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混世和光 > 第十六章 牛年十五

?    原来我是给推进了一道小门。这道门好像是用纸木板做的,上面粘满了港台明星的大幅肖像,那些肖像绝大部分非常性感,有的把四分之三的**露了出来,有的则穿着三点式,优美地叉着大腿,诱发人们无限的想象。小门四周墙上也粘满了这一类肖像,门与墙连接得非常好,不仔细看还以为它们是一面整块的墙体。我明白了,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外人知道里面藏着深深的秘密。由于里外光线对比太强烈,我一时无法适应里面的昏暗,所以有片刻的失明。等我慢慢适应过来,我发现眼前是一道又长又窄的低矮走廊。地下铺着又厚又软的猩红色地毯,两侧的墙壁则是枣红色的,带着一点暗黑,显得十分厚实凝重。墙体上部做了一些装饰,有些地方还挂了一幅画。这种场所,所有的情调和色彩都非常庸俗,那些画儿自然也不可能清新脱俗,全是些不堪入目的油画,厚重的油膏涂沫得乱七八糟,粗一看,真会把人物错看成风景,风景又错看成人物。这种绘画艺术在如今中国随处可见,国人自以为这样一来可以显示高雅,浑不知其实俗不可耐,可笑之极。我以为,中国人骨子里的情趣,还应是国画的山水和云雾。当然,如果对这种淫气旺盛之所有这样的要求未免又是另一种形式的可笑了。走廊顶上的小灯泡伸手就可以摸到,它们分好几种颜色,有柔和的,有坚硬的,有的如一缕挂彩的蚕丝,有的似一抹秋霜宝剑的寒光。柔和的,揉着我的生命之根,坚硬的,尖刺着我恐惧的心灵。两边自然是开有许多小门,全都挂着帘子,一闪一晃,将里面的情形弄得朦朦胧胧。我每经过一道门,就看见里面人影重叠,同时传出打闹嘻笑的声音,分不清是在按摩还是在进行性操作。

    “看,他们玩得多开心!”领我进来的小姐做势挽着我的胳膊,她似乎很羡慕他们,但我知道,她其实是想教我学会羡慕。

    她带我走到走廊深处一扇小门口,将我轻轻推了进去。房间非常小,不足五平方米,里面摆着一张窄窄的按摩床,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房子太小,有些闷热。四周全是用的黄色檀木装饰板,上面的条纹就像被海水冲刷得非常有层次的沙滩,极富立体感,典型的欧式风格。我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在这种地方寻欢作乐让我有些不爽,我对于洋气和洋化的东西,一向非常排斥。我想换个房子,可又一想,其他的房子肯定跟这里的风格一样,总之,要么别来,来了就不要想脱离洋味。我在床上坐着,觉得很无赖,便想抽根烟。于是去裤口袋里摸香烟。结果没摸着。我十分纳闷,烟哪去了?想了足有十秒钟,我才想起自己其实戒烟已经有好几年了,那还是我得了心肌炎的时候,医生千叮呤万嘱咐,说戒烟是治好病的前提。我很相信医生的话,但这几年的事实似乎证明他们在扯蛋,因为我烟虽然戒了,心肌的问题却依然存在,我常常感觉这辈子是治不好它了。那小姐这会儿一直站在门口,肩膀轻轻靠在门框上,胸部高高地隆起,她静静地看着我,那种眼神叫我简直没办法形容,既像是在欣赏她胯下的一匹坐骑,又像是在看着一个落水的人在水里扑腾,她因为对他有些意见而无动于衷……但最像的还是我遥远记忆里的一种眼神,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在乡村的屠宰场上,许多人围着屠夫看杀猪,其中自然也有一些小女孩,她们睁着惊讶的眼睛,似乎很怕那猪杀不死,突然跳起来扑向她们。她们的眼睛清澄而明亮,虽然害怕,却又不肯离开。我想到了烟,第一次很后悔把烟戒了,否则这会儿抽上一支,我一定不会显得这样尴尬,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毫无风月经验的人。虽然我对这种场合十分排斥,可一旦认识到自己不可能什么也不干就这样离去,我就又很怕被对方看出来,非常想装出一副经验丰富的样子,将她镇住,一来满足一下虚荣心,二来等会跟她讨价还价时也许能少出点银子。我便把脑袋高高扬起,瞪圆了眼睛,盯着她。

    “看着我干嘛?”她问。

    “因为你看着我。”

    “我没看你。”

    “那你在看什么?”

    “什么也没看。”

    “明明在看,却说什么也没看,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我想走。”

    “你走得了吗?这里进来容易出去难。”

    “这里是土匪或者强盗的巢穴吗,这么可怕?”

    她突然一下冲了上来,在我的两肋搔了搔痒痒,将我按倒在床上,笑嘻嘻地说:“可怕倒是不可怕,但要你快活,要你快活得不想走。”说罢她开始在我的头上乱摸。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也笑着说:“其实我也知道不可能是土匪或者强盗的巢穴,顶多也就是一个鸡窝。”

    她张大嘴巴,惊讶地看着我,突然掐着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掐死你。”

    “阿弥陀佛,麻烦小姐干得利索点,让我修成正果,玉帝面前我替你多美言几句,让你也早日得道升天。”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觉得你这个人说话有点颠三倒四。”

    我不觉微微一震,没想到在这么一个鸡窝里,碰上一只普普通通的子鸡,她居然都能够仅凭着只言片语就看出我是一个怪异的人。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试着学会隐瞒自己的怪异,并不是我认为怪异不好,我是一直很喜欢自己的这个特点,问题是别人不喜欢,而随着年纪的增长,我知道总是让人觉得自己怪异不是一件好事,如果能够,可以隐瞒就尽量隐瞒,事实上这几年认为我怪异的人比以前少多了。但今晚我才知道实际情况一点没有改变,我的怪异甚至比从前更加明显、深化,一个刚刚接触的小姐竟能立刻看破我的本质,实在叫我不知说什么好。

    “我很怪吗?”

    “你的头发好硬啊,跟刷碗的刷子似的。”她坐在我的头顶,把我的脑袋摆平,开始在太阳穴轻搓慢揉。

    “我很怪吗?”

    “真的,我从来没有摸过这么硬的头发。”

    “我很怪吗?”

    “我听人说头发硬的人心肠也硬,是不是这样?”

    “我很怪吗?”

    “肯定是的啦,到这种地方来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很怪吗?”

    “你怎么老问这个问题,怪不怪你自己应该清楚,我又不认识你,怎么知道!”

