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混世和光 > 第十七章 牛年十六

?    牛年

    原本一直落在新年里的大雪提前落到了旧年的年底。我懂得大雪的意思,它是想赶在我生命的一纪里给我划一个圆满的句号,想为我确定一个时间轮回的模式,这样才能更好地保留精神的轨迹。它的好意我绝对是领的,可也觉得它未免有些罗嗦,我怎么会忘却自己的精神轨迹呢,就算我存心遗忘,残酷的现实也不会允许我背叛自己。

    我以前是很憎恨社会主义的,但现在完全改变了,我热爱它,支持它,希望它永远以浩大的恩德滋润我这堆龌龊腐烂的朽骨臭肉。可事情总是这么怪,我憎恨它时它紧紧地拥抱我,生怕我跑了似的,一旦我热爱它了,它却又无情地抛弃了我。看来社会主义确实是一个怪胎,总让人哭笑不得。资本主义的刀刃寒光一闪,终于朝我砍来。那股刮了很久的下岗风呼呼直响,飕飕地卷到了我身上。我被迫做出决定,是继续全休,把希望寄托在今后未知的岁月中,还是带病工作,先求得一片安全的生存空间。我对痛苦是早已麻木了的,然而面对逼人的窘境,仍感到万分难受,偶尔真的好像又体会到了当年红日当空的那种感觉,甚至更糟,因为当年再痛苦,可死亡的预感是淡薄的,而现在我仿佛已经听到了死神前来勾魂的声音。我追求的是修道升天的辉煌,就算修不成道,只要能一直修练着,最后哪怕出现了我不希望看到的结果,我还是能接受的。但无法修练的弃世,叫我情何以堪?

    我不觉有些埋怨念无和尚,他确定的那两道关隘我应该已经全打通了啊,怎么突然又出现一个更大的关隘,您不会是存心耍我吧?我不愿意相信这种猜测,可似乎现实里存在一种气氛,强迫我相信。我不得不又庸俗了一回,硬着头皮,去跟人通融交流了一番,希望能缓解一下压力,以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哪怕是赢得一点点宽松的环境对我来说也几乎等于海阔天空。现实的紧箍咒真紧啊,跟我有直接关系的人们,谁都不松手,他们死死扣住我的命门,将我推来搡去。我像波涛里的一叶扁舟,风起云涌,惊涛拍岸。焦头烂额之际,我突然明白了这般困苦的原因,我实在不该跟社会、跟单位较劲,因为这无异跟自己较劲,照往常的经验看,但凡陷入这种窘境,我从来都是输家。在外面这个物欲横流、强权压迫的世界里不可能有我需要的答案。我应该去我的永恒的家园,那是我精神的打谷场,是我勇气的搅绊机,是我喜怒哀乐的收容所,是我随波逐流后最舒适的宁静的港湾。显然,答案在那。

    我回到了山谷,回到了大雪里,回到了洁白的世界,任由黑暗的心在洁白里飞翔。可这是飞不出多远的。整个宇宙天空仿佛全飘满了雪花,它们不断撞击我的心,撞得我生痛生痛。奇怪的是倒不觉得冷。也许痛是一种剧烈的生理反应,唯其剧烈,便生出了磨擦,于是就有了热量。我似乎也可以因此从痛苦中清醒一点,应该知道这种绝境跟以往的绝境是不同的。差异首先存在于灵魂中,灵魂的特质似乎又可以使我忽视其他的因素。

    生与死。

    原来先前疾病的问题只是一道小小的生死关隘,甚至都算不得隘,顶多算一道壕沟,那是上天在考验我之前对我的心理做的一个小测验,它显然不完全相信我有跨越一道雄关大隘的勇气和能力,想先解决我有没有玩这个游戏的资格问题。在小测验面前我得了满分,所以,这道雄关大隘就立刻出现了。

    雪山远眺万里愁,桔子洲上水长流;

    寻常飞鸟绝踪迹,梨花带雨满天秋。

    似乎不可思议,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但这是真的,在这纷纷的大雪里,我竟然感到了很浓很重的秋意。好像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大雪之后,对于寒冷我不仅已经能够忍受,而且非常习惯了,再说重点,也许都可以说喜欢,因为我近来渐渐发现,每当我心里淌过一道寒流,随之而起的必是一道亮光。

    山谷里的雪分布得很不均匀,这当然取决于林木的作用。稀疏处,雪花就飘得格外欢畅,稠密处,则零零碎碎,也不知雪花是不好意思在这种地方飞舞,还是它们很看不起林深茂密的幽谷。我自然跟它们相反,我得往深处走,我似乎有种奇怪的想法,仿佛峡谷愈深,我的思想就愈深。当然,这也许会带来一个新的问题,即峡谷愈不可捉摸,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思想也不可捉摸呢?此情此景,要做出这样的结论其实是很容易的,可我却不肯这样看问题,我觉得在前一种奇怪的想法被确认的情况下,这一种情况倒可能不会发生。

    回头一望,我吃了一惊,幽长的峡谷仿佛突然间变成了一条绿白相间的阴径,然后又迅速变得很像是我的一条人生隧道,翠绿,苍白,黯淡,阴冷。

    我开始了回忆,断断续续的回忆。有时也分不清到底是回忆还是思念,因为回忆什么,思念什么,我心里都没一点谱,与其说我希望这样,倒不如说我厌恶这样,在过往的岁月中,它们带给我的好处可以说微乎其微。

    徜徉,飞翔,遨游,山谷向我提供了一切尽情游玩的方式,我却觉得很虚空,我觉得我什么都干不了。我东张西望着,又想到了山顶上的太上老君,希望他能撒下睿智的道光,照亮这长长的幽暗的山谷走廊。

    我感觉我可能走不出这条山谷走廊了,因为它仿佛被这无边的大雪扩大了无数倍,拉长了无数倍。它向前,向山的不可知的深处,向山的灵魂所在之地,无限地延伸着。我走过了爱晚亭,走过了池塘,走过了萧萧竹林,恨不得一下就走到它的尽头。往常,这种事对我来说就像在自己的房间里散步一样容易,但今年似乎不行了,一切我所熟悉的景象不仅无限膨胀起来,还不断地重复着,山谷里的每一个地方仿佛都是一处包罗万象的世界。大雪使它们的境界豁然开朗,使它们披着银色的外衣,华光夺目,熠熠生辉。我一次次地超越了爱晚亭,又一次次地回到了爱晚亭。我走不出去,但又必须在这走着,这是我的宿命,我的规则,最最重要的是,这里确确实实是我的家。在自家里行走,即使毫无道理,谁又能说走错了地方呢?

