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混世和光 > 第九章 牛年八

?    回词曰:

    好狗坏狗侬不管,侬只静待三月三;

    非是桂花羞见人,春水不负岳麓山。

    休再巧言引笛声,岩树轻哭诗词烂;

    倦鸟还巢细思量,郎君也须多凭阑。

    我手握锥子,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这根铁器跟我身上内外(也就是精神和**)的两根物器便不断地进行这样的运动,同时又互相较量。最后,这根锥子输了,**上的锥子也输了,居然是我最不希望它赢的精神获得了胜利。我只能承认,那女孩确非俗物,不是我能用诗词就可以征服的。才情上她并不让我,精神上则明显已超然于我之上。其实也不奇怪,因为在这种事上,男人永远都是输家,至少刚开始肯定是输家,而且必须甘当输家,游戏才进行得下去。这样一想,我失落的情绪便稍有缓解。冬天马上就会过去,春天的脚步声已隐约可闻,我只需要一点点耐心便可以了。从时间上说我还是必胜无疑的。

    可哪知道,这耐心持续不过一天,便被一场罕见的大风刮得干干净净。我开门去看,发现整座岳麓山被收拾得十分清爽,好像连一片落叶都看不到了。这样一种风景,似乎特别能勾人情愫。我原本无奈的心情就突然变得亢奋起来。我强烈地思念着那个女孩,她的音容笑貌仿佛浮现于眼前,搅得我再也无法安宁。似乎已经触摸到的春天便立刻又飘然远逝,要再次触摸到它,我觉得那一定得等上一年半载,这是我绝做不到的。所以我感到还是得把诗词写下去,我不信那已经发芽抽穗的枝头就硬是不能被我的诗词立刻催开一朵艳丽的花朵。

    可是这会再拿起笔,却是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感觉,连一丝一毫都找不到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江郎才尽,这使我不再怨恨那个女孩,因为如果她跟我继续玩诗词,我准定难以为续,那即使等来了春天也会见不到她。幸亏她中止了这场文学游戏。不过我推已及人,估计她可能也是坚持不下去了,才以绝决的态度制止我的进攻。这个可能性极大,因为她如果能玩下去的话没道理不继续玩。如此看来,倒是她先露怯了。我便又得意起来,觉得她的露怯无形中给我以后的进攻加了一份保险。

    我高兴了一天。

    可后来我发现自己的情绪太不稳定了,很快就又给忧伤弄得六神无主,浑身乏力。这几天经常有笛声和歌声传到斋楼。婉转悦耳的旋律给我送来阵阵清香。有天晚上,那些旋律仿佛全部压在了我身上,轻轻敲击着我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根神经。我彻底失眠了。在这段感情真空的日子里,我想象不出应该怎样才熬得过去。我的横劲又上来了,不行,我必须打破她的封锁,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这个下午,我旷了半天工,来到我跟她相见的那个地方,找了一个比较隐蔽的小岩洞,躲了进去,等她到来。应该说这是个见面的好办法,我直纳闷怎么早没有想到这样做,老跟她对什么屁诗,对来对去还是对不上眼,不如这般直截了当。至于能不能等到她,我是一点不怀疑的,她一定以为我接受了她的约定,整天只顾张望春天呢。

    岩洞里居然很温暖,这是我没想到的。末冬的寒气威力虽不猛,却是最透彻的,可以把岩石冻得比冰块还要冷,怎么却没有透到这洞里来呢?我就在这种疑惑中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看着山外归林的燕雀停在小溪边喝水,或在树枝上料理疲惫的羽毛,听着它们互相打招呼,夸耀一天的收获。我还看见溪水里游动着一条孤独的小鱼,看见松枝上有松鼠爬来爬去,它们贼亮的眼睛在黄昏的气色里发出幽幽紫蓝的光,把山林点缀得似乎颇有那么一点黄昏的生气。我是最会听这个时候的山的动静的,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个时候的山最有学问,最有韵味,最有魅力,最令人舒服。我听到在山里游玩的客人都下山去了,除了我,这座山上没有人了。我开始感到失望,觉得可能白等了一下午。

    但是且慢,我隐隐觉得从山下传来了脚步声,细碎细碎的,虽然离这还较远,却已先将一股我熟悉的香气送了上来。那当然不是化妆品的香,而是笛子的香,诗词的香,大雪的香,并且鼻子是闻不出那种香来的,非得用心才能闻到。那股香气不仅沁人心脾,还仿佛电流似的,顷刻间电得我浑身颤抖,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一只皮球,被人踢得满地乱窜。顿时,我只觉眼冒金星,两眼发黑。显然我太激动了,也许激动到极点就会变成一种跟疲倦或者恐惧十分相似的症状。我无力地趴在洞口,晕了过去。其实我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只是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就在这一小会工夫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先是变成了一条小溪,然后小溪变成了一条青龙,青龙吐着鲜红的舌头,不停地喝山涧的泉水,后来喝成了大腹便便,便一头钻进了一只洞里。那只洞好像就是我现在所呆的小洞。青龙太长了,而这只洞太小了,根本装不下青龙,可青龙不管这个,拚命地往里挤,好像钻头一样猛烈地钻击着岩洞。令人奇怪的是它这样钻洞并不是想给自己筑一个栖息的老窝,而仅仅只是想把刚才喝的水全部吐在洞里,其目的之简单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小睡了片刻,慢慢清醒过来时惊喜地听到了一缕悠扬的笛声。青龙钻洞的声音便立刻消失了,它好像也被那笛声吸引,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运动。笛声袅绕在夜幕渐浓的山林里,和着溪流的音律,简直就是天籁之音,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它是我熟悉的,却比我熟悉的更优美,更让人愉悦。我本来已经恢复了力气,却再次不能动弹,完全陶醉了。我深刻地理解到,离音乐越近,就越接近音乐的本质。她就在我这只洞的上方,站在那次她爬过的松树的边上,夜幕中是一道被风轻拂的倩影,我觉得好像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把她抓住。

    岩洞,清流,松树,笛子,佳人,青龙,山风,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不断地变幻,渐渐的,我几乎根本没法分辨它们了,更不可能了解它们的区别。它们仿佛远古的晨钟暮鼓,将源远流长的历史展现于我眼前,又好似现在的山寺空鸣,将庸俗的感觉、情爱和苦痛堆积于此,强迫我一点一滴地消化它们。可怜的我啊,又哪里去获得这样的消化能力呢?

