一惊:“难道我脸上有一种堕落女孩的气质吗?”笑过她就阴了脸,依然偏着头,抬起来看一轮皎洁的月,感到那漫天的月华好像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来了,便愈发为他这句话感到无限悲凉,恨不得骂他几句。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她的悲凉,但看出她不太高兴,就立刻知道自己说过头了,确实,看看她的脸,那么纯洁,洋溢着清纯的气息,完全可以跟天上的月媲美,怎么可能出自那种肮脏之地!便忽然羞愧起来,他知道自己这样猜疑她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自己的害怕,因为只有那种场合的女孩才可怕,这种心思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有些丢脸,哪怕她不知道自己的害怕。她起先不打算计较他的无礼,随即又感到咽不下这口气,便问他为什么这样猜疑她,是不是存心侮辱她。他只好道歉,解释说:“怪不得我,你太假了,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
确实,她不好否认,默不做声,轻轻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她问他:“何以见得?”
“你的话漏洞太多。”
她拢了拢长发,抱着膝盖,把脸搁在膝上看着他,然后正过头,翻着眼皮又去看月,脸上现出很凝重的忧郁神情。他便陪着她看月,不说话。这时,流水声就清晰起来了,嘶哑的漫上沙滩,再沉闷地退回江中。两人的呼吸渐渐开始一致,然后跟这水声也一致了。一股凉风吹来,持续了很久,她在风中幽幽地说: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工大的,也不是学生。”
“这么说你是本地人,怎么却讲普通话?”
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难怪这么会骗人,原来是学电影表演的。”
“我已经说了,我什么也没学到。”
“但毕竟学了,而且你有学表演的强烈**,这说明你骗人方面很有一套。”
“你怎么把表演跟骗人混为一谈?”
“我一向认为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那你怎么看那些明星?”
“他们统统是骗子。”
“真没想到世上竟有人对明星抱着这样的偏见和敌意。”
他对明星的出言不逊惹得她有些不快,便又露出了先前那种神秘兮兮的样子,目光躲躲闪闪,说话吞吞吐吐,再次搞得他心里有些不安,也叫他有点不快了。按说他们的交谈是比较愉快的,不然不可能维持这么久,但她老是云遮雾罩,不让他彻底了解她的底细,这叫他越来越难以忍受,便猛地冲她瞪起了眼,说话严厉起来。她不禁又是一阵笑,竟还很放肆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那意思似乎是嘲笑他胆子太小,疑神疑鬼,把一个本来很简单的话题弄得这样复杂,将本来很轻松的气氛搞得这样紧张。他很少跟女孩子接触,这方面极缺乏经验,与这种善变的女孩子交往,他只有糊涂的份,她一个皱眉,一个噘嘴,一个瞪眼,一个扬首,一个微笑,都能叫他心神不宁,疑虑重重。幸亏她只是善变,并不懂得控制小青年的手段,否则利用他既想占便宜又怕上当的心理,完全可以将他玩于股掌之上。尽管她讲了自己的故事,他总觉得她还是有一些欺骗,想讹她一下,就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说她太不诚实了,要走人。这一招果然奏效,她被逼得向他交底。拿出身份证给他看。原来她跟他还可以算老乡,不仅都是湖北人,她的家乡秭归跟他的家乡宜昌相隔仅几十公里。一种家乡情使两人的交谈终于变得融洽了,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高青莲。
六相爱
后来她开始反攻倒算,对他进行了极为严厉的谴责,原来他在一心想探明她底细的时候忽略了自己的诚实,也欺骗了她,说自己是岳麓大学哲学系的老师,实际他只是岳麓大学一食堂的炊事员。如果不是他后来不得已说了实话,她始终不会怀疑他的身份,因为别看他身份卑微,却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书生气,长相清秀,五官端正,说话温文尔雅,单论模样,比许多知识分子更像读书人。一般来说从事炊事工作的人模样都带点野味,线条粗犷,没有这样超凡脱俗的。她非常惊讶,不相信他是炊事员。这种怀疑显然没道理,骗人者只会把自己说得很好,不可能自我贬损。后来彻底搞清楚了他的底细,她就更惊讶了,她完全不能理解,像他这么秀气,谈吐儒雅风趣,房里有不少藏书的人怎么会从事如此下贱的工作。她自然不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奇才,也可以说怪胎。
说他奇才是因为他一直坚持不懈地在文学之路上挣扎奋斗,多少年了,百折不屈,夭志不渝,曾立下毒誓,非写一部传世之作不可。说他怪胎则是因为他对文学的痴迷似乎过了头,竟不惜为之放弃读大学的机会,平常少言寡语,不喜欢与人交往,生活过得既孤独又苦涩。他是本校子弟,父母都是教授,以前读书时成绩也很好,即使考不上正规大学,读个自费班绝对没问题,可他顽固地拒绝大学教育。了解他的人都说他怪,说他蠢,说他自讨苦吃。他知道这是难免的,真正为文学献身的人,怪,蠢,苦,是三道关卡,只有敢于跨越并最终跨越了的人才能达到理想彼岸。他住岳麓山上,有一间小房子。
她的悲惨故事,她的无助,她的近乎绝望的眼神,使他收留了她。他以为自己是大发慈悲,救人于危难之中,实际他的潜意识中含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他绝不肯承认罢了。在这件事上他始终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没有任何邪念的正人君子,即使仅过了三天,当她看见他每晚去朋友家借宿,实在于心不忍,用很节制的挑逗留他过了夜后,他仍不肯承认自己先前有一点这方面的念头。他非把这件事想象得纯洁高尚,才能从中体会到真正的快乐。过了几个星期,他们的感情已经很深了,她开玩笑问他当时收留自己是不是有这种打算,他仍一本正经地表白自己当时怀着的是百分之百的菩萨心肠。
他们相爱了。虽然这种爱来得太快,没有经历时间的考验,而且好像两人的动机并不那么纯,她求的是暂时稳定,他求的是**之欢,但浓情蜜意,缠绵缱绻,如胶似膝,精神交流也一如**的交欢,那么的熨贴,那么的严丝合缝。当然,爱情初期一般来说都是这种症状,一时半会不会变,管得了多久,却不好说。两人都知道,但不说破,这么甜蜜的爱情,短时间根本尝不过来,谁有闲心想以后的事。平日他在食堂用餐,真正的近水楼台,靠山吃山的命,省是省,却是多美的味都难免有点淡,如今终于有了家的感觉,悄悄从食堂偷了个炉子,再买了百十斤蜂窝煤,开伙过日子。高青莲在家是个金贵小姐,脚边倒了扫帚都懒得弯腰伸手,现在于艰难的困境中觅得了一片舒心随意的安稳山寨,凭是从前多尊贵的身体也不敢显摆了,倒无师自通的有了贤惠温柔的样子,找件牛希咬的破布衫,剪角修边,做一围裙,居然立刻就有了家庭妇女的模样,生火做饭,烧水买菜,把已到而立之年却从未品尝过家的滋味的牛希咬伺候得妥妥贴贴,直像掉进了蜜罐。苦人儿不知积了什么德,竟于苦命中享了一段真真的艳福和口福,**饱和,膘肉直长。
