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拾阶而上。
叶片在拚命地飘落,草丛早就荒芜了。秋光闪烁,定晴一看,是枯枝败草中存活下来的螳螂,用它绿色的身姿反射破碎的阳光。被整整一个夏天烤得干涩凉爽的山风又逐渐潮湿起来,散发出露珠的清香,正在恭候秋雨的到来。我不觉很是惊讶,秋雨又要到了吗,那会不会是一年后天庭的仙神向我发出某种神秘的信号?在我与天庭分别一年的日子里,那种梦幻的邂逅确实是值得纪念的。我这样冥想着,慢慢地越来越深入地走进了岳麓山黯淡而神奇的色彩之中。
很久没来山寺了,这个秋天的山寺似乎不比寻常,我到处看到盛开的野花,笼着一团团雾气,摇摆在峡谷幽深的清凉里。我平生第一次在这时节听到了泉水欢快热烈的声音,它们敲着一路山的颂歌,从峰岭飞一般地流淌下来,沿着溪沟飘浮。泉水中闪耀着惨白的日光,然而看上去却给人十分温暖的感觉。去年的天庭之旅,使我对时间的看法更加的超前了,我已不止一次地将某一天的过去当做一年的消逝,我喜欢这样,故这会儿在我眼里山寺四周的一切树木也好像都苍老了一些,尤其那些参天古木,它们满身刻着岁月的皱痕,在清风云雾中一点点剥落掉它们的枯皮,既像在慢慢地死去,又像是慢慢地获得新生。我站在它们面前叹了一口气,我跟它们是很相似的,但我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个方面。
山寺的红墙绿瓦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寺庙的飞檐翘角超然于峡谷的轻烟薄霭之上。曾经熟悉的鸟雀依然在这里飞来飞去,但虔诚的香客们却似乎换了一批又一批。被换的那些人都哪去了?是因为虔诚而终于升天得道了吗?抑或还是梦醒于佛道的虚幻而重归浮华尘世?我想大概应是二者兼而有之吧,天道的虚妄毕竟是一种极端的快乐,不是轻易能舍弃的,但到底难求,转眼一看,尘世近在咫尺,纸醉金迷的诱惑也毕竟不是随便就可以撕扯开的。我不知道,在道家的宫殿里享受过特殊礼遇的人是否能在佛道这里亦觅得一份意外的荣光或者启迪。
秋天寺里的香烟是最盛的,念无为我解释过其中奥秘,概因秋天的山气性属阴柔,其自然的朦胧特质跟佛道的精神有些相通,二者结合之后,当然就聚集得更为饱满而广博了。今天,我觉得寺里的香气尤为盛大,既浓稠得好像无论什么样的风都无法将其化解,而且还是透明的,偶尔一恍忽,甚至让人不觉得它浓稠了。我来到功德房,念无果然在里面打坐念经。我不敢打扰他,便站在屋檐下欣赏殿里的一些佛画。过了半个时辰,念无念完了经,看见了我,便招手要我进去,坐在他旁边的蒲团上,说:“我知道你今天会上山来。”
“那你知道我上山来是为什么吗?”
“你这样说话是对佛的大不恭敬。”念无虽已修成有道高僧,但偶尔也会喜怒形于色,嗔怪表于言。对此,我一直是很理解的,从不因此小看他,因我知道不管道行多么高深,毕竟是凡身**修的,不真正彻底挣脱这具臭皮囊,要斩断一切尘欲之根,其实仅是一种理想的境界罢了,所谓的修练,无非是一天天向这个境界靠近而已。
我为自己解释说:“我如果像你一样的恭敬,早就削发为僧了,这你不是不知道。”
念无叹气说:“唉,确实,我也不知为什么常常在你面前犯迷糊,总把你想象成世外高人,可仔细一看,你实在俗不可耐。”
“这就对啦!”我笑着大声地说,“我本来就是两个人,一个冰清玉洁,当然像世外高人,一个则如行尸走肉,实际还不仅仅俗不可耐,简直就是腐尸烂肉。两种感觉在你眼里轮流出现,说明你确实修练出了一些成果,但遗憾的是你却不知为什么,可见你功力还是浅。”
这样说话自然让他很不高兴,又不好反驳我,不然就更显得我说得没错,他便把眼一闭,嘴巴嗫嚅着,又念他的经去了。我不觉有些后悔,我心里是佩服他的,十年不到的时间就修成这样已经很了不得了,可有时跟他对话,却总免不了要受到从前对他的某些看法的影响,往往就出言不逊。这会不便说什么了,我就静静坐在一旁听他念。他的声音含糊不清,经文更是莫测高深,我如坠云空,不知所之。忽然,我感觉自己飘浮了起来,仿佛坐在一团云气之上,跟随念无在天上翱翔。这样的飞腾升空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所以我没有一点恐惧,甚至连一丁点惊讶都没有,坦然地享受着这种一直令我无比怀念的美好感觉。我们越飞越高,我看见念无的坐下云团在一点点膨胀,后来完全把我和我的云团包裹了起来,使我看上去像是他的关门弟子。宇宙的秋风比山间的秋风更加凉爽,使人有种透明感,仿佛即将变成日月星辰似的。我俯看苍茫大地,不禁想起了**的对天之问,从尘世的角度来说他固然是非常强大的人,但跟佛道相比,他就缈小了,如果当时他经历过这样的飞翔,我想他可能不会问谁主沉浮,因为在无垠的空间,人世的得失实在不值一提。天空好像有了变化,跟去年(也可以说昨天)大不相同。云雾仿佛更加的细腻,味道也仿佛更加的甜美。这恐怕跟宫殿的位置有关。道宫在山顶上,日月风雨显得粗犷雄壮,气吞山河,而佛殿在山腰里,感四季之荣枯,难免小巧妩媚之状。就感觉而言,我更喜欢细腻,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有可能钻到佛的肚子里去,可在道家面前,我纵然得其精髓,怕是也不能与之有半分毫的肌肤之亲。
这时的念无,已经通体佛光,金眼铜鼻,口吐莲花,神气悠长。他睁开眼,问我:“你跟我上来干什么?”
“我想看看佛的境界有几层。”
“吓,以我的道行都看不到,你这种龌龊的肉眼岂能看到?”
