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都市言情 > 混世和光 > 第八章 牛年七

?    文学的这种自信,叫我不禁又心生恐惧。我真的很怕再经历一次被它始乱终弃的遭遇。文学所具有的那种天生的艺术特质决定了它喜欢玩这样的游戏。其实就感觉来说我也喜欢玩,可问题是它的生命力是无限的,我阴寿短暂,根本陪它玩不起。而野心不同,这是一种恶念,它不可能在社会中得到永恒的认可,就注定了它跟我会有同样的急迫感,我们当然就容易接近一些,容易锁定一个共同的目标。然而终究也不过仅此而已,我还是拿不定主意,站在文学和野心中间,左顾右盼,摇摆不定。我有些发神经了,乱抓自己的头发,还时不时自抽耳光。缕缕青丝便飘扬在峡谷森然的落叶中,清脆的耳光便响彻在峡谷月光闪烁的空中。这是一种很有效的解脱办法,果然,立刻我就仿佛听到了一个来自半山腰上麓山寺里的声音,那好像是佛祖借助悠长的钟声传来的永恒的偈语:你在书院废墟之上取得的真经呢,你在书院的历史中锻造而成的砾石溶金的意志呢?我的灵魂就仿佛被佛掌拍了一下似的,有种整个儿变成了碎末的感觉。不过佛祖的声音很快消失了,留下依然空寂的山谷,偶尔响起一两声流莺的怪叫。哦,是的,意志,我怎么把它给忘了呢?我不觉为自己如此低下的运用能力感到羞愧。这样的能力是不配玩弄思想游戏的,可恨的是我却又乐此不疲,而且往往我进行自我否定的时候都会更注重被否定的方面,现在尤其如此,因为我觉得面对眼前的窘境,也不能谴责意志,意志的坚定必须以**为前提,倘若撇开**,它就像无本之木一样难以挺立。意志的对象永远是主动者,只有当它决定之后意志才会活起来。这是绝对的,惟有在背动中阐述其深刻的思想方成其为意志,如果反客为主,那恰恰是它的一个自我否定。不过以绝对的理论肯定意志与其对象的关系,似乎也容易造成新的问题,即如此清晰地划分主客体,又容易造成两者对主体地位的争夺,势必导致客体的冷场,而客体若不能得到确认,那主体即使有了定论也未必合法,更严重的是在客观的运用过程中它未必能真正发挥作用。我糊涂了,天啊,我该怎么办。这样的精神游戏,玩起来很快乐,可不容易拿到结果,又让人很不快。我非常为难,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我对意志进行了谴责。但我立刻遭到了猛烈反驳,意志显然认为在事情的两方面没有得到确认之前,它是不宜有所作为的,文学的轻浮是造成目前窘境的根本原因。文学就跟意志争执了起来,互相指责,甚至咒骂。它们的交锋让我痛苦万分。我该支持谁呢?我求教于峡谷,叩问于星月,向山上的佛祖讲述我的困惑。但我没有得到一点回声。似乎都不屑于回答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它们究竟是认为这个问题太简单还是太复杂。我便还是坚守着我的中间路线,将文学留在春天里,再将意志拴在时间上,我得好好想想,春天总会走过时间的,但春天又永远超不过时间。

    思绪像一尾羽毛,飘浮穿行在云雾袅绕的时间长河上。

    野心,像一朵生长在坚硬的岩石上的野花,花瓣里还带着毒刺和毒液,在苍茫的云海间盛开来了。

    死亡的书院以一道海市蜃楼般的幻景不断挑逗着野心,似乎它担心野心脱离我的视线,更甚于我。它希望野心不仅鲜丽地开放,还能长久地保持旺盛的生命力,那希望有如日月一般光明浩大。书院飞翔的魂魄不断给野心讲述它近世纪的辉煌。对一般的人来说,都是老掉了牙的故事,一颗正常的心灵是不大容易听进去的,然而野心却似乎被迷住了,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吸吮乳汁一样拚命地吸吮那些故事。我注视着野心的吸吮,感觉很奇妙,舒服,愉快,麻辣,膨胀,像生殖器里灌足了精液,却又总是喷射不出来。我第一次发现,精神上的生殖器竟比裤裆里吊着的生殖器更难侍候。