每天无事她就看他的手稿。他多年的练笔之作,堆起来有半人高,够她看好一阵的,因此这段时间她过得很充分。虽然这些小说没有一篇发表过,但好歹算小说,带着一种了解他的心情沉浸其中,她觉得不乏乐趣,因为不光能欣赏,最主要的是可以给他提意见。他如发表过一些东西,她会把自己放在学生的位置上,可他屁也不是,她便觉得自己跟他是平等的。她认为他的小说气氛太阴郁了,而且没有一点情节,枯燥无味,这样的小说肯定难以发表,即使发表也肯定没人爱看,那就谈不上能出多大名,劝他写点有看头的小说。对于她的意见,他既觉得不痛快,又有点惊讶,她能感受出他小说中的阴郁气氛,说明她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
甜蜜经不起品味,平淡的感觉渐渐浸透了两个年青人的生活。这是必然的,两人对此都有心理准备。她想出去找份工作,他知道迟早会这样,自己不可能养她一辈子,但是现在就找,似乎快了点,这种生活他还没过够呢,觉得给她找工作至少应该是一年以后的事。见他不乐意,她便趁热打铁地说我们干脆结婚算了。她以为自己比他年轻8、9岁,又是主动提出来的,应该没问题,哪知他却有点装疯卖傻。她倒并不介意,因能够在他这安定下来,她已非常满足,再一个他也不是很对她的胃口,她还期待着嫁有权有势的男人呢。
七老道
以前黄昏时分他总是去爱晚亭散步,在喜欢来山中散步的闲人中是一个有名的孤独者,如今身边多了一个伴,引得人们窃窃私语,说老光棍终于知道摘花攀柳了。30岁其实不算老,但对未婚之人来说,所谓的老却也贴切。他知道人们现在对自己有所议论,后来就不再去爱晚亭,天天带她去云麓峰散心。他向她讲岳麓山的传说,讲岳麓山的人文景观,讲自己对这山的感情以及跟山有关的幻想,而这所有的讲述,都源于他的文学情怀,说他此生注定要写一部有关山的书,以山传书,以书传山,他今生今世的命是与山绝分不开的,山是他的造化,他是山的造化,自从他下决心把自己这辈子交给文学后,他就与山一体了,山不能没有他,他不能没有山。听得她有一天差点为他对山对文学的真情流出泪来。不过第二天她就嘲笑自己的这种感动,开玩笑的说如果跟他生活一辈子,一定会跟他一样变得神经质。他本来一直在想是不是应该娶她,听了这话,立刻消了此念,他不能接受一个对文学缺乏尊重并出言不逊的女人。
岳麓峰头一年有很多时候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大概跟峰头的云麓宫有关,半空中的云烟和道家气息融合在一起,肯定形成比自然云雾更浓厚的云气。云麓宫巍峨地高耸于峰头的苍松翠柏之中,仿佛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座宫殿,站在上面能俯瞰全城,颇有一种无为而镇天下的气势。前些年红色风暴席卷而至,道士们不知是哪来的真经,读不懂也挡不住,纷纷做鸟兽散。如今风暴早已远去,山风是自然的山风,气息是道家的气息,道士们便又回来了,修葺了毁圯的宫墙,扫净了满是秋叶的庭院,供上三清像,燃起祷祝香,做起了功课,拂起了道袍,重现了往昔神秘肃穆的气象。
牛希咬喜欢云麓宫远甚于爱晚亭,只不过比较难爬,故以前冷落了这通天接地的云麓宫。他大概有一年多没上来过了。山上似乎有新的气息,新的气象,给了他不少新感觉,以至他觉得这不仅是散步,更是修练,精神方面的,与身体无关。
他们喜欢坐在宫殿左侧的一块大石头上谈天说地。大石四周生长着两棵梓树,不高,枝叶却异常浓密,左右两侧合围,就把这块大石严严地罩在了阴影里,叫它动弹不得,人坐其上却更得自由。前面是一块坪地,东北侧一线是一溜的长廊,红漆木柱,廊顶和檩椽均雕龙画凤。长廊北边常有风呼啸着从山下吹上来,仿佛它跟人一样也幻想着通过这道家的清净之地得道升天。
坪地里有一老道在练太极拳。
老道约摸60多岁,一头长发,像女孩子的发髻一样盘在头上,灰蓝的布衣,土黄色的布裤,船形的圆头布鞋,打着绑腿,鹤发童颜,铜脸高鼻,神清气爽,身姿矫健,稳稳地守着丹田,那架式,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高青莲就说真想看看他的眼睛,看看道光与常人的目光究竟有什么不同。牛希咬说最好别看。为什么。看了准吓个半死。她不信。其实他也不信,不过凭感觉随口一说,哪知却被他说中了。有天不知什么缘故,老道缓缓地翻着掌,向他们这个方向转过来,手起处,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道推来,震得空气都微微颤抖,只见老道忽地打开双目,放出两道青光,那光仿佛有着千里万里的深度,笔直地刺将过来,带着彻骨的寒意,直透他俩心底,似乎扎出了一窟窿。他还好,只惊了一下,就沉稳了,她却给吓得猛一激令,牙齿直打架,咯咯咯锉出轻微的脆响,过了半日兀自还抖不停,真真就是半死不活样。她软软地靠在他肩上,被他的体温捂了一个时辰才缓过劲,在夜色中下山时趑趄得让他好不厌烦。这之后两人非但没被老道吓住,反而怀着更大的兴趣来山上散步,对老道格外关注。
“我一直听人说云麓宫有一道人,功夫深不可测,即使四五个彪开大汉扭胳膊拽腿紧紧摁住他,突然会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得滚出7、8丈开外。他还会药功,一些现代医学治愈不了的怪病,只要求动了他,保证手到病除。不过他轻易不给人治病,说‘病就是命’,得了病,说明你该得病,这病是对人的惩罚,或者是对前世罪孽的惩罚。这理论显然带点佛学的味道,所以人们怀疑他也是佛门弟子。但半山腰的麓山寺和尚不承认,说他的道学自成一派,与他们佛学虽有相通之处,毕竟是两脉两门,并无必然联系。以前来宫里见过不少道士,大多是轻浮放纵之徒,除了一身道袍,跟平常人没两样,看他的架式,跟那些道士截然不同,人们说的那个道人显然就是他。”
“没想到这座小小的山上还有这样的奇人!”她赞叹道。可他听了大为不满。
“什么,小小的山?你根本不懂,这是座最神奇的山呢,钟灵毓秀,人文和仙气融为一体,能化育万物,造绝世之才。不相信,以后你会看到的。”
“老道在这多少年啦?”
“打小就入了道,后来云游四方几十年,重回道宫大概不过5、6年吧。”
有一天,他俩看老道练拳入了迷,忽然老道再次打开眼睑,哗,就觉一道灼人的亮光直射过来,如春雷响过后的一道闪电,划破紫色天空,同时也好像把他俩劈成了两半。两人麻了半天才清醒,竟发现四周的山林依然在做出激烈反应,每颗树似乎都剧烈摇晃,掀起一股狂风,刮得整个山头好像都晃动起来;山外的云气也猛烈翻滚着,好像带着风声,呼呼地传向四面八方,不知其去几万里。
紧接着他俩听到头顶上方响过一声凄厉的长啸,喷着血气荡在他俩心里。
突然一切又被改变了,感觉也变了,回想老道惊人的一瞥,似乎是幻觉,是想象的错误,是灵魂因着仙气的自我恐怖。
恍然有隔世之感,有再生的轻松,她颤抖地问:“他刚才是不是看了我们一眼?”
