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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小说

    荷花香残

    刘盛赫

    一出逃

    莲子在泥中萌动,平静的水面伸出一枝茎蔓,含苞开放,荷花的薰香就静静地溢散了。这是一个梦。她每天的梦都是这样的,她呼吸着梦的气息,感受着梦的脉动,仿佛只要不断将这梦重复,就会实现。15岁到现在,梦生于心,心生于梦,互相依存,不可分割。梦若无她,将似轻烟随风而散;她若无梦,必如五月春花凋残。每天的阳光都会告诉她,这朵花天生有鲜艳之命,绝不会落这么一个下场的。梦如一团气,可以托着她飞翔九天。她也许永远不能明白这团气的奥秘,但永远需要。梦又如一团琼浆玉液,愈来愈稠,使她觉得自己好像都快变成一团粘液了。

    两千多年前,这里有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孩被选入宫,后由元帝玉赐金婚,远嫁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被誉为古代四大美女之首,千古流芳。儿时起种种有关昭君的故事和传说就灌满了她的耳朵,这是梦的起源,如无昭君,她多半不会有做梦的自信,因为梦需要根据,昭君就是她的根据。既然两千多年前这里秀美的山水能制造出那么俏丽冠绝一国之人,那经过无数世纪的演变之后,山更峻峭,水更清澄,树更碧绿,应更具有制造绝世艳品的条件。她总觉得自己是这绝世艳品。从小人们就夸她美,以至她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不过这种老茧不令人生厌,倒是越厚越让人喜欢,女孩子永远听不厌人们对自己美貌的赞扬,就如同葵花永远听不厌阳光的声音。以前她对命运有些埋怨,怪它不该把自己栽种在这么不为人知的偏僻山区。但近来改变了看法,认为这其实正是命运对自己的青睐,因绝色之物如生于繁华嘈杂的闹市,倒有可能香消色损,唯其根置于山青水秀之地,稀罕少见,方可谓之绝。

    也许感受了峡中神女峰之神韵,集千百年来峡中日月山川之精华,所以修成这具形体。只见她:身材修长,如柳树垂塘,莲步飘飘,似花间戏蝶;长长一束柔发,可辫可髻,乌黑放亮,仿佛是从青山秀水中借来的一层绿莹莹的色泽;柳叶眉下两点星光,一点温柔,一点多情;面如满月,是黄昏将尽时出东山含笑升起的新月,丰满中又使人觉得有一种朦胧的消瘦,把丰满衬托得恰到好处;鼻子小巧玲珑,像吹风透气的玉石漏斗,又好像仿照故乡的哪座山峰勾画而成;双唇猩红,水盈盈的,有荷叶上滚动的珠玉的光泽,散发出泌人的清香之气,十分娇嫩,不说话都给人一种唱歌的感觉。

    她羡慕昭君,飞来一纸诏书,便可进宫侍君。如今皇上早成烟云,宫女梦再香甜也只能消魂断肠;她唯有用歌星影星编织自己的梦,才有实现的可能。因此,她的梦一天比一天清晰,那就是艺术,要借助艺术的魔力离开这穷乡僻壤,做现代昭君,不过不是去搞汉胡和亲,而是当青春偶像。茫茫沙漠,猎猎王旗,并不足慰藉她的灵魂,她的快乐和需求只有现代都市才能提供。也不知到底是梦给了她艺术细胞,还是艺术细胞给了她梦,反正她非常自信,今日的梦就是明天的现实。

    父亲最不喜欢女儿做这种梦。他是一个交通警察,习惯用处理事故的眼光审视人事,本职工作上所积累的经验几乎被他扩大到了所有方面,便总是爱从报纸对娱乐界的负面报道中理解影视和流行音乐,觉得这是最丢脸最下贱的职业,至于从事这种职业的人,虚荣,虚假,装腔做势,尔虞我诈,忘恩负义,这是他对他们永远的偏见。因为这种偏见他对电影电视都不感兴趣,据说电影院只小时才进过几次,至于电视,只喜欢看看新闻,他甚至愿意在儿童节目中虚度时光,也不愿多瞥电视连续剧一眼。女儿高中毕业报考艺术专业,他竭力反对,当时差点跟女儿发生激烈冲突,只因女儿成绩不好未被录取,父女之间的矛盾暂时得以缓和。后来女儿进县文艺馆搞跳舞唱歌,他又是一百个不同意,最后文艺馆馆长亲自上门说情,他碍不过面子,才勉强答应。大家都知道他这脾气,有人好心劝他,莲儿自己喜欢艺术,让她去吧,你何必这样固执呢。他根本听不进,他总是说自己为女儿好。其实他不知道这完全是一种很隐蔽的病态心理。女儿太美了,她在大家面前的每一次出彩都是对他父爱的一种刺激。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对这种刺激老是做错误理解,也就是说他不是设法从自己身上解决问题,而是总想以压制女儿来达到目的。对于一个老交通警察来说,他的观点一旦形成便很难改变,所以这几年父女俩只要一碰到她搞艺术的事便难免闹不愉快,偶尔还要撞出火星。她并不孤单,哥哥一直对她给予坚定支持,只是很难帮上忙。母亲在家里只对饮食起居一类的事发表意见,既不反对丈夫,也理解女儿,对父女俩的矛盾只要求他们和平解决。

    县文艺馆有一支乐队和十几个男女演员,每年都要上演几十场地方戏。高青莲凭着天生丽质和一副好歌喉,跟着一个半老徐娘的师傅学了两年,已能当主角独自唱戏。看起来还算风光,但别人越赞美她,她越难受,就好比一条大鱼在浅水里扑腾,无论观众怎样喝彩,大鱼是绝不会高兴的。再说现在电视正逐渐普及,录相厅在一家接一家开办,可以想象县文艺馆这样的单位今后根本没前途,即使对一个所求不多的人来说呆在馆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一日,高青莲在楚天日报上看到一则招生广告,湖南长沙潇湘电影厂的潇湘电影学院影视班招生,学制一年,毕业后学校将推荐到各电影制片厂或各电视剧制作中心工作。她异常兴奋,招来几个文艺队的伙伴一起议论此事,都想闯闯外面世界,便约好时间准备结伴去长沙。

    县城东南一带是城里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店铺林立,商贾云集。高洪涛在交警队一直吃得开,很早就当了副中队长,利用职务之便给没有工作的老婆租了家门面,做日用百货生意,买卖兴隆,一家人在县城里过着令人羡慕的中等偏上的生活。后来高坚高中毕业不愿找工作,便帮母亲开店,过了两年,母亲体力不济,就干脆完全让儿子做。高坚是块生意料,只一年就把生意做大了,又在城西开了一家面馆,讨了老婆,生了儿子,在这一带成了一个比较有名的年青老板。高青莲平常很少上哥哥店子玩,她瞧不起这些小生意,怀着艺术梦想的女孩一般都有这种心理。现在自然顾不了这么多,上店子找哥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哥哥没有一句废话:“要多少钱?”

    “学费5千,外加吃饭住宿等开销,总共大概需要8千,算我借你的,以后一定还。”

    高坚便瞪起了眼:“你怎么说这么不懂事的话,一家人什么借不借的!照道理说这份家业是老头置办的,人人有份,我只不过多出了一份力,就哪怕完全是我自己的钱,也谈不上借不借,难道当哥哥的会要你还钱?”

    “你别对爸爸说....”

    “这是当然,何须吩咐。只是8千块路上带着不方便,你只带1千现金,另外7千到了那边后给我个地址,我汇给你。以后如果还需要钱,只管说,老头如果问起来,我跟他赖皮赖脸,他拿我没办法。你只管去,好好干,我知道你心大,打小就心大,这么一座小县城岂拴得住你的心。只是有几句话当哥哥的要嘱咐嘱咐你,不管你爱不爱听。妹妹,外面世界复杂得很,你没见过世面,又这么漂亮,打你主意的人肯定很多,凡事要小心,多问几个为什么,不然的话孤身在外,受了欺负可没人帮你。”

    兄妹说了半天话,高青莲只觉心头暖融融的,到底是哥哥,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全力相助。有这个坚强的后盾,她对付父亲的决心就更大了,在资金已不成问题的情况下,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追逐那个长期折磨她的梦想呢!

    她悄悄告诉了母亲。母亲沉吟半晌,然后用一种半怜爱半严肃的口气说:“你还是得征求你爸的意见,毕竟他是一家之主,你不辞而别,叫他家长的脸往哪搁!”

    她便愁眉苦脸地说:“他是个花岗石脑袋,老顽固,如果要他同意,那趁早什么也别说,免得大家又怄气。唉哟,妈,您就同意吧,就算是为女儿跟他斗一回,怕他做什么,他又不会吃了您!”

    “可他毕竟是你父亲....”

    “但问题是跟他说等于与虎谋皮,他绝对不允许我走。”她不耐烦地嚷道。

    “那就别去吧....”

    “留在这我会死的。”她恫吓母亲。

    母亲知道女儿说得对,那个老东西在这事上除了大手一挥,没门,根本不给你商量的余地。被女儿撒娇弄痴、忽怒忽怨地纠缠了一番,母亲终于钉不住,不再说什么,显然是默认了。

    第三天下午,高青莲用一只皮包装了几件秋冬装和一套嫂子送她的高级化妆品,再塞了几本《大众电影》,跟母亲道了别,然后直奔秭归码头。在约定碰面的地点,她见到了盖丽莉和朱金银。她俩都由父亲陪送,不仅带着皮包,还有大捆行囊,是用凉席包裹着的棉被和床单。盖和朱的父亲都很惊讶,问她为何不带铺盖等物,她说到长沙了再想办法。盖丽莉和朱金银也齐声替她解释,她家有钱,到时在那边买新的就是了,无意间搞得自己的父亲脸色有点难看,直怪自己没能赖,让女儿远行出这份丑。3个女孩怀着即将离开故乡的激动心情禁不住高声说笑,一晃过了半小时,只听江上客轮已传来沉闷旷远的笛声,催促得3人心跳立刻加快了。可这会还有两个说好了要来的女伴却仍不见人影,把她们急得在侯船室窗前频频踮着脚尖向外张望。盖丽莉突然指着外面对高青莲说,看,你父亲来了。立刻把高青莲吓得浑身血液仿佛涌到了头部,心跳到了嗓子眼。父亲正穿过一条大马路,笔挺的警服使他格外显眼。他简直旁若无人,车辆到了他前面都很规矩地慢了下来,连一声喇叭也不敢叫。她希望父亲是到这一带执行公务。可马上就否定了,记起中午吃饭父亲说下午要开会,既然开会就不可能出现在码头附近,更何况父亲是当官的,平常没事一般不会在外面现身。现在从父亲走路的姿态和神情看,脚步匆匆,几乎像小跑,一张脸**的,眼睛直盯着侯船室。她觉得已走漏消息,父亲显然追她来了。肯定是母亲告的密,她不禁怨恨起母亲来,被父亲揪回去肯定要挨顿臭骂,说不定还要吃耳掴子,想他那打惯了人的手,即使轻轻甩上来也要痛半天。不过这些都不打紧,主要是她实在不甘心,如果让父亲逮回去,她可能就再别想离开秭归,那些色彩绚丽的美梦就彻底完蛋了。这时她甚至想到了未来的悲惨情景:文艺馆彻底衰落了,每年连一场戏都无法演,父亲把她安排在公安局的哪个部门,尽管工作不错,但永远的抄抄写写,让她烦得要死,或许还会嫁一个县城人,会是谁呢,不知道,但即使他再有出息也无非是在这么一座小县城里人模狗样,而在她看来,整座县城,不管是县长还是被称为首富的那个有钱人,统统不过如此,除了在山里扛着脑袋吼几嗓子,到了山外屁也不是。不,绝不,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不能留在这,不能在这忍受山风的侵袭,过些年后变成一个普通山妇,必须打破这种命运的禁锢,必须离开,死也要离开。她飞快地决定逃避,告诉盖丽莉和朱金银,你们先走,到岳阳后在码头留言栏上给我留一张纸条,慢则3、4天,快则1天,我一定会去跟你们会合的。说罢她像只猫似地从侯船室后门溜了。盖丽莉的父亲虽然知道高青莲的父亲不同意她到外面去闯,但这会看到事情这样严重,不禁心里也打起了鼓,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学学交通警察,便跟朱金银的父亲讨论这个问题。朱金银的父亲是另一类父亲,他非常开通,认为女孩子就应该出去闯,窝在这山里有什么好,一世受穷。听了这位老兄的话,盖父一颗稍许不安的心方始安定。高洪涛挺着大块头在侯船室东察西看,他那威武而带怒气的模样吸引了所有侯船人的目光。看见盖朱两位女孩,他马上过来严厉地问:“高青莲呢?”