    我忽然笑了起来,是一种非常自豪的笑。我觉得我比别人要快乐,因为我有两种生殖器,一种不好使了,就换另一种,这就意味着我总能找到渲泄的办法。

    野心又像一支利箭,穿过历史的空间,在许多流芳百世的人物那里找到了目标,把所有的目标都射了个穿心透。被射透的背面是一片流动的茫茫天际,然而那是我绝对看不到的,因为即使看到了我也会视而不见。我喜欢色彩,野心更喜欢,它的喜欢决定了我的喜欢,我的喜欢是它的喜欢的说明。我以为野心即使是一堆垃圾也是应该赢得尊重的,因为垃圾至少能证明它曾经是值钱的,否则不可能成为垃圾。可悲的是既不值钱,也成不了垃圾。我不知道,文学是不是已经不知不觉具有了这样的特质。我不仅为这种怀疑好一阵颤栗。

    文学在青山秀水中跳跃,野心在书院死亡的气息中呻吟。实际上青山秀水和书院原本是一体的,它们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共建了这片湘楚大地的繁华与荣耀,它们应是已经血脉交融了的,可我痛苦地感到,它们的结合在现实的压力之下,居然如此不堪一击,顷刻间变得如此对立。

    青水秀水轻轻地哭泣了起来,是那溪流的叮咚声,细碎而又清脆。我不禁十分惊讶,它难道这么快就失去信心了吗,它怎么能先于我而哭泣?它便立刻招来满天的愁云,破絮飞花般地蹂躏着忧郁的天空,搅得整座山岭都摇晃不已。

    书院不甘寂寞,也跟着青山秀水哭泣了起来。它的哭泣是死亡的哭泣,没有声音,依然是废墟上那一缕袅绕不绝的烟雾,仿佛一条青龙,要钻到茫茫的夜空里去找回它远逝的魂魄。

    我在峡谷里悲伤地沉吟低咏:

    青山秀水哭无才,废墟一片孤烟哀;

    一身凄凉寄何处,两厢闲愁都无奈。

    又吟:

    山花落,春日尽,难承受,文学名,都付与一段溪水,一行烟凝碧。

    后面这首词作似乎是从一个非常遥远的心灵的角落里飘来的,没有什么实在内容,更谈不上坚定的意志。可我又觉得它的指向性非常明确,实际上往往这种随意吟咏的东西,更具有不可逆转的力量。我不由得将它反复吟咏,还给它加了抑扬顿锉的调子,使之更接近天籁之音。在遇到很大困惑的时候,我对上苍,换句话我对那些远离凡尘的东西会特别的相信,甚至我还会对之产生依赖性。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这首词也许跟灵魂都没有关系,纯是从山上的哪片树叶、哪滴泉水或者哪颗石头里变幻出来的。它也许不带有任何人的感情,却可以把人的所有感情和思绪全部融化掉。我最喜欢这样的诗词,因为它是大自然的创作,大自然的作品无不是经典,而从这座经典的岳麓山上产生的东西那就更是经典中的经典了。

    在一个朝霞烂熳的清晨,我看见东方的日出格外鲜艳,我的野心被它一下吸引了过去,成了它万道霞光中的一道特殊的光束。后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整座峡谷好像都尾随我奔向了东方,尽情地吸吮那一片红色的光芒。

    虎年

    虎年的雪下得颇有点虎势。那是刚刚跨越年关的一天,从岳麓山背后卷起一股狂风,直冲霄汉,仿佛一把利刃将絮状的白云切割成万千碎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就是一场好大的雪。红楼梦里说丰年好大雪,我觉得不对,在我看来今年绝对会是一个阴郁、枯涩、暗晦、毫无希望的年份,跟“丰”是绝挨不上边的。往年我不怎么在意雪,一是因为南方的雪下得没有意思,一年顶多就那么一两次,每次一两天,好像天上的哪个神仙在摇一树桃花,很快就摇完了,即使连人迹罕至的山谷小路都不能完全覆盖住;二是因为以前我心里装的**和思想太多了,几乎没有一点空隙,自然就再装不了雪。今年不一样,这么大的雪,它彻底改变了我过去对雪的感觉,使我恍如置身冰封万里的北国,不觉陡然升起一股美妙的豪情,竟有点想去跟**比比高矮的意思了。另外就是心里空了,广阔得仿佛能把宇宙装进来,雪的降落当然就算得上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自从去年夏天我跟书院结盟告别了文学之后,我就好像成了一个机器人,每天完全按照一套固定不变的程序运转,把一个又一个的日子重复得就仿佛在盖一枚又一枚的章子,又好像是在做一个又一个的峰窝煤。煤者,霉也,每一个的形状都完全一样,每一个眼都完全对称,摞起来,每一口气居然都是如此的相通,直上直下,毫无变化。但我看似麻木,心里其实是在无形地蕴育新的感觉和思想。这场大雪使我沉睡了大半年的心渐渐苏醒,就像是晚上睡觉没盖被子,突然被冻醒了,整个身体便对天气有了敏锐的感觉和反应。