    今晚的笛声的确是最动人的,简直就是满天星辰,是那一弯冬月。我一边欣赏,一边细细品味山谷里的风景,看枝头上挂着的星月,思想像夜空中的云团一样飘来飘去。

    许久,我听得如痴如醉,一时情不自禁,竟慢慢爬出洞口,站在岩石上,对着上面的吹笛人打了个招呼:喂!

    那个倩影显然被我吓了一跳,笛声戛然而止。

    “谁?”

    “别紧张,是我,一条不咬人的野狗。”

    黑夜里我听到那人轻轻舒了口气,一股很轻柔的凉风从她那里缓缓地吹了过来。但马上我就感到那凉风忽地变得很坚硬了,像一道无形的寒光刮在我心上。我能觉察出那人的心境在这很短时间里的微妙变化。当她确定了黑夜里冒出来的这道影子不是危险之后,她立刻为我没有遵守她的约定而显得十分恼怒。尽管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山风传导着她的冷酷,月光输送着她仙狐一般苍白的青辉。

    “你来干什么?”

    “想见见你。”

    “你是不是觉得曾救过我,就有随便来打扰我吹笛子的权力?”

    “我绝不敢这样想,只是想把你的笛子听得更清楚一点。”

    “你现在听得够清楚了吧,应该满意了吧,那走吧,我还要吹一曲《南韵》,别破坏我的情绪。”

    “我知道这是首古典名曲,让我就在这听行吗?你看你连一个听众都没有……”

    “胡说,怎么没有!”

    “在哪呢,我怎么没看到?”

    “这里的高山流水,松树,还有林子里的飞禽走兽,它们不是我的听众?它们是最尊贵的听众,比你这样的凡夫俗子更懂得音乐的奥妙。你竟敢不知道它们的存在,真是,就凭这一点,你就应该马上走。走,走,走!”

    “仙女妹妹,别这样,那就让我也成为那些飞禽走兽里的一员吧,我甘愿降低人格跟它们为伍,为了欣赏你的笛子,变得再卑贱我也心甘情愿。”

    “呸!卑贱?你居然敢说它们卑贱,对我来说,这里哪怕一片落叶,一粒沙土也比你高贵。噢,天啊,老天爷啊,这是个什么东西啊,您替我把他赶走吧!”

    她的话对我没有任何作用,我这会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不能依她,因为她是肯定不会给我任何机会的,好不容易等来了这场会面,我可不能再傻乎乎地让她给甩了。

    “你走不走?”她高高举起笛子,装出一副要打我的样子。

    我被她逗笑了。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羽绒服,站在一块很大的岩石上,自然梳理的头发在夜空中被山风吹得像一绺绺的柳条,轻拂着她身后稀疏的枝叶里露出来的几颗星星和那轮弯月的一角,仿佛她在给星月拂拭灰尘似的。再加上她高举竹笛的样子其实更像一个舞蹈动作,我真怀疑她是嫦娥,正准备给吴刚阿哥跳一段仙舞呢。这是一幅非常动人的画面。她居然想用这样一幅画面赶走我,可见她对我的判断经常是这样的不准确。她太不了解我了。也难怪,仙女的心灵是纯净的,凡夫俗子的心思又怎么是她能解得破的呢!

    “你走不走?”她舞着笛子问,声音颤颤的,不看她的样子,我准会觉得她是在哀求。

    “我今晚非留下不可。”

    “那我走。”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岩石,进了林子。茂密的林子里阴气森森,别说她,我都有点害怕,可她为了不让我接近,她居然连害怕都不知道了。这真叫我生气。我生起气来是有那么一点不顾一切的劲头的,更何况我被刚才那个梦弄得神魂颠倒,就更是什么都不管了。我叫喊着追了上去:“你跑不掉的。”

    她不再说话,只是在林子里窸窣地跑着,偶尔唉哟两声,然后加快脚步。我也懒得跟她废话了,除了追,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我曾经是爬山健将,她那点体力当然拚不过,很快便气喘吁吁,终于再跑不动了,离开林子,看见小溪里有一块青石板被月光照得发出一片空朦的银光,就过去坐在了上面,冲我嚷道:“我不跑了,你别过来。我们隔着这条小溪说话。”

    我跨过小溪,一直走到她面前,嘲笑说:“跑啊,接着跑啊,跑到云麓峰去。”

    她想掬把水喝,可手短了,人也没力气。我说:“你躺下,我舀给你喝。”

    “躺下怎么喝?”