    朱金银吓得不敢回答,盖丽莉胆子稍大,说:“她走了。”

    “去哪啦?”

    “不知道。”

    “你会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她去哪啦了难道不告诉你吗?”

    “她走得很急。”

    “为什么走得急?”

    “还不是为了躲你。”

    高洪涛依然紧紧盯着盖丽莉看了好几秒,然后又用同样的目光看着盖朱两人的父亲。他跟他们面熟,老县城人没有他不面熟的。“你们同意她们出去?”

    那两人同时点点头。

    “现在外面乱得很。”

    朱父说:“管她呢,她自己要出去,拦也拦不住,不如随她。”

    “我可不随她。”高洪涛对朱父的这种态度显然很不满,但又不好说什么,便再次盯着盖丽莉问,“你们谁是头,是谁领头要出去的?”

    “没有头,或者说我们都是头,自己当自己的头。”

    高洪涛碰了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不便再问什么,就离开了,一边走一边恶狠狠地说:“抓到她我非打折她的腿不可。”

    等他走远了,盖丽莉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轻蔑地说:“他以为自己很了不起!那是你自己的女儿,打折了她的腿,你算人吗!”

    高青莲躲在码头附近一家旅馆的楼上观察情况。看见盖朱两个女伴已经上了船,接着父亲也上去了,他没买票,但趸船上的人都认识他。他显然怀疑她躲在船上,在两层的客船上爬上爬下好几趟,直到客轮起航的笛声响起才下来。他跟检票口的几个人说了一会话,不断用手比划着,她想他一定是在嘱咐他们注意她,一旦发现她就及时通报,以他的个性,他甚至有可能依仗着警察的身份要求他们不准她上船。父亲走后,她虽然感到不妙,还是决定试一试,买了下趟去岳阳的船票,等了两个小时再次上船,果然被检票人拦住,那人要她呆在这,她父亲会来接她的。她急忙逃走了。

    秭归位于一片崇山峻岭中,要出去只能走水路。既走不了,又不愿回家,她便去找好友龙海洋。

    她和龙海洋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可以算一对两小无猜的朋友。他大她一岁,少年时代经常带她进山里玩,跑十几里山路去钓鱼、摘各种野果吃,特别喜欢打小动物,像松鼠、野鸡、狐狸什么的,拿回来叫他母亲做给他们享用。他像爱护妹妹一样爱护她,她像喜欢哥哥一样喜欢他。在山区里他也算一个比较俊俏的男孩,长大后又生得魁梧高大,虎头虎脑,人们便说他俩是天生一对。他是很希望这样的,甚至可以说打小他就在向这个目标努力。她当然不会一点没这想法,不过当心中的明星梦做起来后,她就觉得他与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对象实在相去甚远,不过仍喜欢他,仍常常跟他在一起玩。这使他虽然很少得到她爱的暗示,可对她的爱恋却与日俱增。后来他了解了她的艺术追求,不禁好不悲凉,他知道爱艺术的女孩子一般都水性扬花,不是他这等实在人捉摸得透,掌握得了的。但不管她怎么变,他始终对这份爱情抱一份希望,倒未必真的还指望她什么,只是觉得她是自己的初恋,为了圣洁的感情,应该存留这分希望。前年在县机械厂工作的父亲退休,他顶职进厂当了工人。现在两人见面的时候很少,顶多她有演出打个电话给他,到时他准前去为她不遗余力捧场。他家在城郊,是一大片横七竖八的瓦房,住着龙姓一大家人。上次她来找他玩是什么时候已记不清了,所以黄昏时分她的到来使他格外高兴。可一番热情的接待后,听说她想逃出县城去长沙闯荡,他心便凉了一截。对他来说,只要她还在县城,自己的希望虽然不大,毕竟有个盼头,可她这一走,凭着她的美貌和艺术才华,肯定在外闯出一番天地,那也就是说自己跟她的缘份是真正的到头了。他不由得倍感凄凉,好不酸楚,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老天待我不公啊!可这会的她哪能明白他的心思,见他一脸愁容,顿有不悦之色,口气冷冷地问他是不是不愿帮自己逃走。他知道她误会了,便长叹一声,怎么会呢,为你的事,但有绵薄之力,断然毫不吝惜。当即要安排她吃饭。她要他别把自己来的事告诉他父母,因她父亲现在满县城找她,知道他俩关系好,肯定也会找到这来,到时一问,不好叫他父母跟着圆谎。他就从厨房弄来饭菜给她吃了。她总显得有点不安,怕父亲突然出现。他就将她藏到了东边一位表亲家,让她跟一个读初中的表妹暂住一晚。果然不出她所料,父亲很快就找来了,打着手电,还带着一位最会拍马屁的部下,气势汹汹,好像外出抓人似的。高洪涛确实气坏了,岂有此理,女儿竟敢私自逃跑,老婆和儿子竟知情不报,把两人一通臭骂,发誓要把女儿抓起来吊着抽。他已找遍了女儿所有的女友家,一无所获使他的怒气越来越盛,绝不甘休,便又去女儿所有的男友家找。龙海洋说没见到高青莲,他根本不信,紧紧盯着他,警告说:“如果你骗我,对你可没有一点好处。”

    龙海洋满心不悦,你不就仗着是个警察吗,耀武扬威,颐指气使,谁怕你不成。表面却很恭顺,说很久没见到她了,她不可能来找我。

    “她现在什么人都可能找,只要能帮她离开县城。”

    “但我不能帮她离开县城呀!”

    “可你能帮她藏起来。”

    “您要这样说,那好,您进来搜吧。”

    那个善拍马屁的家伙听出龙海洋话里软中有硬,当下便瞪直了眼,真就要搜,被高洪涛一把拦住,说没有搜查证,不要莽撞。那家伙竟还犯横劲,指着龙海洋说:“什么莽撞不莽撞,我又不搞烂他的东西,只是找人。我看这家伙阴阳怪气,贼头贼脑,莲儿多半被他藏了起来。”

    高洪涛便又用冷酷的目光把龙海洋看了一会,腔调阴森地说:“我再说一遍,藏了我女儿,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说了,不相信只管进来搜。”还是软中有硬。

    高洪涛到底觉得搜家不好,加上龙海洋的父母一叠声地保证没见到高青莲,这才走了。

    午夜时分龙海洋了解到高洪涛整晚满县城地找高青莲,后来竟还出动了一条警犬,逢人便说抓住了她非打死她不可。

    他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高青莲。高青莲轻轻一笑,你是不是有点怕了。他说我怕什么,是为你担心。她就说如果你真担心我,那就给我想个逃出去的办法,现在我孤身一人,除了你,再没人愿意帮我。他表示只要能帮一定帮,可问题是我也没法子呀,码头是出入县城的唯一关口,那一关过不了,就没法逃,除非翻山越岭,但你行吗?她就说化妆怎么样,化装成一个孕妇,或者把自己化老一点,让检票的人认不出来。他问你懂化妆术吗,我可不懂。她说试试吧。

    次日她要他去码头打探消息。他专门请了一天病假,躲在码头上一位熟人开的饭店里借闲聊为名守了一天。他发现每当有下水船停靠码头,不一会高洪涛就会骑着摩托迅速赶到,上趸船守候。显然趸船上有人向他通报客轮到港的时间。回来向高青莲报告这个情况。她叫他第二天继续去探消息。他只得又请一天假。晚上回来说下午几艘船到时她父亲没亲自来,叫手下什么人来的,看来她父亲的防守已开始松懈。然而风声却渐渐紧了起来。高洪涛断定女儿还没离开县城,已向满城人放风,说交警副中队长的女儿私自逃跑了,通风报信,重重有赏,知情不举,后果自负。龙海洋的表妹知道这个情况后要他尽快把人弄走,责怪他怎么敢藏匿交警副中队长的女儿,一旦被查出来,不说拘留,抓进去打也得打个半死。满城人的议论,加上表妹的责怪,他也不禁真有点怕了,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看来真得尽快解决此事,否则一个大活人是绝对藏不住的,公安局的皮鞭和铁拳可不好吃。高青莲看出了他的害怕,不过没怪他,因她也有些怕了,父亲如此不肯罢休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现在多呆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根据父亲的脾气和下的这番工夫来看,一旦她和龙海洋落到他手里,肯定好不了。她和龙海洋商量了一晚,统一了意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回险,用化妆术蒙混过关。第三天,她换了一身乡下妇女的装束,花格衣蓝布裤,头上蒙头巾,肚子上塞几件衣服,做了只孕妇肚,往脸上涂了一层黑炭,洗一遍,再涂一次,再洗一遍,因洗得不仔细,原本白晰的脸就黑了一点,最后抹一层防晒油,立刻变成了一张村妇似的黑不溜秋的脸。只是五官还那么端庄,显然不是村妇的五官,他就说到时你紧紧靠在我肩上,摸着胸口,装做很痛苦的样子,可能叫五官变点形。试了一下,虽变化不大,但要认出原先的她来似乎也不容易。表妹见了他们这副样子,笑着说亏你们想得出。龙海洋说哪是我想的,全是她自己的主意。不禁暗暗感叹,确实是个搞艺术的,居然在现实生活中都这么会演戏,如果有机会让她演大戏给世人看,准定成大明星,只可惜啊,她演戏的开始,也就是我们缘份的结束。

    黄昏,俩人来到码头,她始终抓着他的胳膊,把头半埋在他的怀里。老天似乎有心帮忙,将白日里的晴朗天空一下变得灰蒙蒙的,山谷里起了雾,清冷的江水也溢出一层寒气,把码头严严实实裹了起来。这是今天最后一趟下水船,他俩站在码头看着渐渐停稳的客轮,神情越来越紧张,狠下心,走吧,成不成,赌一把。两人紧紧抱着,与其说是觉得这样更容易隐瞒过去,倒不如说是害怕,都腿肚子发颤,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过检票口时她紧张得好像都挪不动了,只觉呼吸不畅,便手抚胸口,张着嘴喘气。原来还很担心装不像,哪知极度的紧张害怕反使她成了最高明的演员。那检票员虽认识她,毕竟不常见,被她逼真的痛苦神态完全骗了过去。他搀扶着她走到了趸船上,上下船的旅客很多,一片混乱嘈杂的情景,危险基本上过去了。他送她上船,还替她找好了四等仓。两人终于吐出了一口气,一时有些忘乎所以,竟笑着击掌相庆。然而掌音未落,仓门口就出现了一个人,精瘦精瘦,一副奸诈相,是个中年人,他冷笑着说:“是不是高兴得太早啦!”两人认出了他,刚才经过检票口时他叼着烟站在一旁,当时他好像并没注意他俩,怎么突然出现在这,他俩刚刚放下的心不觉又悬了起来。

    那人问高青莲:“能不能看看你的身份证?”