他却答非所问:“以前我觉得山上有仙气,但现在我觉得更多的是妖气。”
“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难道没有一点这种感觉?”
她本没有,经他一问,被他的语气诱惑了,觉得他的话有理。可吸吸鼻子,嗅觉不灵,便又一脸茫然,全是植物的清香,哪有妖气?不过转念想,妖气用凡人的鼻子是嗅不出的,似应相信他的看法。
他俩有段时间简直是全神贯注地研究老道,全然不知这种研究毫无用处。他俩对老道的兴趣也引起了老道对他俩的注意。也许最初他不太喜欢他俩,后来感到这俩家伙并不讨厌,便不再用那种像闪电的目光看他俩,眼神柔和多了。有一天他甚至停止练拳,慢慢走到大石边。他俩虽觉得他飘然若仙,很是佩服,却不免有些紧张,倒不是害怕,而是觉得他的仙气和仙体跟现实世界距离太远,怕自己被带入他的世界。
“你俩真是恩爱的一对,但据我观察,你俩的蜜月应该快结束啦!”
“我们没有结婚。”他微笑着回答。
“我知道,并不是结婚后才有蜜月,恋爱同样也有蜜月。”
两人都吃了一惊,不明白他怎么说得这么准。
“你俩是干什么的?”
一阵沉默。对他俩来说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一个是工人,一个则连身份都没有,说出来实在没面子。可他俩忘了,老道是出家人,心里根本没有高低贵贱的概念,别说好歹还是个工人,就是无家可归的叫化子他也不低看一分,他所希望看到的,只是每个人都活在他前生预定好的位置上。
老道说:“让我来猜猜。你....”指着牛希咬,那是练拳的手,带着一股力道,凡人怎受得起,牛希咬不由得浑身一震。“应该不是老师,从事的可能是一种很普通的工作。你....”又指着高青莲,她也不由得浑身一震。“应该不是学生,而且可能连工作都没有,还可能连本地人都不是。我说得对吗?”
他俩又吃了一惊,恍然做梦,到底碰上了鬼,还是碰上了真神仙?
“我没说错吧,瞧,我的先知先觉把你们吓成什么样。不用说,你们现在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你们,这就是功夫,中国的传统功夫不仅能治病健身,还能使人未卜先知。太极拳,顾名思义就是可以跟太极相通相会的拳法,而当你达到了太极的境界后,整个世界就像一个透明的玻璃一样呈现在你眼前。”
说罢老道转身进了宫殿。西边飘来一团云,在暮色中依然白如乳汁,从他俩身上飘过,一部分沾在石块上、树上,一部分飘到宫殿里去了。他俩不相信世上真有什么神仙,但这老道确实神得叫他俩摸不着头脑,太极拳虽天下闻名,但好像从没听说它有老道介绍的那种功能。他俩为这个神秘现象糊涂了好一阵,每天都要议论一番,自然更忘不了黄昏时分来山上看老道练拳。他说他能看出老道的一招一式都有解剖人生世界的力量,但始终没看出拳法中的预见力。无论刮风下雨,老道绝不停功,太极拳似乎比道德经更像他每日的功课。有时老道会走近来跟他俩说话,一般不超过三句,统统是警言妙句和预言,极其深奥难懂。有天他俩不知好歹,靠近老道,想看清楚老道的招势。突然,就见老道眼放紫光,大吼一声:“滚蛋!”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回到了大石头上,喘息不止。老道收了势过来说他俩刚才差点中毒:“我练功周遭三米之内全是气场,这是自从我练功以来,十几年间采四周阴沟暗洞里的毒蛇、蟋蟀等物的毒气和樟树楠木等植物的绿色气息练成的气场,无形无色,能在一秒钟里渗透人的全身,凡人受此气所侵,内脏必受损害,轻者得疑难杂症,无药可治,重则毒气聚发,一命呜呼。你们好大胆,居然敢闯我的气场!幸亏当时我练得差不多了,正在收气,察觉了你们,不然的话,不说把命留在这,至少也已五毒攻心,疼痛难忍。”
唬得两人四肢麻,脸色苍白,后怕不已。
“老先生,他想做您的徒弟,可以吗?”牛希咬一直想跟老头学拳,可不好意思开口,高青莲说了他好几次,这有什么难为情的,见他总是怕,这会便替他说。
老头把牛希咬打量了一会,再打量了一下高青莲,说:“他不是这料,倒是你做我徒弟比较合适。”
“您怎么知道他不是料?”
“我能未卜先知,算命看相,不过小菜一碟。”
“他为什么不是料?”
“天机不可泄漏,再说即使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问自己愿不愿做我徒弟就是了。”
“女孩子不喜欢学功夫。”
“学了就会喜欢的。”
老道说完扬长而去。牛希咬看着他的背影说:“看上去仙风道骨,哪知却是个浊物!”
“你怎么这样说!”
“他只愿收你为徒,显然是因为你很漂亮,居心不良。”
“你别冤枉人家,他那么大年纪了,怎么可能有这份心!”
“练功的人真气充沛,比一般人更好色,更需要发泄。没听说过吗,有些人练了上乘武功,每天要驾驭好几个女孩,从精液里泄掉多余的真气,不然的话真气太盛,反而伤身。”
“别人不收你,就这样损人家,你是这种人!”