    显然,我的怪异对这小姐而言只是一个非常短暂而单纯的印象。

    血液在我大脑皮层下开始剧烈运动起来,我只觉所有的毛发根部都有些发热乃至发烫,仿佛那些毛发就要从毛囊里拔地而起,冲入半空。我虽然还想弄明白小姐为什么说我很怪的问题,可也架不住血液的冲击,思维能力被完全冲掉了,只剩下晕晕的感觉,好像在一座无底的山谷里下坠,但我似乎又很清楚这种下坠不会危及安全,故我感到非常舒服。这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舒服感,跟抚摸女孩子的身体或者交配相比,是另一种类型的快感,它不像那么强烈和刺激,却更持久,更悠长,干干净净,绝不会留下任何牵挂和恐惧。因为这山谷是无底的,所以我后来觉得自己不是在下坠了,而是在飘荡,甚至可以说是在飞翔。当然,毕竟是山谷的感觉,所以再能飞似乎也飞不出山谷,我也不想飞出山谷,因为我平生头一次发现在坠落的境界中也有着天庭的感觉,而且那感觉比天庭更天庭。我也由此平生第一次想到了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即在天庭之上,是否还有一个世界,如果是的,那我尘世的修练之道是不是就该有所变化?不过这座山谷里有一股神秘的气息,似乎充溢着一种乳汁的味道,云雾则在山谷里越积越重,我的思绪没有跑出多远,就被拉了回来,整个人在山谷里悠然地沉浮着,一时完全失去了意识。

    我的意识开始苏醒是在一种奇妙的身体感觉之后。这时我突然一惊,根据惯常经验,我知道身上有个部位在开始发炎红肿了。这是非常严重的事件,于是我赶紧把身子翻了过来,在前半部脑袋享受了这么久的快感后,后半部脑袋也确实需要品品这个滋味。今晚时间充裕,我得尽情体验。唯一叫我担心的是钱的问题,我一怕到时候因钱少而被讹诈或者殴打,二怕花光了钱坐不了汽车,只能步行回山,我的天,那这趟归程将是一段极其艰难的旅途。

    “老板经常来这里玩吗?”那小姐一边有气无力地搓着我的脑袋,一边跟我说话。这个问题她问过好几遍了,我知道这确实是她急于弄明白的问题,她显然想在大致了解了我的经济情况后再决定自己的服务是应该更周到还是保持现在这样子。我其实很想装出一副有钱的样子,有虚荣心的支持,我一定会更潇洒更自如。可我又担心一旦让她给予更好的服务,我却不能付出对应的银两,那对我肯定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我便在吹了一阵牛皮后又大倒苦水,声称自已的经济状况极其糟糕。她却相信我的牛皮,不相信我的真话。

    “有钱人都爱哭穷,总是生怕别人抢他的钱,其实谁不知道他的钱存在银行里,抢得到吗?”

    “小姐,我真的不是哭穷,是真的没几个银子。”

    “既然没钱,那你还来这种地方玩?”

    “不是我要来的,是你们硬把我拖进来的,你难道就忘了当时把我往里拽的时候是怎么用劲的啦!”

    “啊呸,谁拽你啦?是你自己走进来的,没有人拽你。”

    我的脑袋本来是埋在柔软的枕头上的,听了她这话,实在是生气,便使劲往上抬起来,很难受地盯着她。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我就更生气了,她完全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如果只根据表情做判断,我很可能会认为她说的绝对是事实。我真不懂,这样一个看上去涉世不深、似乎没有什么心机的女孩子为什么能如此坦然地否认一件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显得这样理起气壮。我虽然知道在这种地方是放肆不得的,可我还是想骂人,相对于骂人所可能引发的危险,我觉得忍耐反而更不可接受。可我的嘴里刚发出一个音来,就觉脑袋被她猛地按进了枕头里,一串恶毒的脏话便钻到裹着枕巾的棉花堆里去了,变成了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连我都听不清自己在骂什么。等我的脑袋努力从她用力搓揉的双手下再度抬起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骂人的勇气。怪不得我,一般来说危险境地里的所谓勇气都是这样短寿的。她再次把我脑袋摁了下去:“看什么看?”

    她不想要我看她,可实际上我现在看到的却是真正最想看的地方。我的眼睛平视过去,便如一双利剑似地飞过去扎进了那一片光滑而极富诱惑力的平原。也许平原这个词太夸张了,但我这会脑子里反应出来的就是这么一种印象。广袤的平原起伏波动,丰美鲜嫩的水草随着阵阵风力有如大海的波涛一般地翻滚着,向着阳光艳丽的方向推涌过去。我知道,在波涛的里面还藏着一道幽深的峡谷,又使我想到了岳麓山的峡谷,两者截然不同,但这会却奇妙地结合起来,重叠着,沟壑里飞泉激湍,草长虫飞。

    后来我感觉下巴被人托了起来,往上一看,竟是她让我恢复了刚才我想保持却被她破坏了的仰望的姿式。

    “你在看什么?”

    我是真的生气了,我不仅被活生生地拽了进来,还连看的自由都没有,如果我还不激烈地表达一下我的感觉,那就太丢脸了。我猛地从床上挺起身子,盯着眼睛,恼怒地问:“老子想看什么地方就看什么地方,你他妈管得着吗?你如果不想让老子看,那你先去把逼眼挖掉了再进来跟老子按摩。”

    我是做好了得罪她的准备的,愤怒的表情里藏着的是十分的害怕,我还真没想好一旦她做出激烈的反应,我该如何继续我的愤怒。不料想她先是被我骂得呆住了,然后突然扑哧一声笑,走上来娇柔地抱着我,把一身浓浓的香气全部喷了过来,摇着我的手臂,嗲声嗲气地说:“哎,老板,别生气嘛,我又没说什么,只是问你看什么,难道问不得吗?当然是你想看哪里就看哪里啦,难道我敢不让你看嘛,值得发这么大的脾气!您是老板,有钱人,大人应该有大量,何必跟我小女子计较呢!来来来,躺下,我继续给您按。我给您踩背好不好,踩背最舒服的,您看电影里的那些老板,都喜欢让人踩背。”

    我大惊大喜,这种十分恐惧之后的兴奋之情使我第一次领悟了风月场里尔虞我诈的奥妙和重要性。太有意思了,装孙子,就是孙子,装大爷,就是大爷,而装扮一个角色,相对而言应该是非常容易的。找到了诀窍,这种游戏直是如此的好玩。

    “你不喜欢我看?”面对她花朵一般的笑脸,我本来就很欠缺勇气的愤怒再无法坚持,语气平和下来。

    她把我又推倒到床上,要我趴着,一边用脚后跟互相蹭掉了两只高跟鞋,轻巧地爬到了床上。我一方面有点讨厌这个小姐,狗日的婊子,太他妈不是东西,搞得老子情绪失控,忽惊忽喜,可一方面又很想尝尝踩背的滋味,尤其看见她那两只穿着透明丝袜的玉雕般的小脚,顿时心旌摇荡,恨不得抓过来啃一口,如果让它给我熨熨脊梁,那一定妙不可言。哪知她整个人一踩上我的背,我顿时只觉胸闷气短,身子仿佛要断成两截了似的。我拚命大叫了一声。她吓得立刻跳下了我的后背,直问怎么啦。

    “老子的骨头都快让你踩断了。”

    “怎么会呢,我跟很多老板踩过,他们都说很舒服呀!”