    她嘴唇哆嗦着说没有身份证。

    “那就看看你们的结婚证或者别的什么证明。”

    两人说也没有。

    “看样子你们是想去外地生孩子,怎么可能连一个证明也没有!如果坚持不给我看证明,那我只好请你们下船检查。”

    “凭什么随意检查我们的证明?”虽然理直,气却一点不壮,龙海洋的语调简直连商量的尊严都没有。

    然而即使这样他的软弱都被当成了顽固:“哟,小子,嘴挺硬的!你知不知道拐卖妇女要判几年?”

    高青莲明白了,早有准备,忙把那人拉进来,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扯出三张四颗脑袋的钞票塞到他手里,哀求说:“叔叔,您是个大好人,行行好,睁一眼闭一眼什么事也没有了,这拿去给我婶婶买几件高档衣服穿吧。”

    中年人走后两人这才真正感到危险已经彻底过去,她从此可以无忧无虑地奔向广阔自由的世界了。客轮启航的笛声响起来了,两人握了一下手,他站在仓门口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眼里依然有深深的爱恋,当然亦有深深的愁怅。这一刻她忽然感到他实在是一个可以真正依托一生的男人,也产生了爱与愁怅,竟有回头嫁他之意。这念头显然只是头脑里一束闪光,流星般地消失了,剩下的爱与愁怅只好留待以后去慢慢稀释。

    缆绳除,江波涌,船启锚,离故乡。一人在船上,一人在岸上,远去的人,纵然一如江水不复返,也免不得有一丝乡情牵挂,有一缕爱情绕心头;留下的人,因着万般无奈,自然更是闲愁万种,两行清泪慰柔肠。

    二上当

    “哇,好精彩的故事!”

    高青莲按照岳阳码头留言栏上两个朋友留下的地址找到盖朱两人后,一见面就这样欢叫起来。那俩人便急不可耐地要她讲讲脱险的经历。她不等放下皮包行李,也是急不可耐地叽哩呱啦说了起来,按照基本的事实,免不得有些添油加醋,把自己好一通吹嘘,直叫两个朋友听得如痴如醉,连连赞叹:“漂亮,漂亮,太漂亮啦!”

    盖丽莉摸着高青莲的脸说:“你是个天才,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

    朱金银说:“这用得着你说,老天早安排好啦!”

    她们像3只离开牢笼的小燕子,在岳阳城无拘无束地飞翔了1天,游君山,登岳阳楼,当晚便来到了都会长沙。因从未出过门,她们买了一张地图却看不懂,在灿烂的灯火中东闯西窜,被五光十色的绚丽夜景搞晕了头,始终没找到去潇湘电影学院的路径,只得返回车站,找了家便宜旅馆暂住。次日上午,在几个好心人的指引下,她们才找到潇湘电影制片厂。哪知厂里转了几圈也没见到什么潇湘电影学院。高青莲不怕丑,便向路人打听,事情更怪了,一连问了几个人居然都说不知道。起初以为是大都市里的人看不起乡下女孩,欺生,但也不像,如果说年轻人有可能知而不言,那上了年纪的人应该有乐于助人之心,怎的也一个劲地摇头呢!解不了这谜,便又把那张刊登了广告的报纸拿出来看,逐句对照,没错呀,怎么回事?茫然了一阵,还是只得继续问路人。终于碰到了一个知情人,是个中年汉子,把她们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们是来读电影学院的。3人点头答是。那人便不经意笑了一下,告诉她们电影学院不在厂里,在郊外,出厂门沿长株公路往东走大约3、4里地。可是她们却傻乎乎地走了十几里地,一直没发现电影学院,只好回头再问人,直到问了十几个人才有人指着远处说往那条小路走,拐一道弯就是。她们的心这时便凉透了,从三峡里开始就澎湃着的热情几乎瞬间能结冰。电影学院,何等神圣高贵,却跟一片水田、树林以及林子后面若隐若现的几间房子联系在一起。搞没搞错?去看看吧。3颗心七上八下,走近一片农房,有个大院子,院外挂着一块已经有点腐朽的长条木牌,上面有11个不甚规范的宋体字:潇湘电影学院影视培训班。我的天啊,就这,这就是一直牵着勒着她们心尖尖的明星飞机场?院里有几个年青人,还有一个老农,接着出来了两个女孩,她们对视一下,低头一笑,手挽手走了。她们几乎是屏住呼吸走近院门,突然急步闯出的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把她们吓了一跳。他是这的老师,一眼便知道她们来干什么,于是上前搭话,热情接待。

    这里大约有30多个报名者,大部分是女孩,只有7、8个男孩,都不相信这是影视培训班。一个约40多岁,自称张校长的家伙便苦口婆心地解释,说这所院校才开办一年,找出去年毕业的学生册给大家看,说:“条件确实不好,不过教学质量绝对没问题,因是潇湘厂自家办的,能有很多上戏实习机会,请大家不要因校舍是租的农房而看不起这个影视培训班,大家如不信,我可以带大家去电影厂看看,有电影厂作证,总不会是假的吧!”大家都说那是一定要看看的。张校长便带大家去了,进了一栋行政办公楼,走到一楼后面拐角处,看见昏暗的楼道里有一间房子,门框上横着一块牌子:电影学院管理办。房间不大,里面摆了几张办公桌,到处是电影画报和报纸,倒是挺像一个办公处所,一个干部模样的老头坐在办公桌前披阅文件。张校长的级别好像比他低,毕恭毕敬地凑上去,说明了大家的来意。老头严肃的脸上便立刻挤出笑容,热情招呼大家坐,说你们不相信是吧,也怪不得,我们很能理解,老实说如果你们一下就相信了倒显得不正常,电影学院影视培训班在你们心里一定是一个很崇高的地方,哪知却是一片农房,问题是我们厂里已经没有空地空房,所以新成立的电影学院只能去外面租房,影视培训不是教学,而是训练表演,场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学以致用,而电影学院影视培训班隶属电影厂,只要有表演水平,马上就能实践,你们别看其他艺术学院的条件怎么怎么好,其实那是骗人,再好的条件也不如有戏演对不对。接着他拿出一叠有关电影学院的材料、省宣传部和市文化局对电影学院的批示指示等文件给大家看。说话间进来了一个非常时髦的女孩子,高挑身材,化着浓妆,十分漂亮,绽出一朵鲜花般的笑容,找那老头说李导演太忙,要她来问问请他找的配角找到没有。老头说找到了找到了,把他找到的演员的情况跟这个女孩大致说了一下,忽然告诉大家,喏,你们看,他指着这位女孩,她就是去年培训班毕业的,去年演了一部戏,今年怎么样。这女孩便说已经有好几个导演请她拍戏了,有点忙不过来。老头便说,看看,看看,我们培训班出来的人,未来之星。这女孩看样子确实像见过世面,对老头的夸奖似乎无动于衷,反而开他的玩笑,王主任,你这样培养明星,那我以后还有饭吃吗。老头便腆着脸说,有的,有的,有饭大家一齐吃。

    一群没有生活阅历的男女青年,明星梦又做得太沉,大部分人相信了,只有少数几个实在看不上这所学院,怅然离去。高盖朱3人便商议怎么办,走还是留?盖丽莉和朱金银都有走人之意,高青莲则倾向于留,一因现在回去,非被父亲痛打一顿不可,二因这样回家太窝囊,今后如何交代这个寄托了她无限希望的梦想?她跟盖朱两人争论了一番,最后说我不反对你们回家,但我绝不回去,不干出名堂来,宁愿死在外面也不回去。盖丽莉和朱金银受她这股执拗劲的影响,便也改了主意。

    学院里的那几排平房,除了最宽敞的一间做培训场地,其他几间均是校舍。那个戴眼镜的家伙是学校后勤处科长,忙前忙后,安排大家住下了,然后要大家去厂里学院管理办交学费。有几人跟高青莲一样,怕带一大笔款路上遭抢,一时家里的钱汇不过来,要求宽限几天,那副科长倒是好说话,同意了,不过一个星期后务必交清,否则影响培训工作。

    从报到的第三天开始,培训班就正式授课了。第一个来授课的老师是一个导演,张校长介绍说他导过三部电影,可说出的电影名学生们都没看过。他有一部大胡子,蓬头垢面,背滚腰圆,穿灰色夹克衫,喇叭裤,一副玩世不恭的做派,很符合人们心中那种不拘小节的艺术家形象。他是个大烟鬼,讲课时都烟不离手,喷云吐雾,语言也像云雾,讲了半天影视理论,这些理论修养肤浅的学生个个听得不知所云,然而因虚荣心重,都不懂装懂,下课后竟聚在一起进行激烈争论,自欺欺人的把老师讲的理论胡乱发挥一通,然后就感叹说虽然场地不尽人意,但教学质量确实不错,来这培训还是值得。紧接着是声乐测试,高青莲得了个第一名,老师评价说将来如有机会,她还可以去流行音乐方面发展,乐得她顿时把所有烦恼统统抛到了脑后。再测试小品,什么吃饭,洗脸,生气,穿衣服,等等。第四天是参观,张校长带大家去一部电影的片场看了看,让他们头一次见识什么叫拍戏。第五天继续上理论课,来了一个编剧,咬文嚼字半天,又是一番云雾。有那机敏的人便感到今后这培训班大概是经常要被这种云雾笼罩了。培训生活就这样有规律的一天天往下延续,每个学生都憧憬着一年后顺利进入电影厂演戏的美好前景,甚至有人恨不得过两三个月就能实现美好愿望。哪知只过了一个星期,这种生活就像一辆匀速行驰的小车一头撞到了墙上,顿时瘫痪了。

    这天没有一个老师露面,他们有些心慌,跑到厂里去电影学院管理办问情况。以前还有的门牌不翼而飞,房门紧闭,那只把门的冷酷铁将军像重锤一样顿时将他们的心齐齐敲碎。急忙一起涌向二楼,到处打听电影学院的情况,一直问到电影厂党委办,一位副厂长接待了他们,听了他们的讲述,他好不惊讶,什么,电影学院,我们厂里哪来的电影学院?

