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啊!”
我想告诉她,我可以收留她。但我又实在没有勇气把话说出来。我的工作太卑贱了,我知道,就算她没有考上艺术院校,也肯定不甘心把一生交给我,如果我留她,等于让她为难,她如不答应可能伤了我,答应我显然又做不到。喜欢艺术的女孩子一般特别敏感,对理想的追求跟对现实的拒绝绝对是呈正比的。我觉得我还是自知之明一点为好,让人为难的同时其实更多的是让自己难堪。不过我也不甘心就此结束,这份快乐能多维持一分钟就维持一分钟。这样也好,我早已养成了在一种退而求其次的状态中寻找快乐的习惯,一种很容易得到满足的可怜的习惯。一种有些儿可耻的习惯。
我请她在这里多玩几天,甚至可以一直玩到开榜。
她似乎很愿意:“我也不想马上回去,在家里我妈喜欢唠叨,烦死人。可我的生活费不够,玩不了几天。”
“我有钱啊,供你一个月绝对没问题。”
“少吹牛,我知道你手头也不宽裕,又是烟又是酒的,每月工资一般都用不到头,一到月底总要做几天穷光蛋。幸亏你在食堂吃不要钱,如果搞别的工作,我估计你这人肯定饿死。”
“那倒解脱了。唉,人生一世不称意,何如驾鹤西归去!”
“别这么伤感,”她摸了摸我的头发说,“花褪残红青杏小,天涯何处无芳草。”
“芳草凄凄鹦鹉洲,与谁同消万古愁。”
“愁心难解寄明月,为郎邮向天西头。”
“碧空万里燕飞远,唯见湘江天际流。”
“春水莫叹花落去,柔情更有一山秋。”
“秋心一叶孤魂哭,从此葬花空守楼。”
“莫道风雨清寒透,漫天光辉皆星斗。”
我痴痴地看着她,突然感到难以言状的酸楚,她的诗句虽然温暖人心,可我知道,我的未来绝不会有她说的这么好,哪怕十分之一都指望不到的。而且我觉得,她越是说得好听,我的未来就越悲惨。这是最让我苦涩的,因为无论我怎样悲观地看待以后的人生,她都会安慰我。她一定认为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我做的有益的事,换句话说她现在说话只是想对得起她自己的良心,至于我未来的生活将受到什么影响,她绝不会在乎。这样的安慰廉价得几乎一文不值,可惜她却以为十分贵重。我只能叹息,我没资格怪她,她没有错,所有的错,都是我的,而错的总的根源就在于我不该痴心妄想。
对我来说,能有这么几天充分地、无拘无束地享受爱情的滋味,其实已经是缴天之幸了,我也确实没有资格在获得命运这般的眷顾后还心生怨恨。我越执有这样的看法,我就过得越愉快。这种看法无疑完全能够使我最大限度地品尝这份难得的甜蜜滋味。明月其实并不了解这座山,我便带着她把山玩了个遍。她这才知道原来这座山是如此的神奇,如此的内含丰富,她也才理解了我为什么会如此痴迷地将这座山在精神上据为已有。最后她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你属于山,山却未必属于你。”
“不,我们互相隶属。”
“这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
我就觉浑身一震,仿佛屁股上打了一针似的。虽然疼痛难忍,可我又知道,这一针是能够治疗我的某种精神疾病的。再一个,疼痛过后,实际也有那么一点舒服感,因为后来她补了一句:“就算你们能够互相隶属,那也需要几十年的互相融合。灵魂与灵魂的融合是这么容易的事吗,你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
我心里轻松多了。
“几十年啊!”她长叹一声。
我说:“悲欢离合,都不是我们人能够控制的事,就由它去吧,我跟此山,共同守候一个个春夏秋冬。”
她看看山,再看看我,眼里突然滚出了一颗泪珠。
有了她这颗眼泪,我纵有一千个不舍,一万个不甘,也只能暗暗地叹一声,付与身边的流水。
我酸不溜秋地捡起一片枫叶说:“我送你的,做个纪念吧!”