    “说了老子不是老板,只是一个强盗。”

    “少逞点狠,你这样子当强盗,吓得住谁?说是老板呢,倒还有几分像。我明白了,我以前踩的那些老板都是虎背熊腰,身上肉厚,不怕踩,所以觉得舒服。你不一样,身体单薄,完全靠背上的骨头支撑,所以受不了。我倒是有点信你的话了,也许你真不是老板。”

    “说了我是强盗,你他妈怎么就不信呢,非要老子提颗人脑袋来才肯信吗?”

    她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叉腰,左脚站着,右脚在我背后来回地搓。我这才体会到了脚的好处,的确像她说的,这样更舒服。我再次产生了坠入山谷的感觉,山谷里厚厚的雾气仿佛是一层层极富弹性的棉花床,我落在那些床上,被抛起,再落下,再被抛起。不知被抛了多少次,我快活死了。是的,这所谓的“死”不再是一种形容,而是一种很真实的感觉,因为浑身无一处不舒坦,无一处不处于梦幻状态,使人无法想象以这样神奇的状态还能回到尘世中去。我呼吸着乳汁般的云雾,张开翅膀,沉浮飞扬。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我看见浓稠苍白的云雾被一道桔黄色的阳光猛烈地撕开了一道缝,立刻,那道缝就变得了一片光的瀑布,无限的光明喷洒着热量,流泄着鲜艳的色彩,在乳汁般的云雾里形成了一面弧状的流动的帘幕,它使一部分云雾消失了,然后又融入到了云雾里。我欣赏着这道光瀑,非常兴奋。不过我似乎有点分不清这会的自己到底是激动还是感动。也许应该这么说,如果我更喜欢让某种生命的**膨胀起来的话,那是前者,而如果我追求生命的满足,那是后者。可一旦分清了,实际倒是更糊涂了,因为我认为两者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在某种精神的“量”上有些微的差异而已。长时间的欣赏使我的眼力也忽然间增强了,有一刻我只觉眼前的光瀑被无限地撕裂开来,展现出一片无垠的空间。阳光飞舞,彩霞满天,我惊喜地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我一眼就认出这就是我刚刚看到的那片平原,它好像还是那时的季节,秋高气爽,万象迟暮,空气中流动的也是由水草和沙砾混合成的陈旧气息。我找不到它的一点变化,如果它不是凝固在了时间里,就是将时间掐灭在了它那诱人的淡香之中。我不禁伸手往前抓了一把,似乎这会我有种幻觉,以为它只是光瀑里射出来的幻景,能够被我掌控在手里的。我当然立刻就知道了这实在太可笑了,那确是一片真实存在的平原,是一片充满了诱惑力的风景,是大自然在向我展现它的性感和神秘。平原使我开始腻味山谷的云雾,我便努力地向平原飞去。阳光似乎非常欣赏我的这个变化,它冲我绽放花朵一般的光芒,并且追随着我,将我四周照得通明透亮,好像怕我迷失方向似的。它当然完全是多虑的,那片平原辽阔无边,我怎么着也能飞到那去。我很快便接近了平原,不再扑腾翅膀,而是轻轻地抚摸一片湿润的水草。我的手感似乎告诉我刚刚不久有一批原野上的动物在这片水草里喝过水,解决了它们干渴的问题,然后它们带着喝饱了的肚子又远远地离开了,去寻找新的水草和食物,将一股股臊味留在了这片平原上。它们也许是一群羊,一群牛,但也有可能是一群狼,我嗅了嗅水草的气味,觉得这种可能性更大。我不禁有点恐怖,如果这群最令人憎恶的畜生没走远,那我吸吮它们留下的水草,会不会引起它们的不快,从而回过头来向我发动攻击?我打了个冷战,担忧使我四处张望,平原的四周居然呈现出了山峦的气象,云蒸霞蔚,紫气凝重,完全看不到一点生命涌动的迹象。我稍稍放了点心,便又贪婪地吸吮水草的气息。实际上我闻到的是一种极端恶心的味道,但由于某种精神的作用,客观的感受被压缩到了最低限度,反而从心底开始产生奇妙的生理反应。这片水草并不安静,它似乎也涌动着生命的**,这一点,我是从它水光潋滟、草色凄迷的湖泽中看出来的。它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我不断往里吸着。虽然那股味道让我多多少少有点反胃,可我并不打算从它巨大的吸力中挣脱出来,因为这是毫无意义的,唯有服从那股力量,或者说服从内心深处某种神秘而现实的召唤,这片不期而至的辽阔平原才能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里程碑,成为我跟不可知的命运进行交流的神圣的地方,承载着我的灵与肉,也承载着历史交付的使命,尽管我似乎并不很清楚这种使命到底是什么。

    鼠年

    岳麓山又下雪了。

    今年的雪别有一番情调。可我满山遍野地嗅着,却又不知何以有这种感觉。在雪中沉思了半天,才觉得或许自己有点厌倦了从前一成不变的新年气象,希望有所变化吧。但我对大雪的爱恋还是一如既往,而且一年比一年浓厚。这可能是我生命中唯一一种能够持续不断地增强的感情,我想象不出未来会有什么事情破坏我们的关系。大雪简直就像一个有意识的东西,年年准时来赴我们从前因为某种苦难而商定好的约会,我向它讲述心灵的自由,它则带给我天堂的幻景,给我阴暗的生活抹一层洁白的色调。

    这场大雪似乎彻底平息了一段时间来我生命中那一片难以遏止的熊熊烈火。我轻轻地从那种荒唐而糊涂的夜生活中挣脱了出来,拚命地呼吸,希望能尽吐在物欲横流的尘世里沾染上的一切污秽之气,让心里重新填满山峦的清新气息。当然,这样做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想及时收到每年的大雪在这个时候从天庭带来的上苍对我生命的旨意。那种看不到什么内容的、苍白的然而又包含了一切生命之奥妙的旨意是我的一份丰富的精神营养,如果错过了,那我这一年都会过得很郁闷。

    我又在纷飞的大雪里去山上走了一遍。天气寒冷,掉光了叶片的树木现在又全都长出了长长的冰凌,如剑,如棍,如针,如刀,千姿百态,晶莹剔透。树林变成了冰林,这是它一年中最干净最美丽的时候,一层层的气雾在它们身上缭绕,在它们的万千缝隙中穿来穿去。越往山上走,这样的情景就越引人入胜,越让人恍如进了仙境。山上的生命几乎全都冬眠了,唯有我,怀着一种近似于朝圣的心情前来游览,雪越大,我的喜悦就越大,漫天的大雪,便是我漫天的喜悦。

