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混世和光 > 第十一章 牛年十

?    兔年

    今年又下了一场好雪。我觉得有可能是我成了山谷的主人,雪就比往常下得勤了。天地上下完全被雪覆盖了,这个早上我走出楼门,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见。白色使天地之间的界线混淆了,让人很难分辨出山峰、天际、沟壑和江河。但我还是努力辨认着,我担心这种陌生感持续得太久会使我真的遗忘掉山谷的许多东西。大雪的到来我是非常欢迎的,可我一点也不想失去对它的原有印象。在我的灵魂中,原有的印象已经深深烙下了痕印,已经成了灵魂的一部分,是绝不能分割的。我静静地观赏着雪花狂舞的景象,觉得雪花很像是天地之间的使者,把天上的意志传达下来,再把地上的意志输送上去。至于天地的意志到底是什么,我却不甚了了。这似乎是一个不需要去弄清楚的问题,只要能意识到它的存在就可以了,它的存在也许既是问题也是答案。恍忽中,我又觉得那无数的雪花仿佛是天上的哪位神仙向我发出的邀请信,想请我去天上旅游一趟。这种邀请信我想一定跟今年我对整座山谷的驻守有关,天神也受到了感动,故有此举。雪花把天空飘碎了,也把我的心飘碎了。这不是我平常偶尔感到的精神的碎,而是一种物质的碎,因此似乎是很肤浅的,然而久了才知道其实更加的深入骨髓,使我觉得好像整个人立刻就要四分五裂。

    我真希望雪能一直下下去,把整个世界冷冻成一个晶莹的冰团,传下千年万载。

    我突然发现自己对雪有了新的理解,我的爱更深了一层。于是这天我就旷了工,欣赏了一整天雪的飘舞。对我来说,旷工带给我的损失远不能跟雪给予我的感觉相比。傍晚,雪停了,我踩着厚厚的雪地进入了山谷。

    去年那场大雪给予我的快乐至今还留在我心上。有了这个基础,再体验到今年全新的雪意,这份快乐就增加了好几分。我相信雪一定也是有灵性的东西,不然今年不可能到来得如此及时,我甚至觉得所有的雪花都在冲我微笑。那是天地间最纯洁无邪的微笑,使我都不忍心去破坏它们。于是我便照着一行深深的脚印往前走。如果我体会不到它们温柔的笑意,是一定会对这行脚印痛恨不已的,然而现在却十分喜欢,我希望这行脚行能走遍青山,既让我充分领略雪意的所有境界,又不必有对不起皑皑白雪的心理负担。

    这行脚印似乎很了解我的心情,竟一直往山谷深处延伸。我非常高兴,山上的每一种东西竟都是如此熨贴我的心灵,真叫我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大雪下得很透,把山林里所有树枝和叶片全盖住了,竟是一点也不给它们露脸的机会。这大概是雪唯一令人不爽的地方,怎么着也应让绿色表现表现啊,实际绿色的点缀对大雪来说只会使其更加洁白爱人,更有韵味和诗意。这个事实似乎在告诉我,至情至性之物并非就是完美的,它的缺陷往往会给人很大的遗憾。我不觉叹了口气。

    我原想用这么一声轻叹就把这个遗憾给轻轻了结了,哪知非但没有,反而在我心里引起了一阵惊颤。我奇怪极了,在一口叹息之后怎么会来这样一种几乎足以让人恐怖的惊颤呢?这种惊颤是想否定这声轻叹吗?还是嫌轻叹的分量不够,想使它变得沉重一些?如果是前者,那我就糊涂了,难道不该了结那个遗憾,抑或是根本不存在什么遗憾?我觉得这两种疑虑都是站不住脚的。如果是后者,从理论上说完全可能,尤其就我的精神素养而言,我一向喜欢玩这种自我折磨的游戏,把一种并不严重的事情凭白无故地想象得非常严重,这几乎是我的家常便饭。可根据通常这一类的变化规律来看,每一次玩这种游戏,我都处在一种十分郁闷的状态中,有一种顺势而为或者自暴自弃的心理。可现在我高兴得很啊,我觉得我的心情难得有这么开朗的时候,无论从潜意识来说还是就我此刻的感觉而言,我都不可能玩这个游戏。问题到底出在哪呢?

    这时,一个中断了的脚印让我找到了答案。其实脚印并没有完全断绝,只是中间有那么几米的路被从树枝上落下来的大块雪盖住了。当找到脚印的连接点时,我不仅是惊颤,而且是恐惧了,差点从雪地里跳起来。

    有脚印,就肯定有人。有人并不足怪,怪的是这些脚印表明有两个人进山了。有两个人本也不足怪的,可我说不出什么原由,总觉得一个人的脚印可以接受,但两个人的脚印就让我有了一种被侵犯的感觉。我一直强调,岳麓山是属于我,落雪的岳麓山更是属于我的。一般我绝不允许别人这种时候进山来骚扰。当然明月是可以进来的,实际上她也算得上是这座山的女主人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能接受一个人的脚印的原因。两个人的脚印意味着有陌生人未经我许可闯了进来。我愤怒得恨不得立刻找到他们然后用雪给掩埋了。我还有一个很不明白的地方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没有发现脚印里的问题,直要走到山谷深处了才看出毛病。也许是太喜欢这场大雪了,根本没心思去注意。但这种解释就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我觉得更深层的原因是我害怕去弄明白问题,我担心弄明白后对自己并没有好处。换句话说直觉告诉我这些似乎是由陌生人踩出来的脚印跟我一定有很大关系。

    所以我不仅惊颤而且恐惧。

    我开始发抖了。显然不是因为寒冷。我恨,我简直没法形容这种恨。我觉得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居然在我的圣洁的山上用这么多污秽的脚印来恶心我,来破坏我宁静的精神世界。我把脚印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发现这两人的脚印一大一小,而且挨得很近,有些地方甚至都重叠了,显然两人关系非常密切,应该是对情侣。这叫我非常不爽,我和明月是山的主人,足足镇守了一年,都还没有制造过这样凌乱的脚印呢。所以我认为它们是在侵犯我的领地,更是在嘲讽我的精神世界。我想我必须跟上去看个究竟,可又有点害怕,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三言两语说不清的害怕。不过最后我还是跟上去了,我宁愿去害怕一个什么东西,也不愿让心上始终压着一个什么东西。