她不由分说一巴掌打掉了枫叶,并不解释为什么这样狠。我试图从她的神情上找到答案,然而,我发现不知不觉她的脸已不是过去那张清纯的脸了,居然就在这几天里仿佛刻上了好几年的光阴。如果说从前我多少能看懂她的脸,那现在她的脸对我来说已经复杂得无法捉摸。然而,再一细想,其实哪里又有什么复杂,我完全是因为太伤感和失望,把我的种种感觉和想法强迫写在了她脸上。笛子还是那杆笛,歌声还是那样的歌声,只是听者的心情有了变化,就以为听到的是另外的音乐。
春天所有的花卉都凋零了,明月的笛子也吹完了,歌也唱够了。我看了出来,她确实没骗我,确有留下来多玩些日子的意思,无奈现实太残酷,暑假期间生活成了大问题,她家里没给她寄钱,我的食堂也放了假,我那点可怜的工资就是自己吃都不太够,如果我们不分开那肯定得饿肚子。这天,她来向我告辞。我们默默相视了很长时间,互相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甚至是心跳。她的心跳是比较舒缓的,显然仅仅只是一种很轻微的伤愁,只需片刻就能恢复正常。而我的心跳就急促多了,好像战场上情况不妙一方的擂鼓手,擂得慌乱而毫无节律。她轻轻一笑说:“我走了。”
“听你口气,好像在征求我的同意似的。”
我没有去送她,我怕那种红尘中庸俗的挥手而别。不能怪我无情,就连李白都是怕的,春风知别苦,不谴柳条青。在艺术地对待问题方面,我们有许多相似之处。她很理解我,没有说什么,转身就出了山谷。我站在一处山峰上看着她消失于城市拥挤嘈杂的人流之中,慢慢把混沌的眼光投向苍茫的天际。
接下去几天我完全失去了自我,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能力都失去了,变得不会洗脸,不会漱口,偶尔竟还不会吃饭。坐在饭馆里,叫来一碗热腾腾的蛋炒饭,刚扒两口,我就会扔下筷子。我不知我的胃哪里去了,不知道肚子现在有什么用处。我就这样有意无意地虐待着它们,它们发出的任何哀怨的声音我都不当回事。我只是喜欢听溪流的声音。我仿佛已经完全在靠这种方式生活了,每天喝几口清泉,似乎就能支撑过去。我还强迫自己学会听山中那些飞禽走兽们的声音,想象成是明月留下的歌声。当然,这有点侮辱明月,可反过来说,不是又证明她的歌声太有魅力吗,因为它居然可以使我把一切声音都想象得那么美好。
我以为这种状态很快就会过去的,没想到好几天了,我对明月的思念竟是越来越深。亏得我此前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我们的爱情是不能长久的,能有这么一小段已经是上苍莫大的恩德,否则我现在真不知会痛苦成什么样。我有些后悔了,也许这样说还不够准确,应该说我痛恨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表现得那样彬彬有礼,那样宽容大度,居然会那样克制内心的冲动而成全她的意愿。我应该尽一切可能把她留下的,如果我豁出去了,我想我能达到目的。当然,这样做也有将我们的关系彻底断送的危险。但能留下她是一种极大的快乐,为此而冒些风险完全值得。可惜,当时我怎么就不会这样思考问题呢?她走了,也许是永远的离去,或许我们还能见上一两面,不过是在分开了一段时间后的见面,我再不可能对她有哪怕一点点控制力。
我整天在山谷转来转去,转得我自己都十分害怕了,我怕再找不回自己,找不回理智和正常感觉,最后被这份痛苦折磨成神经病。幸好有一天来了一封信,挽救了我。又是父亲的信,是继去年夏天他给我来的第二封信。父亲再次要我假期回去看看他们,再次提到我们从前的矛盾,都由他负责,叫我别再计较了。他的有些话很叫我感动,我几乎快被感动得掉泪。但我到底没让眼泪流出来,我觉得无论我和他之间怎样谅解,历史都不可能重写,而不能重写的历史对我来说已成永远的苍凉,所有的情绪对它而言都毫无意义。不过我决定接受他的邀请,因为我不想当神经病,我必须改变眼下这种明月给予我的躁乱状态,而离开山谷,回一趟老家,稀释这份痛苦,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这一日,我来到了岳阳楼。
少儿时代每次从岳阳乘船回老家,我都会看到它,但我从来也没上去过。它的从前就跟岳麓书院的从前一样,破败不堪,阴森恐怖,叫人根本无法把它跟历史课本里记载的那栋名楼联系起来,即使大人一再这样介绍,我也不相信。很多次,我就是在这种怀疑中跟它擦肩而过,心里产生一丝轻蔑它猥亵它的快感。每次江船远去,笛鸣长空,我伫立船尾向岳阳张望,眼里就根本看不到楼了,只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和袅绕的云烟,隐在苍茫旷阔的江汉平原之上。但这几年,我对楼的感觉有了很大的变化。想到从前对它的怀疑,我不仅惭愧还有些羞耻了。岳阳楼就应该是这样,荒凉,腐朽,断垣残碑,房顶长树,青草绕梁,龟蛇潜形,鼠兔筑穴,这才叫历史,才更能衬托岳阳楼的优美和雄壮。一根草便是一段文明,一片瓦便是一片战场,一滴水便是一场风流,一颗树便是一个人物。可惜当年我幼小无知,领会不了这些,不懂得牵挂,不然那时我多看它几眼,肯定能给现在留下更多的印象,使现在生发更多的感悟。
这次我当然绝对不会再那样懵懂无知了,离着它还老远的,我就已经感到了历史的分量,胸中顿时涌起了千百年前的诗情画意。在这些诗情画意中,自然也有我自己的人生悲欢和离愁别恨。我踮着脚尖,轻轻走进杂草丛生的园子。江围岳阳周遭在,潮打空楼寂寞回。园子里没有一个人,先前的居民都搬走了,准备整理修缮。几只野狗在里面觅食,吃一些腐烂的东西,见了我就汪汪嚎叫。我愤怒极了,这是什么地方,岳阳楼呢,中国文学史上一座神圣的殿堂,岂容尔等犬类逞凶狂。我捡起石块和砖头,拚命朝它们砸去。它们夹起尾巴滚蛋了。这个举动使我觉得至少这会儿我成了岳阳楼的主人,我可以尽情地享受它的苍凉和破败了。