    但雪不能老这样下,总要停的,我的喜悦自然就也有消失的时候。我很努力地想使喜悦尽量延长,可惜不行,雪一停止,我整个人就立刻变得无精打采,进山来,到了爱晚亭,再往前多走一步似乎都懒得动。我便坐在亭子里,静观峡谷的气象。我散散淡淡的,不怕天气冷,只怕心里太凉。可我还真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坐久了,便会觉得峡谷幽深凄清,充溢着一种令人不堪的情调,暗暗向我袭来,很快就在我心里抹上了一层忧郁的色泽,给予我一种悲苦的感觉。山谷里大雪消融后的夜空非常明净,像被泉水清洗过的一块巨大的墨玉,里面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影子,仿佛是映着的山川的景象。在纸醉金迷的夜生活中放逐了自己几个月后,我终于又沉浸到了山谷的风月之中。两种风月,一静一动,境遇不同,色彩迥异,各有千秋。我似乎有点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更喜欢哪一种。或许这事得分别来看,如果论通经活络,自然是山外的风月,论呼吸吐纳,那肯定是山里的风月。通经活络是我需要的,呼吸吐纳也必不可少。前者的疏通,也许会使心里装下太多的污秽和毒素,必须排泄掉,于是后者的吐纳就显得十分重要了。照科学的说法,这叫新陈代谢,而照精神的说法,这叫做节奏,生命的节奏。这种节奏是不能不讲的,就如同音乐不能不讲节奏一样。没有节奏的音乐是死的音乐,同样,没有节奏的生命其实就等于死亡。我恍忽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把琴弦,需要有人给我拨一拨,让我从身体内部流泄出生命的音符,展现生命的精华。

    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熟悉的。但我在峡谷里坐久了,就慢慢觉得似乎总有哪个地方不对头,跟从前相比有了变化,变得我不是那么熟悉了。我花了好几天时间,都没有找到这个变陌生了的东西。后来有一片落叶飘到了我头上,挟来一股枯黄的枫香味,我从它上面获得了启发,只觉眼前一亮,顿时知道了这个陌生物是什么东西。原来就是我自己。一切都没有变,独有我不再是过去的自己,因为过去的自己跟这里的一草一木没有什么两样,我们是兄弟姐妹,都是纯物质性的东西,但现在,享受了一段时间的夜生活的我已经还原成了动物,至少部分地还原成了动物。我甚至能在自己身上闻到一股臭味,人肉的臭味,好像是精液与尿液的混合气息,令人作怄。我立刻感觉四周有无数厌恶与鄙视的目光向我射来,它们带着阳光的锋刃,憎恨我的无情的背叛,将我给万箭穿心了。这一刻我羞愧无地,恨不得跳进亭下的那片池水,洗净我污秽的身体和污秽的心。但我随即想到这是对碧绿的池水的糟蹋,而池水是青山的魂魄,那就相当于糟蹋了青山,这是更大的罪过,如果说纵欲多少还因符合人之本性而可以得到原谅的话,那将自己的污秽转嫁他物的行为就无论如何不可宽恕了。于是,凭着对青山的这种爱护之情,我多少缓解了一下自责之心,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还是有资格继续以山谷为家的。另外,我毕竟在这里清心寡欲地驻守了许多年,这份忠诚足以抵消我近几个月的过错。何况,我觉得还是要再强调一遍,这是为本性的过错,我认为自己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求得青山的谅解。

    岳麓山似乎琢磨透了我的意思,峰头白云飘飘,轻轻一笑:你大概还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应该得到支持吧?

    我先是吃了一惊,继而一想,惊喜地发现自己心里竟还真有这种念头。

    我默默地对岳麓山说:“我怎么会真的背叛你,放纵不过是为着更好的归顺啊,所以你应该支持!”

    岳麓山的态度很模糊,好像被我说服了,又好像生着闷气,怪我说歪理,不愿跟我交流。它是不是能被我说服对我来说其实不重要,我只要它别追究我的背叛,别用太多的我看不懂的风景来骚扰我,能随时接受我的来访。实际上这是我的家,我的到来不能叫来访的,但因着我的荒唐生活,这段时间我似乎应降低一点身份。面对那些酥胸挺拔的淫荡小姐,我可以厚颜无耻,可面对这座舒展高耸的山峦我还是该有点自知之明。

    不过我终究是回来了,回到了我的破庐茅屋。新年很快过去了,春节眨眼也飘然而逝,冬天的肃杀已成强弩之末,被春天的碧绿之色一点点地浸染着。我坚毅地断绝了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受着新年那场大雪的鼓舞,天天跑来听潺潺的清泉,看万千玉珠激湍飞旋。忽然有一天,看着看着,我竟忍不住热泪盈眶。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同时又有一份很重的莫名的忧伤情绪。不知为什么,我忽生一个奇怪的联想,觉得我前段时间是将这里的清泉珠玉灌进了外面世界那些妖艳女子的无底黑洞,眼前这条从山腰里延伸出来的溪流沟壑并非与湘江相连,而是跟女人的黑暗的洞穴相通了。穿过无边的黑暗是一种淫秽的光明,我在那光明的照耀下似乎悟出了人生的真谛。可一当准备说出来给自己听,又立刻找不着词汇了。

    我天天坐在清风峡里,仿佛化成了一颗树,一块岩石。峡谷深深,看不到尽头,朝霞和夕阳都不能给它涂抹一点彩色。

    这段时间天遂我愿,没有让一个闲人来打扰我。我不知道老天爷用的是什么办法,但更深地体会到了上苍的无限恩德。

    白云在天上飘过来飘过去,悠哉游哉,飘得我魂不守舍,晕晕乎乎,直想腾空飞翔。

    我懂了。

    真的,我懂了,我终于懂了去年念无和尚跟我说的那些蕴意深远的话。他所说的两道关隘,其中一道显然就是女人关。现在来看,其实这道关隘是明摆着的,根本不需要花这么久的时间去领悟。是什么东西蒙蔽了我的眼睛和心智呢?也许这样问是不对的,我太强调外部的原因了,以我的愚钝,也许本来就需要这么久的时间来领悟,我不庆幸自己最终取得了真经,却专注在毫无意义的问题上,简直本末倒置,这个事实或许更准确地解答了我的疑问。总之,事实是我懂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原本是打算将灵与肉都收回到山里来的,这一下我感到在外面那个世界里还是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好像我以前没有做完那些事,这次回山里只是调节一下情绪,调节一下**的节奏。**似火,不知调节,那是有可能被烧成灰烬的。每年如期而至的大雪,不也就是对我的人生岁月的一种调节吗?