“看不到不要紧,反正有什么就看什么,任何一种见识对我来说都可以受用终身。”
“嗯,这倒像句人话。可惜我是佛身,人佛不可共语。”
“我是求教来的,不是共语来的。”
“你想求教什么?”
“请问,佛有几身?”
“三身。一法性身,二受用身,三变化身。法性身居法性土,受用身居受用土,变化身居变化土。法性,清净自然,大体大性,道高乃如来妙体,至微乃宇宙分子,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根无色无相,不生不灭不老;受用,一切皆为需要,风雨雷电,金木水火,善恶无异,爱恨同心,来往无来往,上下无上下,俱为我欲,俱为我空,修习圆满,净人净心,无人无我;变化,为于地前菩萨及二乘凡夫,以成所作智击发镜智利他功德,随其所应现一分粗相,为变化身土体性,一摄事归真体,十摄相归心体,三本末别明体……”
“听不懂听不懂,”我直摇头,“我肉眼凡胎,岂识你这高深法理!我只想知道佛究竟有什么好处,天上的事不必说,只说地上的事,使我能学以致用,便是我的真佛。”
“你懂不懂并不重要,你只要听着就行了,这个过程便是佛理出我之口进汝之灵魂的过程。你固然是糊涂的,不知所之,实际佛理于不知不觉间已完全根植于你的头脑,像种子一样开始发芽成长。为什么说修道要念经呢,就是这个道理。不必非要推究出它的全部奥秘来,那是你修了亿万年后的事,现在只需要念着,听着,融化在这样一种纯净圣洁的气氛里。这种气氛好比山中的空气,久居此地,常年吸吮,无形中必能通经活络,清心化淤,驱鬼降魔,凝神固心。想当年,我祖释迦牟尼,不就是这样开天辟地、化育万物的吗?佛祖高六十万亿那由他恒河沙由旬,寿八十万亿年,你不过这片刻修习,是取佛身之一毛也不可得了,奈何却以佛祖金身相求,此等贪心可比杀人越货,将你本来已取得的一点心得化为乌有。”
我不觉浑身一热,立刻认识了自己的愚蠢,非常后悔,想把话收回来。继而一笑,这念头就更愚蠢了。佛是最讲究自然的,生生地要否定一种已经存在的东西,佛肯定只会责怪,而绝不可能赞同,虽然认错表面看来是对它最大的虔诚和依俯。但我又觉得还是应该对自己的愚蠢有所反省,不然的话至少在我这方面就总显得好像是对错误的认识不够彻底似的。我眨了眨眼,忽然灵机一动,立刻叩了一个头,问道:“高僧说得很对,请问还有什么可以教导我的吗?”
“法性为本,受用为末,变化为中,本立末生,中合自然,佛由此成。法性之本,本中之本,静也,静之本,无欲也。受用之末,夫凡一切淫欲,演化成对万物的受用,而此为末,是可知无欲之至理,应天而成,此之受用,凡人不可享。变化自然,不可避也,听之任之,生死一念,使本末各归其位,意念无往不能。如来之佛,无所不在,又浑不知所在……”后面一长段一长段的经文。
因有了他前面的教导,这会我虽然不懂,却非常坦然,静静地听着,他的那些话里每一个字就是一尊佛,每一尊佛便是一个世界一个宇宙,我渐渐在这种神圣的想象里感受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我开始从灵魂深处认识到了他刚才所说的气氛的意义。确实,非常有渗透力的气氛,仿佛具有改变人体内各种器官的功能,我一度觉得灵魂已经飞出了我的身体,但又离我的驱壳不远,二者保持着恒定的距离,在宇宙中做有规律的飘荡。现在,我完全理解了念无告诉我的不必听懂经文只需感受气氛的道理,我甚至觉得越不懂,越该听,越要把心放进气氛里去,任由气氛的冲撞、搓揉,我希望它能对这颗心来一番天翻地覆的改造,最好变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我一点不觉得这会使我失去自我,相反,我强烈地觉得也许倒会使我看到更为真实的自己,看到我的前世到底是地狱的鬼怪还是天庭的仙神。不过,我并非没有一点担心,因为那力量太可怕了,它对我的改变也有可能不会照我的意思进行,不会给我一个乐意接受的结果。这是因为可怕的力量也许不仅将导致意志的屈服、思想的屈服,甚至有可能导致生命的屈服,使自己被诱骗成了佛的真正信徒。如果是这样,那等于说手段成了目的,而成了目的的手段毫无疑问是最坏的手段。为了防止这种可能,我想必须把自己的真实目的说出来,其实我虔心向佛是一种精神上的利用和欺骗。这当然是不对的,不过我承认这点实际就是否定,我将不再存有半点这份心思。佛怎么能利用、欺骗呢,我不过它的一粒尘埃,它在宇宙空间随便呵口气,我这粒尘埃就不知会飘到何方。
星月从云层探出了头脸,眨着不高兴的眼睛,怪怨我们的到来。我很奇怪,念无是高僧,难道星月们有眼无珠,不识真人?但随即马上就知道了,念无的所谓道行,其实只是对我而言的,至于在宇宙空间,也许尚无他的位置,否则他不会还在庙里吃五谷杂粮。
我们意兴阑珊,回到了他的禅房。游人尽去,僧人们都傍着黄灯打坐,香烟袅袅,夜色迷离。我觉得该走了,但又有点不甘心,便问:“高僧还有什么可教导的吗?”