楼已经腐烂得只差没倒下去,它这样子还能站得住,肯定是那篇名记的缘故,范仲淹的毛笔是它的真正的脊梁,范公的毛笔是绝对不会倒的,所以它也要顽强地撑住。我登上了楼,顿时觉得洞庭湖仿佛从四面八方朝我汹涌澎湃地扑了过来,我和楼便像是浮在一片波浪滔天的江海之中。我这才领悟到了,为什么其实并不巍峨的岳阳楼能在历史上傲然挺立这么多个时代。
李白说:水天一色,风月无边。我不敢说他的感觉不对,但我总是很疑惑,不明白站在楼上远眺,看湖水北通巫峡南极潇湘,如此浩瀚壮阔的景象,怎么是风月两字能够概括的。也许说这话时他有些醉了,不然怎么会认为应该铲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呢,事实上后面两句“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正是最好的证明。李白喜欢放歌人间、神游太极,他的精神基调多半是假雄壮而实灰暗,如此吟诵倒也不足为怪。我便由此想到,我不认可风月两字,那会不会是对某种东西还有着很深的牵挂呢?也许明月给予我的伤愁倒在其次,那种被明月掩饰或者稀释了的伤愁才是我灵魂上真正无法抛却的累赘。
这不是湖,在我眼里,它应该是海洋,因为横无际涯。北面的长江完全汇入了它的里面,那曾留给我极其深刻印象的江堤柳树,现在我一点也找不到它们的影子了。也许它们被砍伐了,也许它们被讯期的大水淹到了江底。总之,曾经的江岸似乎成了天之尽头,我在北面的云空下看到了比东方更为雄阔壮丽的水流天际的景象。我慢慢听到了洞庭湖的声音,先是一片细碎的浪花推搡的声音,然后渐渐形成了力量,仿佛擂出了一片战鼓的轰鸣,只见无边的浑浊的波涛从潇湘滚滚而来,我真怀疑它们是想把这座天下名楼也卷进去,使岳阳楼成为一座流动的船舶,浪迹天涯。我不由得再次感慨范仲淹的伟大,洞庭湖千百年来肯定都是这样一副汹涌的模样,然而,它竟是从来也没吓倒过这座楼,可见范公的文章和毛笔何等坚强有力。无数个世纪的风风雨雨都过去了,排空的浊浪换了一道又一道,太阳也是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然而无论它们怎样的凶猛、雄壮和美丽,都比不过这楼的苍凉。实际上它们的这些特点也全是因了这座楼而有意义和价值的。浪涛过去之后,我看见今天的太阳又在匆匆地赶往它的宿地,它似乎很知趣,知道即将到来的黑夜里是星月对楼的呵护和衬托,没它什么事,也不能有它什么事。它的这种无奈和悲伤正是楼的永恒的证明。不过,黄昏的落日应该还是最悲壮的景象,我看见它清扫了缠绕在身边的层层云翳,在天空留下一片洇晕的淡红,慢慢儿苍老地向西边天际沉沦下去。它在极远处湖面的半空的时候,跟我完全正面相对,显得最为鲜艳,又透出那么一种弥漫在整个天空的惨红,简直让人心碎。不一会它的底部就跟湖面接触上了,这时它好像把湖面整体抬高了一点似的,使洞庭湖仿佛摇晃荡漾了起来,我顿时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它如果再用点力气可能就会把湖里的水全部倾倒出去。我被这幅迷人的景象和这种荒诞的错觉搞得不禁流出了一行眼泪。我完全说不清这是什么性质的眼泪。这个时候也不应该去探究眼泪的性质,最好是把它当做湖水的一部分。是的,唯有如此,我才能相信,洞庭湖其实也流淌在我心里,流淌在我的眼眶里。这对我未来的人生也许相当重要。我发现,黄昏的岳阳楼比其他时候要显得生气得多,它的那些残破的亭角和楼顶仿佛突然高翘挺立起来,有一种飞翔的气势。我明白了,落日不光对我重要,对岳阳楼也同样重要,或许正是后者的重要才使得对我的重要性得以确立。太阳惨红的光泽照到岳阳楼上时,仿佛比它本身的光泽更为艳丽惨绝。我想了起来,我这样的流泪其实不是第一次。从前,从这里坐江轮回家乡时,也有候船的黄昏,也有这般惨红的落日,以更为博大的形状呈现于我眼前,或者说简直就是呈现于整个世界的面前,那种色泽似乎比今天更加震慑人心。我想,肯定是少年的胸怀不够宽广,所以落日能在我从前的眼里发挥到它的极致。我今天的眼泪便成了一种对自己历史的承继,就像岳阳楼对文学史的承继一样。显然,这不是巧合,我坚信,在如此完美的承继之中一定存在着合乎规律或者说逻辑的东西,那东西是能滋润乃至于勃动我以后之生命的。
太阳终于被湖水淹没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一片寂静。我的眼泪也没有了,心里亦是一片空茫的沉谧。洞庭湖像一张无边的黛墨的冰块,轻轻地从我眼前滑过。它带走了风,带走了云,天空高远而洁净。在落日消失的地方,一弯月亮升了起来,睁着无邪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忧郁的世界,它好像一点也不明白,楼,人,一切之景象,为什么都这样伤感。我心里哼了一声,说:“你别得意,经过一晚的折腾,到时你比谁都伤感。”月亮显然没有懂我的意思,依然很无邪的样子,不停地东张西望。我觉得它很像我最初认识的明月,显出一种非常明显的幼稚的自负,丝毫不加掩饰地嘲笑着所有它看到的东西。