    我喜欢这种调节,我认识到一定得把这种调节进行下去。灿烂的夜生活暂时还不能彻底断绝,而全身心的投入又于精神有害,那么,时不时地回山谷来坐一坐,听听泉水与万千细小生物们的合唱,看看云雾的起伏回旋,闻闻枫叶的清香,逗逗草坪上的小鸟和池塘里的游鱼,捶捶被小姐们踩坏了的腰背脊梁,并抚慰一下被她们磨坏了的小弟弟,当然啦,更重要的是呼吸这里的新鲜空气,以此洗涤胸中的郁闷,修复被欲火烧坏了的灵魂器官……这样富于节律的肮脏与干净参半的双重生活,至少应该还维持一年。

    一旦确定这种生活模式,时间便飞一般地过去了。我仿佛在九霄云空中的团团雾气里穿行,只听得两耳生风,根本看不清前后左右的风景。天上转了一圈,一落地,就过了四季,到了年底。

    一个最像年底的年底。

    之所以说最像,是因为自从我的人生陷入低谷,这么多年来,每到爆竹声声、无数美丽的彩光飞上天空的时候我的心情就格外阴郁,觉得自己完全被世界抛弃了,今年却大不一样,空中那些流动的五颜六色的光芒使我心里热乎乎的,我头一次有了过年的感觉,头一次有了过年的兴趣,头一次觉得好像回到了少儿时代。我仿佛也是第一次懂得了“年”的意义,知道了它所承载的文化、历史、欢乐以及苦难。尤其是苦难,在它那变幻莫测的万千彩光里是被表现得最为凄艳动人的。年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厚,我也一天比一天激动。我期待这个“年”,就像期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当然,正如每年我跟上苍的约会一样,无论是什么样的新生命的到来,在它的前面必然都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

    我又坐在爱晚亭里,四周白茫茫一片雪花,它们把四周的山林完全覆盖了,有的还立刻结成了冰挂,仿佛挂着一柄柄斩妖除魔剑。此山经世人一年的糟蹋蹂躏,感染了不少毒素,确实需要这样无数锋利的剑刃给它除一除怪。雪花还飘进了池塘,池水便好像立刻凝固了,连一丝儿波纹都不再有。在我的来路上,我的脚印已被雪花填平,我不禁想,这是大雪准备填平我过往的人生吗?如果是的,我该为此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大雪像老朋友,来得总是很准时,但从来不表明它对我的态度,又叫我很不痛快,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向它无私奉献的那么多喝彩是不是值得。

    我大病了一场。这是一场无法躲避的大病,就像一场激烈的大战之后,战场上总会留下腐烂的尸体和恶臭,硝烟也会凝固很长的时间才会慢慢散尽。我没有去医院,只是在山谷的那条滋润了我十几年生命的溪流里用融化的雪水一遍遍地洗。我并不知道这种方法有效,但在过程当中惊讶地发现它比求医问药更快地治愈了病患。可我却还是进了医院。不过不是为这场大病,而是因为心肌的问题。一直让我放心不下的心肌炎后遗症开始出现明显症状。大夫说我这个问题彻底没办法治了,要我全休,否则会有危险。这是一个非常晴朗的冬日,外面的阳光像万花简似的,整个世界色彩斑斓,然而我却仿佛听到头顶有一阵闷雷滚过,恍忽中看见死神驾着莲花云悠然飘来。到底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交代了。我心里苦涩地想着,一时心智混乱,也搞不明白到底是自己跟命运开了个大玩笑,还是命运跟我开了个大玩笑。从道理上说,这事本应使我彻底摆脱岳麓山的羁绊,完全去夜生活中消耗我的余生,可我却做出了相反的决定,不许自己晚上再到山外去了。我强迫自己守着这座山,静静地,呼吸,吐纳,放松,冥思,遐想,回忆,咀嚼,等待。实际上这不是强迫,是我心甘情愿的,所谓的强迫,不过是我似乎一时还适应不了这种回归罢了。

    念无和尚关于两个关隘的理论,在我回归山峦之后,我全弄明白了。女人的闸门闭塞了我的本性,我需打开它,撞击它,这是我生命中没法绕过去的关隘。剩下的关隘,当然就是生死关了,此关不破,继续受俗世的各种骚扰与牵扯,那就不可能全身心修练升天**,觅得伟大的长生之术。通常情况下,生死关是不易过的,人毕竟都是贪生怕死之徒。幸而我有心肌炎后遗症。原先我以为这个病症害了我一辈子,然而现在来看,它恰恰拯救了我。当然,单独地看,它的作用还是很有限的,好在我一无所有,年华老去,这几个最悲惨的因素一相加,便把人生志气消磨殆尽,而那看似铜墙铁壁一般的生死关自然也就一跃而过了。

    眨眼间我就到了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境界里,真有种百年沧桑之感。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在心里,尤其是在一颗苦难深重的心里,有时候漫长的时光也有如一道浮光掠影,你甚至都来不及看到它具体的模样,它就已经成了久远的历史,散发出糜烂**的气息。

    生又如何,死又如何?生是死的开始,死是生的延续。生着,也许是死着,死了,也许才是真的生。生何曾像人所期待的那样美好,死亦未必如人所憎恶的那样可怕。当已逝的人生在你眼里如一片烟云,消失在茫茫太空的时候,生与死真的就是一回事。

    这个道理并不难懂,我完全应该在去年念无和尚预言这两道关隘的时候就破解出来,不料竟拖延到了现在,不然的话或许我可以不过这一年的夜生活。细细品味起来,我在夜生活里混得并不快乐。那种极短暂的晕眩般的生命**却需要那么多无聊的光阴去陪衬,实在是对时间最无耻的浪费。尽管晶莹的雪水洗净了生命的根蒂,可我依然觉得身上很难受,肮脏的感觉并没有融进雪水,从沟壑流出山外。我竟还觉得它好像是融在了血液里,在我身上全部的经络里任意奔涌。

    风萧萧兮湘水寒,路漫漫兮人孤单。

    承蒙上天垂爱,它以最精妙玄奥的方式赐予我的两位生命的创造者似乎已经完成了他们的全部使命,升天交割去了。我已没有了俗世的感情,一两滴极其廉价的眼泪就此了结了我跟他们的纠缠。于俗人们看来这是非常可耻的哀悼,但于我而言却是最高祭奠,因为我曾经发誓连这一两滴眼泪都不能有的,我曾希望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会无动于衷地在峡谷里悠然欣赏我的清风与明月。可见我如今虽离仙道很近,却并未完全隔绝与尘世的瓜葛,尤其是没有隔绝与生命源泉的瓜葛,这应算是很了不得的宽容了,实际我大可不必如此的。