    夜幕降临了。脚印像一条蜿蜒的蛇,在山林里不断向上爬去。它似乎爬得很快,不管我怎样加快脚步,都不能看到它的头。它好像是要爬遍整座山峦。我非常生气,在我的冰雪世界里,我以山主之尊,居然都拿这样一个说不清是什么玩艺的东西没办法,实在可恶。我非要看看它的真实面目不可,不由得加了小跑。但没跑几步我的气势就完全泄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看情形这条蛇已经爬得相当远了,我是绝无可能追上的。我沮丧地停了下来,把一块青石板上的雪扫干净,坐了下去,闷闷不乐。这是一年中山林最寂静的时刻,听不到溪流的声音,也听不到那些小虫子小动物的声音。大雪给一切带来了一种新的生存方式,那就是:深度冬眠。这种生存方式甚至好像都影响到了天上的星星,几颗稀稀拉拉的小星星这时节也变得十分懒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它们之所以现了形,似乎是天空下完雪后变得十分干燥,裂开了一条缝,将它们呈现在显眼的位置上。毕竟它们也有一束亮光,似乎还是有些热烈的情绪的,可实际它们的光束僵硬得就像一条细细的冰带,同样也冬眠了。在这样一种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的冬眠气氛中,我渐渐觉得自己也该冬眠了。不管对人还是对物,冬眠都应该是一种很美好的生存方式,我认为它能够对一些被破坏了的节奏和内容进行调节和补充。有了这样的调节和补充,当然就不容易受到大自然或者自己的伤害。

    这条不期而至的蛇破坏了我的世界,所以我觉得自己该冬眠了。冬眠是否够深度其实不是由时间决定的,而取决于醒来的时候跟“眠”之前有什么不同。今晚,注定了我对这一点的理解将非常深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个恶梦惊醒了。梦是这样的,我在追一条蛇,追了很久都追不上,当我正要放弃努力的时候,突然那条蛇回过头来朝我张开吓人的大嘴想咬噬我,我急忙闪身躲避,不料砰的一声撞在一颗树上,顿时撞得头晕眼花。那条蛇似乎觉得它达到了目的,便放过了我,沿着来路爬走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四处看了看,依然是一片雪光莹莹的山林,略微不同的是似乎有了点动静。我侧耳细听,确实有动静,像是什么小动物从雪地里爬了出来,弄出了一片细碎的声响。但我马上发现弄出动静的不是什么小动物,而是两个人。虽然我一时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他们的身影在雪光的映照中十分清晰,我想这样清晰的景象应该不会是梦境。这时我想到了先前追踪的那些脚印,前后看了看,它们仍很清晰地刻划在我眼前。不用说,这两个人就是这些脚印的制造者了。我没想到他们会沿原路返回,不禁全身又起了一阵惊颤。

    简直莫名其妙。

    然而惊颤绝对是有理由的。

    我不仅惊颤而且恐惧了。

    我听到了明月跟一个男子交谈的声音。

    我顿时明白了自己的惊颤和恐惧。这个明白,其实是在看到脚印的那一刻就有了的,只不过毕竟没有事实证明,我就竭力将之掩盖了。但我又知道,我不能就那样算了,必须对自己的恐惧有个交代,否则我一刻也不会安宁,所以一方面是掩盖着明白,一方面又追逐着这行脚印。

    明月在欢快地笑着。我第一次觉得她的笑声跟歌声一样美妙。不过这话也许不对,因为她从来没在我面前用歌声笑过,根本谈不上什么第一次不第一次。是的,我认真想了一下,确实没有,在我的全部记忆中,她的笑都是矜持的、收敛的,甚至是有些压抑的。从前我对此很有些意见,不过又觉得女孩子应该这样,正表明了她对我有情意。现在才知道那确有问题,那是一种对快乐的节制,显示她的给予非常吝啬,可笑当时我竟会从它的反面去理解。

    明月的这种事其实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她在艺术院校里学习了好几个月,从前对岳麓山的感觉和尘世的感觉应该遗忘得差不多了,而对新的环境也应该相当的熟悉并完全融入了进去。为了应对她的变化,我经常非常痛苦地做着心理上的准备工作,有时竟会生生强行将某种美好的感觉给掐灭,强迫自己恢复孤苦零丁的心态,学会无端地制造忧愁并深深地品味。我自以为这些精神上的工作都做得相当不错,是绝不惧怕这一天到来的。我只能再次感叹,自己实在算不得一个聪明人,有那么多富裕的时间竟还是不能把一项全心专注的工作做得十全十美。就算十全十美是一种不可得的境界吧,投入那么多的精力至少也应有一个让人**分满意的结果,可事实上我还是不堪一击,就好比一个将军自以为战前准备工作做得十分充分,就算不赢也绝不会输,哪知一交手便溃败了。

    我的失算就在于我做梦都没想到这种事竟发生在下雪的日子里。如果这种事发生在花前月下,我不怕;小桥流水,我不怕;枫叶萧竹,我不怕;亭台楼阁,我也不怕。几乎找不到让我害怕的地方,因为任何一个富于诗情画意的地方我都用痛苦这只精神的筛子筛过无数遍,都筛光光了的。唯一没有筛过的就是雪天。没想到事情偏偏就出在雪天。

    最让我不堪的是让我想到了去年那场大雪。那是我记忆中美好的时刻,我希望它至少能像一枚章子一样印在我的心里。可今天发生的事情等于将那枚章子完全玷污了。从此,大雪的天空下盖着的是一枚污秽的印章,对我的精神而言,无疑是一件几近残酷的事。

    如果这件事完全自然发生,我觉得还可以算了,可我感觉明月是有意这样做。她不可能不知道这场大雪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也完全可以选择另外一个日子,可她居然如此狠心地在大雪里做起了文章,无非是想通过这件事表达她的一种跟我彻底了结的决心,甚至其中还包含着对一年来我们感情的彻底否定。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太过分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捡起几颗小石子,再用一大团的雪包裹好,朝那两人打了过去,同时发出一声长长的鬼怪似的呼啸。

    那俩人吓坏了,惊恐地往山下狂奔逃窜。

    我的魂儿回到了食堂。这种回归使我发现食堂好像已不是过去那个食堂,它的油烟味更重了,更肮脏了,我跟同事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冷淡。先前有明月的慰藉,有与明月的纠缠,占据、消耗了我几乎全部的心思,我根本觉察不到自己在食堂里的状况。现在变得空虚了,就有了察觉,便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存状态竟是如此的可怕。我感觉到自己每时每刻都有被赶出食堂的危险,每时每刻都在跟一种什么东西较量。那种东西一会儿是一个人,一会儿是一个物件,有时又有点像一个无形的东西,甚至仅仅只是一团气,一种氛围。表面看,具体的对象的危险性更大一些,比方说才狗子,几乎天天在想办法找我的碴,他已经完全习惯了将他的快乐建立在我的不快之上,一旦这种习惯被改变,他会过得很不自在,他当然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最重要的是他现在依然具备这样做的力量,虽然不是绝对的力量,可用来保证他些微的快乐还是足够的。再比方说那些同事,因为我的沉默,他们总喜欢认为我是瞧不起他们。如果说这种心态在去年还残留了一些的话,那今年我真是连一丝一毫也没有了,一个混得如此悲惨,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切割得如此支离破碎的人怎么还有资格瞧不起别人,哪怕对自己还有一丁丁点的满意就相当难得了,而实际上这几乎是可期不可求的。但同事们不了解我,他们在我终年阴郁的脸上居然总是能生出被蔑视的感觉。这实在是有些滑稽可笑。不过我一方面觉得那些家伙太他妈不着边际,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们并没有错。还是我曾经检讨过的那句话,落到了这步田地,那一切一切的错,都是我自己的错。我知道这些人际关系方面的麻烦是我无法解决的,所以相对而言倒渐渐能够坦然处之。因此最令我不爽的便是那种无形的东西,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它们的特点和性质决定了我根本找不到应付它们的办法。单纯从局部的力量而言,也许它们微不足道,可问题是它们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这就难办了。就像一条小溪里的涓涓细流,力量微弱得有时连一片树叶都推不动,可时间久了,它却能改变某些岩石的形状。我觉得我现在置身其中的就是一种具有了这种清泉一般力量的氛围。时间长了,它简直让人感到恐怖。