我坐在楼上,清凉的夜风从湖面吹来,围绕着我,仿佛要从四面八方进入我的身体。我没有任何抗拒,不仅如此,我还很欢迎它们的进入,它们把我的五脏六肺搓揉得十分舒畅,使我的封闭的灵魂仿佛开出了无数个通气的小孔,时间一久,灵魂便好像在向整个夜空释放它的气息,释放它对夜晚的全部感觉。我非常希望,当这种释放完成之时,便是我羽化登仙之日。坐在这样的楼上,不产生这样的快感那可是对不起这楼的。而从另一个角度说,产生不了这样的快感,也不可能有闲心坐在楼上。一个灵魂完全世俗化的家伙绝不会把这种阴森恐怖的地方看成是他精神的乐园。从深度上说,岳阳楼于我当然还不能跟岳麓书院相比,但如果仅从一幅景象或者一个晚上来说,则岳阳楼显然已凌驾于岳麓书院之上,成了我另一处灵魂的慰藉之所。我这颗被岳麓山的清风吹拂了无数遍的灵魂今晚又深深地感受了一番洞庭湖水的洗涤,别样的美好滋味是平常根本无法想象的。所以我在楼上坐了整整一晚,任湖水在我心上拍来拍去。有时,湖水似乎还很理解我的愁怅,特意把湖底那个沉璧之静影也替我打捞了上来,让我得以将明月拿在手上把玩。有一刻我痛苦极了,我真的不懂为什么,天上的明月和地上的明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清晨,我身后的太阳给整个洞庭湖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红粉,红粉又在起伏动荡的湖面随逐渐强烈的光线折射出万道金光,使洞庭湖竟有点像一片盛开的黄花,油光放亮,极其爱人。我一夜未眠,这会却有种清醒过来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这个梦仿佛贯穿了我一段很长的历史。我放眼看去,似乎看到一千多年前的王维朝我走来了。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王大师的才情我是非常钦佩的,不过却有一点小小的意见,此情此景,无疑当是岳阳好风日,留醉与刘翁。我当即决定,要在岳阳盘桓几天,至少我得再仔仔细细地品品这座楼。实际上这座楼的风韵是我几个星期都享用不尽的,一两天的时间顶多摸摸它的皮毛而已。可惜囊中羞涩,也只好这样摸摸算了。另外,君山不能不看,那也是我曾忽略过的诗情画意,如今亦应一并补上这文人的风流雅兴。
我便从楼上跳下乱石嶙峋的江滩,那里系着一条乌蓬船,一个渔民正从窄小的仓里把一大堆渔网拿出来,显然他在做打渔的准备。我走近前去要求他把我送到湖对面的君山,等我游完了再把我接回来,给他五块钱。这个价格肯定比他劳作一天的收入还多,可他显然已经看出我这个愿望非常强烈,他完全可以趁机讹我一回。他要求六块。我计算了一下回乡的路程,抠着抠着用,应该是够了的,便答应了他。我非常心痛,但一想到每次跟人讨价还价,我从来就没占过便宜,这份痛便多少缓解了一点。另外,我想,这是位住在岳阳楼下打渔为生的渔民,他该见过岳阳楼和洞庭湖的各种各样的景象,凭着这一点,我多给一块并不算吃亏。实际上总算起来,能在湖里有这样一种奇妙的遭遇,我的收获已经大大超过了我的付出。六块钱算什么,它也许连岳阳楼的一块碎瓦或者洞庭湖的一滴浪花都买不到,而我竟买到了去君山的船票。当小船漂泊在湖中央时,我兴奋得几乎要飞了起来。渔民不理解我的兴奋,他似乎觉得我应该恐惧,因为湖面上突然起了风,掀起一道道波涛,把小船打得左右摇摆。这时再看洞庭湖,我发现景象跟在楼上时看到的景象完全不一样了,无边的湖水好像已不是从潇湘奔涌来的,而像是从四面八方冲我涌来。长江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君山在哪个方向我也十分茫然,只觉全世界变成了一片水,我在水的中央,我成了水的主宰。涛声阵阵,但已不是雷鸣,而变成了一片婉约的细碎的歌曲,仿佛在讲述洞庭湖千百年的故事。听久了,洞庭湖又好像突然没了声音,静得令人心里发颤,不知身下的这一叶扁舟将把我载向宇宙的什么地方。时间仿佛不存在了,一切的一切,全都成了空间的概念,是必须由空间来阐述才能让人明白的东西。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湖水如此浑浊,是被它千百年的历史搅成这样的吗?我细想了很久,觉得应该是的,因为唯有浑浊才有力量,才浮得起苍茫的历史和我这一叶扁舟。范仲淹的千古美文一定是浸泡在湖里的,不然他的名字里不会有淹字。李白的诗,杜甫的诗也是浸泡在湖里的,洞庭湖保存了他们不朽的才华和灵感,流淌到今天,被我从湖里捞了起来。回首望去,我惊讶地发现岳阳楼居然不见了。不过我马上明白过来,它当然不可能消失,它只是被湖里丰沛的水气罩住了。它虽然很伟大,可洞庭湖乃天下之水,联系着世界的各个角落,并不比它渺小,自然就把它给遮了。我应该承认,我在湖里的感觉比在楼上的感觉还要好。如果楼上没有范公的文章,那就更是不能比了。
小船泊在君山脚下的时候,我从一种冥思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忽然不明白这是到了哪,我原以为自己会在无边的洞庭湖里一直这样遨游下去的。君山像是一座从湖底里钻出来的巨兽。我在楼上时只看到了它的一个影子,而在湖里则根本连影子都没看到,这会它却仿佛把洞庭湖的绝大部分据为已有了似的。我小心地上了岸,往山上爬去。也许是终年被水气笼罩的缘故,这时节君山上的植物比其他地方的植物显得苍翠一些,其中还带有一点透心的寒意,使人顿生一种远离尘世之感。君山也很荒凉,然而跟岳阳楼的荒凉不同,它不是让我在荒凉中生出一份能经得起咀嚼的愁怅,它的荒凉竟是让我不愿去过多品味的荒凉。在我先前的想象里,我一直很自信地认为它应该比岳阳楼更容易让我进入一种太虚幻境,进入一种与尘世格格不入的状态,它应该使我更容易找到属于我的世界,找到灵魂的慰藉之所。炊烟和山民,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山的韵味,是山的诗意。然而,这里的炊烟却太多了。几缕炊烟是悠然的仙境,可此处炊烟几乎代替了山头的云雾,过分浓郁的人间气息只会使人产生十分恶劣的感觉。至于说到山民,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我看到的却是许多人混乱无序的生活状态,他们蹂躏着这座山,蹂躏着这里的水,蹂躏着他们自己的生活,也蹂躏着来这里寻找世外桃源的游客。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这本来就不是他们的过错,山民不懂,我应该懂的,陶渊明的桃花源并不是君山。