    我不知道他们在天上玉帝面前会如何反应我在人间的表现。宏观地看,我觉得情况不容乐观,我们在尘世的联系对于深邃无垠的宇宙空间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或许他们一到天上就把我们的人间琐事完全忘了,纯粹以天庭臣民的心态来评判我,这显然是最糟糕的局面。我非常担心他们如实客观的评价会对我的升天之道造成损害,尽管永恒的信念使我不至于太害怕,但毕竟人世的修练是绝对苦难的磨砺,即使有未来天庭光辉的诱惑,那份沉重而痛苦的承受是非常现实而具体的,不易消化的。

    似乎该弃的都弃了。然而,且慢,纵然我对一切都无所谓,纵然已经越过了生死的关隘,但并非就要走向死亡。心肌虽有问题,真要断送我的性命,还是需要一些年头的,更重要的是我还有我的使命,完成这使命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我就得活下去,怎么个活法就不像放弃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一样简单了。我必须全休,奖金当然没有了,但工资是不缺的,经济上虽受些损失,混口饭吃,再略有余钱可供我养一台电脑,日子倒也马马虎虎过得下去。可我的命数就是这么有意思,恰恰这个时候,社会发生剧变,一股下岗风潮席卷全国,像我这种失去了工作能力的人没有哪个单位愿意供养,他们可能就势把我一脚踢开。

    难道因为我放弃了很多东西,就该倒过来被别一种东西所放弃吗?

    天啊,我连活路都没有了,你是要直截了当的这样饿死我吗?

    如果这真是命数,倒也公平,但问题是,它的意义在哪里呢?修了这些年的道,我知道上天的每一个决定都不是无的放矢,在它看来,生与死都同等重要,似乎它唯一做的是要让这些关系都和谐而自然。如果把我往绝路上逼,自然就违背了它的宗旨,也就是说我似乎有理由认为事情并非如表象所显示的这样棘手。变化是肯定的,如大江东去,势不可挡,但我未必就不能在这艘乘坐了几十年的航船沉没之后找到一艘新船,最不济,一只小划子应该还是可以期待的吧。

    然而,我的正趋于成熟的稳定情绪依然遭到了严重破坏。我又变得有些焦虑了。这种感觉我有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记忆中的这种印象至少得追溯到十二年前,那个红日当空的秋天,万物在虚幻的复苏状态中挣扎,我不明底细,便也自以为是的跟着挣扎,躁动,当然,亦绝不乏梦幻般的沉吟,一种让我在后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向自己反复追问的沉吟。不过这种相似非常短暂,毕竟我的年纪已有些分量,能够压住一些轻浮的东西,像焦虑、彷徨、忧伤这些情绪就属轻浮之物,十二个春夏秋冬的积累,即使是智力的渣滓也足以将它们的绝大部分控制住。但话再说回来,就算是一个道行很高深的人,面对不确定的现实都会有那么一些茫然的,何况我的道行尚浅,甚至可能连门都没入。我轻轻拧紧了神经,望着苍茫的天空,在度过了生死关之后,却又深深地陷入了生死的迷惑。毫无疑问,上苍确实是在考验我,你不是自以为过关了吗,那就考考你,看看你面对关这边的风景是一种什么心态。我觉得上苍在这个问题上对我多少有点不公平,因为任何一个问题都有层次之分,并不是说一进入了就立刻大功告成,好比生殖器进入**,不是就能够立刻生出儿子来的,它至少需要射、精卵结合、妊娠等多道程序。生死关我固然是过了,但也许在关这边还没站稳呢,至于其他问题,更得需要时间去一一解决,可上苍却不等我站稳就迫不及待考我对这道关隘的全部知识的了解程度,好比要小学生做大学生的卷子,不是故意刁难吗?当然,我更知道,我没有资格这样质问上苍,因为容许我如此作践生活,简直就是天恩浩荡,我还有什么资格要求更高的恩惠!

    且不管这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觉得自己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得实习一下全休的生活,体会体会其中的感觉,弄明白这种生活需要的基本生活费用是多少,这是我正确应对下岗风潮必须掌握的情况。

    这是完全的自由,真正的自由。从前的自由都是有尽头的,所以再美好也不免带有一丝灰暗。现在的自由是没有尽头,感觉就大不一样了,我觉得它像阳光,好像每时每刻都照耀在我身上,它在我的每根神经上流淌,在我的每一个脚步下欢腾。虽是以疾患的方式获取的,却丝毫不能抹灭它的光辉。时间因为显得多姿多彩,它与空间的美妙结合使我的创作呈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喜人景象。现在我一天能写出从前一个月才能写出的东西,这些文字也比从前的文字显得更活泼自然,仿佛雨后春笋,每一天都能看到它生长壮大的势头,给人一种用不了多久就能苍翠碧绿、竹叶萧萧的感觉。它们又像一首音乐,感染了天,感染了地,感染了山川和河流。我兴奋得经常仰天长啸,哈哈大笑,快乐无比。整个宇宙天空也陪着我一起高兴,用它们无限的光辉点缀我的欢乐时光。我看到它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流光溢彩,为我的音乐开掘出无边的风情和空间。现在的天气也比以往同期要好多了,柔和的春风破窗而入,携来沁人心脾的凉爽,疏通着我与文字之间的每一道淤泥沟壑。山川为我的音乐竭力展现着千古神韵,河流为我的音乐甘当伴奏,在那最绵长的颤音处抖落一地松涛。最激动的时候我会失去控制地站在窗前打拍子,我要打给全世界的人看,我相信这样的音乐他们谁也没见过,一定会喜欢的。至于全世界的人是不是真的能看到,这个我不管,如果还在乎这个那我就太可笑了,等于白做了这种音乐,等于糟蹋了自己这些激昂丰沛的情绪。音乐抑扬顿挫,时而升入天空,时而融进溪流,总之,它光滑的流动着,似在兆示着一部伟大作品的诞生。当然,音乐偶尔也会有低沉舒缓的章节,一幅幅令人忧伤的历史画面有时也会在瑟瑟寒风中闪现跳跃过去,在阳光下散发出古老而荒凉的气息。