    一声哀鸿,掠过长空。雪花有时会凝固起来,形成一片花花点点的苍穹,似乎带一点色彩,然而又更显其素白。我便在雪花里获得了启示,觉得时间也是可以凝固的,它的凝固还不单单是物质的属性,也许更多的是同化万物后九九归一的寂静,在寂静中走向时间和空间的不可知的最深处。

    过去,现在,未来,痛苦,希望,忧伤,悲愁,爱恨,名利,兴衰,荣辱,恩仇,亲疏,贵贱,这一切的一切,它们曾经是我生命中的独立元素,以各自不同方式带着不同目的跟我斗争,向我发起一轮接一轮的猛烈攻击,或者骚扰我,麻烦我,纠缠我,散发出各自特有的毒素残害我,它们也无一例外地在无数次的对抗与纠缠中获得了胜利。但以眼下这座山谷里的情形而论,我觉得它们全都失去了原有的风格和特点,更失去了曾经的战斗力,混合成了一种只属于我的独特的生命旋律,说直白点,它们杂烩成了我的一种文化体系。

    十二年了,我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过我的精神与**的所有体验都将变成文化。不过回忆当年那个红日当空的奇异景象,我的情绪的起起落落,对此并非没有一点预感。后来我相信,实际上最真实的存在有时恰恰不容易让人看到,而虚假存在的东西却往往被人误以为千真万确。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雪花,无比喜悦。我知道,能够在这种美妙的自然境界中体会出文化的境界来,绝对不是偶然的,它一定揭示出了某种属于我个体的真理,这种真理可能将如大雪一样的晶莹剔透,洁白地飘洒在我以后的生活里。至于它的寒冷,却是我不怕的,因为我心早已寒透,相反倒跟它有共同之处,所以它的这个特点除了诗意,并没有实际意义。

    有天晚上,出现了极其怪诞的景象。大雪依然飘飘洒洒,夜空里却出现了一轮弯月。那月的影子很像漫画家笔下一个嘲笑着什么人或者事物的大头胖娃娃的冷笑的嘴形,轻轻吐出一口雾气,嘴唇总是显得那么单薄,使人觉得他的嘲笑还包含有鄙视和某种难以明说的恶意。我喜欢这个漫画的嘴脸,因为我觉得它似乎也代表了我现在对整个世界的态度。我便坐在一块岩石上看月。大雪很通人性,竟突然停止了飘扬,露出极其干净的夜空,让我好仔细观赏。

    忽然,响起了一串钟声。这是麓山寺的钟声,每个晚上,它都会在固定的时间里响起,仿佛吹散的一团佛气,弥漫了整整一山。今晚的钟声似乎非比寻常,显得尤其悠扬、旷远、深沉、博大,它舒缓均匀地将月亮和山谷联接了起来,使人觉得月亮好像成了山谷的月亮,山谷成了月亮里的山谷。这种相隔遥远而和谐统一的景象令我不禁十分激动。月儿的光辉就愈发的厚重绵长了,深深地浸入我的心灵,仿佛在给我被现实撞击得非常疼痛的心涂抹一层止痛药水。药水非常见效,我原以为不知要消耗多少个雪夜才有可能转好的苦痛的心果然立刻产生了舒服的感觉。月儿越来越透明,好像会透明成一弯玻璃,将它后面的更为深邃的宇宙展现给山谷。我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它们像玉珠儿似地一颗颗地滚下我的脸颊,滴到了岩石下面的池塘里,搅乱了平静的水面,使得塘底的月影仿佛立刻变幻成了万千个月亮,然后又乱七八糟的、重重叠叠的堆积在我心上。起初我对自己很是怪怨,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刻表现出如此莫名其妙的缠绵缱绻,如此的情感脆弱。但我细细琢磨了一番,并找不到缠绵缱绻的根据,亦没有感觉到任何的酸楚,于是我知道了,这不是伤心的泪,而是喜悦的泪。喜到极致处,唯有泪几行。

    我怎么能不喜?大雪的夜晚的晶莹的月,千古一遇之月啊!换句话说我跟千年以前的时间相通了,我跟千年以前的空间相容了,这正是我修练所求的境界,于没有历史中创造历史,于没有现实中创造现实,最后于没有未来中创造未来。

    淡淡的月色像一片薄薄的冰块在山谷里滑行,它不停地滑动,看着要滑出去了,却不知怎么还是在山谷里。山谷将它推不走,它也不肯离去。钟声则在月色的滑动中悠悠地响着,拉长了幽深凄清的嗓子,用它的每一个音符敲击月色的表面,仿佛一柄无形的鼓捶敲在一面薄脆、宽阔的银白的锣鼓上。鼓点带着颤音,似乎非常地幽怨,便拉得愈来愈长,最后撒出漫天的音符,将洁净的宇宙全部覆盖住了,以至有时让人觉得月色反而有些黯淡,像是成了钟声的陪衬,忧伤地落魄了下去。

    太完美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完美的一个夜晚,钟声跟月色融为一体,彼此不分。刚才我还有点嘲笑自己的眼泪,此刻觉得那泪实在是流得太值得了,我相信每一滴都流进了钟声和月色里,都成了钟声和月色的一部分。我的泪是它们的臣民,我的心自然更是它们的臣民。在升天之道的修练尚不能一蹴而就的时候,让庸俗的心去预先感知天道华丽的清扬与圣洁,在臣民的这个境界上先跃升起来,应该说也不失为一种非常浪漫的收获吧。