    我忽然想到南方的雪都这样短暂,那会不会我的性格也跟这有很大关系?应该说是的,可我也找不到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只是觉得自己的性格会越来越走向冷酷和封闭。大半年来我从内心到外表仿佛都被凝固了,尽管这样的状态似乎已经被打破,可我想这样的凝固以后我会经常体验的,因为我觉得它比从前那种躁动不安的生活状态更容易让人接受。我在大雪中去了山谷,满身都是雪花,就像是山中一个游动的白色的魂魄,在雪中阐述着山的思想,展现着山精神。我的这个奇怪的举动没有被人发现,因为整个人类都蜷缩在了他们温暖的窝里,他们不喜欢这样的雪天就如同这样的雪天不喜欢他们。雪花乱舞的清风峡幽静得好像是月亮上的一座山谷,又像是一座被白云笼罩的天上宫殿,有一会我竟疑心雪花是仙女们为了欢迎我而漫天抛洒的鲜花。清泉在雪下流动,发出一种更为悠长的声音,仿佛是二泉映月里面的曲调,使整座山林都在发出微微地颤抖。这是最浓的诗情画意啊!我在雪中轻轻叹道,立刻就吃了一嘴的雪花,它们显然很同意我的话,另一方面似乎又是在告诉我它们的诗情画意没有得到赞美实在是人类的悲哀。我就立刻惭愧起来,很后悔去年把文学放弃了,不然我现在应不至于辜负如此醉人的良辰美景。

    雪花依旧静静地下着,一改南方的雪的懒惰性情,无休无止似的,从宇宙深处下来,仿佛又要下回宇宙深处。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带着一种奇妙的赎罪心理静静地观看着它。我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罪,我想我也许仅仅只是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即我深为从前对它的漠然而悔恨,以后,每年的冬季我都会以最热烈的心情欢迎它,喜爱它。我甚至想拜它为师,学一学空中的舞蹈,那样洁白无瑕的舞蹈一定对我抗拒世俗的七情六欲有莫大的帮助。

    一天,两天,我扳着手指头给大雪数日子,不知扳了几根手指,它终于停了下来。随后灿烂的阳光就沿着它的来路水银也似地流泄了下来,迅速将大地还原成先前的样子:满山的光秃秃的树枝和发黄的落叶。树枝经一场大雪的抚摸,瘦了许多,像万千条突兀的经络,没有血色,却仍饱含雪意;而落叶的枯黄中则已浅浅地透出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春的韵味。我在正慢慢消融的雪地上走着,仿佛走在一片洁白的绒地毯上,感觉非常奇妙。这会看到的峡谷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它,似乎有点像大病初愈的人,有气无力,轻轻地喘息着,但又有点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狂欢舞会的人,累坏了,便蹲下来休息,一屁股把峡谷坐得窝了进去。其实两种形容都是对的,因为我的胃口并不始终如一,有时好这种味道,就喜欢前者,有时好那种味道,就喜欢后者。

    一想到曾经那么美丽的雪花,它们的舞蹈那般地惊世骇俗,现在却在我的脚下呻吟,我就觉得自己是在做孽。我的崇高的情感告诉我应该马上离开这里,等雪融化了再来。然而我的一种享受的意志毫不留情地将这崇高的情感给消灭了。这种时候离开峡谷,就好比要我在一个女孩子正当妙龄的时候不去欣赏她,却等她花期过了才来把玩。要我做到这点还不如直接要我的命。

    鸟雀们抖掉身上的雪花,张着嘴巴呵了几口气,唱出了今年的第一声歌曲,虽然嗓子没有完全打开,但已有了几分动人的魅力。溪流也从雪花深埋的沟壑中露出了蜿蜒的黝黑的躯体,从峡谷深处爬了出来,嚼着一些潮湿的落叶,叮叮咚咚地吟一路诗歌,跟小鸟的歌唱相比,是别样的韵味。