甜蜜的爱情不知不觉开始变质,掺进了酸醋辛辣的味道。
八顾都
受了老道一番奚落,牛希咬对老道有些怨恨,把他从心上丢开了。高青莲却因为几句夸奖对老道的兴趣有增无减,经常反驳牛希咬对老道的冷嘲热讽。
“这么慢腾腾练成的拳难道能以柔克刚,无坚不摧?我看他是装模做样,徒有其表,也许屁用没有。”
“你忘了他的眼睛吗,那么深邃,目光如炬,平常人眼里岂能射出那样的光!你少说两句风凉话吧,他绝对是个有神通的道人。”
她并不单单为反驳牛希咬才这样说,她是真的这样相信,老道的形象越来越深入地占领她的灵魂,希望天天见到老道。可牛希咬却对爬山不再像过去那样感兴趣了,有时人懒起来,宁愿呆在房里看书或看电视。她便独自上山,觉得这种散步让自己很舒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刺激。在峰头看老道练拳,对她来说似乎已成了不可缺少的艺术欣赏。不知为什么,老道的招式总能轻易地使她想起自己的梦,有时恍忽觉得老道的拳跟自己的梦存在某种联系。每次见她一个人坐在大石块上,老道都要抽空走近跟她说话,这种时候他的话比较多,不过仍好东拉西扯,甚至更古怪更深奥。他不再提收她为徒的碴,变得越来越关心她现在的生活。做为道士,且是一老道,竟有这种关心,叫她很是惊讶,她无法把他的这种俗心和他的仙风道骨联系起来。她以为道士毕竟是人扮的,总难免有人的一面,所以有时庸俗一下不足为奇。但她没想到,他竟慢慢变得像一个世俗的老者一样,竟想更多更深入地了解她。她不由得好奇地问这是为什么。老道说:“在你眼里我看到了一种渴望征服自己的光芒,但因境况不佳,这种光被你的精神强行遮蔽了,道家追求自然,所以你的这种不自然的状态使我对你产生了兴趣,我想知道为什么,想从精神上帮助你。”
老道竟能看出她的苦闷,她不禁更加迷信他的神。不过她不愿把自己的事情全告诉他,只笼统地说自己很苦,没法解脱,问他能给予自己怎样的帮助。老道说:“我看了你男朋友的面相,他跟你相克,你不适合跟他在一起。”
她极感惊讶,出家人怎么不念人好呢。他说你别以为我有恶意,我知道常理劝和不劝散,但你和他都属于比较特殊的人物,故对你俩不宜套用这种常理。她如坠云雾,睁着大眼,张着樱桃口,懵懂如木偶。
老道说:“我夜观天象,正南方向有两颗星,先是一起在银河中同步运行,但很快就分开了,一颗逐渐黯淡,垂挂在一片黑沉沉的天幕中,若隐若现,另一颗则忽地变成了明亮的流星,逼近中天的月亮,要跟月亮争辉。那颗黯淡的星就是他,是文曲星。我算了一卦,原来他还不是一般的文曲星,而是专给玉帝起草各种文件的高贵的文曲星,因有天玉帝欢迎天国贵宾,令他写份欢迎词,他却写了几个错别字,让玉帝闹了个笑话,玉帝一怒之下,把他罚下人间,要他写一部绝世之作,以赎其罪。所以他这辈子注定必须受尽折磨,要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修正成果。玉帝本来不许他有一个女人,后来总算大慈大悲,给了他几个,你就是其中之一,但不许在他身边呆得过久,否则必有灾祸。至于你,也不是凡人,而是月宫宫女,因不守宫女之道,对某天国大仙频送秋波,触犯天条,玉帝动怒,也罚下界。你俩都是苦命,但他是苦在寂寞中,你是苦在热闹中。所以你必须离开他,本来天机不可泄漏,但我命里有点化你的责任,故坦诚相告。信我的话,你时来运转,不信,你后悔莫及。”
太玄了,她是不信的。但是一连数天老道的这番话总在她耳边回响,甚至夜梦中也在敲击她的耳鼓,她的心。她摆脱不了这些话的缠绕,以至情绪始终显得有点低落,好像碰到了什么倒霉事似的。牛希咬直觉她的低落与爬山有关,她一口否认。他也实在找不到这种直觉的佐证。爱情显得不那么甜蜜了。其实这并非完全由老道造成,老道横插一杠不过是把某种被牛希咬刻意遮盖的矛盾提前揭示出来而已。在爱情的初期,极度困境中突然获得的安宁感,以及那种如胶似膝的感觉使她不愿过多思考未来,即使有时想起,感到茫然,她也会努力把自己从中拉扯出来,自己给感情加温,尽量想些愉快美好的事。实际上她经常想这样过日子绝非长久之计,她和牛希咬之间,既缺乏婚姻的约束,又没有其他的生存之道,而她做为异乡人对此地的那种隐隐的排斥心理也很容易使他俩之间产生隔阂,如果有谁说他俩能这样共同生活两年,她第一个觉得荒唐可笑。她之所以不愿意正视这种想法,是因为目前实在看不到离开他的可能,由于饭店里存在着那种玷污她清白的危险,她已下决心再不去那种地方谋生。原想过个两三月或者半年再考虑怎样离开他的问题,现在听了老道一番话,说不出是受了鼓舞还是感到害怕,她觉得似乎应该立刻解决这件事。前面说过,老道的话她并不全信,但前提是牛希咬愿意娶她,只要结婚了,有个完全稳定的住所,她才不管什么天相不天相玉帝不玉帝呢。现在看,牛希咬依然在她的结婚暗示中装疯卖傻,她被逼得只能信老道的话了。她要求牛希咬给她找份工作。牛希咬可没有这个打算,他认为目前状况很好,虽然没正式结婚,但过的完全是夫妻生活,志得意满,再无所求。但她的要求完全正当,他又没理由反对,便阳逢阴违,嘴上说好,并无行动。拖了很久,她察觉了他的心计,不觉大为恼火,指责他太自私。两人第一次吵了一架,虽然还没到感情破裂那一步,显见离那一步不远了。不过他仍对他们的爱情抱着很大希望,因为有关找工作的事实际不能算大问题。他隐隐觉得给自己爱情上眼药的是山上的老道,不过因实在找不到老道这样做的原因,他还不至于恨老道,只要她少去山上。但他已阻止不了她,她现在甚至觉得跟老道在一起比跟他在一起还要轻松愉快。虽然老道的神秘叫她有些担忧,可老道的话总能对她产生影响。她还从未碰到过能这样影响自己思想的人。
老道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还不打算离开牛希咬?”
“离开他容易,可今后我怎么生活呢?”
“这样吧,我介绍你认识一个人,他比牛希咬能赖大,肯定能帮你。”
老道就带她走进宫殿右侧的一片树林,翻过一座小山包,进入一条羊肠小道,走不多远,就看见了一间小茅房。茅房后面淌着一条小溪,哗哗流水声跟林间欢快的小鸟的鸣叫互相唱和,合成一首美妙悦耳的乐曲,使进入这片林子的人顿时有脱凡出世之感。溪旁突然出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长发披肩,布衣布裤,端着一只瓷盆,盆里有一颗白菜,她显然准备用溪水来冲洗。高青莲奇怪极了,怎么有人住在这种地方,这是人住的地方吗?那女子已蹲在溪边,看见老道,将头一偏一扬,长发甩到背后,妩媚一笑,却不说话。老道也不跟她说话,径直走进了茅房。高青莲跟了进去,眼睛一时不能适应里面的黑暗,只能听见老道跟一个人的对话和一阵斧子劈东西的声音。老道问这是干什么。那人答因陋就简,做张桌子和木凳。老道说你还会干这活。那人说我是木匠出身你不知道吧,早年靠这手艺还过了一段日子,后来喝墨水,也没忘这手艺,我家的家具绝大部分是我亲手打制的。老道连声赞叹,没看出来。
“噢,这位漂亮的女孩是谁?”那人问。
“你的崇拜者,她想看看心目中的偶像现在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我就专门带她来看看。”老道回答。
高青莲觉得老道的话真有意思,她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却谈什么偶像,但她想老道这样说自有道理,会弄明白的,便默认了这种说法。她很快看清了这个人。令他吃惊的是此人文质彬彬像个读书人,与这种近乎原始的居住环境很不相称。他一蓬乱发,显然并非他不修边幅,而是干木匠活造成的,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滴下来;他的脸是圆形的,脏兮兮,有**分娃娃相,显得顽皮可爱。虽然像野人,但一对眼睛却特别明亮、机灵,显示他的精神与现实生活依然结合得很紧密;他穿着一件蓝布工作服,腰间左口袋插把标尺,右口袋插两块被刨了一层皮的薄木板;裤子是黑色的确良做的,脚着黑色旧皮鞋,脚踝处的袜子破了一个洞,露出突兀的踝骨,让人觉得他玩世不恭。他扔下手上的活,说里面太黑了,带老道和高青莲出来,请他俩坐在外面的一块青石板上。
“你的煤油够不够用?”老道问他。
“困难。现在煤油不好买,买了也不容易带上山,现在我用油都很节约。”
“你还得注意防火,万一烧起来,整座山可就葬送在你手上了。”
“我像工兵排雷一样的注意。”
老道和高青莲忍不住笑了。
“做饭生火也容易引起火灾,想必你也一样跟像排雷似的注意罗。”
“那还用说!”