    我希望这份难得的喜悦之情长存,便任由泪水流淌。它就淌得仿佛成了另一条小溪流,我还听到了它清脆的声音,叮咚作响,欢畅无比。当然,偶尔也会凄婉哀绝,泪花翻飞如雪,仿佛演绎了山谷里的别一个雪天。客观地说,头几滴泪珠儿,我认为是正常的,但流成了一条小溪,虽然欢畅,我还是非常意外。我不禁掬一把尝了尝,清涩微苦,它的比重明显比山泉要大,给我一种沉凝厚重的感觉。我顿时又明白了。这哪是什么眼泪,它实际上是十数年的忧郁和哀愁,十数年的困惑和追求,十数年的不平与挫折,十数年的感慨与喟叹,十数年的呐喊与期待,十数年的煎熬与忍受,十数年的挣扎与堕落,十数年的生死之轮回,它们在平淡的生活中一点点积累着,不露一丝痕迹,积聚转化成浓腻深烈的酸甜苦辣,全赶在这个大雪天里做了一总的释放。它们被放在了山上的云雾里,被放在了山上的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根枝条上。它们又像是被主人豢养多年的宠物,因为受到过分的溺爱而始终不能享受自由,不料却在这个有雪的月夜里,呼吸着冬天温暖的气息,自然而然地获得了最彻底的解放。当然,所谓的自然而然其实也含有极其精奥的奇迹的成分。有一阵子我在这条小溪发出的美妙音乐声中睡着了,做了一个梦,看见这条小溪竟壮大成了一条大河,以我的人生轨迹为河床,汹涌澎湃地奔腾而过。我的未来的人生轨迹便被淹没在了它涛涛的江波中,本来我能看清的尽头,就忽然又给一团浓稠的水雾遮蔽了。

    这场大雪一直落到了春节。爆竹迸裂,火光冲天。今年的爆竹特别的猛烈热闹,我想它一定不是为佳节,而是为了给大雪伴舞,显然,在有些厌倦了每年程序化的模式之后,它为今年这样一种新颖别致的花样而格外卖力。雪花好像都给它炸得变成了粉状的末屑,形成了的一种罕见的气雾景观。

    钟声悠扬,不绝如缕,轻抚小溪,送我的泪河汇入湘江。听久了,我慢慢感觉钟声有些像佛旨,在向我传达上苍的深意,或者说想引领我去往天庭。

    敲钟人一定是念无和尚。

    我们足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他在山腰,我在山下,互相可以呼喊相闻,却能这么久不谋面,我不禁一惊,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远远脱离了佛道的世界,虽然人在山谷,实际却距这个世界更远了。怀疑顿时使我的泪河消失了,我已没有闲心去享受眼泪的快乐,我急切想知道我的修练是不是出现了前功尽弃的危险。我像只夜猫,眼睛放出幽蓝幽蓝的光,拚命竖起耳朵,聆听钟声里的音符。如果钟声里确实包含有什么高深的佛旨的话,那去音符中感悟是最合适的。

    听了一会,我又把心放下了。佛道没有抛弃我,刚才只是我一时失控的神经质。最令我兴奋的是钟声不仅传达着佛旨,也传达了念无对我的问候之意。显然他也意识到我们这么久不见面是不正常的现象,可又觉得没有更妙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他当然知道我这一年来完全纠缠于尘世的俗事之间,那都是我在永远的归化佛祖之前所必做的庸俗的功课,无暇上山去谈经论佛,他便选择了用钟声的方式向我问候,权且算做是另一层意义上的见面。我感谢他的宽广而温暖的佛道胸怀。别的僧人敲的都是天庭的颂歌,直接送与宇宙太空的,只有他,时时不忘从那颂歌里撷来一两束光给我。他一定认为我虽然已经开始尝试把灵魂当种子一样地栽种在山谷里,但以后培植这颗种子的时间还长得很,必有一些黑暗的时刻妨碍我观察到种子的生长情况,故极有必要先在我心里存储一两束光,以备不时之需。

    念无虽然还只修到敲钟的份上,可他有青灯古寺,半山云雾,仙气缥缈,万林唱和,其实并不寂寞。他的凡尘的心灵已经跟佛连在一起,僧袍下的躯干不过一具装载他如风飘逝的人生垃圾的皮壳。

    我也要在您伟大的钟声里将我的这身皮肉变成这样的壳子。我对着从山腰上飘下来的钟声大声地说。

    念无听到了,微微一笑,当的一声,清音响彻山谷,震得天上的那弯小巧的月儿都似乎哆嗦了一下。我其实听不懂这一声,却又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理解了。他显然在说:你的山谷还空旷得很呢。

    我不愿意显得自己很卑贱,便说:从前确实很空,但我现在把我的文化体系整个儿搬了进来,塞满了里面的沟沟壑壑、山山坎坎,我觉得我是很丰富的,形神合一了。

    这是最低级的自我一统,因为它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请问高僧,什么叫实际意义?

    我且问汝,此道漫漫,汝能持否?

    能持。

    无名利之心,汝能持否?

    能持。

    无酒色之欲,汝能持否?

    我刚要说能持,忽然不知为何突然又犹豫了。相比前两条,这一条不能说苛刻,却似乎更难做到,最主要的是我觉得它才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再有,我是俗家弟子,应该不受这一条款限制。可我没有表达这些想法的勇气,因为我知道佛的所有条款都是有道理的,不能胡乱怀疑。也许佛早已看到了我前路上的问题,那是酒色之物难以解决的,为我谋划,故有此问。

    我凝视着月亮,希望它能给予我启示。它似乎很善解人意,原来一直保持着一种弯曲的姿式,忽然一下挺直了,崩得像根萝卜,颜色也慢慢泛红,显得很凄惨。一朵状如莲花的白云正飘过它的旁边,它竟用萝卜的根茎去扎白云,顿时将白云扎得花容失色,东躲西藏。我看着看着,眼泪止不住又落了下来,这回自然没有喜悦了,全是清淡的忧伤,绵长柔软地缠着我。