    “躺下就是了,听我的没错。”

    她躺了下去,沸腾的身子贴着冰冷的青石板,立刻感到凉爽极了,说:“啊,真舒服啊!”那神态跟刚才排斥我时截然不同。

    我手长,就用手掬了一把水捧到她面前。她张开嘴巴。我看见她的舌头仿佛被浑身的热量捂得通红,便将清冽的泉水灌了进去。她的舌头立刻就变得十分滋润了,从里面冒出一股热气,直喷我的脸。我再也把持不住自己,顺势猛地压了下去。

    我觉得自己压住的是一座山,岳麓山。多少年了,它带给我无数梦想,给予我无数辛酸苦辣,我早想将它压住,征服。那么沉重的精神负担,在这个清寒而温柔的夜晚,终于了结在了漫天姣洁的月光之下。

    我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我觉得一切都在重新开始,重新选择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和发展方向。种种感觉也随之发生了很大变化。不过一年多一点的工作经历,我却觉得自己好像已有很多年的工龄。月光下的那场苟合,不过前两天的事,亦像是一场陈旧的情爱游戏。究其因,大概是这两天我在山谷里再也没见到她,连她的一丁点气息都闻不到。别说笛声和歌声,就是流水声好像也听不到了。我只听到内心涌动的狂躁的激情,像疯狂的江涛拍打在坚硬的岩石上,除了留下一点潮湿的印迹,什么都没有了。最让我担心的是旧历年底的到来,渐渐被鞭炮炸得火光烂漫的天空告诉我有极大的可能我会在极度的骚乱与痛苦中孤独地过这个年。我实际已有过两次独自过年的经验,照说这样的状况已不可能在我心里掀起什么波澜,但今年我的生活里多出了一份意外的美好收获,假如却在春节期间又什么都没有了,哪怕只是暂时的,我想我也会很难过的。我越担心,这样的迹象就越明显。山谷里一天比一天安静,庸俗的人们都慢慢远去了,只剩下几个山里的工作人员在收拾着什么,很快也将离开。我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冷酷的现实:今年她不会再出现了。

    我知道,她是在报复我在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对她的侵略。

    我承认,她的报复远甚于我的侵略,也就是说我的全部收获都被她的报复绰绰有余地抵消了。

    小年到来的那个黄昏,满城都是鞭炮声,火光冲天,硝烟把全世界的人都呛得疯狂地欢乐着。我独自静静地来到山谷,随便找了块青石板,开始消磨这个冷酷的春节。我手托腮帮子,看着山谷外面迅速黑暗下去的天空,一遍遍地问自己:那个所谓月光如水的夜晚,是不是真的发生了那个我以为无比真实的故事?我似乎回答不了,这个疑问便就此像一块石头沉重地压在了我心上。我试图搬开它,但无济于事,它显然是非要跟我共度这个节日的。

    其实我也未必多么孤独,山就不去说它了,便是树林和林间的小动物们的吵闹,不也是让我觉得很热闹吗?而我的欢乐的节日里并不止这些,更有天上的明月,以及追随明月在夜空光华流泄的星辰,它们虽然无声无息,却比山谷里的所谓热闹更让我觉得快乐而温暖。

    我从来没有这样耐心仔细地赏过月。尽管月儿不圆,光芒也不耀眼,但这正是它值得如此细赏之处,因为圆就俗了,耀眼就让人不能长久地赏。这段日子的晚上天气格外好,风吹得寒凉但不刺骨,山谷也十分空净,往日的云烟都不知消散到哪去了。明月在天上悠闲地走着,似乎茫无目的,然而不管什么时候看,它又好像总在夜空的中央。

    渐渐地,我似乎就把明月完全看进去了,印在了心里的每一个角落,便觉得它就成了她,她是它的一道光华,两者的灵魂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种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年过得怎么样?”我对着明月轻轻地问。

    月影里飘过一丝儿云彩,我也分不清那是什么意思,只是心里阵阵发酸。

    我不知道,是我的这种想象发生了作用,还是世间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她竟是真的明月。

    告诉我这个情况的人是一个也很喜欢山谷的教授。当然,他再喜欢,其程度绝不能跟我比,因为他还理解不了痴迷的好处,更由于他在尘世上获得的东西比我多得多,并不需要这种好处。对他来说,偶尔兴之所致,来山谷散散心,也就算是雅了一回,够他品味上好一阵子的。以前我们都住在麓山门,所以认识。这天黄昏,酒足饭饱后他来山谷遛达,我们便扯起了闲淡。我一个食堂工人居然会有来山谷散步的雅兴,这叫他很惊讶,就问我喜欢这里的什么。我便告诉他:云雾,山川,溪流,落叶,还有悠扬的笛声。

    “你认识吹笛子的姑娘吗?”

    “不认识。你认识?”

    “岂止认识,她是我一个同事的侄女,就住在下面的学习斋,特别爱好音乐,吹拉弹唱,什么都会,是块搞艺术的料子,可惜成绩不好,去年没考上艺术院校,我们子校的教学质量高,她叔叔就把她搞来这里复读,今年大概应该能考上吧。既然你喜欢她的笛子,怎么不去认识她?”

    我激动得差点蹦起来。

    “她叫什么名字?”