念无说:“我知道念了这么多的经,并没有解决你的实际问题。那就说点俗的吧,不过我必须强调一点,不管我说得多俗,都是建立在我念的所有经文的基础之上。也许要你立刻上到佛的境界有些强人所难,也许你还有两道人世的关隘没有打通,你现在必须做的就是找到打通它们的方法,我只能很不情愿地告诉你,也许那种方法是很庸俗甚至丑陋的,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宁静的母体很多时候是疯狂,美丽的母体很多时候是肮脏。当然佛是不能细谈这些道理的,还须你自己领悟。”
我点头称是。
猪年
又是好一场大雪。屈指算来,是我记忆深处的第十场大雪了,它们如果叠加起来绝对比我整个人还高,足以把我埋葬。似乎对雪的感觉应该有些累了,可奇怪得很,我非但不觉累,反而觉得有些轻浮,好像没有经历过这么多场大雪。是从前的雪融化得太彻底了,还是我的心里没有多大的容量,装不下那些厚重的雪?这是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我只能一年年纠缠于这种来来往往的雪里,看它们带着天庭洁白的盛装打扮着这座雄壮的山峦,然后把它们的寒意留在山上每一粒尘埃和每一颗枯树上。我仿佛看见天上的仙女在向这座山峰招手,惨白的雪光映照着它们的脸庞,催生出它们极其善变的微笑。我对它们似乎有些想法,却立刻被一阵冷风吹走了。
我下意识地在身上乱摸,想寻找我的关隘。这是大雪给予我的启示,做为一种极难跨越的地方,我觉得它似乎有很大可能存在于寒冷的大雪里,跟我身上的某个部位相连。但我只摸到了哆嗦的皮肉,我立刻就知道了,这种关隘的猜疑显然太敏感了。不过它也有一个好处,即它使我近半年来对这件事的关注立刻变得非常强烈,而此前不知什么原因,我似乎一方面很希望找到念无告知的关隘,一方面又似乎有意无意地稀释了这种意识,因为我好像有点担心自己什么也找不到,那就意味着我也许永远也修不成我的“道”。我想这场大雪过后,我的这种强烈意识应该能长久巩固下去了。
所谓的关隘到底应该是个什么东西呢?形势严峻的山谷?灵魂的错位?现实的改造?身体的调整?我始终摸不着头脑。
大雪很快过去了,一下就晴空万里,我便停止了对山谷的朝拜。我忽然有种强烈的愿望,想跟山谷隔绝一段时间,不管多久,总之,这样一段时间也许能腾空我的头脑和心灵,装进去一些新的东西。会是些什么新东西,暂且不管它,只要是新的就多半是有益的,哪怕它制造的是痛苦,但新痛苦或许胜过旧的快乐,而快乐于我其实早就不知为何物。
我拚命地创作。当然,我自以为可以算创作,实际我每天晚上的爬格子行为,充其量只能算学习。甚至就连学习都算不上,不过是毫无章法的文字铺排罢了。我却从不怀疑自己的水平,每次弄好一篇小说,顶多看上一遍,绝不修改,便装进自己做好的大信封,寄往全国那些权威的杂志社。我从初中时代就对《人民文学》怀有特殊的感情,尽管它对我总是不屑一顾,但我直到现在仍痴心不改,毫无理由地相信它的法眼哪一天会把光芒聚焦在我的作品上。后来我才明白这样的荣耀是我一辈子都指望不上的,那个杂志社就是文学界的中央政治局,极端特权的代表,小小文学爱好者连它的边都摸不着,甚至多看几眼都不够格,所以我后来就根本不读它了。此是后话,暂且不谈。
我也曾跑过省城的几家著名杂志社,想学一学绝大多数作家的成名之道,跟编辑们交上朋友。可每次事先无论我把场景、对话等等设计得多么完美,一旦真进了编辑部,就全忘了,变得傻乎乎的,不知道说什么,表情僵硬,很快便给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逼得逃了出来。这种经历使我不觉越来越担心自己的文学前途,如果缺乏这方面的手段,要在文坛上出人头地,绝对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哪怕才高八斗,学贯古今,何况我到底算个什么货色,自己心里也时常犯嘀咕,极端的自信常常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锥心刺骨的痛苦中变成无数碎片,霎间给吹得无影无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现在态度上比过去有了巨大进步,我不再会因为自信而膨胀,也不再会因为不自信而悲伤。我不断地强调兴趣,它成了我重归文学世界后唯一的精神支柱,曾经依俯于它的那些肮脏的多余的意志和情绪如今已难觅踪迹。它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坐得住了,但绝不是枯坐着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地浪费时光,我一口气写了很多东西,虽然没有哪个编辑看上眼,但我自认为它们都是很伟大的作品,足以传诸后世的。不过一般来说这种良好的感觉持续的时间都不长,至多不超过三个月,有时甚至一个星期后就完全变了。因此我也慢慢开始品味自我嘲笑,面对每一部刚刚完成并且自认为极其出色的作品,我总会担心一个星期后它将得到自己非常糟糕的评价。这种飘忽不定的情绪令我烦恼,也让我愉快,前者是因为我不得不常常怀疑自己的才华,后者是因为我觉得这证明自己在不断进步。
除了工作,实际上我在业余时间里的注意力并不完全在文学创作上。至少有三分,我的注意力是在山外的。有时我会睁着一对茫然的眼睛看着山外的世界,或者冥思苦想一番,把自己搞得很累,很苦,很焦躁;有时我则会干脆去山外瞎转悠。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山外的世界真是大极了,更令我惊讶的是它忽然一夜之间变得无比繁华、精彩之至。这种感觉,似乎是在梦境中都很难体会的。我不知道我在文学创作之外还想收获什么,为什么仍然不能够坐在书桌前一心一意地创作。好在我学会了坦然,既然坐不住,那就去山外多走走吧,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在外面那个我并不太喜欢的世界里有一两件重大的事情正等待我去完成。