    我非常愉快,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愉快过了。去年冬天的那副惨状,似乎依稀就是昨天的事。由此可见今年的冬天不光这场雪下得好,还意外地具备了一种教人如何遗忘的功能,去年那么多的复杂**和思绪,如今看来竟是经不起冷冻的,仿佛全都凝固成了坚冰,**地停留在消逝不远的日子里。当然,有时也会射来一道惨白的光,但马上就被这满世界的大雪消化了。苍茫的大雪,正是消化它的最好物质,消化得连一丝儿痕迹都没有。

    近几天山谷根本没有人来。这也让我非常愉快,庸俗的世人如何识得这种雪色莹光,如何识得这般玲珑剔透的价值?山谷完全属于我了。然而,对于完全属于我的山谷,我却又不知如何使用。我早已没有文学需要它的蕴藉,没有郁闷的情绪需要它的疏通,只有一些儿野心,却因着十分的遥远,眼前似乎也是用不着它的。我想为此清叹一声,竟都被雪意收敛了去。

    我只是转悠着,一遍又一遍,很舒服,很愉快。慢慢的,我竟误以为我已经完全占有了山谷,不会再有人来了。故有天突然听到一种妙曼的歌声传来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歌声好像是在山外面,但马上我就知道听错了,其实是响在山谷深处的,一般来说从山谷深处飞出的声音飘得比近处的远,所以有时听上去像在山外面。那明显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生涩清脆而又圆润柔滑。歌声从我心上如清泉一般地流过,也跟清泉一样带着一股寒意,刺激得我浑身发胀,顿时我觉得血液快速流动了起来。我的惊讶和喜悦都是无以名状的。我慢慢朝歌声走去。林木葱蕤茂密,而歌声几乎把山林全覆盖了。粗粗一听,那歌声似乎是不好寻找的。但我太熟悉山谷了,只要传出一丁点动静,我就能准确判断出在什么位置。果然,我很快就找到了歌声响起的地方。这是峡谷里面的一条坡度最陡的溪流,也是风景最美的溪流,因为从山上一直到山下,溪流里到处乱石嶙峋。那都是一些十分坚硬的岩石,被千百年的流水冲刷得千姿百态,形状优美,光滑如镜。少年时代,我经常在课间操的时候偷偷一个人跑到这来,找一块岩石,或喝一口清泉润肺,或掬一把清泉洗脸,然后或坐或躺,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一番,憧憬爱情和功名,渴望成熟。我由此推断,在这样一个大雪消融的日子里碰到这么一桩奇事,也许并不偶然。

    歌声越来越清晰了,它的节奏似乎跟哗啦啦的泉水是一致的,我真没想到,这条溪流居然还是一个天生技艺高超的伴奏家。它的美妙和声令我突然心跳加速。我依稀想起了数年前的憧憬,那会没有等到的爱情,会不会应验于现在呢?我下了一座小石桥,走过莽蛇洞,爬上一块很大的岩石,就看见了那个唱歌的女孩。天啊!我趴在石块上轻轻地喘息,同时惊讶得叫了一声。我没有失望,那女孩的容貌就像我希望的那样美,如冬天的一朵洁白的野菊,盛开在从两块巨大岩石的夹缝中生长出来的一颗松树上。我看见有几颗松果轻轻地落下来,打着了那朵野菊,就见花儿好一阵颤抖,歌声就显得颇有几分悲凉了。我完全惊呆了,仿佛化成了身下的这块岩石似的,差不多有一刻钟的时间,刺骨的清泉从我脚下流过,漫过了我的脚背,我竟一点不觉得冷。

    野菊花显然发现了我,我以为她会有一点羞涩的表情的,可她竟一点也不惊讶,依旧唱她的歌,不过我能听出来,她的歌声里少了一些凄凉婉转的音律,多了几分欢快的调子。我简直迷惑了,不知道眼前的情景到底发生在现实里还是梦境里。如果说是前者,我却看不到一点现实的迹象,四周的一切都是这么的神奇和美妙,以我这些年的人生,现实根本不可能让我看到这么一幅妙不可言的情景。可要说是后者,又跟我惯常熟悉的梦境很不一样,因为由于现实世界的残酷,很久以来我做的梦不是死亡一类的恶梦,就是与人生挫折有关的苦梦,倘若偶尔碰上一个莫名其妙的梦,那几乎就是我最好的梦了。