    “明月。”

    “是天上的明月吗?”我激动地傻乎乎地问。

    “你可能听惯了她的笛子,就把她想象成了天上的仙女。当然啦,你要说她是天上的明月也可以。但她的名字确实叫明月,至于她是不是真的仙女,我不知道。”

    从这个晚上开始,我就更加陶醉地仰望天上的月。一个凄凄惨惨的春节在它即将结束的时候竟意外地变得充实饱满、愉快且有些热烈了。

    这天黄昏,我先是听到山谷里的竹林飒飒作响,我疑心它是某一种音乐的序曲,果然,不久,那一缕在山谷消失了将近一个月的笛声便悠扬地飘荡起来,将整座山峦都覆盖了。我被笛声吸引,在那片竹林的边上独自徘徊。过了许久,我终于下了决心,进入了竹林,走过林中的一条乱石铺成的小径,绕到了学习斋,像个贼似的,一边观察四周是不是有人注意自己,一边在阴暗的楼道里摸索着找到了那间房子。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浑身哆嗦不已。我还是那个老问题,思想的时候豪气干云,可一到关键时刻便胆小如鼠。如果不是楼梯口那传来了脚步声,我想我多半会在门口站上一晚,然后回到房里细细地剖析自己的胆怯心理,将自己恶骂一顿。有了外部因素的影响,我只能被迫举起手来敲门。

    我觉得我心跳的声音比敲门声还大。

    门开了,露出她那张美丽的脸,大概春节期间吃得不错,她胖了一点。可我却立刻感到很不爽快,这说明她没有思念我,至少是思念得没有我深,因为像我这样深且痛的思念足以抵消所有营养的滋润而将人弄得憔悴不堪。

    她显得非常惊讶,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她是不是欢迎我。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

    “笛子告诉我的。”

    “可笛子并没有邀请你。”

    “我喜欢不请自到。”

    她对我的态度显然很不满意,不过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使她又不能赶我走,就堵在门口,跟我对峙,冷冷地看着我。这会我非但一点不紧张,反而十分平静,我倒要看看她到底会怎样处理眼前尴尬的场景。过了几分钟,她脸上的怒气终于消散了,也平静了下来,眼睫毛扑闪扑闪,闪射着一种迷茫而又迷人的微细的光芒。她的身子往边上偏了偏。我便走了进去。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将她一把抱住,在她的竭力挣扎中恣意轻薄了一回。

    这是甜蜜的爱情,也是苦涩的爱情。之所以说苦涩,是因为我不得不面对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那就是我的身份的问题。不告诉她真相是不行的,可一告诉了,毫无疑问,我的爱情就将立刻死亡。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当她问我是干什么的,我都用各种办法叉开。我叫她猜。她猜遍了学校里所有院系的教研室,就是没猜到食堂。我当然也不能老瞒下去,拖终究不是办法。有天我就告诉了她。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明显的失望的表情,甚至她都不再提这碴了。更叫我不能理解的是我俩交往时,她比先前放开了许多,好像更爱我了似的。我起初还犯了点糊涂,以为我的身份真的一点也没有对我的爱情造成影响。但我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显然,先前她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青年教师或者大学生,而她不过是个连艺术院校的录取分数线都达不到的高中毕业生,她自认为这种差距使她容貌上的优势在我面前变得黯然失色,从而不敢对这种爱情抱有太多的希望,她迟迟不肯跟我见面就是最好的证明。可知道了我的身份后,她立刻就有了一份优越感,自然就放得开了。她先前的矜持跟我不愿过早暴露身份都是一样的心态,只不过形式略有不同。我当然不会长久盲目地沉浸在这种假象里。我们的关系越融洽,我们的距离就越远。爱已经不存在了,曾经的美妙故事不过浮光掠影,在山谷里连一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叫人回味都找不到地方。若要问悲伤,那肯定是有的,毕竟她的确美艳惊人,让人难以释怀。但我毕竟早在事情开始之前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早就在为这样令人不堪的尴尬处境修练我的承受力,所以她那种虚假的爱倒也没有给我什么伤害,相反,我倒希望她能多玩一玩虚假。在她离开我之前,我估计我还是有很多机会的,因为离高考还有好几个月,而她的复习非常辛苦,肯定需要一种跟她的复习和未来都不相干的东西来调剂情绪,而以她目前的状况看,无疑我是她这方面的最佳选择。

    由此看来,这位貌若天仙,似乎圣洁无暇的女孩,其实也庸俗得可怕。明明她已知道不可能跟我爱到底,却为了眼前的一点慰藉而甘愿忍受我的卑贱身份带给她的恶劣感觉。不过我转念又想,也许我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尤其是把自己想得太卑贱了,也许我完全忽视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毕竟我曾跟她对过那么多诗词,这种才气,且不论是不是大到可以让她相信我是块文人料,至少是有一点迷人之处的。而女孩子刚刚离开中学,尤其容易对这样的才气动心,故她不太在乎我的身份也未必没有可能。再说庸俗并没有什么不好,适当的庸俗其实是爱情最可口的调味品,因为过分的纯洁其实只适合于欣赏,但缺乏实用性,就像天上的明月。

    我的明月毕竟是地上的明月。

    我有点后悔,早知道暴露身份会使我跟她走得更近,我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她呢?这个问题十分有意思,它使我明白了诚实的重要性,竟然不光是爱情需要它,庸俗的友情也需要它。而我此前一直误以为对于后者只能用欺骗或者隐瞒去对付。现在,我跟明月见面的时间大大增加了,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在山谷发生一小段故事,嘻戏笑谈,欢乐的情绪仿佛填满了整整一山谷。即使在风狂雨骤的夜晚,星月潜形,黑暗使人忍不住发抖,我们都不会中断在山谷的见面。偶尔她想偷懒,没有来,我便会跑到学习斋,将她生拉硬拽出来。好在我们都住在山谷,山谷的坪地,还有爱晚亭,就跟我们自家的庭院差不多,所以对于我的邀请或者暴力,她通常都会欣然接受,因为:“不过是在自家院子里散散步嘛!”我总要强调这点。她则会说:“对。也好。”