    有一阵子我在整座校园里转来转去。非常奇怪,我居然没有选择山谷。其实仔细一想又觉得很正常,山谷只是一个梳理精神的地方,可当需要解决尘世间的什么问题时,它的功能似乎就不那么明显了。再一个,山谷的云烟,涌动的松涛,偶尔也是可以让人生腻的。跟从前的记忆比,校园变化很大,显得凌乱不堪,好像欠收拾。然而又想,也许这种“欠收拾”跟我的心灵有关,连自己都疏理不好的心灵又怎么能把外面的事物疏理通畅呢?不过凌乱的校园却让我有些喜欢,这是跟心灵的凌乱不同的地方。一个不可捉摸的校园显然比一颗不可捉摸的心灵能给人带来一些希望,哪怕仅仅只是一种希望的感觉,总比荒芜要好。我没想到,我还真的在这种盲目的游走中找到了这么一点希望。一天,我碰到了一个中学同学。谈及现状,都很无聊,他就怂恿我打麻将。从他的嘴里我这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化实在太大了,曾经被打倒的人,现在只要活着,就又飞黄腾达了起来;曾经被砸碎的坛坛罐罐,现如今都成了古董,价格飞涨;曾经被否定的娱乐生活,眼下正在成为时髦的享乐方式。麻将我是知道的,当年我很小,父亲他们那帮臭知识分子每天晚上无聊之极,就躲在一个全校著名的右派家里搓麻将。我当时还玩不了这东西,只是在他们那谨慎小心、偷偷摸摸的行动中寻找我的快乐,我觉得我比大人们了不起,他们居然会那样害怕,我想有一天我玩那东西的时候一定光明正大。我现在确实可以光明正大地玩了,然而却再没有那种了不起的感觉。我觉得我比当年的父亲他们还要可悲,因为他们的可悲是时代的错误,是不必为之背负沉重的心理负担的,而我的可悲完全是自己的错误。麻将似乎成了一块块的砖头,整齐地码在我的心上,搬开,再码好,搬开,再码好。这样一种码法,是比一直码着不搬开更让人不堪忍受的。可我似乎又不得不忍受,因为现在只有痛苦才能使我麻木。

    我恨那个同学。我对他印象很不好,他是个油子,曾经对我出言不逊。我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忘记从前的过节而在麻将的世界里如此追随他。几块小小的砖头,刻上了一些简单的符号和文字,圈成一座古城,债台高筑,点上几柱烽火,居然就让人们寻找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似乎完全可以跟现实的世界等量齐观的世界,因为它里面也包含了人们的全部**和感觉,再由一张张的纸币将这些**和感觉切割成碎片。它让人麻木的功能使我很多时候弄不明白是应该感谢它还是憎恨它。实际上刚刚入城的时候我就很怀疑这样做的正当性,我担心它会引发一系列新的精神问题,使自己陷入一场更大的精神灾难之中。可我控制不住,好像中了魔。其实魔在心里,麻将只不过是它的一个影子,可笑我却倒过来看了,允许自己无条件地成了它的奴隶。

    我完全被麻醉了。在令人憎恨的食堂之外,在失去明月之后,我迅速找到了一个自慰的方法。尽管这方法很惨,它几乎要耗掉我一个月大部分的工资和奖金,以至我现在常常连烟酒都买不起了,我却仍乐此不疲。当然,严格说来这话是不对的,本就是因“不乐”才有的行为,又付出了经济方面的惨痛代价,何“乐”之有!准确地说应该是“搓此不疲”。我的肌肤搓过那一块块骨牌,在这种对手掌穴位的疏通过程中消耗生命的精华,送走时间的分分秒秒。我感觉我的手下淌着一条河流,那就是岁月。它的流淌似乎倒不像圣人说的那样不舍昼夜,但实际上却消逝得更快,更加让人不易察觉。偶尔闭上眼,似乎觉得它停顿了,可一睁开眼就发现它已到了下一个码头。有一段时间,我竟产生了强烈的错觉,以为太阳真的是在麻将里升起的,夜晚和白天是在麻将里更迭的。

    我记得有一次,我连续搓了三天三夜,只喝了几口水,吃了两碗米粉,整个人都搓得发黄了,两条手臂更是像两条刚刚熏制的腊肉,我吓了一跳。我觉得再不能搓了,否则身体肯定垮掉。可没过一天,我就上了牌桌。我就像一个瘾君子已经离不开毒品一样,明知这玩艺不是好东西,却无法摆脱。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对身体的看法变得很不在乎。有一副健壮的身体又能怎么样?好的身体只能抵挡住外界的风雨侵蚀,却永远无法应付内部的风风雨雨。而要灵魂不受风寒,就必须看到希望。我的希望在哪呢?那是我早在岳麓山头送走的一缕秋风,那是我在朗朗夜空中驱散的一缕轻烟。一伸手想把它们抓回来,却每每只抓回一只苍白的拳头,软弱无力,打一只蚊子都打不死。不过似乎也不对,蚊子虽然打不死,但并非什么东西都不能打死,比如说自己,只要坚持从虚无中索取希望,最后肯定让自己死灭。

    今年的春天就在这样的一条河流中迅速地流逝了。我仿佛看见河流中浮着一具使人恐怖的白色尸体,腐烂发臭了,从我眼前飘过。它的腐臭气令我作呕。我不知那是谁的尸体,不知道它为什么老是像鬼魂一样地尾随着我,污染我这条河流的环境。