    在音乐美妙的旋律中,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从前,我很轻视科学家,觉得科学是头脑呆板的人所从事的工作,这显然也是我当年那样顽固地拒绝照父亲的意思学数理化的最重要原因,可当创作渐入佳境,电脑键盘所发出的声音便敲碎了我的全部愚见。我甚至认为如果从前我能有这样一台电脑,也许我的创作会完全是另一副样子,那也就用不着受这么多年的窝囊气了。跟电脑相比,爬格子的写作方式实在是太累人了,不仅如此,它甚至严重地损害了文学感觉,我甚至认为电脑五笔字型的发明必将大大提高中国文学的创作水平,王永明为文学事业所做出的贡献是任何一个传世作家都不能相比的。这种看法让我哭笑不得。想当年我因厌恶鄙视数理化而走上了一条崎岖坎坷的人生之路,虽然备受折磨,可每当想起因此摆脱了令人头痛的科学,我还是颇为得意的,甚至有那么一点自豪,哪知到头来竟被科学彻底的收服了。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服就服吧,文学臣服于科学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但这事揭示出的一个问题却叫我非常忧虑。我想此事也许并不仅仅具有讽刺意味,它可能从侧面证明了我当年在科学和文学之间的那种极端的爱憎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如果推论下去,我自然就得怀疑自己是否具备创作所需的超人才华。可惜这种反省来得太晚太晚,如果当时懂得这种反省,也许可以重新塑造一个自我,但现在肯定不行了,我既失去了这样做的时间,也不再具备这样做的精力。迟到的反省永远只能是自我嘲讽,现实地看,它甚至是极端可恶的,因为既然已无药可治,还不如糊涂到底,似这般临终的明白,真真叫人有万般的不堪。我实在无话可说,就连呐喊和怨恨的勇气都没有了。喊有何用,怨有何益,还是往前走吧,低着头,不要看路两旁的景色,如果路的尽头是悬崖,笑着往下跳就是了,是乃最善选择。

    我没有想到,我跟风月场的隔绝只是藕断丝连。这一方面是我近来经常在梦境中回到从前的夜生活里,食堂的景象和风月场的景象交错幻灭,辉映成趣。另一方面是,天啊,说起来我觉得又像做梦,但这却是真的,从前认识的几个风尘女子居然敲开了我的房门。

    当时我怕惹麻烦,从来不把身份和住址告诉她们,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摸上来的。一问才知其中有个女子有次偷看了我身上的身份证。可我每次出去都会特意检查身上,绝不会在那种时候带证出去,我不相信她的话,又找不到更可信的解释,这事就成了一个悬案,叫我惴惴不安。便觉得这事恐怕也是我的一个关隘。那么,关隘明显就多出了一个,我很想问问念无和尚,此事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风尘女子如果不是来讹诈我的,难道会免费送货上门?

    或许,关隘里难免有些黑暗的通道,我此刻就行进在这样的通道中。

    说笑了一阵,我慢慢恢复了镇定,从她们的言谈举止中感到她们好像只是到山里去玩,偶尔想到了我,便找来叙叙旧。她们依然是那样无拘无束,风骚无边。不过分离的时间虽短,我却依稀看到她们的脸上已经明显呈现出被摧残的痕迹。我知道这些痕迹肯定是早就有了的,只是我当时注意力只在一个地方,便忽视了这些无关紧要之处。人在害怕的时候往往观察得最仔细。这一张张的脸,我真不敢说比她们的屁股干净多少。当然啦,我的房里也是一片秽气,无论是她们的屁股还是脸蛋,我其实都没有资格批判。她们坐在我的床上,有的故意叉开两腿,露出里面的三角短裤,或者竭力搔首弄姿,尽展挑逗的风采。我浑身血液奔涌,两条大腿的经脉已经崩紧,冲起了滚圆艳活的钻头。我差点就下钻了。幸好摸到口袋里只有几个钢嘣,这无论如何是不够钻探费的。再一个我的恐惧始终没有消除,我担心如果放纵自己,后面会惹出一大堆麻烦,那这道关隘就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越过去。我平生第一次英勇地战胜了自己的**。这是一场血淋淋的战斗,这是一场硝烟弥漫的战斗,这是一场以弱敌强、敢于在悬崖边上跟敌人肉搏的战斗。真像做梦似的,我真的不敢想象自己竟会取得这样一场伟大的胜利。当我看到几条飞舞的短裙终于落下去时,我差点流出眼泪,为自己钢铁般的意志而感到无比的骄傲。这一天确实是一个非常奇特非常怪异的日子,我一直没有搞明白她们来探访我的真实目的。它像谜一样,如同一张记录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文字的书签,夹在一本书页发黄的旧书里,我从来都没有看懂它。就在她们离开后,我的房子里的一股从未有过的怪味竟绕梁三日,害得我好几次在睡梦里都直想呕吐。

    好像这是我命里该得闻腥膻味的日子,它的出现也许可以使我跟风月场的隔绝成为一种不能再被改变的事实,从而确定我对这道关隘的跨越。时间是世界上最虚幻而看不到实体的东西,可它却比什么都活跃,总是在剧烈地运动着。一个夜晚,更令我惊讶的事情出现了,敲门声突然响起,房门开处,竟然露出了明月那张憔悴而忧伤的脸。她的到来搞得我心慌意乱,一度难以自持。憔悴和忧伤并没有损害她的美貌,我甚至觉得她现在更好看了,是一种凄艳的美,由几道淡淡的皱纹划破,比从前纯洁的美显得更有色调,更有力量,更能穿透人心。我生硬地问她来干什么。她对我的无礼毫不在意,凄婉地一笑,说看看老朋友,然后调皮地扬扬眉毛,不欢迎吗?女人也许天生都是风骚胚子,只要经得起时间的打理,曾经多么纯真浪漫的女孩都能学会成熟的风韵。我虽然已将小弟弟彻底封闭了起来,可面对此情此景,免不得也有些蠢蠢欲动。隔了这么多年,哪里有白白来看一眼的道理,我相信她是准备着将她的最后一点风韵消费在我这里的。一个开始,一个结尾,两个精妙的故事,有始有终,画成一个圆满的句号,或许也是她所求取的一段缘外之缘吧。可是我突然对这样的故事失去了兴趣,我的心已经升天,人间除了生死的问题,其他之事于我都是多余的。或许关键的问题还是出在她身上,她的凄艳的美固然很刺激感官,可也很伤害情绪。她的笑容给我一种枫叶飘落、随风而逝的印象。我不喜欢这种印象,因为它会使我失去安定的感觉。我的心飘荡得太累了,我想稳定,稳定在岳麓山的青秀之中,稳定在天空的无限光芒之中。

    她说她结过两道婚,现在是单身,有几个男友,都不让她满意,就跟他们周旋着,她还说活了三十多年,以前一直以为拥有一份忠贞的爱情是最快乐的事情,现在似乎有了些不同的想法,倒也未必认为那想法错了,但肯定是不够完全的,也就是说人在虚情假意中不一定就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因为愈是虚假,其过程反而愈是真实,愈是轻松,愈是放纵,而这三个特点恰恰是快乐的基本三要素,可忠贞能带来什么呢,很多时候在忠贞里感受到的其实是累,心累,人累,痛苦多于欢乐,束缚多于自由,如果撇开道德,单纯从得失这个角度看,实际追求所谓真正爱情的行为是极其愚蠢的。我不禁为她的这番见解,这种人生觉悟叫好。