    我完全看清了,她始终没有流露对我身份的鄙视,显然是拿我当一种安慰的工具在用,就像养的一条宠物狗,或者像汽车的润滑油。但狗再受宠,毕竟是畜生,她不会真认做同类,润滑油也绝不能跟发动机和方向盘相比。我不禁十分佩服她了。而佩服的同时我心里对她残存的那么一点纯洁的爱情也基本上消失干净了,因为我看到了她的世俗,为了她现在枯燥的学业竟可以如此忍受我的卑贱身份。这种世俗跟她的艺术天赋太不谐调了,然而这是事实,我必须正视的事实。

    悲伤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过我更多的是感到宽慰,因为如果要我自己完全从这份感情中摆脱出来,难免自我纠缠一番。现在好了,她的世俗好比一道锋利的刀刃,将我已经纠缠起来的心结迅速地斩为两段。我拿着这一段,是松驰的快乐的笑,拿着另一段,是清淡如泉的春愁,扔在溪流里,立刻就敲击起轻快的叮咚声,眨眼便响到山外去了。至于到了山谷外面它是如何跟那些污泥浊水混合,再一起肮脏地流往湘江的,那我就根本用不着去管了。

    春天的到来是非常欢快的,先是鸟雀燕莺们突然漫天飞舞,还好像换了一身新羽毛,阳光下看上去,更显得五光十色,瑞气呈祥。它们不断地飞出山去,把碧绿带给外面的世界,再把外面世界的尘土带一点进来。碧绿和尘土的交换自然是山的亏损,但话说回来,我觉得这样也好,太清净的山谷其实有些儿阴森。山里的一切,阴森是我最不喜欢的。

    一当看到了夏天的影子,一切便仿佛慢慢儿开始紧张了。有的是急于新陈代谢,有的是渴望功名浮利,有的是期待命运的变数。总之,都在拚命地呼吸、运动、吐纳、交流、成长。当然,也有死亡,这是一切的零,最终的归宿,却未必能对现实造成影响。我有时尽管会想到它,但每次都能迅速从中摆脱出来。这种念头尽管痛苦,不过偶尔与之磨擦一下,或许亦不乏一点乐趣,因为它同样能稀释人的忧伤或者欢乐。不要以为欢乐不需要稀释,其实某个特殊的时候,它的现实意义更大。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野花始盛开。我很想在山寺寻到桃花,哪怕一株也行。可惜只有无数的野花供我抚摸观赏。不过这也让我觉得很不错了,实际上野花使山寺更有一种仙庭的气象。我从山谷里上来,想借一柱清香问问爱情的命运。爱情的兴盛大概已经过去了,我要问的自然是它衰落的时候。我希望尽最大限度榨取爱情的滋味,而这是需要一定时间保证的。

    麓山寺里正在修整,香火尚不兴盛。几个和尚显得无精打采,没有木鱼可敲的日子里,他们就像失魂的幽灵,影子一般地荡漾在山寺的墙角和屋檐下,嘴里念念有词。我没想到,在这里居然也碰到了明月。那时我钻出一小片摇曳的竹林,迎面就看到她从一道篱笆墙那边过来。我们都吃了一惊,好像都有一种做了什么对不起对方的事,被当面戳穿了的感觉。这感觉太奇怪了,它使我们这会的表情都十分尴尬。我揣摩她上寺里来的目的,也是想问问爱情的。从她的现状来看,她如有此意,那多半倾向于分手。尽管我早有思想准备,但来得这么快却让我还是很难过。当然,我也不能肯定是的,可除此之外,别的原因就叫我很难猜测了。

    “你怎么有兴趣一个人上来玩?”

    “你不也是一个人上来玩吗?”

    我知道我问得很愚蠢。不过这会除了愚蠢我能选择的问话并不多。看来我今天来烧香是烧对了,竟烧到了真佛。

    “我是个闲人,可你现在学习很紧张,居然还有这样的雅兴,实在难得。”

    “再紧张不至于连到山上来开开心的时间都没有。我其实经常上来,我觉得在这里能得到佛祖的启示和保佑。如果有一两个星期不来一次,我就会寝食不安。”

    “言过其实了吧!”

    “一点不过。真的,岳麓山太美了,麓山寺太神圣了,住在这座山里的人真是有福啊!可惜去年我没住来,否则我肯定考上了。”

    “所以说我们俩是有缘的,不然不会一起住进来,老天爷显然希望我们能莲结连理。你可不能辜负他老人家。”

    明月瞪了我一眼,生气地说:“我告诉过你,别说这种没意思的话,我们才认识,怎么能就谈连理不连理的事!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也别强求,懂吗?亏你还常常以文人自居,却没有一点文人的儒雅之风。”

    “我如果讲儒雅之风,那会连肉的香气都闻不到。”

    她更生气了,翻了我一个白眼,转身走到边上的龙虎泉那儿掬了一把水喝,大概也因此浇灭了一点恼怒,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一点,但还是不理我,径自上了寺后的一条很陡的石阶,到了观音阁。我跟着她上去了,两人默默地在阁里转了一圈,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些佛语偈言,还看了一些香客煞有介事的嗑头。我也很想学他们,祈求菩萨的保佑,却不知为何两条腿就是跪不下去。我这才知道原来信佛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没有一种长期的信念积累,即使有临时抱佛脚之心,身体却未必能做到位。看明月的样子,好像跟我一样,几次膝盖头都软了,我以为她肯定会跪了,却不料又见她晃晃悠悠地挺直了腰板,用僵硬的目光看定上面的佛祖,脸上毫无虔诚之意。

    “唉,到底都是俗物啊!”走出阁门,我轻轻叹道。

    “其实佛也是俗物,只是被人圣化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第一次感到她的思想也是很有深度的。