最让我失望的是湘妃竹。那是在一处山坡转弯处的一小片竹林,大概不过几十杆,竹杆上有点点滴滴的黑色斑迹,山民告诉我那就是闻名天下的斑竹,是几千年前被湘妃的眼泪滴过的竹子。我差点笑起来。不过我的感觉很快又改变了,细细一想,大抵传说都是不能求证的,自欺欺人其实是对待它的最好办法,倘若非要探个究竟,反倒无趣。我应该相信眼前的竹子都是被湘妃的眼泪滋润得这么郁郁青青的,相信它们不仅承载了湘妃的眼泪,也承载了湘妃的感情,更扩展了湘妃的文化意义,否则我来君山干什么呢?所谓游山玩水,实际就是凭藉一些真实的风景去领悟、感受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得到的越多,就越接近游玩的真谛。
我的情绪好转起来。凭着那几十杆湘妃竹,君山上的炊烟再多我也不计较了,山民再粗俗我也理解了。甚至可以说那些竹上的任何一个小斑点都能将这些不快化掉。更何况我还看到了金龟和银针。在一块很大的岩石边上,有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走近一看,我又惊又怕。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是君山神龟,一身金色的铠甲,终年吸吮着湖水,保护君山不被湖水吞没。遗憾的是我没有品到银针,一个山民向我推销,一杯茶三十块钱。我对那人说即使把我卖在这里也喝不起。没有喝到茶并不打紧,重要的是我的灵魂喝到了,微涩,清苦,有一股菊花的香味,仿佛能在灵魂上开出一朵菊花来。
后来我伫立山巅,眺望四面湖水,看波涛汹涌,看浊浪排空,感来路之茫茫,叹去日之黯淡,爱悠悠之湖水,悲千古之长江。
回到岳阳楼,我又坐在楼上,在落日绚丽的彩霞中迎接东方一轮弯月的升起。鲜艳的彩霞和淡淡的月光交辉的景象是宇宙间最神奇的一幕,它们互相融合、拥抱,我想那应该是我所能见到的最和谐的景观了。洞庭湖和岳阳楼的交融跟它们比起来,也略逊一筹。
晚风轻轻地吹拂,对面传来非常细碎的吟咏声,那是洞庭湖的夜歌,向人们表露着它永远畅快的心情。我就又这样坐了一晚,而且毫无倦意。次日清晨,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必再回故乡了,因为郁闷的情绪已经完全得到了渲泄,在明月的映照之下,灵魂荒芜的部分已经被湖水洗涤过了,被楼上不朽的诗篇填补了,带着这里的湖光山色、楼影清风回去,再跟峡谷的云气汇合,只消轻赋两声,便可过这一夏。
是的,返城。
可一离开岳阳楼我就知道了,现实是多么的残酷。返城后的一个多月吃什么?没奈何,我只能还是背上行囊,搭上了一艘大型上水客轮。
风急天高雁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我站在船头,非常非常地享受,享受杜甫,享受滚滚而来的长江。在很远的前方,这种感觉的确是极其美妙的。不过在近处,感觉就变化了,船头将翻滚的江涛生生劈开,就仿佛一个粗俗的野人挥舞着鬼头大刀跑进一座花园将满园刚刚盛开的花朵全部砍掉。万千花瓣便在一道道的寒光下随风飘落,又立刻被船头碾过,然后在船尾留下一条又宽又长的花痕。船头和船尾的风景我都是喜爱的,但毕竟船头的风景更雄壮一些,只要是乘船,我一般都是站在船头,所以花痕给予我的悲伤一向都很淡薄。今天我更是有意在船头呆着,我想看看,我是怎样借助于船的力量不停地闯过天之尽头的。江水被拉开了两道弧形伤口,发出绸绢被撕裂的那种声音,十分悦耳,使我在雄壮的观感中又不免生出一分苍凉的心境。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魂何处寄,归心似哀雁。长江上的航行最容易使人缠绵和沉醉,因为这样的航行非常像在唐诗宋词里的航行,随意一看,处处有诗,韵味无穷。尤其夜幕降临,浪急风高,月明星稀,更是仿佛被诗包围了,恍忽觉得自己在跟江涛互问互答,联句解忧。我每每将上句抛与夜空,将下句投入江水,我只取中间的标点,因为我觉得不可能找到真正能跟天地上下完全熨贴的诗句,只能留下空白,给未来的岁月去填补,如果苍天保佑,我命里有这样的大才大气的话。
樵湖岭,一个地名,也是一枚印章,我灵魂的印章。那是西陵峡口的北岸,纤陌纵横,荒山隐隐,池塘,竹林,蜿蜒的田间小道和一座座黄土坟堆。鸟雀在那片天空下自由地飞翔,从三峡的密林中衔来香草,在屋檐和墙角下筑它们的一个个巢穴。偶或,盘根错节的枯木丛中箭一般跑出来一只野猪,叼着一只野鸡,迅速地窜得没影了。老家门前有两株桑树,那是我父亲种的,对称地长在屋门口,像我家的两个忠诚卫士。走进堂屋,有一张红漆檀木八仙桌,墙上挂着**像,两旁各摆一张太师椅。屋里光线总是那般昏暗,天窗是漏雨的,地面凹凸不平,墙体剥落,灰尘像一层薄薄的轻雾终年笼罩着屋子……这些景象是印章上的一道道线条,连着我的童年,牵着我的少年,然后将我的青年直直地穿透了。对我的未来它会怎么盖,我不知道,但有它一个印是绝对的,跑不了的。我的灵魂从这些景象中聚拢,升华,常常将一些梦境转化为一种真实,对我施加影响。