“冬天眼看就到了,你是不是打算在这过冬?”
“我打算在这住一辈子。”
“这也太玄乎了吧,一辈子可不好说!”
“我说到做到,绝不离开这座山,山就是我,我就是山。”
老道便对高青莲说:“你说他怪不怪?世上可能再找不出比他怪的人。”
高青莲微笑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四五秒钟。她知道当面问他是谁不太礼貌,可太好奇了,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他是谁?”
“诗人顾都。”
九分手
朦胧是什么,人们可能都知道,比方早晨浓重的雾气,是朦胧,傍晚的天色,是朦胧,远方飞翔的鸟的英姿,是朦胧....可要说朦胧诗是什么,也许就没人说得出。但这个人,顾都,他说得出。当然,他之所以说得出,并非因为他能创造,而是因为他懂模仿。他的师傅是国外的一些最善于写破诗的所谓诗人,他们的诗晦涩难懂,莫名其妙,你越不懂,他越高兴,越觉得自己写得好。他们其实狗屁不是,但沾了经济发达的光,干出的劣等文学也有人拜师学艺。似乎也不该发这种牢骚,毕竟以前我们的目光太狭窄,除了几本红宝书,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当外面的思想和文化潮水般涌来时,有些人只知贪婪吸取,毫无批判精神。精华和糟粕一起滋润枯涩的灵魂,利弊各半。这文学上的弊,便是那叫人看一万年也看不懂的朦胧诗。那时的顾都还在干木匠,左手拿斧子,右手拿笔,斧子劈木头做家具谋生,笔则用来写诗勾画人生梦。右手灵活一些,所以玩笔玩得溜溜转,把自己玩上了文坛,斧子便扔在了破木箱做纪念品,因为古道热肠,有时拿出来给朋友打点东西,炫耀一番旧日的艰苦和手艺,为诗的生涯增添几分乐趣。引进朦胧诗的其实是另一个叫鬼子的诗人。鬼子是个伪诗人,以此成名后就飞到某西方国家享受糜烂的现代物质生活去了,顾都便捡起他的旗帜,插在背后,以笔为利器,呼哧哧在文坛上叱咤风云,凭其诗歌方面的天赋,很快便成了朦胧诗的领袖。他有一句名诗: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黑夜给人的当然是黑色的眼睛,应该说这是一句写实诗,却成了朦胧诗的代表作,简直不可思议。朦胧诗派干得热火朝天,却无意中自砸招牌,让人忍俊不禁。
顾都有很严重的神经质,敏感得好像每一根毫毛都能感受空气的震动,仿佛能在睡梦中感到血液的流动。他的皮肤很白,且极薄,像一层白纸,似乎戳一下就破。虽然他的眼睛很明亮,亮得像黑暗里的一泓清水,神情却显得十分脆弱,有一种小女子的可怜态。他是一个很复杂的男人,声音轻脆,给人一种软耳朵的印象,有时语气又很坚定,显示他有主见有心计。他写最时髦的诗,却心仪落后原始的生活,并不惜被世人当成神经病;他才气横溢,常常又呆板得不可思议;他不抽烟,却嗜酒如命;他迷信爱情,却常常感叹世人不懂爱情;他傲慢得近乎偏执,然而眉宇间又常常露出一种自卑之色;他似乎是一个容易动摇信念的人,可对诗的痴迷始终如一;他发誓一辈子以诗为伴,永远写诗,把诗融入自己的生命。在他看来诗可以解释一切、说明一切、囊括一切,诗以外的文字都是语言的垃圾、思想的毒素。最纯的诗意是与现代生活背道而驰的,特别是与现代都市生活,完全格格不入,所以当他靠诗名挣了一大笔钱后,他决定远离都市,到山野乡村去定居。虽然诗人都行为乖张,但他要抛弃都市还是有很多人不理解,包括许多诗人,他们赞成他特立独行的思想境界和胆量,但谁也不支持他真的去当隐士。可他下了决心,他下了决心的事任谁也改变不了。岳麓山风景秀美,空气清新,有些人迹罕至的山洼是最佳的隐居之地,他就选了这块地。山上管理处起初要赶他走,他便凭着自己的名气到处疏通关系,得到了省里一些大人物的支持,又付了一笔费用,如此这般,方才得以安住下来。陪他居住的那位女子叫英妹姝,原是师大中文系的学生,有一次学校请顾都讲课,课余闲聊,两情相娱,认识了,并很快相爱了。
这间茅房是顾都用竹子搭的,很牢固,风雨不侵,在这已住了两年。他一直想把8岁的儿子交给父母带,叫妻子上山陪自己,但妻子只陪了他三个星期,就死活不住了,认为他简直疯了,这种生活毫无意义,完全自讨苦吃。她不相信这能使他写出好诗,每个月来看他一次,劝他下山还俗,总说不动他。后来英妹姝大学毕业,为了爱情,决定陪他在山上过清苦生活,当她在茅房里说出自己决心的时候,他感动得跪下去抱着她的小腿泪流满面。他流泪不是为她同情自己的孤独,而是为她理解自己的理想。他一直坚信要创造伟大的作品必须遗世独立,以超越人世的眼光和精神洞察世界,才能透彻地观察一切,并将之转化为诗。他最初以为自己跟英妹姝不过是一对爱情男女,哪知还是精神上的密友,如果不为此流泪,倒是亏负了这份惊世骇俗的圣洁之情。英妹姝说她有两个情人,一个是他,一个是他的诗。她认为女孩子应该为诗而活,如果对他的诗不是同样的崇拜,她不会干这种傻事。每天早上她都会提着一只竹篮,沿一条小道下山去集贸市场买菜和其他日常生活用品。碰到大雨或大雪封山,无法下山,两人便去山上饭馆用餐,若不幸餐馆早早关了门,便硬扛着,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在乎,把这当成是精神的修练,也当成是一种难得的生活乐趣。两人无怨无悔,能够在平淡中搞出许多不平淡的趣味。她在读中文系时还喜欢艺术,经常跟艺术系的学生泡在一起,学了一些舞蹈,当时不过好玩,现在却派上了用场,有时他灵感枯竭,她会跳段舞给他看,或者给他做一阵按摩。他们起初生火做饭爱烧煤,但煤太难买了,每次从山下买了往上拉,需请一些帮工,简直就像大动干戈,便另谋他法。此山以枫树和松树为主,松树的果实最是烧火的好燃料,他俩就烧起了松果。天气晴好的日子,男提布袋女挎包,满山遍野地捡松果,半天工夫就能捡一大袋,够烧一个星期。这个法子不仅简便,且富于诗意,瞧那果身饱满、周遭披着土色鱼鳞的颗颗松果,让人看着眼睛说不出的舒服,心里涌起柔和圆润的美感,似乎能勾起隐居人对这种生活的一遍遍遐想和许多的期待,但是感觉又绝不庸俗,相反倒是愈显超凡脱俗,把种种期待上升到了神的高度,然后再不断仰望这个高度,更加觉得应该与此山永不分离。
顾都曾挖了一个小山洞,要学原始人穴居,说这不仅更符合远离都市的宗旨,且冬暖夏凉,里面做饭不会引起山火。后来有一友人来访,说好是好,就是有危险,万一山洞垮塌,虽然不必麻烦世人再埋葬他,毕竟死得冤,不是诗人的死法,他才从洞里移了出来。