    三打工

    不用说,张校长,戴眼镜的后勤科长,讲课的导演和编剧,管理办的那个老头、会计以及那个时髦的女孩,统统是托。这群上当受骗的青年男女自然要求电影厂负责任,但厂里百般抵赖推诿,说一楼拐角处的房子本是仓库,闭置了很久,后来某贸易公司要租它做办公室,闲着也是闲着,他们便同意了,哪里知道那个所谓的贸易公司是搞诈骗呢,厂里表示他们只租房,其他一概不管。厂里的人不是个个黑良心,有人怀疑头头存心帮那个贸易公司骗人,从中吃了不少好处,既痛恨头头**,又可怜这群不谙世事的孩子,便暗中出主意叫他们去请律师,把电影厂告上法庭,肯定能追回他们的损失。不用说本应齐心协力合伙凑钱,可有10个左右的学员说除了一点生活费他们已经拿不出钱。部分能出钱的人便有些不高兴,大家的事,怎么这态度。凑在一起商量对策,各怀心思,没有头,意见总是不统一,有人便烦了,竟卷起铺盖不辞而别。另有一些人觉得电影厂是国营单位,要打赢这场官司实在太难,渐渐散了伙。大部分人觉得这样回家无法交代,至少得在外面混个一年两年,到时再回去就可以骗家里人说培训结业了,但没找到上戏的机会,家人就算有什么闲话,也不会太计较。便三三两两结伴去广东打工,小部分人则留在省城找活干。

    3个秭归来的女孩也有了矛盾,盖丽莉和朱金银怨恨高青莲,如不是她坚持留下,怎么会遭受这种损失。高青莲有苦说不出,她又不是存心骗她俩,再说自己不同样是受害者吗,互相埋怨有什么用。盖朱两人也知道是这理,发了一通脾气就算了,3人依旧是朋友,开始考虑以后的事。高青莲不肯这样罢休,想继续跟电影厂闹,无奈同伴走了大半,留下的人在这问题上又拧不成一股绳,只好暂时打消此念,先想个办法站稳脚跟再说。她们硬着头皮去大街小巷推销自己。来到南门口一家小饭馆,门前贴出了招收服务小姐的广告,便进去找老板。老板是个蓄小胡子的青年,口嚼槟榔,黑脸凶相,一双眼老在高青莲身上扫描,问清了她的来历,很快便答应她留下来,把盖丽莉和朱金银打发了。她俩虽不如高青莲漂亮,毕竟也有几分姿色,只要坚持找,肯定没问题,果然都在当天找了份临时工,也是在饭店里做服务员。这种工作累倒不累,但每天工作时间特别长,生意好时,从早上要干到凌晨一两点,只有5、6个小时的休息。她们现在很少见面,一个月顶多抽点时间聚一下,谈谈各自的处境,交换各自的感叹。高青莲没干到两个月就跑了出来,原因是她不能忍受老板的性骚扰。她换了家店,但只要在饭店里打工,老板都一个样,没有谁不想占她的便宜。跟盖丽莉和朱金银说起这事,便大骂城里男人太无耻。“你们猜无耻到了什么程度?他竟然敢脱光裤子舞枪弄棒,真正....真正....真正就是畜生!”那两人也有相同遭遇,不过只是被骚扰,舞枪弄棒的奇观倒是没见过。她们十分苦恼,不知该怎么办。盖丽莉和朱金银还不是很怕,熬上大半年,实在不行,回秭归就是了。最苦的是高青莲,她简直不知这样混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背叛了父亲,花了那么多钱,如果什么名堂也没搞出来,哪有脸回去。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之路越走越窄,有时甚至感到绝望,痴痴地看着面前一堵墙,恨不得把那儿认做生命的尽头。经常的绝望使她有一天差点面对某老板的进攻时软做一团,幸好那颗高傲自珍的心还能闪出一丝亮光,唤醒了她即将沉睡的意志,便再次拿出倔强的劲头抵抗住了那种进攻。这种事已发生了五六起,能怪那些无耻的男人们吗,似乎怪不得,男人见了美色,就如同蜜蜂见了鲜花,那种授粉酿蜜的行为完全出自生理本能,非没有受过知识陶醉的灵魂所能控制的。她起初的愤怒逐渐被这样的认识所消除了,便心平气和地对待这种事,实在不行就走人。她后来倒很喜欢这种生活状态,因为老是在饭店打工,每天围着那些琐碎的小事转来转去,搞久了,难免烦得很,所以当老板动手动脚时趁机一走了之,也可得几天清闲。当然,这样做往往等于给老板白干了一两个星期,经济损失不小。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色狼们也不是完全没心没肺,有的见她执意不从,非离开不可,倒也良心发现,主动结算工钱,甚至多给几个子,就像有的蜜蜂在一朵花上没采到蜜,不仅不生气,反而会遗留一点蜜汁给花,让它生发滋润。她比盖朱两人漂亮,找工作容易,又会安排自己,所以虽然前途似乎比她俩黯淡,过得却要自由愉快一些。

    一天,她又因抗拒一个老板的性侵犯辞了工作,想跟姐妹们倾述衷肠,来找盖丽莉。盖丽莉在东塘的一家有两层楼的饭店打工,跟乡下来的四个女工住在楼后的一间房里,高青莲来玩过两次。今天在餐厅和厨房里都没见到盖,便来她住处找,走近那间房时听到里面传出啜泣声。原来朱金银今天遭了老板强暴,万分委屈,不知该怎么办,特找盖丽莉商议。高青莲听罢当即指示朱金银:“哭有什么用,已经这样了,不能便宜那个家伙,告他。”朱金银说:“告了他,我这脸往哪放,以后还怎么做人?”

    “唉哟,你怎么这样傻,这里的人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你在这干一辈子?”

    盖丽莉说:“她的担心有道理,事情闹大了有可能传到秭归。”

    “那照你的意思白便宜他?”

    “这不正商量嘛,你别急,我们来慢慢想办法。”

    两人争论起来,倒像是她俩的事,跟朱金银无关。高青莲认为应该告状的理由始终只是“不能便宜那个家伙”。盖丽莉则认为不能便宜他的结果很可能对自己也不利,与其告他,不如要他赔钱,她在饭店里听到过好几例这种事,据说都是用钱解决问题的。

    “听你说话,好像是在做买卖。”

    “你错了,这是理智。你想嘛,事情已经这样,无法挽回,告了他也许能让他坐几年牢,但问题是银妹能得到什么呢?她什么也得不到呀,顶多出一口恶气,有多大意义?既不能带来什么好处,反有可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实在不值得。城里人最讲实惠,我们也应该跟他们来实惠的,银妹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朱金银在3人中本就最笨,遭到这种打击更是一脑袋浆糊,不知该怎么办,她只想两位姐妹给拿个好主意。高青莲和盖丽莉又争论了一会,慢慢的高青莲似乎被盖丽莉说服了,确实,告了那个家伙又怎么样,只会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事,为朋友计,不如叫那家伙赔钱。盖丽莉对朱金银说:

    “这事你不用操心,我来替你办,你就当跟一个男朋友好了一段时间,最后被他抛弃了,他必须花钱了结,你不要有一点内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两个女孩便陪着受害的朋友勇敢地来到她打工的饭店。老板一看就知不是好人,叼着烟,抱着手臂,仰靠在店内的木靠椅上,两只脚重叠搁于前面的饭桌边缘,一副流氓无赖的休闲姿式,眼光直直盯着店外晃来晃去的行人和车辆。他穿着灰色夹克外套,里面是一件黑色背心,胸前露一绺黑毛,牛仔裤绷得紧紧的,尖头皮鞋直立刺向上方,给人一种很锋利的感觉。盖丽莲和高青莲都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不觉有点后悔,毕竟这样做不全是因勇敢,也是不想被人看成对朋友的不幸漠不关心,少不了有些勉强和虚假,如果老板的模样好说话倒罢了,哪知竟是这种恶相,由不得她俩心里不打鼓,暗暗怪自己,似乎蛮撞了点。但进得店来,岂容退缩,只得硬起面孔,瞪着眼珠,虚着心,两人一起走近那家伙。朱金银已经受了欺压,倒是不怕,不过羞愧难当,便坐得远远的,红着眼圈看外面。盖丽莉和高青莲并肩坐在那家伙的旁边。盖问:“你就是张老板吧?”

    张老板早发现了她们3人,心里明白了几分,这会连眼角也不瞥一下,烟灰已经有两厘米长了,烟却仍叼在嘴上,吸着,使两女孩不明白它怎么会不掉下来。从这家伙的嘴脸看,显然他经常这样叼烟,可能已经叼出了技术。还有更叫她俩咂舌的技术呢,他忽然鼓着腮帮子吹了一口气,就见那截烟灰一下飞出老远,在前面的饭桌上滚了几滚,落到了地上,桌面竟不留一点痕迹。接着便眯着眼,猛吸了几口,吐出一圈圈的烟,叫人一看就知此技绝非一日之功。刚才外面的景象对他好像没什么意义,他只是木然地看着,可现在他的表情明显出现了变化,像是对外面的景象很感兴趣了,仿佛他在研究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辆。

    “我们想跟你说件事。”盖丽莉说。

    他的耳朵好像是摆设,浑身纹丝不动。场面很僵,这叫盖丽莉十分为难,更害怕了,暗骂自己多管闲事,正当她拿不出好办法时,那老板突然放了个响屁,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嗡嗡直响。盖丽莉倒被这个屁鼓起了勇气,提高了声音又说:“我们想跟你说件事。”

    嘴上那截烟抽得差不多了,那老板射箭般地把它射到桌子前面的窗台上,看见烟蒂在窗台一闪一闪,似乎很满意,这才缓缓扭过头,以在动物园欣赏动物的目光把两个女孩打量了一下,再偏过去看远处的朱金银,似乎被她那副万分委屈的样子激怒了,突然暴眼大吼:“娘卖×,想死呀!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嗯,还不趁现在没事睡觉去,我有言在先,晚上搞久了你别跟老子喊困!坐在那里干嘛,晒太阳呀!娘卖×,越搞越蠢,是不是骨头发痒,要捶一顿才痛快?”

    这通吼叫没把朱金银吓住,却把盖高两人吓得心惊肉跳,因她俩知道他明里吼朱金银,实际是吼自己,要给自己来个下马威。过了一会,无法退却,盖丽莉只能硬着头,质问那老板:“你凭什么这样骂她?做了对不起人的事还这么凶,真不讲道理!”

    张老板竟没做过激反应,冷冷地又把盖打量了一下,阴阳怪气地说:“哟,看样子这位妹妹不简单呀,确实有点人样,请问你是哪个码头的?”