    我俩似乎又不太甘心就此离去,便去阁前的香炉烧香,聊做敬意,也算不虚此行。互相看一眼,各怀心思,不甚了了。

    天气渐渐变热了,我们的“爱情”却在降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随着高考日子的临近,她的学习越来越像紧张,有时见面,我能明显感到从她身上透出来的一股忙碌而又担忧的气氛。所以她不再每晚来山谷散步,吹笛子的时间也大为减少。我自然开始品尝失落的滋味。庆幸的是这个过程缓慢而持久,叫人在伤感中又有点期盼。

    我慢慢养成了一种在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徘徊、沉吟的习惯。溪流声代替了她的笛声,温柔地抚摸着岩石,偶尔轻轻拍几下,溅出音乐般的声音,将我的心灵梳理得俨然也成了一条小溪。有时我想,我可能已经成了这里的囚徒。少年时代无数美好幻想所留下的深刻烙印,再加上这段时间不期而至的妙不可言的艳遇,使我已化为了这里的一部分。我的灵魂至少有一半是被存放在这里的,即使偶尔飞出去,最后也还是会回到这里,被束缚在岩石上,松树上,还有永不枯竭的溪流中。我开始慢慢学会把溪流里一洼如镜的小圆塘看做是我的茶水,把岩石当成我的睡床,把松树当成联接我跟山上那个佛道世界的特使。

    山谷静得让人发抖。这种抖跟清寒无关,完全是静到极致造成的。所以,只要出现一点声响,那是非常令人愉快而温暖的。蟋蟀的叫唤,猫头鹰的怪喊,还有什么小畜生的放屁打嗝,都会让我觉得无比热闹。而最最让我激动的,当然还是明月的到来。先是天上放出它的明月,瀑布一般的光华从山峰倾泄到这里,接着我的明月出现了。两个明月重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情景了,于是,情不自禁,我便会将自己再加上去,跟它们重叠。月光往往是无言的承受,而明月则总要哼哼哈哈地反抗一番。这一番动静便成了溪流里最生动的场面,同样跟我那些美好的幻想一样深刻地烙印在了这块地方。生命在这一刻所散发出的光芒会融入到月光里,跟随月光进入宇宙空间,成为一道永远沐浴我的清辉。

    明月并不难弄,关键是得学会吟咏。

    有一次就是这样的。

    她说:“联句,对得上你随便,对不上你滚蛋。”

    “哎,真是好主意,这样玩才有味!”

    她便起头曰:神秀钟云峰

    我接曰:造化偏岳麓

    她曰:晨光收东山

    我曰:夕阳宿西谷

    她曰:长云卷松柏

    我曰:清风生枯木

    她曰:湘水北去后

    我曰:我峰自傲孤

    她曰:楚天玉宇埃

    我曰:江山一家独

    她曰:北断南飞雁

    我曰:雁雁歌声哭

    她曰:青山不留客

    我曰:溪岩筑小屋

    她曰:洞洞轻烟凝

    我曰:山山翠微隐

    她曰:氤氲共紫气

    我曰:落枫卷云雾

    她曰:流泉闹空山

    我曰:松柏送春水

    她曰:秋光愁弄人

    我曰:雪色凋情心

    她曰:梅雨浑秀气

    我曰:荷风荡萧林

    她曰:日夜有笛声

    我曰:从来无知音

    她曰:可怜一杆竹

    我曰:悠然随时令

    她曰:桂树不常香

    我曰:花开无四季

    她曰:回首踏山处

    我曰:万里春江清

    ……

    “我不服,”她梗着脖子说,“你胡说,松柏送春水,这话不通。”

    “哪里不通?”

    她理直气壮地说:“松柏是死的,而春天的溪水却是最活跃的,死的东西怎么能送活的东西,不是胡说是什么?”

    我鄙夷地哼了一声,说:“比方你远走高飞了,念我们露水夫妻一场,我当然得送送你。怎么送呢,难道能跟你走不成?当然是站在山上,看着你一去不复返的背影,默默地承受你留给我的悲伤和痛苦。送别只能是静的送动的,松柏是静的,春水是动的,松柏送春水,再贴切不过,何错之有?天啊,你怎么能说松柏是死的呢,这山上哪一样东西是死的?我告诉你,山上的一切,哪怕一粒尘土,一缕烟雾都是有感情有思想的,甚至它们比运动着的东西更能准确地表达山的精神。你根本不懂,胡乱批驳什么!倒是你的句子才真正不通呢。氤氲共紫气,这叫什么话!我在山下住了二十多年,山上又住了一年多,从来没见过紫气。狗屁不通。”

    她依然不服,拉长脖子,眨着眼说:“那还有山山翠微隐呢,你怎么解释?翠微是苍绿的意思,苍绿满山,如何隐得去?这个隐字好像用得很好,其实荒唐。”

    我咂着舌说:“又不通了,又不通了。翠微是苍绿,但不完全,应该是苍绿隐约的意思,正合着我的隐;另外,翠微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山腰。我不仅用得对,还用得极巧,一语双关,妙不可言。”

    “强词夺理。”

    “不要胡搅蛮缠,不服你可以继续对,输了就得服输。”

    “我没输。”

    说完她拔腿就跑。我早就习惯了她这一套,自然不会就此罢休,就追了上去。我追得还挺艺术的,绝不马上拿住她,对我来说也许用驱赶两字更合适些。我非要赶得她跑不动了,才开始干正事。这情景有点像一只顽皮的猫追一只愚蠢的耗子,耗子总以为自己能逃脱天敌的魔掌,实际只是陪天敌搞餐前运动。于天敌而言这样做无非是为了餐后更好地消化食物,可于它而言,则实在是残忍之极。可怜耗子却永远不明白这个道理,不然坦诚地等待被食用或许倒可以叫天敌觉得索然无味,情绪如果不是很高的话,放它一马也未可知。