我去老屋看了看。那间三楼上的套房已经换了好几碴主人,窗玻璃沾满灰尘,遮蔽了阳光,使里面显得更加阴森恐怖。回想曾经在里面居住的日子,那一段又一段令人痛苦不堪的岁月,即使跟它已离别了这么多年,我仍觉得它像一处人间地狱,我的少年风华与雄心,全被它诡怪的气息污染成了一片肮脏的垃圾,其中还散发出一股腥臭气,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胸腔。我轻轻揉揉痛楚的心,轻轻地走开了。走出老远似乎又想回头再看一眼,庆幸的是这时前面绚丽的晚霞吸引了我,我立刻意识到这即将回头的一瞥实在无异于对自己的精神犯罪。尽管残阳马上就会被夜暮取代,可那是通向明天的夜暮,至少我完全可以在那深邃的黛墨宇宙里撷取到一片星光。
我还会在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去湘江西岸散步。从前我在这里是会碰上许多熟面孔的,可现在所见完全是一张张陌生的脸。时间对江岸的改造也给予了我同样的感受。曾经的江堤抵挡不住十年一遇的洪水,现在它至少能保五十年。然而这却令我很有点伤感。我还记得在这里看到的那个我一生中最最奇怪的日子,仲秋里的红日当空,魔法般的阳光火焰似乎将整个世界烧成了一盆焦炭,我后面的人生也随之成了焦炭。可江岸却奇迹般地发展起来,变成如此伟岸宽广,在江中桃花岛绿色的衬托下,居然这般的生机盎然。我完全相信了,火焰并不意味着毁灭,也有生的元素,关键在于能否获取这元素的结晶。以眼下我的情形而论,在那个红日当空的日子里,我不仅被烧成了焦炭,最后还变成了灰烬,被岳麓山的清风吹散,布满了山谷和山涧。
湘水静静地流淌着,亿万片的小小鳞光使它看上去真像一条从远古时代游来的巨大河鱼,吞吐着山水的气息,负载着秋日和煦的阳光,甩着尾巴,向天之尽头蜿蜒而去。
我陪着湘水走了很久,走出了很远,一度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远远离开了那片我熟悉的山水,到了一片陌生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我的确很想驾驭着这条巨大的河鱼飘荡四方,再去游历一番一直令我魂牵梦绕的天庭。美妙的奇遇总能给我平淡的生活增添无数快乐。
这一天,我沿着江岸来到了一处鸟语花香的地方。这里的江岸较低,洁白的沙滩从河面上伸展开来,十分宽阔,让人猛一看还以为是秋天里下了一场小雪呢。尤其像我这种经历过那种奇怪的仲秋季节里红日当空的怪现象的人容易有这样的错觉。我因此十分感动,似乎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岁月遗忘,它似乎还在为我的人生前途操心。不过,很自然的,这样的操心让我好不悲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彻底摆脱命运的纠缠而真正成为自己人生的主宰,哪怕只是产生一下这种感觉也好。
沙滩上的幻象雪景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飘向河面,飘向对岸碧绿的山峦。天地四周的景况在这层雾气的后面显得神秘而遥远。我不禁疑心自己又到了天庭。但马上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河面冰冷的气息立刻被我呼吸进了肺里。在浪漫的天庭之上,这样的冷气是绝不会有的,那全是永恒的暖气,所以才会叫人永生。我透过那层薄薄的雾气忽然看到了桔子洲头,一道道细小的浪花冲了上去,跟洲头的岩石相撞,然后粉身碎骨,飘散在了随后的江涛里。它们就是这样年复一复地在洲头游戏着,感受洲头的诗意,把它们枯涩的感觉留在洲头深邃的时空之中,任人凭吊怀念。在岳麓山的那个方向上,我对洲头的欣赏从没有此刻这样仔细和深刻。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古城墙的脚下,我的身后应该是巍峨的天心阁了。
我回头一望,一颗心顿时融化在某种神圣的历史感里,眼眶不由自主噙满泪水。破旧的城墙上矗立着那座千年不灭的飞翘阁楼。其实旧阁楼早在几十年前的焦土政策中被烧毁了。如今的阁楼只是新时代的象征。然而唯其如此,我的眼眶才会满溢悲伤。
江水在我身后嘶鸣,我静静地背水而立,凝视着天心阁,眼前仿佛出现了这座城市几千年来被江水洗刷的历史。我能想象出,那些所谓漫长的历史,哪怕长达一百甚至数百年,多么的烽火连天,也许我身后随便掬一朵浪花也能将之淹灭,剩在水面的只是一团团历史的污垢。真正留了下来的唯有这座阁楼。曾经可以跟西边岳麓山比高的阁楼如今在森林般的广厦之中只能算一座侏儒了,然而在我眼里,因着它那不能被江水淹没的苍老之身,它的高度其实超然于这片白色森林之上。
后来我在不知不觉中静悄悄地向阁楼走去。我想去嗅嗅它的气息,看看它嶙峋的枯骨。现实的坟墓里是可怕的腐尸,但在历史的坟墓里,尽是值钱的文物。
这圈儿城墙在现代都市里显得很苍老,到处留下了曾经战乱的痕迹,破破烂烂的砖墙上长满青苔和枯藤,在浮华都市的轻风中凄凉地摇晃,仿佛在倾吐它们的历史失落感。我忽然觉得,它们的感觉也是我的感觉,它们的摇晃也即是我心灵的摇晃。我跟它们在这地老天荒的一角里令人惊讶地融为一体了。我开始羡慕一种荒草的生活,而对人的生活怀有某种无法言喻的厌恶感。
城门洞开。我仿佛立刻看到了一百多年前太平军浩浩荡荡杀奔而来的壮阔场面。东方的平原为之震颤,山川河流为之变色。一炮飞进城内,顿时沙石乱迸,血染残阳。城门一侧有一个大缺口,有一些炮弹的碎片镶嵌在里面的砖缝里,述说着它一百多年的伤痛。我只觉浑身血液在奔涌,仿佛恨不得全涌出来喷到城墙上,跟它的历史相濡以沫。我热爱这里的城墙,爱之愈深,悲之愈切。
天心阁矗立于城墙之上,挟百代之雄壮豪迈气势,贯绝千古。楼高三层,飞桅翘角,登斯阁也,湘水横流,岳岭红枫,云麓云生,霞光飞彩。正是薄暮时分,江面波澜不兴,渔歌晚唱,二三秋鸿,十里桔洲。无数幢的高楼大厦在我眼里消失了,我好像看见了昔日诗一般的长沙:云接西南衡岳,波连八百洞庭;屈原来了,临风吟菊,怅惘凄惨,望楚天而悲庙堂,泪沾襟而风水寒,北去汩罗,做了历史上最壮美的一投,我实在不敢说这到底是你的悲愤的绝意,还是以无谓之举换取千古盛名的矫情之举;又到了一个倒霉蛋,便是唱衰了三百年唐朝的杜工部,满脸蜡黄,形如槁木,一生功名,只换得这古城的登高一叹,流两行清泪,给湘江添了两尺深意,然而到底还是虚无,文学是记得他的,但古城却未必有这记性了;后来竟还有辛弃疾,但不过来去勿勿,随口赋词,淡淡的秋意中,毕竟不如醉里挑灯看剑的豪情;自然少不了岳麓的张式和城南的朱熹,张式西渡,朱熹东迎,携手登高,抚楼远望,浩荡之气贯长空,明经宏旨劝善修德,理学妙义总括宇宙,积众学而成大道,超诸生而规天地,声震百代,气指三湘;还有魏源,还有王阳明,还有高举义旗的洪秀全和他的死敌曾国藩与左宗棠,还有来此数风流人物的**,他的俱往矣的感慨和豪情,湘水作证,实在是对历史的最精妙解读。