    “什么码头不码头,我是朱金银的朋友,你欺负了她,我只是问问为什么,想跟你谈谈这件事。”

    张老板便狞笑起来,把他那显示出冷酷、奸诈轮廓的脸摸了一下,转而变成一种轻蔑的笑,去身上掏出一只纸袋,从里面捏出一块湿漉漉的黑槟榔塞进嘴里,咂巴咂巴嚼起来,声音低沉地说:“要跟我谈谈这件事是吧,好,太好了,没想到乡下来的姑娘竟有这种胆量。可以,谈吧,你想怎么谈?”

    “我想先听听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便双手一摊,说:“我没什么意思呀,我什么事也没做,能有什么意思!”

    “怎么,你想赖帐?”

    “姑娘,我谁的帐也不欠,谈得上什么赖?”

    盖丽莉伸手指着朱金银说:“你欺负了她,这就是你欠的帐。”

    “你搞错了,姑娘,我没欺负她,我们之间只是出现了一点矛盾,结果她就大发千金小姐的脾气,诬蔑我欺负她。我怎么会欺负她呢,我从来不欺负女孩子。”

    “也就是说还是想赖帐。我告诉你,乡下女孩没这么好欺负,你做的事,你就得负责任,赖是赖不掉的。”

    “吓,好大的口气!”他非但没被激怒,反而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这完全是我跟金儿的事,你却要掺合,老实说姑娘,我真有点佩服你了,世上像你这种为朋友打抱不平的姑娘可实在难找。”

    “别扯远了,我们还是谈正事。张老板,你到底打算怎么了结这事?”

    他嚼着槟榔看着她,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她觉得他有一种很讨厌自己的目光,她并不怕这种目光,便用同样的目光回敬他。对视了一会,她忽然惊讶地发现他的目光不光有对自己的讨厌,还有另一种更深的意思,但是什么呢,她说不出,即使花很多时间去想也未必能破解其中奥秘,只是觉得有些可怕,像是从非常黑暗的地方放射出来的,带着一股好像能把自己整个人刺穿的阴森气息,吓得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浑身的皮肤感到有点凉。

    “我没有意思。既然你们找我,那肯定你们有意思,就先说说你们的意思吧,我根据你们的意思再决定我的意思。”

    “好,我们来痛快地解决这件事。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赔钱,一条是坐牢,随你选。”

    他突然又偏头问远处的朱金银:“喂,这是你的意思吗,嗯,要我坐牢是吧,好厉害,看样子你是非要跟老子对抗到底。娘卖×,行,你有种!”

    朱金银根本不理他,仍看着外面。他对盖丽莉笑说:“看来她委托你全权代表。好吧,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老实说吧,我走第一条路,你开个价。”

    “我虽来省城的时间不长,但多少知道一点行情,黄花闺女,破身费一万。”

    “我的天,有这笔钱买一个人都买得起。”

    盖丽莉也不是真要这么多,讨价还价一番,最后说定五千。盖丽莉问什么时候给,张老板说后天晚上你们到我这来拿。盖丽莉说为什么要晚上,我们白天来拿。张老板说你这姑娘真厉害,你以为我要你们晚上来拿想占你们便宜是怎的,像你这样厉害的姑娘即使让我拨根毛我都不愿意。

    朱金银就收拾好行李被褥离开了这家店,盖丽莉已许诺她在找到新的临时工前可以暂时住在她那里。在整个谈判过程中高青莲始终一言不发,盖丽莉对此十分不满,尽管高青莲不很支持这样做,但既然已经陪着来了,无论怎样应该帮腔才对,便指责高青莲对朋友的事漠不关心。高青莲便解释说不是我不想帮腔,而是我总觉得此事不妥,难道你真相信那个家伙会赔钱吗,我看靠不住。盖丽莉就更不满了,人家已经答应得好好的,我想象不出还会有什么问题,从道理上分析他答应赔钱也很正常,花钱消灾,对有钱老板来说不过小菜一碟,如果我们齐心协力,就可能多拿一点。高青莲默然无语。盖丽莉第一次认识到这个朋友有些自私,甚至是无情。

    第三天,盖丽莉给已经在一家饭店找了份活干的高青莲打电话,问她是不是能陪她和朱金银去拿钱。高青莲说刚干这份活,一上班就请假,给人印象不好,不去了,你们两个去就够了嘛,如果那家伙真给这笔钱,少一个人也能拿得到,如果那家伙不肯给,多我一个根本没用。盖丽莉愈发生气,觉得高太不义道了,对朋友如此不负责任。其实说到害怕,她觉得也没理由怪高青莲,因她自己现在心里也有点打鼓,七上八下。那天跟老板谈判,她原以为应该是一场很艰苦的谈判,哪知竟没费多少口舌就拿下了,虽然当时异常兴奋,有一种做朋友保护人的骄傲和自豪,可回来再一细想,便觉得有点不对头,那家伙怎么答应得那么爽快,似乎不太合理。这个念头一直盘踞在她头脑,只因不愿相信真会这样,就硬着头皮跟朱金银去拿钱了。

    两人到了那家饭店,老板坐在店门前悠闲地抽烟、嚼槟榔。他看见她俩,笑了起来。通常他的表情都十分冷酷,这会居然绽开得如此温和,甚至让人觉得一点甜蜜,实在难得。他笑得越好,她俩的脸反而绷得越紧,仿佛凝了一层寒霜。盖丽莉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他把翘起的二郎腿盘在大腿上,说那天的价对他来说太高了,现在的破身行情顶多2000,你们要价却高一倍多,他要重新定价。今天朱金银的情绪没有那么低沉,脸上已不见了委屈之色,大概因为有钱可取,她很快就把说话的权力从盖丽莉那儿抢了过来,拿出主角的身份跟他对话,告诉他我可不是大街小巷里的什么野花野草,而是花园里经过人工精心培植的花卉,售价一经确定,就不能更改,你听明白了,乡下女孩没这么好糊弄。张老板竟一点不生气,还是笑着,说好好,不更改就不更改,那我还是照谈妥的价钱付帐,一分钱不欠你的,跟我来。就领着两人进了店里的厨房,从后面的一扇小门出去,进入一条光线昏暗的走道,走到尽头,往左拐,立刻出现了一道亮光,是前面另一扇小门放进来的日光,再从这道光里走到外面,来到一个院子里。院子不大,中央生着一颗不知名的小树,枝叶都掉光了,在这潮湿的秋日里显得毫无生气。一周遭有十几间房子,有的是仓库,有的是临时住房,其他的则不知做什么用。这个院子以及所有的房子都是一王姓人家的,王家把它们全租给了附近的生意人。张老板也在这租了两间房,一间给他的临时工住,另一间做休息娱乐场所,比方睡睡午觉,凑一桌麻将什么的。他把盖朱两人领进这间房,从身上摸出一叠钞票交给朱金银,你们点一点,说罢就出去了。两人收拾了一下堆满了麻将的四方桌,就坐在桌旁仔细点了起来,都露出了喜悦的微笑,尤其朱金银,慢慢显得兴奋起来,此时好像已全然把羞辱抛到了九霄云外。忽然又有点异样感觉,觉得这钱来得也太容易了点,不就被那个家伙那么了一下嘛,竟然就换了一大叠钞票,正好是那笔被骗去的学费,这抵得上多少个月的工钱呀。点着点着,她似乎都有点不敢相信了,不会是梦吧。这时闻到了钞票上散发出来的一股特殊的纸香,觉得实在不该在这种味道里产生这些怪念头。5000块,我的,可以不用在饭店受那些城里人的使唤和欺辱了,回家去,还给父母,安安稳稳过日子,今后再有天大的好事也不出来混了,还是呆在家里舒服,什么明星不明星的,乡下女孩做那种梦真是昏了头。

    此前盖丽莉始终是在一种为朋友伸冤的勇气支配下来讨这笔钱的,不知是因为这种愿望过于强烈,还是因为她一直怀疑张老板的诚意,她竟心地纯洁得从没想过万一把钱讨回来了怎么处理。可这会不一样,钱到手了,这么多,仿佛天下掉下来的,心里不免就杂念丛生。她想朱金银知趣的话应该多少拿一点出来酬劳自己,至少应该请自己美餐一顿,如果说前一个念头不该有,那后一个念头无论如何绝不过分,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抬头观察朱金银,见朱两只眼完全直了,好像恨不得把钱藏到眼睛里去,就感觉这位一刻钟前还显得可怜兮兮的朋友现在心里根本没有感谢二字,当下甚感不快,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又认识了一个关键时刻不讲情义的朋友。点钱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刚想扔下钱不点了,就听见外面响起了一串杂乱的脚步声,房门很快被人推开。刚才她俩完全被钱吸引了注意力,没有插门闩,这会听到动静,不觉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两个男青年闯了进来。

    一胖一瘦,都留着胡子,衣襟大敞,皮带系在肚脐眼以下,拖着拖鞋,叼着香烟。胖子有只很显眼的大肉鼻,一副很霸道的样子,瘦子有对小三角眼,典型的贼眉鼠眼。一看就知两人不是良善之辈。见桌上那么多钱,两个家伙就大声叫了起来,眼里仿佛放出绿光。她俩急忙收拾钞票,但因码出了一叠叠的,一时收拾不及,被那俩家伙一人抢了一叠。朱金银几乎要哭了,哀求他俩别抢。她这没用的样子让盖丽莉很不满,可又不能不管,只得再次鼓起勇气说如果你们抢钱的话我就叫警察。他俩坐在桌旁,把钱摇得哗哗响,皮笑肉不笑地说别怕,我们不抢钱,只要你们陪我们搓几圈。盖丽莉说我们不赌钱。胖子便问不赌钱到这来干什么。问得盖丽莉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瘦子把她俩扔在床上的几十张麻将牌捡回桌子,开始洗牌,左右看了看她俩,要她俩码牌,大家玩一玩。盖丽莉问你们是干什么的。胖子回答说:“我们是专门来打牌的,你们既然坐在这,那就应该知道这里天天要开一桌麻将,通宵达旦....”接着指着朱金银说,“我见过你,你是张老板店里的服务员,不会不知道吧?”朱金银当然知道,也想起来了,这个胖子以前在店里露过几次面,一钻进来就老半天不出去。“可是我们不玩麻将。”她哆哆嗦嗦地说。胖子和瘦子就挑眉愣眼,不玩在这干什么。朱金银紧张得答不上来,盖丽莉比她镇定多了,眨了眨眼说这是我们的工钱,点清后就回家,不在这干了。她这样说是想赚取一点同情,以为提到回家会使他俩心软。可他俩完全不信,工钱,做临时工的女孩怎么会有这么多工钱,一定在说谎,是约好了别的什么人搓麻将,正在这等,不愿跟我们玩吧。

    他俩非要她俩陪着搓麻,她俩死活不玩,他俩就说不玩就不还钱,你们走吧。朱金银又没辙了,便向盖丽莉投来求救的目光,意思是要她拿主意。盖丽莉心里直骂她没用,要钱就指望我,钱一到手就把我忘到脑后,我怎么这么倒霉,交了这种又蠢又不知趣的朋友,在县城里看不出来,一到大城市就原形毕露。她真想不管了,让朱金银自己去处理,但似乎又做不出来,再说这主意是自己出的,几天来在这事上也一直是主角,碰到这种麻烦,不好不管。只得硬着头皮同他俩周旋,再三强调这是我们辛辛苦苦一年才挣来的工钱,希望他俩不要抢。可说什么都无效,他俩始终不松口,态度越来越不好,实在被盖丽莉缠得烦不过,已经瞪眼了。盖丽莉知道碰上了无赖,便要朱金银在这守着,自己想去找张老板,可刚站起来就被胖子一把摁在了椅子上。她感到男人的力量真是强大,简直没办法抵抗,耳边响起了严厉的警告声:“不许动,不陪爷们玩玩就不许动。”

    “可我们不会玩,这是没办法的事呀。”盖丽莉的语气先前还有点强硬,经过一番较量,她感到还是柔和点好。

    瘦子对盖丽莉说:“不会搓麻将不要紧,我们倒也并不是非要跟你们搓。但钱已经到了我们手上,这不是我们抢的,而是这钱放在桌上,我们不过顺手拿到了,既然拿到了,那它就成了我们的,至少可以说它跟我们有缘,也许命中注定它应该归我们所有....”