    月亮也是一个单身汉啊,亿万年的单身汉,偶尔跟它厮守的莲花白云其实并没有给它多少柔情和爱恋,跟它的孤独相比,我裆下的一根粗茎算什么,它的一滴露珠可以把我整个人都淹掉,小小臭卵的泥浆污水连它的万分之一都不如。这种比较卓有成效,我不觉豁然开朗,一种快感传遍全身,就仿佛一个女人打开了身体,让我进去折腾了一番。

    这就够了。能凭借对月亮的观察和某种奇妙的想象力产生淫欲的快乐,如果还不满足,那简直是罪过,孽根深重,难以超生。

    山谷里的每一片树叶就像一把锁,锁住了我的脚步,我已无法出行。就哪怕佛道保佑,允许我滋生邪念,我又能带着我的武器去哪找到用武之地呢?夜生活已经远逝了,繁华都市已对我关上了它的大门,再不许我这种伪风流哥搞坏它的风月场的风气。

    亿万年的单身汉,应该成为我的楷模。

    能持。

    生死由命,汝能持否?

    终曲

    大雪纷飞,梅花三弄。

    一弄这种雪月交辉的冬夜,将之做成了一份自然界的丰盛礼物,由伟大的宇宙馈赠于我。二弄人,我感觉自己正在被分解开来,一个个微小的细胞飘散在雪花里,为自己究竟是自然的属性还是人之属性的深奥问题所苦。三弄时间,是要把时间以这种方式凝固成永恒吗?

    我自以为解决了的许多问题,现在来看其实依然是问题,甚至更严重了。也许我的**已经有了归宿,可精神的归宿到底在哪呢?真的就是文学吗?我愿意这样相信,但由于尚未真正确立下来,这种自信未免有些自欺。精神的归宿才是**归宿之本啊!

    我已很久没有回忆过了,我曾一度想消灭回忆的功能,觉得这种往后看的做法不仅毫无意义,还极其有害。这个谜一样的神奇的冬夜和山谷使我认识到这种看法其实是不对的,也许就当时想消灭它的心态而言,自有其现实的价值,但扩展到每一个问题上肯定很不妥当。

    要为精神寻找归宿,首先必须为它找到一个支点。根据我一惯的人生理论,这个支点应该是极端的,极端到在它的前面再没有一点容留思想的空间。

    我的回忆总是痛苦的。拨开眼前纷乱的雪花,拨开山谷的云雾,拨开我心灵四周的伤疤,我看到一股股鲜活的血水有如山中小溪般地淌了出来,带着浓郁的清新的腥味,向山外黑暗的世界流去。我突然又怀疑起来了,以如此惨痛的方式去回忆到底值不值?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被这个问题纠缠得焦头烂额,好在我如今是多少懂得了一些取舍之道的,表面看似乎问得很理智,其实完全是一个愚蠢透顶的问题,我立刻痛恨起它来。我便轻轻从它的上面跳跃了过去,去寻找真正值得探究的问题。

    我闭上眼睛,任寒风刮过面颊。我感觉我的脑细胞在不断地分裂,分裂成万千粉尘,分裂成亿万细胞。非常舒服,每当进入这种状态我都好像是劫后余生了,或者长生不老了似的。但现在我没有贪恋这种感觉,而是把那些脑细胞做成一只大网,再撒出去,撒向历史,撒向已经过去了但又没有被我发现的时间深处,任由它去捕捉。我其实也不知希望捕捉到什么东西,只是想必须有这么一网,收回来后才可以无后顾之忧地上岸。

    不知过了多久,我眼前模糊的情景逐渐清晰起来。我看见大网撒到了汩罗江里,网起了一条嫩白艳活的鱼。一条美人鱼。那是我母亲。我从小就觉得母亲很美,夏天跟母亲同床共眠,我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把大腿搁在母亲的大腿上。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种甜醉的感觉,醇酒一般地香,能够在我一生里反复不断地发酵的。看着网里的这条美人鱼,我有点想哭。我不忍心把它网住,便立刻放了它,看它又欢快地飞翔在汩罗江的水面上。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弄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每每回忆母亲的时候总会想到汩罗江,并把母亲想象成美人鱼。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深奥,但我始终没有得到答案,今天,我突然明白了。那条江里睡着屈原,最先就是母亲把屈原从江底吵醒,让我看到了一张楚天秋霜的脸宠,震撼了我幼小的心灵,打那以后我就对汩罗江魂牵梦绕,不管浪迹何方,那张脸都像一方印章,印在我的生活中。

    屈原是理想,屈原是文化,屈原是我文学的启蒙,屈原也一颗毒瘤。如果没有屈原,我肯定会选择一条很平稳的人生旅途,但他的出现使我的生活发生了剧变,他引发了我与家庭的战争,他挑拨了我与父母的矛盾。虽然他是由母亲介绍给我的,可他的一生早就兆示了文学的艰难,这使母亲没能坚持在我身上开发这种兴趣,最后反而协助父亲对我的文学理想进行了镇压。父亲的**与粗暴似乎是我悲剧的外在的主要原因,但我又经常想,其实母亲的过错不在父亲之下。她把屈原种植在了我心里,却又在这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之后听信父亲的妖言盅惑,要将它拔除,结果自然是拔得我沾筋带骨,扯皮撕肉,鲜血淋淋,苦不堪言。

    母亲啊,请原谅我出言不逊,我没有办法,我必须记录下我的历史,而关于您的重要言论就不可遗漏。其实我们尘世的瓜葛不值一提,关键是当我们在天堂共聚之时,能相逢一笑,各归星宿,泯灭恩怨。

    于是我似乎获得了一种力量,一种舒缓平和的力量,它穿越我心灵深处,带我去到了遥远的少年时代,要我再看一眼曾经往我的灵魂中注入毒素的那条河流。屈原现在是看不到的,但我似乎又见到了,正躺在江底做他的千秋大梦呢。他很安详,脸上早已没有了当年愤世嫉俗、忧国忧民的表情,甚至让人觉得当年没有发生过那些促使他投江自沉的事情。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以他的影响力,千百年来怎么始终睡在江底呢,他应该去天上占据一个星座才对啊!江水哗哗直响,我听了出来,那是屈原的嘲笑,他千百年的用心居然还没有被我认识。我只觉浑身一颤。如果屈原的嘲笑确有道理,那会不会真的证明我曾经是中了文学的毒呢?别的不说,似乎是可以证明我有那么一些愚蠢的。