没想到这座楼上曾站过这么多的历史名人,我幻想他们的脚印一定都镶嵌在这些砖墙里,用这种凝固的方式将他们的思想、精髓和行为流传万世。此刻对我来说,脚指头倒反而成了最敏感的地方,我通过它们感受历史的雄壮与苍凉,当然,更多的是我自己曾经的野心和悲痛。一般来说这种感觉应该是在岳麓书院里才能有的,但天长日久,难免有些麻木,换一个地方,在这古城的最高象征之处,巍峨的阁楼之上,或许倒能找回到一些令自己激动的历史元素和精神元素。
江水仍然静静地从我前面流过,像素带一样的轻柔,拖曳着长长的白光,仿佛在替城楼上的已故名人们洗涤他们数百年积淀的污垢,也洗涤着我混浊不清的灵魂。我努力在这种洗涤中向先贤们靠近,可惜的是我每一次近前问好,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了。我憎恨这股力量,它太不近人情了。可令我惊讶的是后来我发现这股力量居然来自我的内心。我因此久久没有回过味来,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当我非常需要接近那些伟大灵魂的时候会无法控制的产生这种自虐情绪,更为奇怪的是它竟还迅速地变得十分强烈。
自虐的情绪使我不禁愈发悲伤,一种十分沉重的悲伤,就像这种季节里某一天深夜突然平地而起的凉风,仿佛把往日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都堆积到了这一刻,令我从未有过的希望离开这个世界。所谓的“从未有过”,意思是说如果现在真的能得偿所愿,我不仅不会有丝毫的留恋,还会觉得这比我将来修成正果之后的归天更有意思,因为这种凉意深入骨髓,透着天庭的气息,使我仿佛在一种难言的绝望中又伸展开了一腔如宇宙一般宽广的胸怀。
我忽然认识到从前寻找精神家园的时候,竟从没有想到来这座古城墙上眺望一回,实在是人生旅途上的一个大大的失策。仅凭着眼下的感觉,我就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当时这样做了,那我的精神家园肯定会更为博大,更能支撑我风雨飘摇的苦难生活。岳麓书院毕竟多了几分熟悉的厌倦,而麓山寺神气过盛,不易于呼吸,至于云麓宫,那与尘世的距离更是过于遥远,可古城墙不同,它是俗世的高雅,是疲惫的苦难精神的休息之所,一头连着都市焦躁浮华的身影,一头跟西面的岳麓山隔江对话,勾勒着这片山山水水的诗情画意,它绝对可以在岳麓书院、麓山寺和云麓峰覆盖不住我的庸俗身体和混乱思想的时候给予我一份香味迥异的平静与清凉。
天心阁,似乎我还可以把它理解为“老天爷的心搁于此处”。噢,多么神奇的联想啊,它使我更加相信以后应该多来此处走走看看,感受感受老天爷的“心”,我想我一定能在其中得到一些在岳麓山上得不到的东西,某种由人生的雅与俗融合而成的力量,或者某种由各种善与恶、美与丑的念头混合而成的思想。
秋风凉,江山暮,枫红暗淡霜满路,阁楼独伫,鹧鸪声声何处?几十年,山水囚徒,赢得登楼一叹,北望送目,洞庭八百,亦难收一腔悲苦。夕阳西下,血透清空,回眸一顾,残山剩水,正点缀好这颗愁心,只是无人堪述。光影斜带枯叶飞,惆怅岳麓。
这一天,我在阁楼上站立了很久,直站到江水仿佛都凝固了,对岸的岳麓山也仿佛被抽掉了精骨似的,软塌塌地趴了下来向着苍白的湘江轻轻地喘息。阳光褪尽之后的黛色往往就是这样的,使一切好像都失去了生气甚至生命,然而仔细一琢磨,又令人深感奇妙,潜藏于夜暮中的某些生气的勃发或者生命的游动其实蕴含着另一种形态的疯狂,比白日里那些运动着的物体和生命更接近于其本性的表现。
阁楼上突然起了风,很清凉,含有今年立秋后的第一缕寒意,将楼角的一面杏黄旗吹得呜呜地响,那响声也像是秋天的第一声忧伤的哀乐,不过很有情调,韵味十足,既在我的心尖尖上挑起一点愁绪,也挑起一点快意。天上出现了几颗星星,互相离得老远老远的,好像商量好了各据一方,要给宇宙的每一处角落都洒去些微的亮光。天上的事情总是如此的公平,所以才那么美好,那么令人向往。由此看到人间的万千不平之事,我不禁一声长叹。有生以来,在自己身上我几乎没有感受过一件公平的事情,就更不要说所见所闻了。所有的人生都一如眼前的黑夜,无边无际。我于是开始发抖,再一次对这个令人恐惧的世界有了深刻的认识。
岳麓山只剩下了一道影子,薄薄的,连立体感都没有。凝固的江水依然凝固着,我知道,它是一定要等到明天太阳升起后,融化了秋天的寒霜,才肯继续它的旅程的。我由此想到了自己的旅程,是不是也要等到明天太阳升起呢?我跟江水不同,它有凝固的资本,它有最亲密的伴侣,也就是山峦的挽留,给它搁下一张温暖的睡床,休息疲惫的身躯。可我是孤独的,没有伴侣,就连对伴侣的渴望甚至都会遭到自己的嘲笑,因为这种渴望于我而言实在有点不着边际,或者说想入非非。所以我必须走,继续前行,也许这个地方我还会来的,甚至有可能经常光顾,我在这里发现的另一种风物柔情不是岳麓山的山水可以替代的,还有它苍老的灵气与深刻,也不是奔腾北去的湘江可以给予的。但我现在必须走了,确实必须走了。秋天的寒霜如刀刃一般地割着我,割着我的情绪和思想,我不能毫无意义地抵抗这种清气剑霜。
一回头,都市的万家灯火顿时就像海洋一样地朝我扑了过来。我老半天头晕目眩,以为自己这回肯定将被海洋吞没,让鱼虾们打一回牙祭。可后来我发现自己这艘小船还算结实,依然航行在海面,只是颠簸得厉害,并没有完全摆脱被吞没的危险。