    天气炎热起来了,我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我似乎是认识的,但到底还是不认识。偶尔随意地照一照镜子,我大吃一惊,里面的那张脸不像个人,而像骷髅。我吓得失手把镜子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许久,我都不敢去捡它。后来我发现镜子里的骷髅又不见了,它还是一如从前能真实地照出所有的东西。我这才捡起来再次哆哆嗦嗦地照了一回,果然,这次我看到了一张脸,好像是我自己的。我看到自己削瘦多了,满脸浓密的胡子,一对阴郁的眼睛,像是大病初愈,不过似乎显得世故了一些,再没有一点对人生和社会忿忿不平的神情了。

    麻将完全腐蚀了我的感觉,到了年底,听到满世界都响彻了爆竹声,我这才好像猛然清醒地意识到,又一年即将过去。从来没有哪一年像今年这样过得飞快。我恍然觉得时间仿佛长上了翅膀,而且飞得很高,它在空中划过的时候只是一道影子。甚至连影子都算不上,只是一个黑点,眨眼便被苍茫无际的白色云层给吞没了。我站在白云的下面,求它告诉我时间的去向。白云根本就不理会我,不仅如此,它还冲我露出嘲笑的面孔,似乎很奇怪我会向它提这样的要求。我明白过来,白云是从来不回答俗人的问题的。后来我就看不到时间的飞翔了,只觉得白云在天空悠闲地飘荡,让人沉醉,然而也令人憎恨。

    元旦这天晚上,山风和畅,冬季的寒冷似乎在这一晚很知趣地让一丝儿暖意取代了。我独自爬上岳麓山,在峰头上眺望全城,眺望四面八方黝黑、沉静的湘中平原,感到这即将逝去的一年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它仿佛成了一种远古的记忆,我仅能模模糊糊地想起它好像曾在什么时候将我彻底地腐蚀了,把我当一只尸体的标本,装进了一只玻璃瓶,准备做某种神秘的实验。那种实验似乎是想证明人确实能够活在一种虚无的感觉里,或者想证明某种堕落的生活确实能将时间大大地缩短,使一年变成一天,甚至一分钟。堕落只是相对于人的虚假道德才成立的行为标准,如果把它放到永恒的世界里去考察,也许就会发现,它其实跟神仙的某种存在原则是一致的,殊途同归。

    可当午夜的鞭炮炸过之后,我就清醒地意识到又一个漫长而孤寂的年份开始了。度年如日跟度日如年,它们完全是一个事物的两极,然而转换起来居然如此的轻松容易。不过细一想又觉得十分正常,因为它们的差异只是表面的,从本质上说其实是一回事。

    寒气又慢慢地升了上来。寒气本没有形状,但这会我觉得我看到了它的形状,就好像一只透明的丝稠布带,从山脚下往山峰上套,仿佛一个潜水员在穿潜水衣。这座山穿上了这件衣服后将潜向何方呢?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遥望夜空,觉得它肯定要潜往宇宙深处。它一定能探测到一些浩瀚空间的秘密,带回来给人类以启迪。我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不能活得跟宇宙一样,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做茧自缚,把一切跟自己有关的东西都压缩得那样缈小、苍白和可怜。而最具讽刺意味的是这种可怜竟还是自己给自己的。宇宙是不懂得可怜的。它只知道自然,生于自然,死于自然。我想这应该成为我的生存原则,应该是我努力的方向。不过这话又不通了,自然是不需要努力的,努力的事情就不可能自然。该怎么解决这个矛盾呢?我不知道,我只是渴望跟宇宙融合。融合的前景如何且不管它,我坚信,岳麓山在许多时候和许多方面跟宇宙相通,我只要牢牢守住这座山头,再凭着这样一种渴望的心情,就能够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小小的宇宙,经日月的修练,受风雨的洗礼,天长日久,必能上天入地。

    龙年

    今年的雪没有一点预兆。下午,似乎还有薄薄的阳光,像裱在空气中的金箔,忽然就起了风,满山遍野地荡漾。黄昏一过便听到了雪籽的声音,咚咚咚好像把万物当做了琴键,欢畅淋漓地练起了琴艺来。雪花随后飘飘洒洒地飞扬在了山谷里。我看不到它在外面世界是如何飘落的,但我想外面的它一定不如山谷里的美,因为我不仅习惯了它在山谷里闲庭散步的模样,还仿佛听到了优美的琴声。琴声将我带回到了前年的那场大雪,我从那时开始学会认识、感悟、喜欢雪,更是在那时候碰了明月。我跟她有近一年没见面了。她早搬出了山谷,估计现在一定完全适应了大学生活,正在校园里尽情地享受她的各种各样的爱情。山谷里的爱对她来说不仅太遥远,而且她很可能已经遗忘。每念及此,我都难免有些伤感。实际上我并说不出一句话,现在我没有资格对曾经的快乐发表哪怕一丁点的意见,因为那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也就是说是大雪曾帮助我占有了别的世界里的什么东西,那个世界没有来找我的麻烦已算是天恩浩荡,吾复何求?

    这场雪又是下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把整座山峦妆点得一片素白。全世界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就连人的心情好像都失去了颜色。确实,面对如此圣洁的天地,任何情绪都是垃圾,不能接受。我一走进苍茫的雪地就忘了世俗的责任,觉得非去山谷驻守一天不可。这样的雪天山谷是绝不能没有我的。

    很快就到了春节。今年自然也不例外,我将又是一个人过年。父亲是来过信的,可我觉得回去过年会将我这颗宁静的心撕得粉碎,那完全是不可想象的事。我其实也越来越爱一个人过年了。每到这时候,附近几栋斋楼里的人就会走光,山谷里自然更是人迹罕至。四面望去,顿时有一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旷远悠深的感觉,让人非常舒服愉快。我觉得单是寒假期间对这样一个孤寂世界的深刻感悟,就足以抵消一年来我全部的忧伤与痛苦。更何况今年过得是如此之快,我差不多完全被麻将弄得麻木了,是一个少有的忧伤和痛苦不算多的年份。我甚至可以存下许多感悟,去对付即将到来的新年。我认为麻木是不可能长久的,今年也许就会走向它的极端。不仅从一般规律来说很有可能,从我的思想演变风格来看,这种可能更是非常大。孤独的过年对平常人来说几乎不能忍受,可对我来说,我倒恨不得天天过,永远过,让整座山峦不仅精神上属于我,**上也完全属于我。

    山谷附近的校区也是非常的宁静,它有时让我觉得外面比山谷里还要静,也更寒彻透骨,因为它跟平常景象的对比太鲜明了。对于没有人的校区我是十分喜欢的,这份感情一点不输给对山谷的感情,甚至更胜一分,因为山谷一是有点腻了,二是太封闭了。可校区是开放的,有时我觉得在这里比在山峰上看得还要远,因为心能飞得更远。至于校区本身吸引人的地方,起初我并没搞得太明白,后来才慢慢体会出来,原来它的魅力在于它有一种废墟的况味。与死寂的岳麓书院相比,它给人的废墟感似乎显得更亲切、空灵。这种对比使我忽然决定再去岳麓书院看看。书院其实是我平常天天要经过的地方,但一到春节就跟它疏远了,所以这会我拜访它的愿望变得十分强烈。我走进了它的林子,立刻就闻到了一股檀木的清香。我知道这是它的棺木的香,证明它已经死透了。新的建筑勾消了它的精神,也勾消了我的意志。回想一番,两年多来它其实并没有给予我想要的东西。它原本是想给的,后来不知何故竟收了回去。