    我只觉心里发酸,眼眶发热,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纵横折冲,精神的错位,灵魂的痛苦,思想的剧变,人生的磨难,我终于肯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些愚蠢的了。我不知道,这种承认里面更多的是理智,还是人生观方面的进步,抑或是面对大雪封山的无奈,再也不敢对山外的那个世界有半分毫的留恋的无奈。总之,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愚蠢,因此而彻底轻松了下来。我想这应该是我能在山谷里静思默想的一个决定因素,因为我如果依然觉得自己聪明的话,等于依然跟自己较劲,而以我现在的状态和心智,根本打不起这样一场战争。

    我非常高兴,我实在没想到突然产生的这么一个睿智的自我评价居然给我带来了这么大的快乐。关于愚蠢的感觉,似乎有点像被山蚊叮了一口,肿起了一个大包,其实是很痛的,奇怪的是一搔上去却舒服无比,仿佛把身上所有多余的皮肉都扒掉了似的。我跟自己较了十几年的劲,其间多少恩德仇怨,多少喜怒哀乐,都应该随着我承认愚蠢而消失了。很多事情,如果单以结果看它的过程,会觉得实在无聊之极甚至荒唐透顶。回首往事,那么多的自做聪明和自以为是,我想也应该如此。

    少年时代读《红楼梦》,里面说到王熙凤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总觉得牵强附会,以我肤浅的理解,聪明只会使人把事情办得更好更顺更妥当,聪明不可能自误,自误不叫聪明。现在我终于明白过来了,这种看法本身就是看似聪明的愚蠢,是一种不懂得人生的愚蠢。万物都有规律,唯独我们的灵魂,其运动没有固定的模式,在这一颗灵魂里的暴风骤雨,换一颗灵魂也许不过死水微澜;在这一颗灵魂里的炮火硝烟,换一颗灵魂也许不过一抹春雾。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灵魂有一种其他东西所不可能具备的特点,即:自我否定,而且这种否定会不停的出现,甚至在一件事物上不断地重复。所以,聪明,无论多么大的聪明,都会在这个过程中被否定掉。且不说别的,单就人的贪婪的本性来说,人的聪明也经不起这种邪恶品质的消耗。《红楼梦》以文学笔调写出了千古哲理,可惜我当时满脑袋浆糊,无法理解,从而白白空耗了无数岁月,等到领悟过来,已人到中年,纵有万般豪情,却再无法回复到从前自信的状态中去,只能对着那颗早已破碎的“聪明”之心长长地叹息。

    聪明既不能成为我热爱文学的理智的基石,那我显然就该从文学的羁绊中摆脱出来才对。不过幸好对聪明的批判是否定之否定的,故我这次没有立刻就此做出决定性回答。我必须再否定否定,再等待等待,看看这种规律性的否定之惯性会停止在哪个方向,哪一个点上。

    我突然想到,也许愚蠢是我这一生的主调,自做聪明是辅调,至于现在对愚蠢与聪明的解剖与反省,则是为了更好的确立它们的位置,使之各司其职,今后再不可互相冲突,搞得我内外交困。

    这种自我认识给了我大雪般的清凉。脸皮,头皮,四肢,好像全给大雪搓揉了一遍,清凉透进了身体,透进了骨髓。从前,这种舒服的感觉只有聪明的感觉才能给予,做梦都想不到,经过一番折腾,形势竟完全倒了过来。但对于这种客观现状的认可却并不能使我明了其中的奥妙,聪明和愚蠢的关系,我仍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哪怕一年前,要我承认愚蠢都是不可思议的。不过我知道,决定性的因素肯定是大雪、夜生活、下岗和时间等几个因素中的一个,当然,也不能排除它们互相作用的可能性。但我还是倾向认为是其中一个,因为这种自我认识不需要太复杂的程序,愚蠢本来就是非常简单的生活形态,就像屙在一片绿草坪上的一堆狗屎,一眼可见。对于这堆狗屎,如果还有兴趣去研究它从狗屁眼里挤出来的前后的情景,那就太无聊了。我应该把注意力放在绿草坪上,研究绿草坪被玷污的过程比研究狗屁眼更有意义。

    聪明,就是绿草坪,最广博的聪明更是一片无边的原野,可惜往事如烟,我的这片原野其实从来就不存在过,它只是我想象中的一块绿洲,我在上面消耗尽了我的生命的能量,然后就刮来沙漠的阵阵狂风,将它吹得绿扬草飞,不见踪迹。

    流年似水,聪明如梦。聪明之于人,犹如清月之于山川。月华亦真亦幻,若有若无,偶现于东山之巅,长叹于中天之短暂,突然有风飒然而至,乌云遍布,眨眼便没了,继而朝霞出,红日升,可怜的月光只剩得一丝追忆。

    我是咀嚼着聪明的甜香之味开创了艰难的人生之旅啊!我是背负着聪明的重压撒落了一地的人生苦难啊!我是逞着聪明的虚光彰显了不切实际的荣华富贵之梦啊!我是假借着聪明之名替自己获取了灾祸之实啊!