    曾经有人跟我说,有些花儿是会唱歌的,我将之斥为无稽之谈,但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说这种蠢话了。而且我还发现,花儿的歌唱比人的歌唱还好听。峡谷里不断有云雾飘出,将那朵野菊笼罩起来,若隐若现,宛如天庭的仙女,仿佛在拂拭庭院里的宝石和桂树。一阵风过,云雾散尽,那女孩子的歌声就愈发圆润动人了。

    松树上有几只小松鼠趴在树叉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朵野菊,它们似乎也能欣赏她的歌声,而且我感觉它们陶醉的程度不在我之下。这倒叫我惭愧起来,不禁立刻就将心中那个淫恶的念头掐灭了。

    我估计山谷里一定还有别的动物躲在暗处听歌。不要以为动物们不懂音乐,很多时候它们比人类更知道如何欣赏,并且心地更加纯洁光明。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孩可能唱累了,终于停了下来,似乎这时候她才发现了我。不过她仍没有什么表示,简直视我为无物。我一下从那种极度愉快的感觉中凉了下来,几乎是顷刻间就觉到了一种痛,很深很深的痛,之所以说深,是因为那痛不光是现在惹出的情愫所致,还跟从前我在这条溪流里的幻想有关。那时的幻想似乎一过去就过去了,但其实留下了隐隐的痛,我没有察觉,经数年时间的发酵,终于在眼前的情景的作用下变得可以感觉甚至是触摸了。我仿佛在时光的隧道中摸到了一具风干的尸骨,那是我死灭的爱情。摸着摸着,不知怎么的,那尸骨竟一点点变得丰满起来,立刻又还原成了先前的样子,而且更为鲜活生动了。

    我趴在岩石上发呆,只觉时光凝固了,这座山峦凝固了,流动的只有溪水,依旧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像一道琴弦,拉在我的心上,鼓动在我的血脉里。

    我的发呆不仅因为心灵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荡来荡去,还因为我很纳闷,女孩子为什么老站在树上不下来,难道她真是一朵盛开在松树上的花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美妙的歌声迷惑,看走了眼,这会便仔细观察起她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衣,裤子也是白色的,好像是灯芯绒料子,又薄又光滑;她确实长得美,皮肤在四周雪的映照下显得极其白晰细腻,仿佛是被碾成极细的粉末石灰膏雕塑,却一点不僵硬,而是生动得令人发颤。她在寒风中轻轻地飘动着,既给人一种会像鸟儿一样飞进林子里去的感觉,又让人很担心她会突然掉下来。我的天啊,我不禁暗骂自己怎么会这样想,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那简直是这座山千百年来最大的悲剧。可我相信,除了我会上演悲剧,其他的人和物是不会有悲剧的。

    女孩又唱了起来。这回我不再只知道痴迷了,我开始细听她的歌词,想了解她到底在唱什么,我觉得她爬上松树去唱歌的这种奇怪举动的原因就藏在她的歌词里。

    寒山清泉涨东溪,踏雪深山寻冬菊;

    鸟雀惊呼知音到,戏逗野梅一歌女。

    清愁唯有清唱解,山云漫卷山寺西;

    不料青松留香足,谁人替我取长笛。

    起初我没听懂,琢磨了一会,我明白了。这女孩碰到了麻烦,需要人帮助。我的心就立刻狂跳了起来,这不是天赐良机吗?我觉得再不能犹豫了,否则就对不起这场大雪,对不起这个女孩,对不起她的歌声,那今后我就根本没资格再来山谷。我便爬上岩石,走到了那颗松树底下,故意装出很有风度的样子,用最温和的口气对她说:“你的歌声真好听,歌词也好,不像一般的歌词,现在一般很难听到这样的歌词了,是你自己填的吗?”

    “呀!”她居然惊叫了一声,一改刚才见到我时的漠然表情,变得十分夸张地张大了嘴巴,“没想到你会注意到我的歌词,你像个有文化的人。是大学生吧?”

    “不。”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曾经拒绝大学教育感到后悔和自责。我本想骗她说是的,但面对像雪一样洁白的她,我实在没勇气骗她。这个“不”字一出口,我顿时就有种羞愧感,觉得自己不配站在她的对面。

    “那你就是大学老师。”

    “也不是。”

    “骗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我真骗了她,我相信她会一点也不怀疑,可现在照实说,反而不能得到信任。

    “是真的。我只是一个游客,被你的歌声吸引了过来。你怎么爬到树上去了,老不下来?”