    赫曦台已经被整修出一个很完整的旧日模样了。曾经耷拉的四角,如今重新翼然飞翘,傲视苍穹。曾经污渍斑斑的南北两壁,现在也恢复了黯淡的青色,写上了“福”、“寿”两字,似乎有了几分往昔的气象。一般人是肯定会被它蒙蔽过去的。但我绝不会,它的气象愈新,我对它的陈见便愈深。我永远不会忘记它从前的破败和荒凉,因为那是它的魂,现在不过是一个被涂抹上了色彩的骷髅而已。虽说如此,我却还是很愿意站在台上,眺望一下书院,贪婪地嗅着一种生涩的气息,回顾我与它的纠葛。我很怀念两年前的那片废墟。在那片废墟之上,是曾盛开过一朵灿烂的野花的。它的幽灵对野花进行了精心的培养,使之在那个明媚的春天里独领芬芳,风骚无限。可惜那个春天一过去,它就枯萎了,再没有开过,只是结过几次籽,散发出苦涩的味道,掉落到了废墟的泥土里。它之所以不能遵守季节的规律生长,可能是因为它并非一朵真正的野花,因为它不过是一颗破烂的灵魂的心瓣,滴着我鲜艳的浓血。当时的野心仿佛只是为了使我从自我束缚中解放出来而产生的荒诞念头,一旦达到目的,它便凋谢了,一如山涧溪流边上的野花的凋谢。我不知道,它如果能一直盛开下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我已经为自己在现实中开辟了一条金光大道,也许相反,我被现实的种种绊脚石摔得伤痕累累,甚至掉进了某个陷阱里,奄奄一息。如果说前者一定比后者的可能性大那是绝对没有道理的。我是不是就该庆幸我现在的处境呢,至少我还可以站在这座弥漫了神秘气息的台上,向书院的坟墓寄托我无尽的哀思。

    我的一切选择,都成了虚无。这样的人生似乎都不是悲惨二字能够说尽的。不过物极必反,它似乎又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虚无不等于永远的失去,故所有的选择又可以反反复复,就像天上的乌云,今天飘走了,明天又飘回来了。当然,它飘回来的时候谁也认不出它来,所以终归是虚无。

    我其实越来越喜欢虚无,它比实在好。因为实在是结果,而虚无是开始。我希望自己永远都在开始,哪怕永远得不到结果。

    故当年的那片废墟的的确确是一具神圣的死亡标本。它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人生的每一个段落。而当我能够经常完整地看到自己演绎的一个个段落时,实际上就等于确定了一个方向。

    面对古老的书院,刚刚过去的那个完全被麻将腐蚀了的年份就愈发好像不存在过,那些醉生梦死的日子仿佛已经被风干了亿万年,是挂在墙上的一张猪皮,或者是一根落在干涸的臭水沟里的枯枝。书院死了,然而活着,麻将活着,然而死了。书院的气息告诉我,再不能像去年那样领略时间的虚空,就哪怕我依然平庸,也必须跟麻将划清界线,因为我并不害怕平庸,我的很多的平庸已经被证明其实倒是一种很悠闲的休息。可麻将绝对不是的,它是玩物,而玩物必然丧志。当然,这话有点可笑,现在的我又谈得上什么“志”?我的“志”是早就被时间的车轮碾成了碎末的,一路红尘滚滚,碎末便随风飞扬,散落到了天地的各个角落。但我又总觉得所谓的“志”还是有的,只是它模糊不清,飘忽不定,我说不出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虽然如此,我却不想失去它,因为就对我的精神作用而言,它的虚幻其实跟一个实在的对象没有差别,惟其虚幻,反倒添了一分让人期待的神秘色彩。我必须这样,我必须依靠虚幻的精神元素构建现实的生活场景,不然,我的这一个年份又会成为一道一闪而过的黑影。我宁愿每天清晰地感受着一份又一份真实的痛苦,也不愿被这样的黑影吞没。

    山谷里吹来一阵阴风,仿佛带着几分妖气。接着传来杂乱的小动物们怪异的喊叫声。我惊惶地四处看了看,突然发现自己是站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这片实际上寄托了人类许多高尚感情的山间平地倒像是与世隔绝之所,就在刚刚过去的鞭炮声里,居然突然闻不到烟火气息了。天很冷,我却因为恐惧而浑身发热。但我的理智并不承认自己害怕,所谓的恐惧只是对历史的哀痛。

    我该怎样过这一年呢?我卑躬地向书院讨教。

    许久许久都没有听到回答,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很不高兴,觉得这些风声就像山谷朝我射出的毒箭,太不懂交情了,我可是将山谷视为我永恒的家园的啊!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错了,山风里刮来的其实就是书院的回答,它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我才明白它的意思,原来它并教不了我什么,只叫我自去跟时间打交道。

    结果是不能预定的,它只是自然流程的一条尾巴,仅此而已。书院很没有把握地这样说。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佩服过书院,太对了。在脑袋和身子骨都没有长利索的情况下却老去想尾巴会长成什么样,简直就是庸人自扰。

    我开始痛恨麻将。情绪一下激烈到这程度上非常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想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痛恨麻将,因为我其实还惦记着偶尔实在扛不住现实的压力了,能在它那里找到一点慰藉。然而现在看,是应该让情绪激烈起来的,麻将怎么会有慰藉的功能呢,它只会尽其所能诱骗我再输个一干二净。去年的经历告诉我,它一定跟现实订有某种同盟,要从两面夹击过来,将我夹死在它们的铁钳之下。是的,我必须粉碎一方,才能喘一口气。现实毕竟是最强大的敌人,故麻将就只能成为我的祭品。不过我到底要拿它来祭祀什么东西,我却不甚了了。那些消散的所谓“志”还找得回来吗?我求助于书院的幽灵。书院这次什么也没说。我估计它也智穷识短了。或者说它对于我这样一个总是不能自己解决问题的生徒感到厌倦了。我能理解它的心情,它哪怕要跟我脱离师生关系,我也不会觉得它有什么不对。不过从我这一方来说,我只能不断地来骚扰它。骚扰它,是我的宿命,也是它命里永远除不去的精神病毒。