我慢慢下了阁楼,沿着一条最古老的马路,向灯光最灿烂的地方走去。其实就我这会的心态而言,我更喜欢光线昏暗的地方,喜欢安静,这能让我处在愉快的思想之中。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会在这一霎那间突然改变自己的心态。不过走着走着,我似乎又有所明白了,常年生活在城市的边缘,山间独居,固然早已习惯了清静,可毕竟还是红尘中人,那颗红尘之心其实并没有褪色,依然艳艳地,让自己都看着目眩,只因没有能力将之示人,不得不强行把它压抑了下来,但其奋发勃动的意念并不曾失去半分毫,一旦感受到强烈的刺激,自然便会做出迅速的反应,这样的反应是最极端的,所以反而看不到一点过程,顷刻便完成了。我略微有一点担心的是城市早就把我遗忘了,会以怪异的目光看待今晚我这不速之客,而我这颗习惯了朴实无华的心也许承受不住,会灰溜溜地逃出这片繁华昌盛之地。可我没想到的是城市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它一如平常地热闹,我之于它,好像只不过是一颗被风吹进来的灰尘。我设想哪怕是一头猪或者一条狗跑了进来,它也不会如此镇定,至少也要翻个白眼,或骂两声粗话,以表明它不欢迎的态度。我觉得与其被漠视,被视而不见,那还不如被厌恶,被驱逐。由此可见我这颗追求宁静的心并不那么真实,凭此一点它就假了三分,如果继续走下去,还将发现多少假的地方,我真不敢想象。但我似乎倒因此有点得意起来,如果说在城市的身上得不到想要的东西,那在自己身上发现虚假似乎也可以算做一种收获,一种辛酸的收获。
我努力回忆着,想知道自己离别都市的夜景有多久了。一年,五年,还是十多年?一年大概是不止的,至于十多年,那个时候我好像还不很习惯山林,总想用城市的阳光之气冲淡一下山林间的阴气,也就是说五年可能是比较客观的。我依稀记得那时的城市夜景没有这么色彩斑斓,那甚至是很暗淡的,两排稀稀落落的路灯,光线有气无力的样子,好像随时可能熄灭;路边的店铺也大多关了门,少数继续营业的门面自然显得很不景气;偶尔某栋大楼里会射出一两束亮光,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孤寂,让人觉得城市不是已经睡着了就是死亡了。不过短短五年,城市的夜晚居然就变得如此辉煌灿烂。不过如果从心理上说,我的从前跟现在的区别却不大,都是找不到人生目标的孤魂野鬼,带着一些极其可笑的幻想,在大街小巷里东游西逛,期待一份艳遇,或者无意中碰到一件可以发财的事情。稍有不同的是过去我不肯承认这是幻想,可现在我是一点也不相信在我身上能发生奇迹,之所以还要幻想一下,只是追求一种心灵的轻松。
城市的经脉比过去复杂多了,很多熟悉的街道都变了样,笔直宽阔,无数机动车辆在上面行驶就像滑冰,而它们的影子则像是从树干上飘落的叶片,明明映在地上,却使人有一种在空中舞动的感觉。明亮的光线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宇宙仿佛被它吞没了,然后它使自己变得无边无际。我在这些光影里感到非常舒服,不是因为四周热闹的环境,而是因为孤独。这是一种奇特的孤独,一种我从未品尝过的孤独,别有滋味。我忽然认识到一个人独居,躲在山林里冥思苦想的生活并不是真正的孤独,那其实是一种热闹,一种自己跟自己没完没了的纠缠所造成的热闹。真正的孤独唯有在眼下的环境里才能品味,因为对比太强烈了,全世界的人都生活在光明里,在光明里跟他人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唯独我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眼里看到了芸芸众生,心里却一个人影都装不下。
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是这样一个容易被环境同化的人。在山里,我能够迅速地喜欢上它的一草一木,在城市的夜晚,我又能迅速地对它的每一寸土地都充满感情。这跟它的庸俗没有关系,完全是光明造成的。光明里的这种奇妙的孤独感似乎具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气质,将我的躁动的心熨得平平整整,经络分明。
汽笛声声,人流如潮。光辉的夜晚其实也是极其美好的,它的诗情画意并不比山谷少,它的宁静甚至比山谷更为深邃。在山谷散步时杂念实际是很多的,可这会我只觉头脑里也是这样一片明净的光辉。并不是就没有杂念来玷污它,但光辉能立刻把杂念融化。这是光的山谷,连绵不绝,通往宇宙的尽头。
恍忽间,我回到了清风峡谷。我想到了每年八月十五中秋的晚上,丰盈的月亮光华满天,也是这样的情景,我看到了很多人,他们在平常的晚上是绝不是出现的,但那样的晚上他们就把属于我的山和山谷全部霸占了,连一声招呼都不打。我曾无数次地表达过我的愤怒,然而终不济事,于是我只好融入其中,希望也能从那片混浊的光辉中获取一点光亮,照一照自己凄凉的人生。
在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好像看到了爱晚亭。我非常奇怪,这里怎么会出现它的身影呢?但不管我如何怀疑,心里又非常希望它是真的,本来,那座四方形的小亭子对我而言就不是一个意义单纯的地方,它承载了我不知多少心思和**,经常随着山风和溪流四处飘零,那它在这个奇妙的晚上,追随我飘到了城里就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虽然十分荒唐,可我坚持认为所谓的荒唐里亦不乏合理的成分。我看到的这间屋子确实很像一座亭子,至少透出那么一股亭子的气息,换句话说跟城市喧闹的气息有些不同,显得内敛、阴暗,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另外它的装饰也是很古典的,精美的繁华中又让人觉得十分朴素淡雅,就像一个装着旗袍的美丽女子在一群袒胸露腹的健壮男人中间亭亭玉立,迎风招展。我几乎一霎那就被这间小小的屋子镇住了。照说我是山里来的人,日日与爱晚亭为伴,应该对有着同样气息和情调的建筑物不至于如此敏感,可事情往往就有这么怪,怪得连自己都不知所以然,我惊讶得都快崩溃了。首先我的崩溃感来源于一种深刻的担忧,即我害怕这种幻觉,或者说类似于幻觉的东西在向我表明一个意思,一个天意,那就是无论我做如何的挣扎,无论我如何的离开岳麓山,放逐自己,走遍天涯,我都不可能真正摆脱那座山,那座山即是我生命的居所,也是我**的坟堆,或者说灵魂的匣子,我是永远不能独立于它的;其次,崩溃是因为我觉得世界大概已经四分五裂了,所以才会出现这种在甲处看到乙处的某个景象的怪事。