    她指着树旁的一只岩洞说:“我的笛子掉进去了,我想把它取出来,可我爬上树后发现一点用也没有,最倒霉的是我下不去了。幸亏你来了,不然我可能会被冻僵在这颗树上。”

    我去洞口看了看,借助一束微弱的光线,看到里面确实有一只笛子。洞里很空很大,洞口却极小,人根本进不去。岩石的上方还有一个洞,稍稍大一点,女孩子肯定以为她纤小的身体可以从那爬进去,显然她的判断力太差了。不过美丽的女孩子往往都这样,倒不奇怪。最令我觉得好笑的是她能爬上树,却下不来了,我被这件趣事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太没有风度了,居然取笑一个碰到了麻烦的女孩子。”

    “我不是取笑,我是觉得有意思。”

    她瞪着眼,显然不接受我的解释,但又因有求于我,不好跟我计较,忽然表情软了下来,露出十分焦急的神色,哀求说:“给我想个办法。”

    我观察了一下这颗树,上面结了一层冰,几乎没有可以蹬脚的地方,而树下的岩石边上就是一道很深的沟壑,如果从上面下来,稍不注意,就可能掉下沟壑。我不禁十分纳闷,问她:“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我唱着歌爬上来的。”

    我知道我碰上了一个天真得不可思议的女孩,她的笛子,她的歌声,还有她爬树的本领,都是很难解释的。当务之急是把她弄下来,不明白的事情等有机会了再去找答案。我想了一会告诉她:“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抱着树慢慢从上面滑下来,我在下面接住。你一定要把树抱紧些,不然滑下来的力量太大了我挡不住,那我们俩都会掉下去,葬身沟壑,听懂了吗?”

    她点了点头。然后我们就试着用这个办法,很快她就顺利地从树上下来了。我抱着她时感觉她的身体很温暖,像被烤得发胀的面团。然而她却直搓手,连连喊冷。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她的真感受还是在乱叫唤。

    然后她蹲在洞口,头也不抬地说:“笛子呢,你还得给我把笛子取出来,不然你等于没帮我。”

    “我的天啊,世上难道还有这种道理吗!”我困惑地嘀咕说。

    “世上没有,但我有。你不知道这根笛子对我有多重要,它是我的护身符。”

    “它是怎么掉进去的?”

    她指着上面一处山坡上的一块岩石说:“我坐在那上面吹笛子,吸引了一群小鸟、燕子围在我四周听。它们的人数太多了,压弯了一根树枝,就有一团雪落下来正好打在我手上,我的笛子就掉了下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不过我想纠正一下,小鸟、燕子们不能叫人数,应该叫飞禽数,明白吗?”

    她终于被我这句话刺激得回头看了我一眼,不悦地说:“你这人有点讨厌呢!”

    这句话我并不完全不喜欢,因为常常一个女孩子对谁有意思了,就会情不自禁地使用这种词汇。当然,我们萍水相逢,我不能对此有过多的期待。不过能听到这种话总是让人高兴的。

    我们趴在洞口看了半天,又四周张望了半天,没有想出办法。她后来似乎准备接受失去那管笛子的现实了,就苦丧着脸,一个劲地嘀咕:“我的笛子呢,我的笛子呢!”

    她的令人厌烦的嘀咕声似乎提醒了我,我突然惊叫道:“有了!”我显然有点情不自禁,因为只要想出办法,我的机会就会多得多。

    “快说,什么办法?”

    “我们只要把洞口堵住,让洞里的水涨起来,淹了那块石头,笛子就会顺流飘过来,对不对?”

    “啊呀,你好聪明哟!”她夸赞我说,还兴奋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我们就在附近捡了一些小石头堆在洞口,尽管依然有水流出来,但流势明显缓了许多,洞里的水果然就见涨了。不过看样子要涨到能淹了那块石头,需要不少工夫,我们便在洞口找了块平整的岩石,拂去上面的雪,坐下一边等待一边闲聊。