    新的一年似乎颇有些新气象。最让我欢喜的是才狗子终于滚蛋了。几个食堂主任轮换,他追随秦轮去了湘江边上的一座食堂。走的时候他狠狠地翻了我一个白眼,没有将我收拾得服服贴贴,他显然一万个不甘心。我看着他耷拉着狗尾巴远去的样子,听着他不甘心的喘息声,心里十分舒坦。没有人惦记的日子实在是太愉快了。然而这种愉快中却又包含了极不愉快的因素。因为愈是愉快我就愈是觉得这几年在才狗子的淫威下过得实在窝囊。其实我也是不甘心的,而且越愉快就越不甘心。我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找机会收拾那个东西。我认识到为人处世不能太老实,不管精神世界是如何的富有,不管在精神世界中能享受到多少快乐,在现实的世界里还是必须学会厉害一点,一味的忍让只会使自己陷入人际关系的窘境中,所遭遇的种种损失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精神上的东西没有办法弥补的。这种深刻的认识使我在跟新主任交往的时候开始强调气势,一种既不给人以咄咄逼人的感觉又能够让人给予我十分尊重的气势。我自认为这种经验一定非常实用,绝没想到自己又犯了一个自以为是的错误。新主任姓张,长得有模有样,看上去似乎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实际本质上他跟秦轮一样,对我这种来自知识分子阶级的下属从一开始就没有好感。可惜我没有看出来,在那种“我一定要学得厉害一点的”的心理支配下愚蠢地跟姓张的家伙暗暗地较着劲。

    最后的结果是我发现“无知”在很多时候竟然是一种极其聪明的自我保护的方法。秦轮和才狗子当道的几年,我基本采取的就是这样的生存之道,虽然挨了许多整,毕竟最后安然无恙。可当我自以为有了工作经验之后,自以为自己的工作处境将大为改善的时候,我却遭受到了几乎致命的打击。显然我的所谓经验只是十分肤浅的经验,而肤浅的经验是不能使用的,就像有的果实,没有熟透是有毒的,不慎食用肯定出问题。与其老想着表现自己肤浅的经验,倒不如老老实实做个无知的人,反而让人容易接受一些。直到那个姓张的家伙对我忍无可忍,采取了决断的措施,我才认识到这一点,并且已经根本没有挽救的可能了。

    那一天,我正在帮菜案切辣椒。我懒洋洋的用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踩在一只装满了白萝卜的筐上。两只手也没全用上,左手插在皮带里,慢悠悠地切着。这样子的确让人看不惯,那姓张的家伙便过来训斥我。天啊,我岂能受得了这个,立刻顶嘴,双方就这样吵开了。他冲我狂叫着要我滚蛋。我怒不可遏,冲上来准备给他一刀,幸被众人夺下。

    我被扫地出门,给退到了科里。

    不过我庆幸这个结果,因为我将之视为解放。终于不用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终于不用每天像牛马一样地接受他人的驱使了,终于做回了那个本原的自己了。

    开始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去科里挂号,翻翻报,呆坐着看看变幻不定的天色。当我从这样难以捉摸的天色变化中认识到了人生的难以捉摸时,我对自己的处境就有了非常现实的看法。那个姓张的狗杂种,我其实并不恨他,因为我若处在他的位置上同样会像他那样收拾像我这样胆敢藐视我的权威的小杂种。我认为今天的窘境实际是自己潜意识里的一种希望。现在闲暇无事,没人打扰我,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想了又想,觉得肯定是的。也许在一种正常的情况下我没有胆量做出离开食堂的决定,便暗地里设计了一个这样的办法,假他人之手成全自己。因为是潜意识,所以我把自己都蒙了过去,这也是必须的条件,否则如果能清醒地认识到这种潜意识,那对于后果的恐惧一定会阻止自己这样做。现在木已成舟,我的理性便把潜意识放了出来,目的是更好的安慰自己,因为不断地肯定这一点,就能不断地减少我对自己的悲观看法,尤其是为人处世方面的。我就越来越坦然,一度甚至觉得自己已成了一个整天坐办公室的人。我不敢说自己一定不会再回食堂了,但我感觉自己很有可能就此永远告别那个地方。我需要新的生活,尽管新的生活连一点影子都看不到,但我必须首先在心里看到,这是能真正得到它的前提。科长起初还找我谈谈话,可我总给他一个十分木讷的感觉。他在背后对人说:“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我还真不好拿他怎么办。”

    人生就是这么有意思。我本不想给人老实的印象,却被人一脚踹出来,到底还是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颅,变得比从前还要老实,从别人转述的科长的口气里,我甚至觉得我的老实已经让人觉得我实在可怜,不忍心对我下手整。我开始认识到老实也许是一种天性,不是想变就能变的,需要长期地学习奸诈与圆滑,而我在没有进行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幻想一下成为一个能让人害怕的人,当然就只能是这样的结果。

    我的信心受到了打击,不知道该不该在改变自己个性的道路上走下去。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我都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后来科长也不管我了,我就不再去科里报到,每天满世界瞎转悠,寻找新的生活方式。

    我完全没有了安全感,每时每刻都觉得危险,担心饥饿的问题。然而我的精神却意外地富有起来。虽然这是一种虚空的富有,我却非常喜欢,它使我有种年轻了几岁的感觉,仿佛把我带回到了少年时代,使我像是要飞起来了似的。

    有天晚上,我爬上了山峰,遥望满天星斗,做了一篇文章,叫做大自由辞,文曰:

    自由兮,自由兮,黑灶如刑台,炊烟生囹圄,何昏昏愚钝做牛马,不傲然学年少独立?心为形役千般苦,放浪形骸万年福。往者如风去,来日青山任歌舞。旧时千秋梦,今朝又拾捡徐图。戏鸟雀如呷妓,遏清流成深潭,逗峡云引日出,乘月光驾轻雾。匆匆归而未离厨,美景豕犬,仗笔刀斧。欣欣然仍披星戴月,不见晨光,长驻夜幕。自由兮,自由兮,直去山峰拜黄老,无为静候天之道。寄全心于山水,收杂念于糊涂。往昔不读经书,今后诚归生徒。非是藐富贵,功名如是赌。

    蛇年

    我张着嘴巴,想让漫天大雪都落到我嘴里,将一颗心彻底地冰封。但大雪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就算理解了它也未必会满足我。对它来说,冰封无边的物质世界比冰封我的内心世界有意义得多。虽然我很失望,可我仍觉得今年的大雪好像比去年的大雪人性化了一些,明显是在一年年进步。这首先就表现在大雪不再那么木然地落个不停,而是学会了笑。有人也许觉得这种说法很荒唐,那是因为他无知,他不懂雪。不过也难怪,大雪的笑是藏在它的木然里的,一个灵魂没有长期习惯孤寂的人确实不太容易看出来。但如果看出来了,那又会非常愉快,因为如果能看出来就多半会认为大雪的笑其实最终是受了自己的影响。另外,今年的雪跟往年还有一点不同是下得很有节奏,时缓时急,断断续续,非常明显地表现出它是一种典型的情绪化物质。而对于所有情绪化的物质,我以为是都可以将之当作朋友的。我的这个洁白如玉的老朋友啊,它今年自然又是把我的心下碎了。