我必须去探探究探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这座灿烂辉煌的山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一条巨龙从我面前呼啸而过,刮得一地灰尘漫天飞舞。平常我最憎恨的就是灰尘,可这会却有些喜欢,似乎对面那间小屋子使我改变了感觉,怪异的场景原来还可以颠覆心理的常规,实在是妙不可言。
那间小屋比左右的几家门面地势稍高,门前的坪地也收拾得更干净,两侧竟还修剪出了两块绿地,深深的碧绿的色调使之看上去显得油彩很足,仿佛是一幅立体的图画,抽象派的,让人看不懂,却又有那么几分喜欢。小屋子门前有两根碗口粗的圆柱,好像是一种白玉石雕,但质料似乎又显得不是那么坚硬,对装饰工艺一无所知的我实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石柱上端挂着两只大红花,系着红绸带,在秋夜的凉风中轻轻摆动着。石柱后面的门框上有一门匾,我总算明白了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原来是一家翠翠发廊。在我的印象里发廊应该没有这么优雅的,仅从门面上的装饰来看,就已不亚于一家高档的店铺了。门口装有帘子,但高高地挑起来系在一侧,我这时奇怪地发现门口竟坐着几个打扮得非常时髦的女子,正一齐优闲地往外观看。为什么说奇怪,是因为我在马路那边时只看到了屋子,根本没见到一个人,怎么走近来了就突然有了人呢,而且不止一个。这还不算什么,最最奇怪的是那几个女子竟冲我笑了起来,绽放开一朵朵的笑脸,冲我直招手。我在城里没有亲戚朋友,而且这个地方我好像从没来过,怎么会有人对我如此热情?我立刻想到自己可能在做梦,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不是都有那么一些梦境的意味吗?我实在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便掐了自己一下,很痛,应该不是梦,我就愈发糊涂了。那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更加起劲地朝我招手,还叫唤了起来:“喂,来呀,玩玩,来玩玩。”
我终于明白了,这是几个风月场上的女子,她们显然把我当成了寻花问柳的浪荡子。我不觉有些恼怒,尽管她们招揽生意并没有什么错,怪只怪我自己误入了她们的领地,但我依然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想骂她们几句,臭婊子,**也不看看对象。可我实际是个很怯弱的人,经常有心无胆,在这种场合,我绝不敢骂出声来。但我又很不甘心,便直愣愣地盯着她们,我希望用这种可笑的方式让她们害怕,如果她们害怕了,我就会认为自己成功地报复了她们,至少是把侮辱还给了她们。哪知她们非但没有从我的目光里看出愤恨,反而更加起劲地发骚气,来来来的声音叫唤得愈发欢畅,几乎就把我的愤怒给消除了。我想也许在这些婊子眼里,愤怒的眼神跟发春的眼神没什么不同。细细一想,似乎还真是的,人发春时,两眼不就是直勾勾地盯着对象,仿佛要把对象给吞下去似的吗?
面对这些显然是风月场上身经百战的女战士,我知道自己是对付不了的,于我而言,三十六计,走为上。可我刚刚掉头转身,就有一个女子好像早料到我会这样,便从小屋里一下窜了出来,横在我面前,尽展媚态,妖声妖气地说:“别走呀,来了就别走呀!”
“就是,来了不玩玩多没意思。”屋里有人浪浪地附合,紧接着便传出一片欢快会心的笑声。
“干什么?”我尽量装出很凶恶的样子,可效果似乎不太理想,对方根本不怕,而且好像还觉得我这样装腔做势很可笑,浪荡的笑容中便还掺进了几分温柔的嘲讽与鄙视。我立刻心虚起来,因为这种抗拒的方法无效的话,那我就不可能再想出来别的应对之法了,结果会怎么样,叫我不免有些胆颤心惊。
“理个发吧!”那女子一边抛媚眼一边柔柔地说。
“我头发不长。”
“那烫个发。”
“我不喜欢烫发。”
“唉哟,现在什么世道啊,怎么会有不喜欢烫发的人!我看你像个做生意的,整天在外奔波,一定累了,那应该拿一拿,疏疏筋骨,挣了那么多钱,干什么?不就为了享受吗?”
我刚想说我不是生意人,可身体上忽然起了某种物理反应,好像是特意证明对方关于疏通筋骨的说法。我只觉身子又懒又痛,离开岳麓山已经很远了,这一趟毫无目的的沿江漫游消耗了我不少体力,我确实有一种很想躺下来休息休息的感觉。她不提醒我倒罢了,可她这一说,倒叫我一时没办法摆脱这样一种休息一下的**的纠缠。但同时我又非常害怕,我毕竟从没有过这样的放荡生活,既缺应付的经验,又担心其中藏着什么阴谋,在城市的夜生活中,以色相诈骗钱财的故事我还是听过不少回的。所以这会儿就有两种互相冲突的感觉抓住了我,使我面对那女子的进攻感到非常为难。那女子显然是此道高手,立刻看出我是个顾虑重重的新人,攻势便越加猛烈,那一套已被她练得滚瓜烂熟的劝降说词雨点般落下来,把我淋得浑身透湿。
“老板,随便拿一拿嘛,我们这里的小姐个个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懂得人体七十二处穴道,能摸出三百六十一块骨头,非常会按摩,可以让您劳累了一天的身体迅速恢复元气。我看您像一个在外面玩的人,这种事对您来说应该小菜一碟,别故意吊我们的胃口嘛!来来,就算不拿,坐一坐,抽根烟也行,贵人到了我们的地界,我们必须热烈欢迎,没有就这样放您走的道理。来嘛来嘛,老要人劝就不够意思了,大老爷们,不会这样不给人面子吧……”
老实说,我有点晕头转向,尽管刚才我已经确认这不是在梦境里,可我依然有一种强烈的梦境感,因为如果不从这个角度来看眼前的情景,我觉得那完全是不可思议的。
那女子劝着劝着,竟忽地一下抢步上前抓住了我的手臂往屋子里拉。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气,还能感觉到她的手肉乎乎的,很有肉感,顿时使我身上麻酥酥的,仿佛掠过一阵电流,将我无数的神经末梢刺激得膨胀开来。我就更加胆怯了,平生头一次见识到这么大胆的女子,跟她打交道,我真不敢相信自己能占到什么便宜。
“不,不,不理……发……我头发不长……还能长一长呢……”
她在我头上摸了一把说:“还说不长,你想学小姑娘留辫子吗?”