英妹姝爱读诗,每天无事便抱着砖头厚的诗集坐在他身边,一会默读,一会朗读。他非常喜欢她这样,说她的朗读常常像清凉油,有醒脑功能。他的创作是很随意的,能写则写,不能写就呆坐着想心思,或者带她出去散步。他俩的散步跟一般人的散步不一样,一点也不轻松,不是翻山越岭,就是在林中的百年老树上爬上窜下,想做猴子,不过没猴子那般灵活。树上的运动最有乐趣,因为站在树干上可以穿过稀疏的叶片看到山外的情景,城市好像被分割成了零乱的碎片,湘江也很像一条被斩断成好几截的白蛇。当然,最有趣的还是树上的**,这是他夏天的发明创造。那一日无聊之极,两人在树上纳凉,她穿得很少,露出了肚皮,无聊生淫欲,他就建议玩个新鲜。树上自然很不方便,她说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他说这怎么叫荒唐,我们的祖先,也就是猴子们当年就是这样传宗接代的。老半天才弄成,摇晃时差点栽下去,事后回味,发觉比用惯常的方式取乐更有趣味。晚上他俩共用一盏煤油灯,头抵头,趴在他做的小桌子上,他还是写诗,她还是读诗。文坛知道他隐居了,大多不知他隐于何处,只有一两个最好的朋友知道,偶尔来拜访他。但即使是对这最好的朋友,他俩都很不喜欢,觉得平静的生活受到了严重干扰,奇怪的是他俩却接受了高青莲。
显然不能说是高青莲的魅力吸引了他俩,不过因为老道介绍来的,他俩不便拒绝,再一个听说高青莲天天黄昏爬一趟山,觉得她对山的感情跟他俩有些相似。实际上起初顾都有点看不起高青莲,觉得她没有文化,说话缺乏思想,为人似也轻浮,但当她有天在老道的要求下唱了一首歌后,他改变了看法,觉得她虽不学无术,却有一技之长,在这人迹罕至的山洼里做自己的客人,不仅不辱没自己,还能给自己添点快乐。英妹姝起初不喜欢她则是因为她长得美,担心她会引起顾都的注意,不过看见她跟老道过从甚密,便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小,因为她觉得老道道行很深,应该已经用道德经教化了她,她不至于在这种情况下夺人所爱。
自打顾都在此定居,老道就与他成了密友,非常赞同他的做法,说世人**太强烈,他能抛弃荣华富贵,实在难得,并用《道德经》解剖了他这种行为的意义和价值,预言他一定能写出传世之作,因为他真正无师自通了道家的最高思想,即无为,自古及今,但凡能通此道者,莫不名垂青史。老道的理解使顾都把他视为知己,两人互相走访,谈经论道,有时甚至通宵高谈阔论而不倦。一个因为修练得极深的道行而远离尘世,一个则因为诗化的灵魂而归隐山林,两颗心由不同的路径走到了一起,觉得分外亲近。先前顾都以为英妹姝既是自己感情的依托,也是自己孤独灵魂的支撑,但跟老道接触久了,才知道真正支撑自己灵魂的是老道,先不说老道的思想和道行对他的影响有多大,单说老道那一身仙风道骨,远远看上去似乎都能唤起人飞翔的感觉,近观则更使人如沐春风、如品甘饴,那份舒爽和甜蜜,真真胜过世间的美味佳肴。他对老道的尊敬和迷信使他觉得高青莲也应该不是一个平凡女子,否则老道怎么会对她如此另眼相看。不过在这件事上他的不能理解也是很叫他伤神的,如果撇开老道对她的态度不谈,他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更叫他纳闷的是老道对她究竟是何态度他其实一点不了解。他曾委婉地问过老道,但老道答非所问,他就没再问了,因为他知道自己道缘太浅,若刨根究底,定遭老道耻笑,甚至可能使老道失去对自己的兴趣。老道也似乎在有意考验他,从不跟他多谈高青莲的事,只说这是一个想有所作为却又满世界找不到出路的可怜女子,现在寄人篱下,暂居山中,请他若有可能,指条明道,对他来说这也是为自己修行的好事。别人求他,他一定非常恼怒,老道这般言语,他不敢不从,怕这是自己命里该做的事,拒绝了可能会给自己的命添麻烦,老道与世无争,不是命里的事或者教化点化一类的事,绝不会随便开口。他曾同高青莲有过几次算是比较详细的谈话,他问她想干什么,她嘟囔半天始终没给句明白话。他后来就懒得再问了,一个与已无关的女子的心思弄明白了也没什么意思,他只是准备按照老道的吩咐,以后找个机会介绍她到城里去工作,以他的社会关系,这个忙简直小菜一碟。
山牵去了高青莲的魂,牛希咬越来越感到不舒服。是他救她于危难之中的,岂能让山这般享受她的温情。他开始反对她黄昏去云麓宫散心。她见他态度很坚定,便没跟他争执,每天只趁他上班的时候上去。后来他发现了,两人便发生了十分激烈的争吵。他觉得她不该说谎,她说无非上山玩了玩,什么大了不得的事,值得这样计较。他觉得不可理解,上山有什么好玩的,莫非你想跟老道好不成,难道老道还有这花花肠子不成?这几句话把她气了个半死,一晚没睡好。
他非常伤感,本来这种生活是这样甜蜜,哪知几乎毁在一个老道手上。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如果来了一个年轻的情敌,夺走了她的心,他倒能接受,可现在的情况叫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味,一个把自己交给清净世界的道士,而且看上去一团仙气,与淫邪恶毒之物无染,却居然施魔法夺人所爱。他其实并不认为老道居心叵测,更不认为高青莲想背叛自己,可她跟老道过从甚密这个事实叫他又不得不这样想,他算不透生活中的其他变化,陷在“情”里,只会从“情”出发考虑问题。再一个,他要控制她,也只能从这个字入手,否则就没道理限制她的自由。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对她跟老道接触这样反感,每当冷静的时候,他其实知道她跟老道不可能有什么事,而且从她的角度来说,她年纪轻轻就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在城里举目无亲,想嫁给他,可他目前根本没这打算,她自然只能把精神寄托在宗教上,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之中。要她不跟老道接触,实际上非常容易,只需娶她就可以了。但如果仅仅为了这个目的而娶她,这实在是自己的大悲剧。他只想玩玩她,觉得像她这种有轻浮之气的尘世女孩不适合陪自己走漫长的文学之旅。他知道自己有点卑鄙,或者说自私,有时都不理解自己怎么变成这样,应该说这种卑鄙跟他的文学理想格格不入。可他又很善于原谅自己,认为再高尚的人有时也难免卑鄙一下,没办法,毕竟是人,肯定有人的弱点,再说这个弱点是为文学理想而生的,于情于理,似乎可以容忍。善于宽恕,是人的罪恶之源和淫邪之本,无论君子小人,概莫能外。由此观之,世间并无真正的君子,因为即使愿意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去交换理想,在快乐面前,铁打的灵魂也经不起磨砺。他承认自己的卑鄙,却无心向善,并安慰自己: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他的生活一向清冷、孤寂,使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像一块石头,而她的**实在是太温暖舒适了,当自己以石头般地坚硬在她身上打磨时,**化魄的感觉叫他有时恨不得发疯。他的文学需要这种感觉,他的生活需要这种感觉。他宁愿卑鄙,宁愿以后去自我谴责,也要尽情体验,而且不允许别人在一旁以任何借口损害这种感觉。故老道虽六根清净,他也要从自身的角度把他想象成一个俗物,在最关键的时刻也会干一切俗物都会干的事。他现在除了自己的感觉,其他一概不信。尽管从情理上说高青莲不可能喜欢老道,可谁敢说老道不会用道法迷乱她的心志,然后再加以利用呢?理智不许他这样想,但感情却非如此不可。