    去年这时,我感觉过去的一年仿佛不存在,今年却相反,过去的一年好像有十年那么漫长。今年发生的许多事,全部很奇怪,即使当时稍纵即逝,可回想起来,感觉上仍像被拉长了无数倍。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从来没感觉到时间会这样难熬。去年把我以前的时间概念完全改变了。大概也是这个缘故,我会觉得新年里的大雪充满了人性化的笑容,在冰冷透骨的天气里竟能给人以温暖。

    唉,一年又一年的大雪啊,就这样如期而至,就这样飘在我心上。我忽然觉得也许大雪已经成了我的宿命,或者成了我宿命的象征。解破这个象征,那未来的年年岁岁就肯定容易应付多了。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尽管答案就藏在我心里。很多时候,藏在我们自己心里深处的秘密比土地深处的矿藏还难挖掘。

    有一会,感受着大雪里的某种熟悉气息的诱惑,我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了前年的岩石和去年的脚印来,既快乐又悲伤。我忽然意识到这样的雪天里好像是应该产生这些情绪的,可今年居然一丁点都没有,太不正常了。然而,依然是完全属于我的大雪,依然是完全属于我的山峦,甚至就连出岫的一缕云烟也是曾经见过的模样,它们对往昔岁月的抄袭比我的回忆更能复原历史,我根本没资格怀疑什么,如果要说不正常,恐怕恰恰是这种不正常的感觉才真正的不正常。果然,这一点立刻就得到了证明。

    散步到爱晚亭,我站在亭下欣赏亭子里**的词《沁园春.长沙》。这是**三十二岁时的作品,大开大合,气势撩人,令人赞叹。可惜毛的书法太糟糕,用如此平庸的笔墨写如此惊人的词作,不能不说是一种大遗憾。**的艺术也跟他的功业一样,大成大悲,后人思之,唏嘘不已。正自叹息,突然我发现在**的词匾之下,亭子的中央,有一块混乱的雪迹。这令我惊颤了一下,在如此洁白的世界里,怎么会有一块混乱的雪迹,应该不是一个好兆头。我几乎不敢去细看。然而又挡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还是低头去瞥了一眼。这一瞥不打紧,吓得我差点灵魂出窍。其实这块雪迹不是什么吓人的东西,我之所以被吓成这样,实在是因为惊喜到了极点。

    原来有人在上面写了一首词。虽然词是新作的,可我一眼就知道是谁做的,词的风格我太熟悉了。词曰:

    抛闪闲情独吹笛,如咽如碎,潇湘远去人不寐,大雪催归。愁眼似镜照清影,梦里几度斜晖,桂花问酒,那人是谁?天公年年狂醉,揉破白云乱飞,烟柳寒塘,碧透美人泪。

    我紧张,激动,喜悦,站在词的前面,半天没有动静。后来我似乎完全麻木了,完全不敢相信这是哪个人刚刚写上去的,疑心它只是从亭子里**的词匾上掉下来的一首作品。可这明显不是**的风格。不要再怀疑什么了,**不可能掉下来,是那个人回来了。

    哦,天啊,有这等事?会不会是别人跟我开玩笑?我害怕这样,可又有点希望这样。更奇怪的是四周没有脚印,那个人是如何来的,又如何离开的呢?到底怎么回事,我完全糊涂了。便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事,先把满山的雪踏一遍再说。本来我觉得早领悟了今年大雪的精髓,已没有这份心情。现在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想大雪里可能还藏有许多奥秘,弄懂了它们将有助于我解开这个疑问。

    云雾缭绕的山峰上回荡着一片清悠和缓的笛声。我惊呆了,在云麓宫的飞来钟那儿站了半个时辰,竟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听得出,那笛声是孤独的,音律婉转,情调忧伤。我觉得那种忧伤跟我的灵魂更贴切一些,不过我更喜欢它对我的剽窃。它的剽窃丰富了这座山峰的文化气息和精神内含,这是岳麓山难得遇到的快事,是山的艳遇,在别处绝对欣赏不到的。我实在不忍心破坏那一幅美好的画面,最最重要的是我此刻有一份娇揉做作的情绪,我不愿凭白呈上应召入侍的礼单。在这座山上,我从来都是主人,这一点我绝不含糊,没人能够改变。

    我悄悄地退下山去,在爱晚亭里回了一首词。词曰:

    莫道潇湘远,幽梦里,无限江天。人去山外,魂在当年,休愧做,南来北往雁。弄人处,自应是风月无边。

    我好像听了一晚的笛声。

    第二天,大雪停了,天气迅速回暖,雪地融化得很快,黄昏我进山谷,大路上基本恢复了原来的路面,只有山林里和树枝上依然积着厚厚的雪,白晃晃地使人不知夜幕降临。我坐在爱晚亭里,忽然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这种感觉毫没来由,我一点也说不清它是一个什么兆头。

    且不管什么兆头不兆头,我是来会那个人的,我估计她绝对会来。果然,随着一串歌声,明月站在了亭前。她的背景是两涨清池和山谷豁口处黛墨的天空,远方的天际还挂着一两颗冷冰冰的星星,射出跟她眼里一样的令人捉摸不定的光芒。我就搞不明白了,究竟是星星受了她的影响,还是她受了星星的影响。也许准确地说应该是互相影响,就像我与这座山的关系,互相依存,将各自的所有相互给予。当然,明月与星星的关系也不尽然,很简单,她毕竟只是一个回山来看一看的客人。

    “别来无恙?”我坐在亭里的石圆桌旁笑着问亭外的她。

    “无恙?唉,怎么可能,怎么能无恙?人生一世总在不断地有恙,只是恙的情况严重不严重的问题。”

    “那就说说这个问题吧,看样子比较严重。”

    明月露出了一点惊讶的神情,说:“啊,你的感觉太糟糕了”

    但她虚怯的目光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敢肯定她一定言不由衷。当然,我不便戳穿她,实际上我也没有能力戳穿她,否则我未必肯这样算了,因为一想到去年那场大雪里的脚印,我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的。

    “进来坐坐吧,外面还在飘雪花呢!”

    “不。”她拒绝了。她伸手在空中托了一把,让掌心里落下了几片雪花,然后眯着眼睛看看乳汁一般厚重而粘稠的天空,既显得心思很稠密,又显得心思很遥远。“让雪落在身上的感觉太舒服了,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我得多享受享受。”

    “何出此言?在大雪天里感受雪花的滋味是随时随地都可以的啊,你一路上来不都是在感受吗,怎么听起来这对你来说好像是一件很难得的事似的!”