    “哪有这种道理!”盖丽莉质问。

    “对你来说当然没有,可对我们来说这是绝对的,进了我们口袋的钱就不允许随便掏出来,每一块钱离开我们的时候总得派点用场。”

    “你想要它派什么用场?”

    “比方说....陪我们哥俩玩玩?”说罢他跟胖子挤了挤眼。

    “说了我们不会玩麻将。”

    “麻将只是玩法之一,也可以换一种玩法。”

    不用再说什么,确实碰到了无赖,确切地说是碰上了坏蛋。盖丽莉开始怀疑这两人是张老板安排来的,不过若要肯定是这样,她又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张老板难道敢这样坏吗?可随即就立刻否定了这种反问,强暴女孩子的人什么坏事不敢做?此前她之所以害怕但又并不认为有多可怕显然是因为自己完全孤立地看待了他对朱金银的行为,没有上升到品德的高度上去认识它,只觉得那不过是他一次**失控的蛮撞之举。照理要上升到这个高度一点也不难,那为什么没上去呢?从深层次原因说似乎不太容易弄明白,但如从浅层次原因说那就是一时的糊涂。生活中有时难免有这种糊涂的,当它发生在无关紧要的时候,不会带来严重后果,甚至也许还会给人一点乐趣,但它发生在关键的时刻,那就很可能对人造成致命伤害。她用这些想法来安慰自己,可不顶用,现在她对自己更多的是责怪,想揪下自己头发来。她其实对张老板早有防范之心,在城里打了3、4个月的工,原以为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城市生活经验,哪知到头来还是不济事,不知不觉就放松了警惕。现在,朱金银是不能有什么指望的,这个朋友太窝囊,碰到好事总是怕被落下,碰上坏事则整个一摆设,连句整话都说不清楚。看来要摆脱困境只有靠自己,可她根据房间里的紧张压抑的气氛感到这并不容易。她感到现在的朱金银看似比她还危险,其实是安全的,因为眼前这俩家伙好像并没有抢钱的意思,而是一种邪念,这对朱来说不算什么,因她已领教过了,可自己不同,干净身子,一旦坏了便将成为永远的污垢,永远的耻辱。她急得想哭,但哭不出来。

    胖子和瘦子已经码好了牌,搓了搓手,见她俩仍在发愣,胖子就不耐烦了,说怎么的怎么的,还愣着干嘛。瘦子态度更不好,把两撇难看的胡子摸了摸,突然吼了起来:“搓将,蠢里蠢气!”朱金银的心完全虚了,既不敢说也不敢动。盖丽莉这会也觉浑身发麻,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这个场面绝对是张老板精心安排的。她的脑袋隐隐有点做痛,仿佛在膨胀,在爆裂。胖子把两颗骰子放在盖丽莉面前,要她先摇。她迟迟不动手。他便叫朱金银摇。可怜见的,这位已吓得手脚僵硬,你抓着她的手她怕是都摇不动。胖子不耐烦老催,干脆自己摇了。他俩一起发出“七”的声音,数过去,又轮到盖丽莉。盖丽莉仍不动手,胖子便再次代劳,替她抓了两墩,然后自己抓两墩,瘦子便给朱金银代劳,最后再自己抓。他俩已经把牌打开整齐地码在面前了,她俩还是没动。胖子紧盯着盖丽莉问怎么回事。盖丽莉突然站起来要走。胖子想再次把她摁住,但这回看样子她铁了心要走,没摁住,他终于来了火,立刻站起来,挡住去路。她奋不顾身往前冲,嘴里还大声嚷嚷着,说你再无礼我就真叫警察了。胖子哂笑说,警察,你叫,你叫,他们正睡大觉呢,谁听得见。虽然知道没办法跟他比力气,可她仍竭力挣脱。瘦子在一旁幸灾乐祸:“敬酒不吃吃罚酒,人要犯贱真没治。”

    胖子把盖丽莉摁到床上,用劲撕开她胸前的衫衣,崩掉了几颗扣子。她哭着叫喊了起来。他急忙用枕罩塞住她的嘴,说没见过你这么不知趣的婊子,今天非奸了你不可。他说到做到了。瘦子这时笑嘻嘻逼近朱金银,怎么样,感觉如何,你不会像她那样不知趣吧。朱金银一声不吭,浑身瘫软,对她来说,现在唯有从命而已。

    不一会,房间安静下来,里面弥漫了一股难闻的味道,让人有点恶心。胖子和瘦子光溜溜地躺在床上抽烟,显得十分悠闲。盖丽莉**着身子趴在床上,抽泣着。朱金银则仍显得很木讷,好像刚刚睡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场**大战使那笔钱撒了一床一地。

    这时门又被人推开了,走进来一个警察。看清了房里的情景,警察返身关上了门。这里四个人急忙穿衣服,胖子和瘦子一边穿一叠声地喊:“侯哥侯哥!”盖丽莉和朱金银则惊恐万状,乳罩都不及戴,袖子套反了,扣子更是错了位。从胖子瘦子的态度看,这警察像是附近派出所的。他走近前把四个人轮流看了一遍,冷冷地说:“我早听说这里有人卖淫嫖娼,一直有点不信,拖到今天才想起来看看,以为会白跑一趟,哪知真是这样。好嘛,竟敢在我眼皮底下做这种买卖,胆子真够大的,一定是吃了豹子胆。走走,跟我走。”

    胖子和瘦子急忙跪地求饶,齐声说:“侯哥,您老人家大慈大悲,放我们一回,以后绝不敢啦!”

    盖丽莉指着他俩对警察说:“他们俩个是强奸犯,我们没有卖淫。”

    警察的眼睛就瞪了起来:“什么,竟敢说没有卖?幸亏我抓了现场,要是没抓现场,还不知会怎么抵赖呢。走走,跟我到派出所去说,我看你到了哪里还怎么狡辩!”

    胖子和瘦子仍跪在地上不起来,继续哀求:“侯哥,您老人家别听她的,看在我们两个老老实实的份上放我们一马,大恩大德,胜造七级浮图。”

    “什么七级浮图八级浮图,起来,跟我走。”

    话音刚落,胖子和瘦子突然一起向警察发动袭击,把他打翻在地,飞快地跑了出去。侯警察大叫着爬了起来,摸出大哥大跟所里打电话,说这里有人卖淫嫖娼,嫖客现在跑了,叫他们赶快出来抓人。盖丽莉仍在分辩说我们没卖淫,哪知侯警察挨了打,这会正没好气,见她死不承认,干脆几耳光抽了上去,抽得她晕头转向,眼冒金星。他怒气冲冲地问:“卖了没有?”

    盖丽莉眼泪流了出来,摸着通红的脸,不敢回答。侯警察便又是几耳光,还加了三拳两脚,再问:“卖没卖?”

    盖丽莉哪受得起这个,只得委屈地点点头。他接着又这样问朱金银。看见盖丽莉被打成这样,朱金银更不敢否认,只能点头。

    “知道这是什么罪吗?”侯警察说,“至少拘留半个月,罚款五千,然后谴送回乡。”

    可怜两个女孩这时简直痛苦到了极点,不知该怎么办,分辩吧,势必挨揍,可如不把话说清楚,等会到了派出所,他向他的同事们说明了情况后,就更说不清了。噢,那实在太可怕了,明明是被凌辱,却成了贱货,还不如死了干净。盖丽莉和朱金银便不肯走,侯警察上前来拉人,她俩死死抱着床头。他问是不是还想挨几下,她俩便也学胖子和瘦子立刻跪下,苦苦哀求他别带她们走,她们是无辜的。他正想发作,忽然身上的大哥大响了,便先接听,似乎是他的同事打来的,说那两个家伙逃进了一条巷子,他们人手不够,请他赶忙去增援。他关了机,寻思暂时不便带她俩回派出所,便找出一根绳子把两人捆在一起,然后捡起散落一床一地的钞票,并把朱金银已经数好塞进衣袋的一叠钱也搜了出来,警告两人老老实实呆在房里,他抓了那两个嫖客再回来带她俩。

    不久张老板来了,见她俩被捆在一起,故做吃惊的样子,问怎么回事。盖丽莉问他:“那两个人是你叫来的吧?”

    “哪两个人?”

    盖丽莉断定胖子和瘦子是他故意找来羞辱她们的,可张老板指天发誓,死不承认。盖丽莉懒得跟他哆嗦,只要他跟她们松了绑,拉着朱金银飞快逃离了这间房子。跑到大街上,经阳光一照,突然跺起脚来,说我们还是上当了。朱金银颤声颤气地问上了什么当。

    “那个警察也是假的。”

    朱金银想了想说:“我看他白白净净,不像坏人,应该不是假的。”

    “你真笨,人坏是坏在心里,跟长相有什么关系!”

    “那你说怎么办,去派出所报案?”