    我觉得我突然读懂了《红楼梦》,王熙凤的聪明之反误自不必说,贾宝玉的聪明如何呢,阅尽了人间艳色之后只换来一袭僧袍,古佛青灯;林黛玉的聪明又如何呢,令人叫绝的刻薄和酸醋只落得葬花之命,把香魂玉魄一齐寄付流水;薛宝钗的聪明又如何呢,多么的温柔贤惠、世事洞明,最后也只守得钗影活寡,空对着寺庙泪洒孤枕,寒透骨髓……都自误了,都去了,茫茫大地剩得真干净,哪知那一脉风水却未彻底断绝,慢慢儿浸润到了这座山上,经一场又一场大雪的解读与剖析,竟传递到了我的心里。所以我敢说我没有吹牛,我确实读懂了《红楼梦》,它的精髓,它的本质,它的光辉,都成了我的营养品,滋润着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但我立刻想到,这样说本身就含有否定的意思,这不正是自做聪明吗,我怎么敢说读懂了?或许应该这样说,我读懂的只是它的那种独特的气氛,以及它对于聪明的精奥解释,至于它的思想,那是我永远都不可以说读懂的。

    从此,愚蠢也将成为我的一枚印章,刻在我的脸上,盖在……?噢,天啊,这居然是个问题。是的,一时之间还确实不好说,如果说我已经能够坦然地承认自己是个蠢人,那要我恨已及物,把我四周的环境也看成跟我一样愚蠢的东西,那又是我的愚心所实难接受的。我不在乎在精神上将自己千刀万剐,可我怎么忍心一并把这么多年来给予我无数温柔的关爱与呵护的山水也给蹂躏了呢?尤其是眼前纷飞的大雪,它的美丽、贤德、智慧和高贵,虽然不是时时刻刻停留在我身边,但每年一次的光顾足以把人世的光明长留于我心。事实上我认为正是这种虽然短暂但从不间断的光顾,更凸现出了它给予的价值和无私。也许有的时候山水的关爱和呵护并不像我想象的完美,或者说并不是我特别需要的,但毕竟柔情似水,恩泽无边,即使偶有瑕疵,亦不该不加珍爱。把这一愚蠢的印章盖上去,就好比佛头着粪,怎么下得了手?

    那么,盖在哪呢?我一遍遍地问,问天,问地,问大雪,问自己,问虚无。

    我问了很久很久,问得苦不堪言,问得形神憔悴,问得心乱志迷。

    一度,我认为我是得不到答案的,天,地,大雪,自己和虚无,都想将我永远欺骗,或者永远迷惑。

    哪知这一天,我走出了山谷,来到了山腰上,远远看见隐约的麓山寺,里面传来轻悠低缓的钟声。我不禁停下脚步,细细聆听,灵魂顿时如一条小溪,在苍茫的雪境里汩汩奔流。这时有雁群飞过,有小鸟啼鸣,还有灵巧的松鼠和野鸡到处乱窜,一幅生动热烈的深山雪意图令我不觉心智大开,似有所悟。更奇的是猛然间我突然看见路边不知何年何月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一篇现代散文。这叫我又惊又喜,惊的是事情来得太神奇了,会不会是上天在用此碑向我传达什么圣旨?喜的是这篇文章很对我胃口,读来让人颇有轻灵之感,似乎真要羽化登仙了似的。碑文名曰山寺钟声,全文如下:

    每当心烦意乱时,一串悠扬的钟声就把我给安抚了。

    这样的钟声我从小听到大,从前不很在意,只有到了一定年纪,心里淤积了太多物欲杂念,而又无法排谴,才能慢慢注意它,听出它的味道,听出它的意义。

    春夜,听起来最柔。伏案咬文嚼字,焦头烂额,忽闻一股植物的清香,是外面山林散发出来的。开门透气,凭栏远眺,只见一片青黛山峦,托着几颗明灭不定星辰,披着一抹银霜一般月光。山谷里升起了薄薄夜雾,像一袭紫色轻纱,在山林表面轻轻飘动。这时钟声悠扬响起,在这样一幅美妙夜景中立刻就把人的魂儿给勾住了,纵使从书房中带出来了万千杂念,也会顷刻间化为乌有。

    夏夜,听起来最喜,读书乏了,出门解乏。首先就会感到热烈。树木和竹枝互相推搡,蛙声和蟀蟋争鸣,月光逞着风流,溪水弹一曲高山流水。这时的钟声,就仿佛在山林中轻轻跳跃着,给所有植物送去一串最和谐音律,把它们梳理得更加心平气和。它们又反过来滋润了我,使我烦恼顿消,立刻豁达开朗起来。

    秋夜,听起来最愁。秉烛苦读,思想仿佛变成了碎片,不堪昏黄灯光的凄凉,走出户外,漆黑的夜空飘着一片看不见的雨帘,和着一道阴惨秋风,沙沙的帘声乱捣心扉,又多亏了寺里钟声,收拾我纷乱思绪,拂去我一层淡淡秋愁。

    冬夜,听起来最悲。年末的雪花总喜欢拍打我的窗子,再慢慢将窗子全部封上,透过玻璃将寒气传递到房间里来,这时即使有一炉火也感受不到暖意了。我便干脆出去跟雪花较量,在我的怪异的想法里,或许极端的寒冷中倒能寻找到一丝温暖。钟声就又响起了,从半山腰上踏着一片林海雪原而来,轻轻地跟雪花一起进入我的灵魂。我就立刻不再想雪花了,相反还觉得应该赞美它们,因为它们的晶莹剔透实在应该成为我的一种象征,这份纯洁和寒意与我的生活非常贴切。可实际上纯洁是我所不敢想象的,寒意则是我竭力要回避的,却又都不可能,故而感到悲。

    钟声于我而言,是精神的港湾、历史的停顿、生命的音乐、灵魂的风情、意志的休闲、性格的张扬、思想的纯净和情绪的疏通……它仿佛为我搭建了一座攀登天国的云梯,在为我的羽化登仙唱和。

    孤寂人生之旅,钟声对我灵魂的慰藉功莫大焉,便想,该择一黄道吉日,访一访山,不拜佛,不祭神,只求僧侣许我在袅袅炊烟中敲几棒槌,亲手造一串钟声,带回去,受用终身。

    我明白了,我应该把那枚印章盖在钟声里啊!