    山谷里的游戏,似乎是很摧残人的。我发现明月瘦了,一如天上的月,在这个月里它像一弯柳叶似的样子特别多,多得令我心碎。我以为,夏天的夜空是那般热烈,又有群星拱卫,月儿自然喜欢表现,就圆得十分灿烂;秋天的夜空依然有夏的痕迹,月儿也不好意思收敛它的风姿;至于冬天,夜空被凛冽的寒风刮得干干净净,显得极其的深远高旷,月儿不易受到损伤,故而也是较圆;但春天就不同了,我总觉得这个季节的夜空是最萎缩的,一半是对冬的留恋,一半是对夏的向往,搞得很没有主心骨,宇宙上下,天地方圆,便处处显得很混沌,模糊不清,没有什么营养的样子,那月儿自然就削瘦下来。明月的瘦一定与此有关。通过这段日子的交往,我已然感到,她受天上那个明月的影响极大,上面那家伙稍稍打个喷嚏,她就会感冒一下。她一感冒,我就着凉。我一着凉,岳麓山就会云遮雾罩。

    好大的雾啊!我在山谷里走着,几步开外就是白茫茫一片。有好几天没看到明月了。天上的我不去管,地上的则委实让我烦心。李白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但他好歹还有锦绣文章,还能够抽刀断水,举杯消愁,更可以纵一叶扁舟散发江湖。而我呢,孤独遗世,无处可去,文不成武不就,江湖于我,凶险无比,扁舟于我,亦是难以驽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举杯消愁。可实际这哪里能消愁,根本就是愁更愁,愁得仿佛万劫不复了。

    明月开始了冲刺,一个星期都难得露一回面。笛声破碎了,歌声也有气无力的。我能理解她现在的苦楚,并不怪怨她,控制住自己,不去她的房间打扰她。有时实在思念得厉害,便转到她那间房子后面的山坡上,藏在茂密的树林里看她伏案苦读。只要不下雨,她的窗户总是开着的,她的书桌临窗摆放,她面向山林,惨白的灯光布满整间房子,没有任何背景,她端坐于桌前,看上去就像一张剪影。偶尔她动弹一下,拿一本书,捋捋头发,或者睁着亮晶晶的大眼望着我这片山林出神,不知是想心思还是想功课,整个模样便会立刻显得生动而诱人。每当这时,我总喜欢幻想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张开翅膀飞出树林,钻进了那扇窗,把我的爪子搭在她的身上,吓得她惊恐万状,厉声惨叫。可惜我根本飞不进去。这段距离虽然很近,不过三十多米,但感觉上却像有三千里之遥,那剪影也很像是月亮上嫦娥的倩影,隐隐约约,让人觉得美仑美奂,却又看不真切。

    这片茂密的树林,渐渐成了我的依恋。虽然四周常有毒虫青蛇、夜鹰臭蚊的骚扰,我却丝毫也不害怕,我甚至还把它们的威胁当成是对我的支持和鼓励。因为我实在是不能不如此,否则就没办法把躁动的心摁下去。我发现,明月的注意力很不集中,那种专心致志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就总会被她的一种明显的厌倦情绪打断。这一点很像我。看来喜欢艺术的人都有这个毛病。然而我又想,追根溯源,这毛病应该不在我们身上,我们更不应该为此负任何的责任,因为艺术和基础课目实在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而社会的规矩却是必须学好后者才谈得上去追求前者。正是这个极其荒谬的制度才造成了我今日之悲哀,我不知道同样的悲哀会不会也出现在明月身上。想到我从前坐在书桌前学习数理化时的感觉,再对照眼前的明月,我在极度的痛苦中充满了对整个社会的仇恨。

    这天夜里,大概碰到了难题,明月烦躁极了,就扔下课本,拿起笛子,站在窗前吹了起来。她吹的是一首《梅花三弄》,呜呜咽咽,音律忧伤,仿佛透着一股山林的清寒。我又流下了一行眼泪。我完全说不清这眼泪是为什么流的,只是止不住,就好像山坡下的潺潺溪流,点点滴滴,每一点每一滴都伴奏着山谷,却又叫人不知所云。我这段时间的眼泪特别多,可奇怪的是我往往又找不到它的原由,它有时真的很像是心里淌出的一条清泉。但我知道,它的本质是浑浊的,它内含丰富,曲折蜿蜒,是从多年前我的懵懂岁月淌到现在的。正如真正的山泉,绝不告诉世人它的最终目标,它一面替人洗刷着忧伤,一面又将忧伤流进人的每一个毛孔里。我曾为它感到极度的羞耻,眼泪是男人脆弱的证明。不过经历多了,看法就变了,男人的眼泪其实最珍贵,一滴泪珠就是一个故事,一滴泪珠也能幻变成无边的海洋。

    明月的《梅花三弄》吹完了,我的眼泪还没有停止。也就是说我的眼泪似乎比传世名曲更富于韵味,更有音乐的特质,是生命中的音乐,或者是音乐中的生命。

    不知是不是在冥冥中受了我眼泪的感染,次日晚上她又吹起了笛子,是一首《花泣》。乐曲低缓深沉,亦怨亦述,我感觉她好像在笛声中呜咽,跟我的呜咽产生了共鸣。我在树丛中看到夜空的那轮弯月似乎也有些受不了,便掩面隐到了云层里,这一晚再没露脸。