    盖丽莉却又有点拿不准,觉得万一那警察是真的,报案等于自投罗网,决定先去找高青莲商量一下。朱金银的嘴巴就撅了起来,说她那个人不太关心朋友,找她又能商量出什么结果。盖丽莉心想这人还不笨,居然也能看破高青莲的为人,不过并不赞同她的意见,说高青莲毕竟是我们的朋友,除了她再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不找她找谁。

    高青莲听了两人的讲述,大吃一惊,看似惊诧于朋友的不幸遭遇,实际是为自己庆幸,当时若跟她俩去讨钱,那她也完了。实事求是的说她当时推辞了盖丽莉的邀请不过是凭一种直觉,因为她始终不赞成用这个法子解决问题,总觉得跟那样的老板理论无异于与虎谋皮,但要说她早知道一定会有很大危险,她还不至于有如此敏锐的预见力。自然表面不敢流露得意之色,还故做愤怒地破口大骂张老板,以更加坚决的态度要她俩去告那个色狼。“绝不能再便宜他,他之所以敢同时对你们下手就是看透了你们的这种害怕心理。你们不告,他不仅逍遥法外,还不会破费一分钱。”盖丽莉说他如果反诬我们卖淫怎么办。高青莲觉得这确实值得谨慎考虑一下。她忽然想起也许自己这家店子的李老板认识张老板,便去向李老板打听张老板的底细。回来时脸色不太好,告诉盖高两人说听李老板讲,张老板以前在南门口一带是有名的霸王,经常聚众斗殴,曾被判过两年劳教,开店子后老实了点,但仍是一泡坏水,跟黑社会有牵连,一般人切莫惹他。这个情况直叫盖丽莉和朱金银毛骨悚然,尤其盖丽莉,暗暗后悔当时没听高青莲的。可是现在如听高青莲的再去告,她还是犹豫不决,因为当时只与朱金银有关,万一事情闹大,名声坏了,与已无涉,现在不同,自己也不干净,一旦事情传开,先不要说卖淫这一点是否能得到彻底的澄清,单说被强奸的名声,就是影响一辈子的事,思前想后,这一步实在不敢走。高青莲这会也不像那天那样竭力鼓吹告状,因听说张老板跟黑社会有关,她有些怕,万一让张老板知道是她从中作梗,岂不是引火烧身。3人坐在高青莲临时租的住房里沉默不语,灯也不开,都盼着黑夜早点来临,心里淌着不尽的酸水。过了很久,3人终于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回。

    四绝望

    朋友的不幸对高青莲的震动很大,她发誓绝不能步朋友后尘,平常干活很警惕老板的动静,尤其在房间里的时候,每次关了门窗总要检查5、6遍,跟老板在一起时如没别人,总是很快找借口走掉。然而她实在没想到,防范得越严,好像危险就越大,在她看来老板的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都是不轨之心的表现。还有店里其他男性成员的亲近,她无不在他们的脸上或眼中发现某种危险的信号。尽管她对自己的防范很有信心,但也知道夜长梦多,警惕性再高,难免有疏忽之时,万一哪天不注意被人钻了空子,可怎么得了。后来她想出了一个比较安全的办法,对盖丽莉和朱金银提议不要再住在各自的店里,出来合伙租间房子住,大家互相有个照应。哪知明摆着的好主意盖丽莉和朱金银却不积极响应,后来才知道原来两个朋友已经有了那种遭遇,已无所谓贞操,变得很随便了。有时她去盖丽莉和朱金银的店子玩,看见她俩已没有了过去的矜持稳重,越来越放纵,常常跟店中的男店员打情骂俏,有一天她甚至发现朱金银在餐厅里带着一种十分安详的表情坐在一位厨师的大腿上,笑得那个甜,她从没见过。盖丽莉和朱金银的变化不仅表现在行为上,还表现在语言上,起初高青莲说她们变坏了,她们尚能为自己辩护几句,时间一久也许觉得这没什么意思,干脆把这块语言的遮羞布彻底撕下,开始大胆的论证自己这种变化的正确性和必然性,并一起断定高青莲迟早也会有变化的。朱金银说:“我早想通了,一本正经的实在没什么意思,我们过去在小地方没见过世面,太不开化。人生一世就这么回事,应该及时行乐,尽情享受,不趁年轻多玩玩,等老了再去玩呀!只要能挣钱,只要过得痛快,管他高尚还是堕落。”

    盖丽莉也有相同的看法:“你现在看我们不惯,但我敢肯定你以后会跟我们一样。小地方来的女孩子,想完全摆脱城市生活的影响,根本不可能。你看看四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你能无动于衷?影星歌星,也许你有那命,但我认清了自己,绝对没有,不再做那个梦。现在我只想多挣点钱,挣了钱就花,买衣服买首饰,上高级酒店,吃山珍海味。即使我挣到了5000块钱,能够回去向父母交代了,我也不会回去。留下,一定要留下,永远留在城市,永远做一个城里人。”

    高青莲虽然反对她俩的这种新人生观,但正如她俩预言的一样,很快她的反对态度就有所动摇。确实,想在快速变化、色彩斑斓的都市生活中完全保持本色,实在难乎其难。高青莲承认两个朋友以更现实的态度接近都市生活是对的,至少不能说错,或者说至少她没资格谴责她们,因为是她把她们带出三峡深处那座封闭保守的小县城的,结果却是受骗上当,而遭受这种打击后她又不能给予她们任何形式的补偿,她们不以这种方式在都市里挣扎又能怎么样?她渐渐理解甚至是原谅了她们的行为,并对她们曾遭遇的不幸给予了真正的同情。她以为自己观念的转变也会使自己走上她们的道路,后来发现自己的贞操观念还是根深蒂固,这么短的都市生活不可能真正改变她的人生态度。她宁愿洁白而清贫,也不愿为了富有而出卖。虽然她已经很现实的认为盖高两人没有错,但她同时更认为自己也没错。各有各的求生之路,她追求另一种生活,一种也许可以称之为虚幻,可又让她实在无法彻底忘却的生活。无论盖高的梦想破碎成什么样,她也绝不放弃自己的梦想。她们曾试图把她从梦想里拉出来,但她顽固地拒绝了她们的好意。她不甘心,她咽不下这口气,她依然对梦想抱有最虔诚的态度和崇高的敬意,她觉得为梦而生活比为钱而生活更有意义。不过她也有些担忧,不知能否坚持到底,毕竟都市生活的影响力太大了,它几乎无处不在,时不时发出眩目的光,而自己实在是既卑微又软弱,沉浮于这繁华富贵的世界中,能保证永远不被它的毒牙咬碎吗?

    有一天朱金银请高青莲和盖丽莉吃饭,说她决定跟一个做服装生意的老板去广州发展,今后姐妹见面的机会恐怕不会很多了。席间充满了无限悲凉伤感的气氛,3人眼前都闪现出了远方那座故乡小城,它隐藏于崇山峻岭之中,对她们的处境根本无从知晓,能理解得了她们孤身在外求生的艰难困苦吗?说到伤心处,3人一边喝酒一边流泪,说不出的难受。显然,尽管朱金银和盖丽莉对社会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并下决心与其融合,但未必百分之百心甘情愿,部分欢乐的表象下掩藏的是部分痛苦的实质,毕竟这种生活是以精神世界的丧失为代价的,也许她们可以不在乎这种丧失,但不可能认为这种代价不大。3人都破天荒醉了一回。第二天两人一起去车站送朋友。那个做服装生意的老板大约30上下年纪,不像个规矩商人,说话粗声粗气,显得咄咄逼人。朱金银一副很满意的样子挽着他的胳膊,笑容可掬,身着一套华贵的服装。高青莲和盖丽莉看见朱金银走在透明瓷砖上的倩影,不禁感慨万端,她在她们中间最土,貌相也最差,但经过短暂浪荡生活的打磨,竟如此之快地出落得这般雍容华贵了。都市的气息和风云真是容易改变人啊!

    此后一个星期,高青莲总有种失落的感觉,朱金银的离开仿佛在她的生活中抽去了什么东西似的。她一直十分困惑,被抽去的是什么呢,不停地自问,有天忽然明白了,原来是感情。想到大家一起从三峡出来,共同经历了不幸,又一起在省城以同样的方式挣扎求生,不说情如姐妹,至少那份从故乡漫延过来的朋友之情不可谓不厚,突然之间,感情的纽带被生生截断,一朵白云带着凄惨的泪痕去了更加不可捉摸的南国,而剩下的这份友情呢,由于朱金银的离开已不敢做更多指望,说不定哪天就又会被生活的强力扯碎,因此她变得很看重这份情了,觉得和盖现莉应该多来往。两人这段时间就接触得很多,每个星期都要一齐去看场电影,或者跳一回迪斯科。可是突然有一天,盖丽莉神秘地失踪了。她店里的人说上午来了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帮她打点行李,她跟大家匆匆打了个招呼,迅速离开了,连这个月的工钱都没找老板要。这无疑是件极怪的事,高青莲百思不得其解,前天两人还在一起呢,那时她竟没露一点口风,出了什么事使她连自己这个朋友都不告诉?她怀疑两个朋友的离去有些必然联系,迷惑了十来天,忽然这个谜又自己解开了。这天盖丽莉像变戏法似地出现,面带微笑,那样子好像去遥远的北方遛达了一圈,白了一点,憔悴了几分。她自然把她责怪了一番。盖丽莉既不分辩,也不应答,只是微笑,等高青莲说够了,就邀请她去吃饭。高青莲原以为去的地方不过一般酒家,哪知竟是豪华的美乐大酒店,而且是吃价格昂贵的海味。高青莲便问:“难道你不见的这些天是发大财去了吗?”盖丽莉要她先吃,关于她失踪的事会告诉她的。盖丽莉的神态给人一种饱经沧桑的感觉,好像在这短短十几天时间里老了好几岁似的,多了几分成熟,显得难以捉摸。高青莲突然觉得她的笑容里飘动着一层无形的乌云,将她往日脸上的阳光彻底遮蔽了。

    这是肯定的,这是没有办法的,盖丽莉生活中的太阳已经沉落,即使不被遮蔽,她的脸上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闪烁阳光。其实认真想一下,不难知道她的失踪并不突然,那天在张老板的房间里的痛苦经历实际早已预示了这么一天,高青莲之所以没有把那件事跟她的失踪联系起来,不过是她的想象力尚没有这么丰富罢了。从这时开始,高青莲就觉得盖丽莉的每一个笑都是虚假的,因为她觉得她不可能还笑得自然和随意。

    “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样子,”盖丽莉说,“整个晚上都不能休息,非得干到凌晨,天快亮了,我才能躺到床上,然后整个白天都拿来睡觉,养足精神后晚上再接着工作。”

    “你能适应吗?”

    “开始几天不能,但只过了一个星期就没问题了,我的适应力比你和朱金银要强,这是你和她都承认过的。其实我非常喜欢这样,你不知道,夜生活真的别有情趣,难怪外国人都喜欢过夜生活,原来这么有意思。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人,有时你觉得每个人都像鬼,每一张脸都好像是面具,简直不知道是人间还是阴间。照道理这种感觉应使人恐怖,可是不,非但一点不恐怖,反而十分舒服愉快。以前我以为生活只有黑白两面,现在才知不完全,还有一面是灰色的,这就是我现在置身其中的一面。你别以为所谓的灰色跟我们通常在建筑物上看到的灰色是同一种色调,就像我们用黑白来形容生活一样,灰色说明的只是性质,而不是描绘它的外表。灰色就是昏暗的光线,昏暗的房子,昏暗的人,和昏暗的自己。在那种环境中,除了灰色,你几乎看不到别的东西,因为灰色把你眼里的东西全部包括了。”

    高青莲用悲伤的语调问:“你进入那种地方之前应该告诉我一声,也许我能阻止你。”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辞而别。”

    “你不后悔吗?要回头还来得及,这事只有我知道,我会把它永远埋在心里。”

    “后悔是不会的,至少目前绝没这种可能。我甚至想建议你跟我学。真的,青莲,你不妨想想,像我们这种从小地方来到大都市的女孩,举目无亲,没有文凭,没有关系,没有经验,没有路子,无论是挣钱还是搞什么事,几乎都不可能,你怎么生存下去,难道一辈子在饭店打工?至于回去,我想你肯定也不愿意,比我更不愿意。如果没有经历过大城市的生活,我们那座小县城也许还可以接受,但在有了这种经历后,再要我们回去,简直不如死。我们已经习惯了城市,永远不愿离开它。既然这样,那我们真正能走的路就只有这一条了。其实并没什么,只要想得通,你根本不会觉得这是你精神上的一个负担。这些娱乐活动,又轻松,又挣钱,有时一个晚上挣的钱就抵得上你累死累活一个月所挣的钱。来吧,到我这来,跟我干,干个一年两年,挣了一笔大钱再离开,然后去做生意,怎么样?”