    钟声挟着我的愚蠢扶摇直上,直达天庭,崇高的上苍,宇宙之主,万物的创造者,这串带有愚蠢印记的钟声就是我向您呈上的一份厚礼,请务必收下,否则此前您给予我的所有磨难都将失去意义,您给予我未来的所有磨难也都将作废。

    大雪下得更欢了。我从没见过大雪这样欢畅的样子,那真的不是落下来的,而是狂欢般地舞蹈着飘落的,同时还仿佛唱着遥远的歌谣,将它细碎的音符塞满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我相信,在我向上苍呈上我的厚礼之后,上苍也开始回赠我礼物,大雪便代表了它最深的情义。相比我的厚礼,我觉得它的礼物丝毫不比我的薄。我太感动了,恨不得自己也化成亿万雪花,飘在这漫天的花舞中间。

    聪明使人老往前看,所以什么也看不到。而愚蠢不同,它使人往后看,所见当然就多了。红尘滚滚,荷花香残,混世和光,枫叶飘飘,满目疮痍,悲绪如风,随便伸手一摸,便是一片灵魂里流出的血,乌了,干了,凝了,化为斑斑黑影,照见着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而这些不同的脸相,其实出自一个人,那便是自己。故往后看不会觉得空虚,当然,也不会觉得快乐,但因为重要的是从实在的回忆中找出所以然的原由,那么不快乐自然就不是一个拒斥这样做的理由了。

    我拨开迷雾一般的历史,开始寻找我的文学之河的源头,寻找它曾有过的码头和港湾,寻找它以涛天巨浪吞没了一段珍贵人生的灾难地段,寻找它的河床何以如此九曲十八弯的复杂原因。

    智慧,思想,精神,兴趣,应该是这条河流的起源。当它们共同建造了这条河流后自然就应有个序列问题,孰前孰后,看似小事,其实至关重要。从前我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始终很模糊,甚至可以说我不敢正视它,因为我担心一旦确立它们的位置,那有可能会形成一个我并不希望看到的局面,也不知这种担心究竟有什么根据。

    我已经认识到,我在文学之旅上走得如此艰难,也许关键就在于我错误地排列了它们的顺序。我想起来了,即使在我刚刚爱上文学的少年时代,我也是以智慧为其保障的,再凭借精神上的光芒,用思想的力量,支撑起了虚幻的文学之梦。结果非常清楚,这是不对的,至少不够严谨。屈指算来,少年时代到现在就不止是一纪了,而是整整两纪光阴。我的天,这两纪不啻于两个世纪,竟然被这么一个小小的错误消耗殆尽。我不由得捂住胸口,仿佛再不压住那里面就会因为懊恼和悔恨而产生自责之心,由此形成猛烈地爆炸,将我的灵魂炸得粉碎,从此这一条长长山谷就真的只能靠一具行尸走肉去完成了。现在看,兴趣应该放在第一位。虽然兴趣跟智慧、精神和思想密切相关,但又独立于它们,它是非常娇嫩的,在人生如梦、跌荡起伏的生存环境中它既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却也缺乏适应性,故它常常不能被智慧、精神和思想理解。可悲的是它又离不开它们,还经常需要它们的帮助才能免遭来自环境外部力量的打击。它们对它往往也是又爱又怕。爱,是因为这是它们天生的职责,恨,是因为它总是辜负它们的期望,甚至有意跟它们做对。这的确是一个似乎很矛盾但又确实存在的问题,为什么它在非常需要它们的情况下又与之做对呢,令人费解。可现在我不允许自己以模糊的态度对待任何一个问题,我必须回答,就想,也许是这样的:如果说智慧、精神和思想的母体是由我们所受的教育、知识结构、文化多寡等主客观因素混合而成的东西,那兴趣的母体则与生俱来。此母体与彼母体没有任何必然联系,虽然双方实际上常常发生联系,但这种联系只是巧合,它们在同一个空间活动,空间又十分狭小,难免互相碰撞,有时,碰撞发生后它们看上去甚至像是融为一体了,这样的事例还屡见不鲜。但不管怎样还是应该认识到两者真正的融合是不可能的,顶多只有暂时的联合。由此可见,兴趣是一种比我们的生命还要个性化的个体,唯一的缺陷是它也许没有我们的生命真实,因为生命只有一次,它却可以有很多次,甚至可以死亡,然后再生。如果说反复无常不是它的典型特征,至少也可以说是它的一种性情,一种经常表现的状态。这种说法也许跟前面说它具有稳定性的话相矛盾,其实并不,因为前面所言是相对于智慧、精神和思想,此刻说它性情反复则是相对于它自身,或者说相对于本体对它的期望。

    兴趣能使人达到目的,条件是必须与智慧、精神和思想处于极其和谐的状态;兴趣也能使人一败涂地,那自然就是它与那三者分崩离析。我不禁纳闷,当年我跟那三者的关系虽不敢说极其和谐,但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怎么最后就把自己弄到了这么悲惨的一步呢?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到令自己信服的解释,只能认为“极其和谐”可能就是一个决定性的条件,做不到,那什么结果都有可能出现,并不因它们的关系并不太糟而使结果多少差强人意。我既错误地排列了它们的顺序,又没能真正认识它们的关系,还指望有个好结果,自然是痴人说梦了。显然,我当年犯错也是受了它们的欺骗,换句话说它们当年混乱的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偶尔亦会有十分和谐融洽的时候,可我一时没能参透它们的机关,以为那就是它们永恒的状态。这种印象在我记忆里留下了深深烙印,它使我根本无心去重视其中的不谐之音,只顾欣赏它们短暂的美妙乐曲。对于青少年来说这种错误也许很美丽,甚至有可能这种错误在他们心里比某些真理更有价值,更动人心魄。不省世事的年纪决定了他们只会钟情于色彩缤纷但非常虚幻的东西,如果没犯过这些错误,对他们一生可能是种遗憾,但反过来说为避免这种遗憾而纵容某种显而易见的错误似乎也是因小失大。对此,我不惜以上演一出悲剧来加以注解。这是自我抬举还是自我贬低呢,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包含着无尽的悔恨和慨叹。