高青莲说他跟以前判若两人,回想最初的相识和迅速到来的热恋,那会的他简直就跟她梦中的白马王子一般,哪知不过短短几个月就变成了一坛山西老陈醋,醋劲之大,真叫人吃不消。她说宁愿喝一瓶酒,烂醉如泥,也胜似老被这坛醋这么酸滋滋地呛着。他说并没什么大了不得的事,我们的矛盾其实很容易解决,只要你不再去跟老道接触就可以了,或者我退一步,你今后少去,简直不明白,你既死不承认跟老道有一腿,却每天又好像非见到他不可,否则就不知怎样过日子,说出去任谁都会觉得滑稽,怪我不大度,冤死我了。细一想,她觉得他的话也有理,确实,有哪个女孩子像她这样亲近、崇敬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的?因为被老道迷了心窍,她一直不觉得自己行为怪异,现在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了这种怪异,她惊讶地发现他说得并不错,甚至已经承认自己怪得不近情理。她便也想提这个问题,为什么?不由得紧张了一下,很怕真像牛希咬所说,自己是对老道有了意思,只是自己一直没察觉。不过随即释然一笑,怎么可能,事情再荒唐也不至于荒唐到这种地步。一思索答案就很简单。原来自打发现牛希咬无意娶她,她就知道自己离开他是迟早的事,因此自己的心经常寻找离开他的办法,并估算着离开他的时间。这种寻找和估算没有出现在清晰的意识中,只是在潜意识中进行,又因着这种短暂的快乐安稳的生活,她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潜意识。但这并不等于潜意识的影响就不存在,实际上这种影响相当大,使她在不知不觉中往这个方向靠,自然就使她看中了这座云遮雾罩的山峰,为这座雄伟的宫殿所惑,怀着一种复杂而奇异的心情跟老道接触。她的潜意识是正确的,她对老道的感觉也是正确的。她感到自己的某种希望已从山下的牛希咬那儿飘到了山上,和老道的仙气融合了。这就是她在这个问题上始终不听牛希咬话的原因,不然为此事跟情人闹别扭,疯了也不会。那么从反面说,牛希咬坚决不许她跟老道接触,似乎就是因为窥破了她的心思,否则把一个老道当情敌,太说不过去。他的这种担忧,也属于潜意识,所以他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为爱才这样做。两人都知道自己干什么,又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场爱情游戏实在有趣,直叫两人哭笑不得。只有老道是明白人,可他苦于道家历来对命运的尊重,不敢道破天机,有时想来,也觉得凄凉。再一想,又释然了,到底是道家,心思纯净,无论尊卑贵贱,都是命运的一颗小棋子,好比下棋,这样下是下,那样下也是下,至于最后输赢,那是早定好了的,谁也变不了。
这段时间牛希咬老跳右眼皮,先以为会有什么灾祸,等了很久风平浪静,忽然觉得是高青莲出事了。就想这可不行,她白天跟别人鬼混,晚上则在我的身边扭捏,我绝不能容忍这种侮辱。这天请了个假,非要查清跳眼皮的真正原因不可。上得山来,先去看那块宫殿左侧的大石头,没见到高青莲,就估计她肯定在顾都的山洼里。一路走来,他很佩服顾都的目光,选了一处这么幽雅的地方居住,他是没条件,不然也要进山做个隐士。几只小鸟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像说话,又像朗诵。他兴致勃勃地听着,不知为何却听出了几声喘息。是林子里发出来的,他的心就紧了起来,不由得握住了拳头。他搜寻进去,看见林子里一个男人压着一个女人。他不认识男人,女人却再熟不过,尤其她在下面浪荡的身体和两条劈开的大腿,完全就是自己曾多次航行过的大海和开辟过的荒草园子。
十徐景升
顾都领着花枝招展的高青莲进入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刚下过一场小雨,路面不平的巷里到处是积水,很浅,但当天上刚露头的星月沉入其中后却给人一种水深似塘的感觉。她穿的是高跟鞋,不习惯这种路面,高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一双手臂像一对翅膀似的上下扑腾,难受得不时喊几声唉哟。顾都大概走过很多次,高挺着胸脯,如履平地,不时要慢下来等她跟上自己,每次都露出轻蔑的讥笑。两旁是一些破烂的房屋,扇扇门窗开着像黑洞,闭着像弄神闹鬼的黑屋。平房楼房犬牙交错,奇怪的是平房多为砖石结构,而楼房倒基本上是木质结构。巷路弯弯曲曲,看着似乎到头了,拐道弯立刻又是一段路。有了多次这样的感觉她便恍然回到了故乡,在那座小县镇上,几乎每条巷路都是这样,似乎从前的房屋建筑师存心如此,要陌生人晕头转向。同样的情况,在故乡她每于小巷窜进窜出,感觉很亲近,这会却有种比陌生感更陌生的感觉,好像这条巷路深不可测。她颤声问还要走多久呀。顾都脸上的轻蔑之色就更明显了,只差嘴角没撅起来,看见她害怕的样子他倒十分开心,每次的回答都一样,这才走多久,就不耐烦了,一条小巷,再长长不过长江。恨得她咬着牙朝他打空拳,打过后便像解了气似的笑。唉哟,过了一会,她又叫了一声,清脆的声音从小巷窜上去,在上面炸开来,仿佛弥漫了整片天空。终于到了小巷尽头。左边耸立着一栋年代久远的两层楼房。基脚都是木头的,陷在土里不知多深,看得出木板原是枣红色,现已剥落殆尽,变得一片灰白,很多地方污迹斑斑,被风雨侵蚀得十分厉害,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一楼很黑暗,虽然从里面传出一些细微的声音,却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二楼有亮光,桔黄色的,窗户大敞,大概因现在整条小巷里的窗户只有它开着,在小巷流通的风便呼呼直往里灌。那光表明里面应该有人,风却似乎在否定这点,不然怎么家家窗户紧闭,独它无人理睬呢。顾都敲了半天门才听见里面传出含糊不清的声音,门缝吱呀呀漏出一束微光,不转了似乎也在发出那种难听的声音。暗影中现出一个鬼一样的人影,拿着蜡烛,烛火乱晃,看看要熄,却想不到的倔强,始终不灭,最后竟还在风中稳定了下来。这是一个老婆子,弯腰驼背,满脸皱纹,吓得高青莲一哆嗦。
“徐妈,景升在不在?”