    高青莲似乎有点心动了,但只是一小会,很快便厌恶地打消了可耻的念头,心想婊子自己脏了,当然就不会在乎把别人也弄脏,我可不能被她诱骗了。就说:“我还要当明星呢,怎么能去娱乐场所承欢卖笑!”

    “噢,你的明星梦还没醒呀?”

    高青莲现出一种很愁怅的表情,眼光幽幽地看着彩色吊灯,意志清晰但话语含糊地说:“是的,梦还没醒,我不放弃,我要继续做,哪怕做一辈子,我也要做,宁愿生活在这种梦里,也不去那种场合发财。”

    “你开口那种场合,闭口那种场合,那种场合怎么啦,明星的生活叫做娱乐圈,跟那种场合不是一回事吗?像有些女演员,为了争一个角色,不惜出卖**,然后大红大紫,别看她风光,其实她跟那种场合里的女孩子是一回事,一点也不更高贵,她们所谓的高贵不过是假的,不过是空中楼阁。”

    “你的话虽然有道理,但问题是世界上的人能够接受明星,而不接受那种场合的女孩。就算实质一样,可两种人的待遇、遭遇却相差甚远,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

    盖丽莉觉得说多了难免有拉朋友下水的嫌疑,便解释道:“你要保持清白当然没什么不好,但问题是这样下去没什么前途,我是为你着想才给你出这个主意,你不接受当然也是对的,那我就祝你美梦成真。”

    吃完饭出来分手时高青莲突然心血来潮,想去盖丽莉所在的夜总会看看,盖丽莉就打趣地说:“你表面装出很圣洁的样子,原来心里还是有一些安分的东西!”

    高青莲分辩说没有,只是感兴趣。盖丽莉就下结论说:“这说明你其实已经动摇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高青莉坚决不承认。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很快就到了盖丽莉现在求职的夜总会。为了陪朋友玩一晚,盖丽莉今晚不打算坐台,向领班交了一百块钱说今晚要请朋友娱乐娱乐。老板暗地观察了一番高青莲,悄悄问盖丽莉她这个朋友是不是也想来谋个差事。盖丽莉说人家可是良家女孩,干净得像一块冰,岂会吃这碗饭,你少打人家主意。那老板就哼了一声,说到这种地方来玩的女孩再干净干净不到哪去。过了一个时辰,来了几个泼皮无赖,老板便告诉他们今天来了一个雉儿,想开苞却又怕羞,不知他们能不能拿下。泼皮无赖岂能受这种刺激,什么,能不能拿下,哥们混迹情场,所向披靡,还没见过拿不下的主呢。老板便骗盖丽莉说今天他请客,叫她带高青莲去包厢娱乐。盖丽莉不知是计,高高兴兴离开大厅,带高青莲去了包厢。不一会那帮无赖就硬生生闯进了包厢。没想到高青莲竟真是一个铁女子,死也不从,又喊又叫,似乎有股拚命架式。那帮家伙倒被她这样子搞得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思忖再三,实在不甘心栽在一个弱女子手里,渐渐起了狠心,看上去要动真格了。这时盖丽莉扑通一声跪在他们面前,哀求说:“今晚不要几位大爷签单,我尽心尽力地伺候,绝不叫一声苦一声累,只请几位大爷放了她,再生之德,莫齿不忘。”几个家伙起初不同意,但架不住盖丽莉再三哀求,心便慢慢软了,其中有个眼歪嘴斜的家伙说:“没想到你这个婊子还这么义气,为了朋友宁愿自己受委屈,你把话说到这份上,如果我们还不同意倒显得我们黑道上的人仗势欺人,不讲义气。好,那就这样,她走,你准备干活吧,这是你自找的,累死可别怪我们。”盖丽莉就叫高青莲快走。高青莲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眼光看着她,似有话说,却又不知如何说,愣了几秒钟,一头冲出了包厢。

    卖身高青莲是绝不会的,也绝不允许别人玷污自己,但这次遭遇对她的刺激却很大,也许实际遭受玷污后所受的刺激都不能与之相比,因为这会她的心情肯定比朱金银和盖丽莉遭遇不测后的心情复杂,她们当时顶多不过绝望,可她现在既绝望,又痛恨这种绝望。小地方来的女孩子真可怜啊,到处受欺骗,到处遭凌辱,难道就因为她们来自小地方,这座大城市就要以这种自高自大的傲慢态度对待她们吗,难道因为身份卑微就得忍受这些侮辱吗?大城市的天空是这般广阔,大城市的空气是这般自由,大城市的情调是这般浪漫,大城市的色彩是这般绚丽,可大城市的胸怀却是这般狭窄,不应该啊!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听着一阵阵或急或缓、或铿锵或靡靡的音乐,嗅着庞大的城市楼群所散发出来的热烈气息,她的心直感到冰凉。怎的这座繁华的城市看上去是如此的漂亮迷人,实际却这般丑陋呢,怎的这座城市似乎非常的好客,实际却对外乡人这般刻薄寡恩呢,怎的这座城市把百多万人养得如此膘肥体壮,红光满面,却独独不给我们这些山区女孩一点正当而富有的生路呢?老天啊,她在心里叫道,大家都说您是公平的,可依我看一点不,非但不,还偏心眼,对坏人格外好,对好人格外坏。难道您就是以这种信念主宰万物的吗?噢,真可怕!对盖丽莉的堕落,她深以为耻,但盖丽莉的堕落给予她的某种对人生和命运的启迪,却叫她不敢不予重视。换句话说盖丽莉的堕落使她从眼下这种麻木的生活状态中清醒了过来,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梦想上。她是为梦想而生的人,她是梦想制造出来的人,她不能没有梦想,如同鱼儿不能没有水,鸟儿不能没有树林一样。严格说起来,盖丽莉的有些话还是对的,甚至是真理,如她对明星和娱乐场所的小姐所进行的比较,确实,从本质上说女人都是一回事,区别在于用什么方式追求理想和幸福。具体到盖丽莉和她,不同在于盖丽莉不择手段,而她把手段划分得很清,即下三流的手段她绝对不用,因为她只有在梦想中才能得到快乐。盖丽莉说得对,不能老在饭店打工,快半年了,够了,到了想办法改变这种生活的时候了,如再这样下去,实在对不起短暂的青春年华。可怎么改变呢,除了在大街小巷徘徊游荡,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出神,她简直束手无策。

    祸不单行。刚回到店子,就被老板骂了一顿,说她擅自外出,耽误了店里的生意。她说我跟领班请了假的,以前都是这样。老板今天变得蛮横无礼,说以前可以今天不行,从今往后想请假必须跟我说。此后几天老板总是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双眼老盯着她。她觉得他很可笑,不喜欢我,干脆赶我走好了,既留下我,又老跟我过不去,算怎么回事呢。这天又被老板骂了几句,便扔下手中的活,气呼呼地躲进房间,躺在床上恨恨不已。老板随后进来问她为什么不干活,她说我要离开这里。想走,老板哼了一声,没这么便宜,突然一下扑了上去。她拚命反抗,眼看顶不住了,突然想起以前听人介绍过的对付色鬼的办法,便看准了一个空子,使劲踹了他裆部一脚,意外有效,赶紧跑了出去。她觉得自己被命运扔到了大街上,四周无数的高楼大厦在她眼里再次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她眼里噙着泪,在马路的灯光下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仿佛走向一个阴森的世界。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她才想起皮包和行李还忘在房间里。行李可以不要,但那皮包则几乎是她现在的命根子,里面有几十块钱,拿不回来,那她简直不知在这种困境中怎样熬下去。她悄悄回到店子,要一个女伴帮她拿皮包,却听到了坏消息,被告之皮包里的钱已让老板收缴了。她想找老板理论,马上又打消了这念头,这些做饭店生意的老板个个跟黑道有关系,还把主管部门的头头都糊弄住了,她这个外人想讨回公道,比登天还难。倒是可以打官司,但首先得请律师,钱呢,现在她可是半个子也没有。去跟盖丽莉借点,但那个魔窟,现在只要一走近她便腿发软。最后她只好跟店里的一个女友借了十块钱,勉强维持几天。按理她应该去找新的工作,但每当准备这样做时盖丽莉的话就在耳边适时响起,声音不大,力量却不小,磁石般抓着她,不让她走这一步。对于这种力量,她未必不能反抗,但她放弃了。她觉得盖丽莉说得对,怎么能老是把自己交给饭店呢,那是实现梦想的地方吗?再不可这样处理自己的生活,必须有所变化,即使这新变化跟梦想仍相隔万里,也是好的,因为变化多少意味着可能,而一成不变就等于死亡。

    晚上她悄悄摸到天心阁上,在一条长廊的木凳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有点感冒,但因只想如何摆脱目前困境,这点感冒竟很快被她的忧伤治愈了。又在外面逛了一天,自然一无所获,忽然想,与其这样乱逛,不如去算上一命,或许自己的凄惨处境会得到神明的怜悯,给指条明路。

    南门口转了一圈,在一条小巷里看见了一个算命的瞎子。这瞎子邋里邋遢,蓬头垢面,眼睛一大一小,翻着白眼球,只要有人走近,他总能露出一点兴奋的表情,似乎不是全瞎,或许根本就是装瞎,算命先生中这类角色并不少见。地上摆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牛皮纸,上面画着阴阳八卦图写着天干地支什么的,凡人绝对看不懂。她蹲下去求前途,他先算了她的年龄和姓氏,居然蒙对了,便要她给五块钱。她给了他。他摸了摸她的手相和面相,然后叫她在字篓里抽字。她抽了个“屿”字。瞎子沉思片刻,解道:“屿,先拆开看,山与,山雨,山予,倒过来就是予山,予者,给予也,给予山,什么意思呢,就是要你把自己交给山,看来你跟山有缘。长沙只有一座山,名叫岳麓山,显然就是指它。再合起来看,屿者,岛也,要接近山,先得亲近岛。湘江水陆洲一带有许多小岛,但离山较远,想必不是指它们,与山最近的岛只有一座,就是桔子洲头和湘江西岸之间的桃花岛,看来,你该到那岛上去碰碰运气。我这还有四句话给你,是你的命,牢记于心。遇牛而安,遇诗而嫁,遇记而兴,遇张而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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