    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亏你还是个文学爱好者,那么多的文学名著都白读了。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场合,它们的意境是一回事吗?比方下面的池塘,如果在农田旷野里,它不过是一亩再平常不过的渔塘,但在这里,那就是一泓清池,你甚至可以说它是浓缩了这座山的全部精华的一池水,喝上一口,这座山就在人心里了,带着它走遍天涯海角,到哪都不用害怕的。”

    我很惊讶,她从前住在这的时候没有这种认识,而离开了一年,反而对山有如此深的感悟,真是奇了怪了。不过转而又想,也许某种深刻的认识或感悟确实是需要这样得来的吧,当身处其中的时候,更多的是看到它的实用性,自然就忽视了它的精神意义,只有离开了,才会关注它对灵魂的影响力。不过这

    些话从一个美丽的女孩嘴里说出来,我总觉得有点别扭,不知道是这样削弱了她美丽的魅力,还是我觉得自己对山的感情遭到了某种程度的嘲笑。

    “哪股风把你吹上来的?”我又问。

    “西北风。”她瞪了我一眼说。

    “我以为你把这座山完全忘了呢,没想到你还记得这里的雪,不错不错,还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她更加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让我想起了从前她每当嗔怪我时的眼神,是一种充满了挑逗的埋怨,非常讨人喜爱的。然而现在来看,眼神没有变化,内涵却大不一样了,是责怪的意思,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什么,忘恩负义?我请问恩义二字从何说起?”

    “山教会了你吹笛子。”

    她做了一个鬼脸,显然觉得我的话完全是胡说八道,可立刻她脸色一变,低头想了一下,居然出乎意料地点了一下头说:“当然,也许……不能说它教会了我什么,只能说它让我领悟了一些音乐的真谛……”

    “这还不算教吗?领悟真谛,没有比这更珍贵的给予了,单凭这一点,你就是忘恩负义。”

    她横着眼睛提高声音说:“如果我忘恩负义,能回来赏雪吗?”她显得有些激动,“我发现你这个人比以前更不懂道理了。既然你以岳麓山主人自居,就该有山的大度和包容,可你呢,老朋友久别重逢,一见面就指责人,胸襟狭窄,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忘恩负义呢。做什么岳麓山的主人,你连它的一草一木都不配做。这座山落在你手里简直是糟蹋了!”

    我被她骂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平心而论,她的话有些道理。越想越不明白,跟她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值得这样在乎吗,何必要今日之快事为先前之忧苦买单呢!我觉得自己的心态的确出了点问题,本来我已经梳理得十分平静了的,可见面之后多少起了些变化,这显然是我的不是,她确实没有错。即使把事情放到从前去说,她都是没有错的,因为那个晚上,我躲在暗处对她和那个男子进行的一通狂风暴雨的攻击早就把我们之间的瓜葛一笔勾消了。

    我在亭子里看雪。她在亭子外看雪。我很怕她为刚才的口角下山去,这一去恐怕就是永不回返的一去了。其实人家倒不像我想的这样小心眼,她在外面玩了一会雪,后来就进到了亭子里。

    “我一直把西北风当成多余之物,今后看来得改变看法了。”我自以为很幽默地说。

    “你应该改变的看法远不止这一点。”她冷冷地说。

    “既然如此,那我还是什么都不改最好。”

    “为什么?”

    “这是我今年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得出的经验。年初我总结了一下自己的人生,对自己很不满意,尤其对自己的性格,我的惨状完全就是性格造成的,我敢肯定你绝对想象不出我对自己的性格有多痛恨。于是我试着学习那种大众化的性格,学习人们说话的语气和处世的方法。刚开始,我感到很愉快,以为终于悟出了人生的道理,得到了处世的真经。可很快我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一个人,天生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如果非要进行改造,结果只会更糟,好比一颗树,如果它的主干是向东倾斜的,你却非要把它的主干扭过来,让它向西倾斜,那它的生长就会变得歪歪扭扭,反而更加难看,当你意识到这个问题,又想改回来时,也许它已经成形了,已经不可改变了,或者说也能改过来了,但那等于白白蒙受了一回损失,什么也没得到。我就是这样,在那种自我改造当中愉快是非常短暂的,我很快就怀疑那种做法了。我非常的郁闷,浑身别扭,整个人好像不是自己的,我好像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我原以为自己会很喜欢,哪知实际我厌恶之极。我只能又试着做回原来的自己。一度我痛苦到极点,担心我根本回不来了,或者能回来,但只能像那个邯郸学步的家伙一样爬着回来。不过还算好,承蒙上天不弃,也可能是我的那种世俗的学习还很肤浅,没有走火入魔,我的回来还算比较顺利。”

    “你就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吗,你的回来也许是错上加错,只是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罢了?”

    我被她说得心头一震。老实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她一提出来我又立刻觉得很有道理,而且有一点害怕了。如果不幸被她言中,我真不知道那会是一番什么光景。我半天垂头不语,两只脚不停地搓地下的雪,将一片洁白的雪地搓得肮脏不堪。

    “你现在还写诗吗?”许久,她大概感觉气氛不太好,她回山里来显然不希望跟我进行这样的周旋,便提问我文学上的事,以为这会让我高兴一点。其实她这也是戳到了我的痛处。不过她从来都不了解我的这个情况,所以也不能怪她,再说我实际也愿意跟她谈谈诗,相对于去探索她刚才提出的那个令人害怕的可能性,这样一份已经被时间的流水稀释得差不多了的痛倒较为容易接受。

    “诗是我灵魂的润滑剂,当然不能放弃。你呢,你肯定不写了,现在你整天忙着谈恋爱,哪有闲心玩这玩艺。对不对?”

    她笑了起来,是一种很得意的笑,但嘴上又竭力否认:“什么话,我哪里整天谈恋爱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人说的。”

    “谁说的?”

    “这你就不用问了,反正我知道你现在风流快活。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以你现在的状态,是不应该回到山谷里来的,真是奇怪,你回来有何贵干?难道真就是为了看看山里的雪?”

    “不明白的是我,为什么我回来你会觉得奇怪?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曾在这里住了那么久,留下了那么多东西,难道就不能来怀念怀念吗?难道这种正常的怀念之情值得奇怪吗?”

    “一个理想全部实现了,或者最重要的理想实现了的人才有资格怀念,你现在是这样吗?”

    “你给怀念赋予了一个很高尚的意义,但我认为它的意义应该是很朴素的,没你想象的这么了不得。”

    “哦,那我还真的没想到,山里的雪对你居然还有这样的魅力。”

    她笑了笑,嘴巴嗫嚅着,想说什么,似乎又有些顾忌,便看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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