    “好!”我拉长了声音,拚命地喊道,同时拳头高举,在空中猛烈地舞动,这种劲头真像是在舞动一面胜利的旗帜,为她欢呼助威。昂扬的情绪使我不禁又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她撕扯了,征服了。其实在这样一种场合,摆弄一个凄绝的女人,摆弄一片飘荡的枫叶根本算不得征服。但话又说回来,凭着她这段对人生的透彻领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等于是修成了一些道行,平了她这具**,肯定有助于我自己道行的提升,不是征服又是什么呢?但我再次在关键时刻碰到了一个瓶颈问题,也许这就是命数吧。征服的原动力自然是本性的脆弱,可它的结果指向却变成了修道,这叫我非常难办,哭笑不得。我不得不考虑一下此事的性质会不会成为结果的一种妨碍,倘若是的,那我可能就得不偿失了。正是这种犹豫,霎间改变了屋里的气氛,明月凄美的笑容很快便从淫荡回到了正常的喜悦之色中,她回忆起了当年我们的交往,提到了那些诗词的唱和,问我还记不记得,能不能背下来。我说都忘了。她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说她可是都记得,便背了几首。其实我哪里忘了,我是不好意思说记得,因为那是我精神上的痛,可她不一样,她只会把那看成是她的一段可资终身品味的风流韵事。

    唉,千古爱情事,心绪万万篇,酸甜苦辣咸,各自问华年。

    该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两人就在屋里干坐。我觉得闷得慌,便请她去山谷散步。她似乎不太愿意去,估计是怕勾起一些伤心的回忆,但瞬间又改变了想法,似乎觉得来了一趟而不去山谷,等于白来了,就又愉快地答应了。

    秋气如水,月光如霜,河汉弄眉,山明林净。这个晚上非常清爽,最合适的湿度,熨着人的皮肉,简直说不出有多舒贴。我在她玉雕般光洁的臂膀上轻轻抚摸了一遍,有点温热,有点清凉,平和的动感,极美的质感,我几乎要融化了。

    “如果我现在把你办了,你会怎么想?”

    “不怎么想,办了就办了!”

    我期待她说“划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或者这一类撩人风情的话,那我将立刻行动,可“办了就办了”算他妈什么玩艺,能算件事吗?于是,我们的故事所留下的最后一点遗憾就此成了永恒的伤感。

    爱晚亭,小桥流水,林木松涛,亭台楼阁,荷塘月色,竹枫挽歌,丽人倩影,古刹金钟,云宫峨殿,一切的一切,被踩在脚下,又浮上云天,细细品来,其实乏味。这座宝藏丰富的山峦,在这种心态的流览下,只如一部薄薄的导游册,很快便被我们走完了,一点留恋也没有。当然,只是对她来说才是绝对的,至于我,仅相对于此情此景而言。

    我轻轻地踩着月光送她出山。这时候我甚至能听到月光在我的脚下发出了很轻微的唱歌的声音,似乎在诵吟一首古诗,或者在哼一段民间小调,像是悠闲的放纵,既不奢华,也不腻味。在山外,我们互相一挥手,她就立刻消失了,逝去之快,如渐紧的秋风吹落我眼前的半片落叶。

    明月走后,我有个惊奇的发现,我居然不知不觉不恨食堂了。这天晚上不知是真的信步游走,还是秉承了某个神的旨意,我来到了食堂。没有进去,在黑暗中围着它转了一圈。我突然发现它给予我的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亲切感。回想从前,我觉得它是埋葬我的一座坟墓,曾经对它咬牙切齿地痛恨,用恶毒之极的话语诅咒。可能吗,在有过那样的痛恨和诅咒的情绪里可能产生现在的亲切感吗?这比天方夜谭更难以置信。然而是真的,千真万确。亲切,非常地亲切。食堂里的人在上夜班,菜刀剁在厚厚的砧板上,发出悦耳的声音,我觉得那像是在给我孤寂的灵魂搔痒;铁锅里哧哧作响,我觉得那是生命的狂想曲;白案房里飘出阵阵面食的清香,我觉得那是佛道的气息已经完全渗透了进来,是我把这气息带来的,是我使佛道的气息不仅弥漫了我现在的全部生活,也弥漫到了我的全部历史里,所以我甚至可以在猪圈里也闻到馒头包子的香味,我欣慰地看到那些猪们也都一个个闻着香味甜蜜地睡着了,我觉得它们也许能在梦里做一些我曾做过的梦,升天得道,长生不老。

    是的,不恨。不是我认为恨没有用,而是我认为食堂非但不是折磨我的一座地狱,相反,倒是它忍受住了我的种种可耻的诽谤,宽容地收留了我这些年,成了我的避难所,豢养了我这个迷失了生活和精神双重家园的孤独行者。亏了它,我才得以活下来,否则我现在恐怕连骨骸都找不到了。根据我现在的处境看,我想我跟它的关系实际上已经断绝,疾病不可能使我回到它的里面,下岗制度也明显地横亘在我们之间,但我却从未有过地强烈地感到自己是个真正的工人。我终于用十几年的时间完成了一个剧变,即从精神上跟我原先的那个知识分子家庭彻底斩断了联系,使自己在精神上跟食堂融合了。实际上很早以前我就想这样做,可每每一到关键时刻我的那种根深蒂固的文化等级观念和对工人阶级的鄙视态度就出来作祟,将我从精神上拉回到知识分子的行列里,以伪知识分子的可笑心态蔑视着供养我的这个阶级,用最可耻的所谓高尚思想的刀片将它千刀万剐,尚有不尽之意。在这种极端的矛盾里挣扎了这么多年,我总算在这个晚上挣脱了高贵的牢笼,平息了内心深处的这种撕绞的伤痛。从此我不再分裂自己,人虽离开了食堂,但心与食堂紧密相联。我要我的血管里淌着肥腻的猪油,周身散发出浓烈的炊烟,食堂的一景一物都定格于我的头脑,它能在任何时候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出现,跟当时我的思想、情绪和感觉争夺支配权。食堂就是我,我就是食堂,一座活动的食堂。余生我都将背着食堂这个明显的、特殊的、庸俗的标志去修练我的道行,寻找通往天庭的近路。

    我想我应该爱它,彻底补赎过去的憎恨的罪过。

    可细一思量,又觉得这似乎有矫枉过正之嫌。爱会使我沉湎其中,而它对我的意义,毕竟只是一种手段罢了,就如同我的灵魂对我的**来说也仅是一种手段一样。我对它的正确态度似乎应该既让它永远寄生于我身上,又学会忘掉它。所谓的忘掉不是说挖空我这十几年的人生,而是把十几年人生的客观载体拿掉,好比食用带壳的果子,应把壳破掉,只吃里面的肉。

(https://www.tbxsvv.cc/html/36/36805/9509584.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