我回到故乡,先不是去看父母,而是来到了这里。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心境。樵湖岭的老屋其实早就不存在了,它的荒凉也早不存在了,都市迅速扩展的步伐早从它的身上踩了过去,踩蹋了我的老屋,踩坏了我的那枚印章。但我仍要来看看,老屋可以片瓦无存,可气息是在的,我能闻出来,是纤陌小路的味道,是渔塘的味道,是竹林的味道,很多很多的味道,足够我闻一辈子的。在这里,我倒像成了外人,近几年迁来的那些居民全都用一种审视外乡人的眼光看着我,他们肯定没有一个人能理想我的忆旧情绪,竟还有人流露出怀疑的意思,好像我是一个贼。我倒真想做一个窃贼,把这里所有我熟悉的气息和土地全都窃走,永远带在身上,从此让自己的灵魂永远生长在故乡的土地上,永远在温暖、滋润、亲切的气氛中勃动、壮大。可惜,我知道我做不了这个贼,不是没有勇气,而是那个熟悉的故乡已经陌生得好像是一个万里之外的什么地方,不光樵湖岭的烟雨霞光和小桥流水找不到了,就连一草一木也难觅踪迹。现在这里的人们奇装异服、目光凶恶、模样怪诞、态度无礼,他们是一群可耻的侵略者,占领了我的故乡,连一点影子都没给我留下。我在这里站了很久,很想流几滴眼泪以做纪念,却又觉得并没什么意思,只叹了口气,然后走了。
父亲非常惊讶,坦言没想到我居然能回来。母亲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我看得出她的微笑里尽是对我的埋怨。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非常宽敞,居住条件比我们从前在岳大的条件强多了,然而,令我郁闷的是这套房子里仍然延续了当年那种窄小房子里的气息。这可能跟里面的家具没有多少变化有关,在那些熟悉的家具上面,几乎每一个地方都能叫我回忆起一些令人极其不愉快的事情来,我几乎没办法摆脱这种恶劣心理的羁绊。对这种情况,事先我是想到过的,但我总觉得时间毕竟过去了这么久,一切矛盾应该早被流逝的光阴冲淡了,甚至淹没了。哪里知道,旧日的种种景象还是如魔法一般附于现在的房子里,无论怎样都无法避开它。不幸的家庭似乎注定要永远承受精神的重负。我更不懂的是父母怎么会对这种状况熟视无睹,他们的感觉难道就这样迟钝吗?他们曾经的痛苦也是深入骨髓的啊,却居然还能如此冷静地面对这些能勾起种种家庭悲剧的回忆的东西,真是不可思议。我只能这样想,他们已经开始步入老年,对一切都不在乎了。可怜我却正处在一种对所有的痛苦和希望都是既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年龄里,又无法把我的不快表达出来,便只好默默地忍受家庭历史的折磨了。
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后悔得不得了。我和他们的交谈虽然没有了从前的火药味,却依然很不融洽。性格上和价值观方面的巨大差异使我觉得每说一句话似乎都格外小心。我看他们也是一样的,好像生怕触及到过去的伤口,怕破坏了久别重逢的气氛。到后来,我们都感觉到表面上的这样一种似乎非常愉快的谈话充满了虚情假意,于是母亲说:“洗了睡吧,明天再谈。”
我失眠了大半夜,然后酣沉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快结束的时候我才醒来。这时母亲出现了,有点不高兴地冲我嘀咕了几句。昨晚的那种后悔之情便再次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我开始检讨这次回来,虽然有岳阳楼给予我的开阔胸襟和美妙感觉,我仍认为这次回来太欠考虑了。显然我当时过分在乎明月离开后留下的感情真空,而忽视了家庭这个极其荒芜的感情地带。现在来看,真空其实是一种完全可以忍受的状况,因为它什么也没有,便不会在乎装进去一些东西,而荒芜却是彻底的无望的,忧伤的,甚至是令人窒息的。被焚烧过的土地能生长出郁郁葱葱的草原来吗?纵是白居易把他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吟诵一万年我也不相信。即使从孝道上说,我应该回来,那也应挑一个合适的时候。这种错误的选择还显示出了我自私的一面,当我清楚认识到这一点后,我觉得我的灵魂受到的已经是两方面的夹击了。
我没有跟母亲计较,默默地吃过午饭,然后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那些从长江对岸飞来的燕雀如何在这一片山岭上舒展它们的英姿。这一带山峦是从西陵峡里延伸出来的,山势并不险峻,但沟壑纵横,起伏不定,群峰竞秀,向东望去,风起云涌,不知其去几百几千里。这些景观是我少年时代看惯了的,然而现在却觉得陌生,我好像从没在这里生活过。我知道,其实陌生感只是我对眼下处境的一种反应。也许我潜意识里在刻意强调这种陌生感,以便自己做出一个可能不近情理但绝对合乎理智的决定。
我晒太阳也让母亲很不高兴,她站在屋里的阴影里,微笑着问我:“在夏天晒太阳的感觉怎么样?”我竭力想从她的微笑中找到母性慈爱的温柔来,但我非常失望,我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身体一下感到十分阴凉,就好像大热天里突然钻进了哪只山洞。我看着母亲,在阴凉之后,我的心里只剩下了一片空茫。于是我重新把目光投向湛蓝的天空,继续晒我的太阳。我忽然觉得这样的下午其实正是我需要的,换句话说是非常令人愉快的,因为它把我灵魂深处对明月的牵挂基本上做了一个了断,剩下的一丝一缕那是我完全可以凭藉精神力量就应付过去的。我笑了起来,将此前的那些后悔统统一扫而光。我认识到我的这次回来,如果就事论事,绝对是错误的,正因其错误,便将另一个更大的错误的影响力抵消了,这就好比治病,吃的药是有毒的,但因为这种毒能把人体内更大的毒素排除掉,便成了病人必需的东西。