    那一天,明月结束了全部考试。那一天,我到处找她,但哪都找不到,她好像突然在人间消失了似的,连一点味道都没给我留下。我本来骚乱欢腾的心便仿佛掉进了深渊。我像一只无头苍蝇,满山遍野地寻找,在溪水边上拚命地敲打岩石,想以这种激烈的方式让她现形。然而白天过去了,晚上也过去了,她没有出现。我通宵未眠,清晨,看到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来的那一刻,我的情绪几乎到了疯狂的边缘,恨不得把这座山给烧了,发泄我的愤怒。

    第二天她还是连个影子都看不到。我坐在那块属于我们的岩石上,情绪开始降温,静静地揣磨其中的奥秘,我觉得一定发生了极其特殊的情况才出现了如此令人百思难解的现象。后来山上下起了小雨,山谷里突然云雾缭绕。我依然没有离开岩石,任凭小雨打湿我的身子。直到后半夜我才终于有点挺不住了,回到斋楼的房里睡了一晚。第三天我依然昏昏沉沉,明月的突然消失几乎彻底改变了我。我觉得整个世界也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不明白,在我如此钟爱的山谷里,怎么会发生这样捉弄我的故事。

    黄昏,阴森森的山谷里突然出现了一缕阳光,太阳在即将坠落的时候居然还有雅兴拔开云雾瞥上这么一眼,我的情绪不由得也随之一振。这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也许明月哪到没去,一直在房里睡觉呢。这几个月她曾多次告诉我功课实在太沉重了,真想好好睡上一觉。虽然我好几次敲门都没敲开,但这绝不等于她不在里面,对于一个长期被功课折磨的人来说,这时候肯定没有比睡觉更重要的事情。我不敢肯定这种判断是对的,但我决定非得去察看个究竟不过。我跑到她的门口,敲了几下,还是没听到动静,便一脚踹了上去,闯进去一看,果然就见她躺在床上,盖着一条毛毯,一副睡得十分酣畅的样子。

    然后我就趴在窗前,偏着脑袋,嗅着满山的清气,看天上渐渐隐去的日光和慢慢圆起来的月亮。今晚的月似乎特别高兴,脸庞红扑扑的,这一点好像都影响到了明月,使她醒来的时候一张脸也红得异常鲜艳。

    “你睡了整整三天。”

    “不会吧,我觉得我刚刚睡下去,就被你这个鬼惊醒了。”

    “你就没起来吃过东西,喝水或者撒泡尿什么的吗?”

    “我告诉了你,我刚刚睡下去。吃什么东西喝什么水,我一点不饿,也一点不渴。”说罢她躺在床上手脚乱舞,显示她劲头很足。她的表现叫我十分惊讶,我知道她这一觉太长了,也许神游太极去了,一时半会还不能回到现实里来,说些疯话倒不奇怪,可她显示出的劲头却有点不好解释。我想,大概是那些功课对她的摧残太严重了,以至当她终于获得了解放后,这份好不容易盼来的轻松的幸福足以承担起人体必需的食物所承担的作用,故而她的表现就像是吃饱喝足了似的。

    “月亮真圆,它一定在告诉我今年可以圆梦了。”

    “我看它倒更像是在挽留你,别离开这座山谷,跟它作伴,地老天荒。”

    明月听了我的话,肯定知道我话里的意思,便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叹了一口气,说:“唉,我在山谷里其实是寄人篱下啊!我是现代林黛玉。”

    我叫道:“那就对了,我也是现代贾宝玉啊!”

    她笑了一下说:“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结果怎么样呢?”

    “说这话证明你不是林黛玉。”

    “你才不是贾宝玉呢!”

    她从床上爬了下来,刚一落地,就唉哟叫了一声,整个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我急忙把她抱到了床上,这时她完全不像刚才手舞足蹈的样子了,手脚好像根本动不了,就是说话都没了力气。喜悦的情绪还是不能当食物的,无论多么高兴,都不能凭白获得足够的热量和营养。我急忙倒了杯温水,给她灌了下去,然后去山谷外面买了几块蛋糕和面包,拿回来一点点地喂她吃了。过了半个时辰,她才慢慢开始恢复,眼睛灵活了起来,也愿意说几句话了。

    “考试真的结束了吗?”

    “结束了。”

    “可我觉得好像明天还要考试似的。”

    “这是长期对复习功课的厌倦和对考试的恐惧造成的严重幻觉,不要说话,静静地躺一会,什么也不要想,看看天上的月亮,很快你就会恢复过来的。”

    “我不会死吧?”

    “如果我不来那就有可能。”

    “那你不来多好啊!”

    “你不必这样说,我永远不会因此对你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你也大可不必把我当救命恩人。在这座山谷里,你我永远是平等的,谁也不欠谁。”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有点嗔怪的意思,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便又做了一个叹息的样子,也没有声音。接下去我们沉默了很久。这个时候山林里的那些小动物的叫声和动静便显得十分的动听,我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以一种欣赏的心情聆听它们的话语或者歌声。至纯坦荡的心境的确是一种最美好的感觉。我只恨无法使这种状态永远延续下去。

    房间里充满了蛋糕的香味。明月在这种香味中慢慢恢复了力气,能爬起来走动了。她就去外面清水池里洗了把脸,整个人开始显得神采飞扬了。我估计她一定考得很好。然而她倒不这样看,说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考完了,从此那些功课都将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她不用再担心被它们折磨了,这是比考试结果更值得庆祝的。

    “万一又没考上你怎么办?”

    “那我也不读了,回去随便找份工作。”

    “你不想留在这里吗,论各方面条件,岳大可比城北郊区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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