老婆子冷冷说在,让开身子,拿着烛火往上扬了扬,叫顾都上去,说一楼的保险丝刚断,家人正在接,这会只得摸黑。上了楼,楼道里有微弱路灯,高青莲像从魔窟里爬出来一样,呼了口气,松驰下来。楼道不长,两侧对称六间房,她疑心这里住的恐怕不止一家人。顾都敲开西边左侧的房门,她就看见了一个30多岁的中年人。他留着分头,眉毛粗黑,眼睛有神,国字脸,鼻子略扁,下巴微翘,脖子较短,肩膀很平,身材壮实,一副精精神神的样子。他的形象有点出她意外,原以为住在这种小巷深处的人多半歪瓜裂枣,这家伙还像个人物,不觉原本有点失望的情绪稍有振作。
“在用功呢!”顾都走进去大大咧咧说,转身向她招手。
主人脸上掠过一层无奈之色,口气无奈地说:“用什么功,现在冗事缠身,哪有这份闲心。”看见高青莲,那人眼里顿时闪过一束明亮的光,显然惊诧于她的美貌。“这位小姐是....”
“高小姐,今天特来拜会诗人。”顾都又指着主人对高青莲说,“这位就是省文联的徐先生,才华横溢,他的一本诗集有可能获得今年的矛盾文学奖。”
高青莲原以为徐景升会谦虚几句,哪知他坦然受之,好像那个奖已到手了似的。她觉得他有点张狂,同时又好生钦佩。徐景升忍不住夸赞几句她的美貌,可效果并不好,这种在都市高贵男人中渐渐流行的绅士语言叫她很不习惯,羞得红了半边脸,笑着垂下了头。徐景升意识到自己有点猛浪,便跟顾都交谈。她就开始观察房里的情景。房间较宽敞,足有30平米,上下四壁全是木板,颜色比屋外的保持得好一些,仍有地方表皮翻卷,露出糜烂木质,像生了蛀虫。木壁上贴了七八张画像和山水画。像上的人物是鲁迅、郭沫若、**等近代文豪。几幅画线条都很简单,似乎画得很随意,其实却是真正的工笔画,以抽象蕴含丰富的内容和思想,表现了中国山水画的最高境界和无穷韵味。窗户一侧的墙角摆着一张老式的黑色雕花木床,床上堆着被褥,表现出主人放纵的生活习惯和孤寂的单身生活。窗前是一张红色的宽大厚板书桌,桌上堆满杂志、报纸和乱七八糟的文具用品。床对面摆了3只大书柜,满柜吐出万卷书气,闻惯了都市繁华气的人们一定很不适应。书柜与书桌之间有一张木几,上放彩电,看样子已经很旧了,不像一个经常发挥作用的东西,但可以肯定主人偶尔也会光顾它,在它面前度过一些无聊苦涩的时光。书柜前放着一条长沙发,上面堆几件衣裳和几条裤子,使主人显得有点难为情。一个角落摆着一张四方桌,上面摆的全是日常生活用品,一只茶杯张口朝天,缓缓冒着一缕热气,似乎已经置放很久了。
徐景升请他俩坐了沙发,自己搬张木靠椅坐对面,跟他互相交换了一下近况,眼睛不时瞥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够客气,便起身给两人泡了杯茶,端给她时四目相对,都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她不敢多看他,羞躁地低头接杯子,立刻喝了一口,不想是沸水,直烫得吐舌头,两唇间颤抖的一点红使她显得分外鲜艳,顷刻间迷得他有点魂不守舍。顾都何等敏感之人,再说事先他就料到会出现这种情景,就故意装出不介意的样子,微笑着,把高青莲的情况向徐景升做了简单介绍,最后说:“她不愿回去,在岳大租了间房子,没有工作,整天到山上消磨时间,我看她可怜,想帮帮她,想来想去想到了你,你看你有什么办法没有?”老道和高青莲都没有告诉顾都她在岳大是跟一个男朋友同居,顾都因有英妹姝在身边,也无心调查她的情况,他觉得只要能帮她在这座城里站住脚,也就算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既能向她有个交代,也能向老道有个交代。徐景升其实心里早就愿意了,但以他的身份,自然要来一番装腔做势,没有立刻答应,又东拉西扯说了一会话,才慢慢问到她在城里想干什么,有什么特长没有。
“我会唱歌。”她大胆地说。
“是的,还唱得挺不错。”顾都帮她吹嘘。
“那唱唱听听。”徐景升笑眯眯地说,考验她的意思,却是请求的口气。
她先扭捏了一下,然后大方地唱了起来。歌声嘹亮,唱得外面走过的一个街头无赖大声叫了个好。徐景升也叫了个好,还轻轻鼓了鼓掌,说:“真是凑巧,我们文联办了一个小型舞厅,乐队也是自己组建的,男歌手找好了,就缺一个女歌手,请了好几个业余歌手,都不行。唉,请好一点的不愿来,嫌文联舞厅不上档次,或者就是要价太高,舞厅付不起帐,差一点的呢,舞厅又不愿要,总之,这事横竖不顺。我看你歌喉还行,就推荐你吧。本来这事与我八杆子打不着,但既是顾老弟开了口,就是我自己的事,怎么也得尽力帮忙,至于到底行不行,必须管事的点头,我不敢打包票,如果不成,你们可别怪我。”
高青莲说怎么会呢,感谢都来不及,还敢怪您。顾都却没这么客气,盛气凌人地说:“不怪你,不怪你怪谁,难道还怪我呀!这事托给了你,你就得当自己的事办,只许办好,不许办坏,否则我跟你没完。”
徐景升便酸溜溜地说:“我说,你早已与世无争,怎么突然从山上跑了下来,哪根经不对付,又要管世俗之事啦?”
顾都的脸顿时有点发烧,幸亏没有红,头皮炸了一下,迅速恢复了冷静,说:“我不过可怜这个女孩子,要给她找片立脚之地,怎么叫管世俗之事!反正人我交给你了,你看着办,我想你总不至于狠心叫她去流浪街头吧!”
一个竭力推卸责任,一个欲擒故纵,不会老是这样叉着说,很快便在委婉的话语中交了货,只是没办交割手续。这种事心照不宣,何须费这劲。高青莲在他俩的言来语去间坐着,听得明明白白,虽然有点不是滋味,但现在非常时期,命运在人家手里捏着,她根本没开口的资格,面带微笑地装呆装痴,后来细细一琢磨,非但没了那一点点的苦涩感,反而觉得十分舒服,因为两个男人为安排她的前途,如此尽心尽力,足以说明她有难以抵挡的魅力。当下顾都要徐景升在家里给高青莲安排临时住处,说她现在经济情况很不好,已付不起岳大的房租,你家房子反正多,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忙帮到底,让她先住下,以后她挣了钱再付房租。徐景升心里更加欢喜起来,却也免不得面露难色,说家里能租的房子都租出去了,一时半会要腾间空房还真不好办。不过又立刻拍着大腿说,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但得缓个一天两天,问高青莲可以吗。高青莲心里觉得好笑,全由你做主,却征询我的意见,这面子也太大了,倒叫姑娘消受不起。嘴上只说您别客气,不必太为难,办法能想则想,实在不能,我自己也不是完全一点不行。当天高青莲跟顾都回了山,在宫里对老道说可能还需要在宫里暂住两天,真真过意不去。老道叫她别这么说,道宫本就是救世济贫之地,她如一叶浮萍飘来,岂能推之门外,放心住,一月两月都没问题。高青莲感动得恨不得跪下去嗑几个头,心想道行高深的道士真可比救命菩萨,人家仁至义尽,像我这种肮脏的凡身**怎能这么不知趣死赖着不走,玷污圣地!再说如果老住下去,我还怕这里的仙气压过我的俗气,影响我以后在俗世上的发展呢,顶多两天,我哪怕睡马路也要离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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