当然,我又有了另一种忧伤。用这种方法来治疗感情的病痛那是断不了根的,也许还会派生出什么我现在无法预料的新的病症。不过我已渐渐习惯于解决眼前的问题,对于那些没有显形的问题,尽管我绝不敢轻视,但我绝不会理睬,就像排泄,我只管排泄现在必须排泄的东西,至于下一次排什么,那是下一次的事。
阳光仿佛在飞翔。在我的眼里,它们的飞翔比那些燕雀的飞翔还要美丽。燕雀的飞翔只有弧线,可阳光里是色彩斑斓,它使整个宇宙仿佛在一只万花筒里流动和旋转。有生以来,这样的阳光我好像没有见过,更没有晒过。所以不管母亲怎样讽刺,不管她在我身后正用怎样厌恶的目光盯着我,我都要在阳光下坚持住。阳光似乎已不单单是阳光,而是一种思想,一种无比深邃又无从捉摸的思想。在这样的灿烂而热烈的思想世界里接受淋漓酣畅的沐浴,是夏天里最爽的事情。
我默默地承受着物质的热量和光度给予我的恩惠。群山万壑在我的注视下也似乎慢慢地热烈起来,将它们峰头上的云雾彻底吸纳干净,把更遥远的景象呈现于我眼前。故乡真的是很陌生了,如果说这种感觉先前还仅仅只是一种粗浅的观感,那现在这种感觉则不仅是深刻的,还十分沉重了。在它的外部形态不断向宇宙深层扩展的同时,其灵魂深处的空间反而变得越来越萎缩。它越来越明显地向我施放出枯涩、干燥、压抑的气氛。我觉得眼前的空气仿佛在被什么奇异的东西蒸发掉,不久也许我就会变得呼吸困难。我突然认识到故乡对我来说,其价值只是局限于回忆或者一种虚幻的感情了,一个真实的故乡我是不太需要的,随着时间的延长,它的灰暗的东西会一点点增多。
我闻到了长江的气息,它轻柔地抚摸着我,让我立刻忆起了来时的一路山水和江风。哦,我的眼眶又潮湿了,仿佛长江的讯期发在了我的眼眶里,掀起一道道浑浊的波浪,从我的心上一道道拍过去。
我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地陪伴过太阳。似乎我成了太阳的臣民,忠诚地仰望我无限敬爱的神,伟大的宇宙之主。跟浩渺的天空比起来,我渺小得只是一道影子,但如果跟这个浑浑噩噩的人世相比,我觉得我已经在神圣阳光的照耀下陡然超越了所有的动植物,具有了某种神的秉性和气质。以这样的感觉再来看身后的家,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为自己竟能产生一些庸俗的感情而十分惭愧。我不需要它,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可我居然会想让它来替我稀释明月留给我的忧伤。这不仅仅是惭愧了,更可耻得很。虽然回来还不到一天的时间,但我觉得我已停留了很多时日。
我决定明天就返回省城。
父亲非常惊讶,一再问我为什么。母亲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冷冷地看着我,逐渐苍老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令我捉摸不透的微笑。“也好,我们知道你人回来了,但心没有回来。我们知道自由对你来说有多重要,而在家里显然我们限制了你,如果你认为离开会使你轻松一些那就离开吧,省得一天到晚晒太阳,让人家以为我们家出了个神经病。”
母亲的话并不让我伤心,我只觉得重,好像一股力量朝我压了过来。坦率地说这种力量跟刚才我在外面晒太阳时所产生的神圣感似乎有点儿相似。不过,我不想深入地探索其中的内涵,我更愿意相信母亲已经真的变得很通情达理了,只可惜从前她不是这样的。
次日,晨光熹微,我在一道长长的汽笛声中登上了一艘下水大船,又返回了洞庭湖,经过岳阳,回到了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对它的爱恋的清风峡山谷。
出去转了一圈,我这才知道山谷的世界是这样的狭小,跟洞庭湖和长江那种壮阔的景象相比,仿佛我呵一口气就能将山谷填得满满当当。然而,论自由,哪儿也不能跟这比。洞庭湖再宽广,岳阳楼再雄壮,长江再浩瀚,三峡再秀美,毕竟与我隔了一层或数层,我顶多窥其一斑,它们常年的呼声我是听不到的,它们常年的形态我是见识不了的,它们常年的习性我是无法了解的,它们给予生命的感悟我是不能全部领略的。可山谷的一切一切,统统属于我,我熟悉它就如同熟悉自己,甚至更胜于自己。是的,肯定是这样,山谷对我来说不可能有我不知道的内容,可对于自己,经常,我倒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是一个好像才刚刚认识的人。最叫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有时我对自己的厌恶比对所有人和物的厌恶都要深,几乎深不见底。
我兴奋得把这座山又走了一遍,见到了无数老朋友,那些枯枝落叶,溪流岩石,它们都很欢迎我回来,都热烈地朝我发出它们的欢呼声。山风和松涛使我想到了洞庭湖的渔船和长江上的航行,我在这里面也产生了那样一种飘泊的感觉。不过这是一种非常踏实的飘泊感,我好像已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但拮据的经济状况使我不得不忍受饥饿。有时,整整一天我都吃不到一粒米饭或者一根面条,只能靠山上的清泉充饥。实在打熬不住了就嚼几片树叶。虽说是盛夏了,但山里有些树上还是能长出嫩芽来的,用泉水洗一洗,塞进嘴里,味道虽不怎么样,却也能嚼出一片清香,缓解饥饿。另外,我还有诗词,每日在山谷里徘徊,触景生情,草亭木楼,水榭春台,清风杨柳,修竹茂林,一吟一诵,虽是陈年旧物,亦不乏新愁近忧,即使反复品味,似乎单调,但无嗔无欲,细嚼慢咽,竟常有意外收获,便觉饥感顿消,眨眼一天就过去了。
一个月后,我清瘦得好像变成了岳麓山的形状,一行行凸突的排骨就像那一根根裸露的枯枝,颧骨就像山包。我常常想,上班后我一定要好好吃一顿红烧肉。