我完全被她的动作震撼了,乖乖,好家伙,这简直就是风月场上的车匪路霸。我坚决要走。却甩不掉她的手。当然不是她抓得太紧,而是我实在不敢用太大的劲甩,我怕伤了她的自尊心,她一旦发作,里面冲出几个恶人,我不仅惹身臊,还会挨顿打。但她真要拉我进去,力气当然也是不够的,我俩就有点僵持。屋里有个小姐见状,便也跑了出来,协助她把我往里拖。她俩嘻嘻哈哈,就好像在河里撒网捕了一条大鱼,一齐用力往岸上收网,意外的收获使她们喜不自禁,笑声显得肆无忌惮。我不敢反抗,因为我不想让马路上的人觉得我窝囊,有什么呢,不就理个发嘛,值得如此推三阻四!
进了屋子,我才看清先前出来的那个女子较大,大概有二十七八岁,尽管脸上抹了厚厚的胭脂,可眼角的一两条细小的眼纹表明她应该是一个老鹄,她身上那股成熟的风韵以及说话的腔调也显出了她的这种身份。其他几个小姐则显然都是二十不到的女孩子,脸上胭脂不多,却胜过厚厚的胭脂,明显有一种任何的化妆品都无法打扮的青春气息,水嫩生脆,好像刚刚摘下来的红苹果,让人真想立刻啃一口。但我知道,这种苹果其实并不好吃,弄不好就会使人呕吐拉稀。
屋子里有两个转椅,椅子前面是一柜台,台上放着各种理发烫发用的工具和化妆品,一面宽大的镜子似乎十分有深度,我感觉自己在那里面好像离着真实的自己至少有十几米远。屋子里有一种由十几种香气混合而成的味道,香得更加浓稠,仿佛往空中挥挥手,就能刮下薄薄一层来似的;又仿佛只要张开口,就能吃进一些味道似的,立刻只觉整个胸腔里都布满了这种味道。
老鹄叫我坐在椅子上。我觉得那椅子是一个圈套,没有坐,就被一小姐拉到边上的沙发坐了。我一坐下去,立刻就有两三个小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继续劝我理发。我虽然有点晕,神智似乎不太健全,却对理发有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下决心不理。她们见说不服我,就改口劝我按摩,夸耀她们手上的功夫如何如何好。我心里非常清楚,论危险,按摩比理发大多了,可我却不是很抵触。显然,理发对我来说确实很没有必要,但按摩就不同了,我的确感到很累,浑身酸痛,肌肉膨胀僵硬,我觉得如果有可能的话,那冒险拿一拿未必不可以尝试一下。当然,我绝不会流露这种意思,但我拒绝得不像理发那样彻底。这些小姐年纪不大,风月经验却很丰富,立刻从我这么一点点犹豫中看到了拿住我的希望,便更加起劲地劝我,几乎把她们所学到的全部拿人的甜言蜜语都用了出来。我虽然没有经验,可也知道如果进入了这种场合,很难全身而退。风月场上的女子,似乎柔情万种,但稍不如意,便翻脸不认人,而她们的身后一般都有一帮子撑腰的泼皮无赖,也许这会正躲在一个我看不见他的地方,我若不照她们的意思做,她们一招手,那些家伙就会来收拾我,将我打个半死,然后扔到马路上。
其实这都不是理由,真正的妥协的原因是从湘江沿岸一路走来,我确实累得不行了,疲惫的感觉甚至比生理上的某种感觉更为强烈。如果不松松筋骨,我恐怕很难再走回去。我现在既兴奋又害怕,前者是因为我感到自己终于有勇气去尝试一种不曾经历的危险生活,对新鲜事物的那种渴望感使我浑身的毛孔都在拚命地扩张;后者则是因为我不知道结果到底会怎么样。陷阱,这是不用说的,肯定的,问题是,这陷阱究竟有多深。有些所谓的陷阱,其实并不可怕,掉进去了,并不会摔得头破血流,还可以再爬出来。我对眼前的陷阱便抱有这样一种期待。但如果陷阱很深,把手脚都摔折了,无人救助,就惨了。虽然这段时间我一直是晕晕的,但恐惧感使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清醒起来,拚命地思考这个问题,分析判断它到底有多大风险。
她们却不给我时间,她们好像全都知道我在犹豫,也全都知道对付一个犹豫的人,绝不可让他喘息。她们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大腿上、腰上,就仿佛在我周身放置了无数的小蚂蚁,将它们赶得到处乱窜,拨动着我每一根毛发的根部,似乎是在拨动一部万弦琴。
琴声悠扬,我心飞翔。
我浑身麻酥酥的,从身体上说,警惕性已经全部放松了。至于心理上的那一点点警惕性,微弱得其实跟没有差不了多少。
那个先前出去帮助老鹄拉我进来的小姐最会来事,她显然已经看破了我的心思,便故技重演,将我拉起来往按摩室里拖。我用三分力气反抗着,想把她抓着我小臂的手掰下来,说:“我钱不多,消费不起的。”
“当老板的人说这话好意思吗!再说也花不了你几个钱,晚上出来逛夜市的人总不至于身上连一两百块钱都没有吧。”
我吓了一跳,身上就一百块,看来这小妞非要把我搞个身无分文不可。我觉得这样花钱太不值得了,还是想离开,可这念头刚刚从头脑里闪过,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体飘飘荡荡,好像被人扔进了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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