    这种错误在我头次正式拜访岳麓书院的那年发展到了**。可怜我对即将出现的悲惨结局非但没有一点警觉,反而兴高采烈,自以为找到了人生康庄大道。茂密的林木间由岳麓书院的古老文明散发出来的光芒完全诱骗了我,我在它迷乱的光的照耀下误入歧途,很快便陷入泥淖,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后来有无数次我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人生尽头了。实际上我的心跳也多次停止跳动,躺在天高云淡的空旷地带,准备让迷幻眩目的彩霞把我带往另一个世界。然而这居然也成了我的一厢情愿。悲惨人生的最令人不堪的境遇便是如此,求生不能,欲死不得。晃晃悠悠,忽然老天爷让我缓了一口气过来。真叫人莫名其妙,为什么会这样,天啊,太不可思议了!我一度不知道什么叫生死了,因为两种境界我竟都索求无门,长时间游离于它们中间,我的人生倒更像一片真空。

    顺了,顺了,终于顺了。

    我仿佛看见了从前在故乡西陵峡口看到的情景:滚滚长江奔腾不息,听过了金沙江的怒吼,见识了虎跳峡的疯狂,体验了大渡河的张扬,感受了三峡的奔放,多少的不平与愤懑,多少的无奈与痛苦,多少的壮志与豪情,多少的往事与追忆,统统都在出峡口的一霎那抛与了西方的山水与云烟,眼里只有宽阔的江面,仿佛能包容万物的江面,成了长江进入中年的标志,成熟和睿智把一切胡乱飞溅的浪涛都压了下去。平息了内心的暴躁,抑制了狂放的**,吐着轻柔的水气,嗅着两岸的花香,江水像一个累趴下了的男人,终于肯闭上眼睛,在顺畅地流动中进入了梦乡,一片色彩单调但十分安详的梦乡。我记得这是我十岁看到的情景,当时对比三峡的江水和出峡后的江水,巨大的差异令我胆颤心惊,印象之深,铭心刻骨。再也看不到那样的情景了,因为葛洲坝以几十米的落差将前后江水截为两段,都平了,顺了,好比一个大人终于将两个个性分明的孩子调教得失去了所有的棱角,彼此相同,共性昭彰。不过这遗憾只是对一般人而言,至于我,其实并没有失去从前的长江,一是因为已经说过,那印象铭心刻骨,二是因为我经过多年奔腾、狂放、暴躁的自虐,心里也开始奔流着那么一条绵延万里的长江,正恰似它的微缩模型。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我感觉这口气能一直吐到江水的尽头,成为辽阔海洋的一部分,最后弥漫到全球五洲。虽然平顺了,但并不是就没有浪涛了,不过现在的浪涛跟过去的浪涛可完全不一样。过去的浪涛是从江底翻上来的,那是险礁暗滩的造化,而现在的浪涛则是从江面四周吹来的轻风造成的,它的肤浅丝毫也不影响到它现在流逝的性质。最最重要的是,现在的浪涛彻底地合乎规范了,浪涛在前,浪花在后。而从前则是浪花常常抢在浪涛的前面,所以浪涛十分愤怒,也怨不得那时的江水喜欢兴妖作怪。

    浪涛是什么?

    浪涛便是兴趣。

    浪花是什么?

    浪花便是智慧、精神和思想。

    看看吧,过去我是怎样地将它们颠倒了啊,那又怎么可能不把人生给颠倒呢!

    兴趣既是生命之根,亦是生活之根,一切的一切都是兴趣的产物。父母之趣造化了我们,我们之趣,造化了人生。一切与兴趣对着来的事物,最终不是被兴趣收拾掉,就是被兴趣毁灭掉。大江上看似平缓的浪涛,其实是最懂得如何去吞没一个阻挡它前进的障碍物的,而且它平缓的消灭力量比暴虐的消灭力量往往更叫人无法承受。

    我在山谷的大雪里静静地听着远逝的那条长江的轻轻的呼喊,同时又听着内心里平缓流动的一条江河的沉吟,从它们身上,我深刻地认识到兴趣已经完全占据了我的全部内心世界,通过这一小段短短的珍贵回忆迅速夺回了失去多年的支配地位,在一字排开的队伍里,当仁不让地充任了领袖的角色,智慧、精神和思想面对它威武的形象和豪迈的宣言,个个黯然神伤,垂首候命。长江上响起了雄浑壮阔的乐曲,裹挟着两岸清风,发聋振聩,令人荡气回肠。

    我不由得热血沸腾,有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在江面上航行的**。不尽长江滚滚流,在这样宽阔而蒸腾的江上航行,感觉一定美妙无比。噢,我又明白了,原来从前我之所以迟迟不敢在曾经的长江上驶出我建造的巨轮,正是因为我颠倒了江水的流序,尽管我当时并没有认识到它有什么不对,毕竟错误总会留给人一种感受,它也许埋藏得很深,即使挖出来也未必能对当时的形势产生决定性影响,但到底会有一丝儿阴影,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作用,也就是说那种感受使我总有点不安心,我担心驶出来后它会被一阵接一阵、仿佛永不歇息的狂风巨浪打翻在峡谷深深的漩涡之中。现在这种担心当然没有了,所以我得驶出我的巨轮,在一望无际的江面上,它应该向着多年前就十分向往的东方海洋全速行进。

    这艘巨轮自然就叫做文学号。在别人的船只行将抵达海洋的时候,它却刚刚从中途正式起航。我想,不应该责怪它,更不应该据此认为它的悟性太差了,真正的原因是:在这条河流里没有谁愿意把他的全部青春岁月都交付给三峡以上的江水,可我愿意(也许稍微有点违心),对我来说,我想航行的航段实在是太长太曲折了。当然,如果有人说选择长而曲折的航段本身就是因为悟性太差,那我不为自己辩护。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说:看问题不能这么简单。我马上就认识到其实完全没必要说这几句话,别人的看法跟我什么相干呢,我从来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而且今后这种品性将更加发扬光大。

    大雪里仿佛响起了巨轮的长鸣,它划破被大雪弥漫的天空,直入云霄,似乎是去天庭为我领取唯有上苍才可以开具的航行证明。一道江波被铡刀般的船头切成两半,无数的浪花向后飞溅而去,这幅情景令我突然说不出的激动,眼眶立刻湿润了,因为我仿佛感到一切事物都开始在我面前恢复它原有的正常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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