这些日子我几乎把明月遗忘了。那一天,她出现在我房里,我惊讶得好像有做梦的感觉,面前的女子似乎很陌生。当然,这一方面说明了我的忘性,另一方面也说明她有了变化,而且变化较大。首先是她的头发,十分蓬松,明显不是过去那种自然梳理的发式,披在肩上有点像用什么动物皮毛制成的披肩。我一直认为,自然的头发是一个人灵魂的扫帚,如果失去了这把扫帚,那灵魂难免会慢慢染上灰尘。虽然我不能因此就肯定明月已经染上了灰尘,但至少已有这方面的迹象,使我非常不爽。看到她时我几乎没有笑。后来我觉得这样欢迎人家不好,就强迫自己笑了几下,我虽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我敢肯定笑得一定比冷漠还难看。而这还不是最让我不爽的,最令我惊讶的是她的眼光比过去浑浊了许多,就像我这些日子晚上在山谷里看到的明月,发现在它射来的一片青辉之中常常飘浮着一层淡淡的云烟,朦朦胧胧。单纯就艺术性而言,朦胧是最让人陶醉的,是美的至高境界,但如果它是从人的眼里射出来的,那就不一样了。目光的朦胧显示的是人心的朦胧,而人心的朦胧就不好捉摸了。不过我立刻觉得自己非常可笑,明月的不可捉摸,并不是现在我才认识到的,所以现在突然生出这种感觉,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实际上她的出现十分意外,我更应该知道,她的不期而至已经给我枯涩的生活注入了生气,我该知足了。
“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呢!”我说。
“是不是不欢迎我才这样说?”她问。
我很不高兴,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的对话就陷入了这种让人尴尬的气氛中。难道是我的话说得不对吗,可我实在找不到自己话里有什么毛病,我只能把她这种带有挑衅意味的话当成是她变化的一部分。这样一想我就觉得很正常了,她的眼睛可以变得朦胧不明,那说话的方式和语气也有点变化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倒是我不该这么敏感。她还能想着我,来看看我,对我来说应该是莫大的快乐,夫复何求?
不过,她居然会认为我不欢迎她,我觉得这实在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因为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而最好的应对就是扑上去,让她自己去想一想,这能算是不欢迎吗?
这个时候我完全进入了一种饥饿状态,想到了这一个多月以树叶和清泉为食的日子,面对眼前的这团红烧肉,我几乎不顾一切了。她的反抗在我看来跟配合差不多。
我迅速恢复了健康。先前那么清瘦的一个人竟硬是没让同事们看出来,最奇怪的是上班后居然有人说我长胖了。天啊,这些蠢东西什么眼神!还是张学友最了解我,虽然也没看出我的瘦,但他说我脸色发青,可能有点问题,劝我去半山腰上的麓山寺里烧几柱香。香我肯定是要烧的,但我的麓山寺在明月的身上,在她的半山腰中,只要逮着机会就烧一烧,其乐融融,胜过去寺里烧成千上万柱。
那一天,我送明月去中南艺术学院报到。到了校门口,她突然叫我回去。虽然她的神情十分僵硬,说话的口气也相当生硬,跟先前与我嘻笑打骂简直判若两人,但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实际上这种情况一直是我担心的。看来,无论我做什么,进行怎样的努力,都无法跨越学校那道大门,那是阶级的分水岭。而我之所以能跟她在岳大相处得很好,因为岳大是没有院墙和大门的,它在外形上跟社会环境的统一方才造就了我们这样一对临时情侣组合。其实这所学校没人知道我的卑贱身份,可她依然这么计较,可见我们这几天的交往丝毫也没有改变我们关系的性质。我非常伤感,但我没有向她哀求,我平静地执行了她的命令,站在了艺术学院的大门外。倒是她可能感到自己的态度伤了人,有点过意不去,便陪着我在门外说了一会话,最后还是很坚定地把我扔在外面,一个人走了进去。
我情绪低落地回到山谷,用清泉洗了一把脸,然后坐在岩石上发呆。我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空空荡荡。不知过了多久,明月回到了我身边,陪我坐着发呆,半天一言不发。
又一个烟花三月似的黄昏到来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打算住校,学校离山谷这么远,以后每天跑来跑去,你不嫌麻烦吗?”
“我舅舅的这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再说我喜欢清静。艺术学校你想象不出有多吵,吊嗓子的,弹钢琴的,拉二胡的,能避开我当然想避开。”
她的解释只是一半的原因,另有一半肯定没说出来,那就是在她刚刚踏入校门这段日子,她也许会有些不适应或者陌生感,那依然保留我这个朋友对她顺利地度过这段时期肯定大有帮助。再说她对我也未必没有一点真实的情份,只是由于地位上的差距她从来不承认这一点罢了。就我来说,我当然不会计较她住到山谷里来的原因,就哪怕她挑明了说想利用我一段时间我也会满口应承,满心欢喜,因为相对于我枯燥的生活,她这样做对我来说都可以算得上一种恩惠。实际上有时草丛里的一只小虫子冲我嗷嗷叫上两句都能叫我感激涕零,更何况一座能让我上天入地的**的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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