    “你是大学生吧?”我问她。

    “不是。”她轻轻摇摇头,回答说。

    就像她不相信我一样,我也不相信她的回答,像她这么清纯的女孩子,不是大学生,能是什么人呢,总不能是山中的狐狸精吧。我就追问了下去。她似乎不太愿意告诉我,支支吾吾的,叫我十分纳闷。而当她询问我的时候,其实我也一样,我觉得如果说出我的工作单位,我真害怕她会用一种极端鄙夷的目光看我,那我的一切希望都将立刻化为乌有。尽管瞒下去迟早也会露馅的,毕竟比马上被判死刑要好。由于双方缺乏诚意,我们的交谈很不融洽,互相都是不停地用怀疑的眼光打探对方,对对方说的话几乎都不相信,总想从中找出破绽,诘问住对方,逼问出真实的情况。实际上我们也都知道,对方说的话未必都是假的,可在我们这个年龄,只要有了一点怀疑,就很容易将之扩大化。但我们实际又很希望把这种关系维持下去,像这样一种极富诗意的相遇相识,人生一世是碰不到几次的。故每每谈话进行到令双方都很不愉快的时候,我们又会口气和缓下来,找些轻松的话题来说。我有那么一点贼心,她也有那么一点情意,本来应该是很容易进入一种让我们都感到愉悦的境地的,可问题是因为缺乏信任,便弄成了这种不尴不尬的场面。在我这方面来说,因为地位卑贱,不愿坦诚相告,没办法的事,可在她那方面来说,有什么原因也使她不能坦诚相告呢?我想来想去想不清楚,只能感叹,老天确实很能磨人,尤其在对待我的时候,它老人家一向喜欢把事情弄得非常复杂。

    “你怎么一个人上山来吹笛子?”

    “那你说我应该在哪吹?在山外面吹吗?噢,外面尽是一些粗俗不堪的人,他们才不配听我的笛子呢!只有在山里,云雾袅绕,空气清新,有晶莹的雪,有傲然挺立的青松翠柏,还有潺潺流水,它们才有资格听我的笛子。”

    “吓,你倒很有诗意的嘛,听你的口气,就像一个以山谷为家的小仙女。”

    “说对了,我就是以山为家的小仙女。”

    “可我要告诉你,这山谷是我的家,我的家里可没有一个你这样的成员。”

    “呸,山谷怎么是你的家,你难道是一个喜欢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已有的人吗?”

    “这话恐怕该我问你,小仙女。”

    “每天的早上和晚上,我都会在这里吹笛子唱歌,从来就没看见过你。”

    “我经常整个晚上都在这里流连忘返,也从没见过你。”

    我俩就又争执了起来,而且争执得相当厉害,都红了脸,甚至都动了气。我真是被这女孩子弄糊涂了。要说她在说假话,可看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再一个她也没必要说这种假话,可要说她说的是真的,那可就活见鬼了,我到山谷来了无数次,每次都是长时间的转悠,怎么会直到今天才听到她的歌声?总之,她的话,还有她的样子,叫我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但我又知道我们总有一个人的话是不可信的,到了后来,我被搞得竟有点怀疑自己了,自问是不是我其实并不是山谷常客,所谓的以山谷为家的感觉不过一种幻觉罢了。根据我的精神状态来看,倒也不是没这可能,很多时候我的确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可是,看着眼前满山的雪景,清冷的空气滋心润肺,我又实在不能相信是自己犯了迷糊。

    我们各不相让,场面再次变得令人尴尬。看得出来,她好几次气得想甩手而去,可一想到我有恩于她,更重要的是笛子还没有取出来,到底还是没有走。我担心把局面弄得没法收拾,这才决定暂时不跟她争了,说:“算了,以前的事且不管它,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我们都想做山谷的主人,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我们之间今后必须分出主客来……”

    “当然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她蛮不讲理地嚷道。

    “为什么?”

    “因为我会唱歌,会吹笛子,你会吗?”

    “我不同意这样划分,因为这并不足以证明你对山谷的感情。”

    “那你又怎么证明你对山谷的感情?”

    “我可以整晚整晚在山谷里游荡,徘徊,思索,感受它每时每刻的气息变化和流动,聆听它深邃、旷远而又宁静的声音,我可以任凭它的风雨侵蚀我的肌体,可以任凭它的黑暗恫吓我的灵魂,我可以捡起它的每一片落叶,然后像黛玉葬花一样地把它埋葬掉,我可以掬起小溪的每一滴清泉,然后把我的心沉进去,再抛与小溪,暗随流水到天涯……我还可……总之,这已经够多了,你行吗?”

    面对我这一番极富文采的精彩表述,纵然她极其任性,好无理取闹,也施展不开了,只是呆愣着,睁着一对茫然的眼睛,仿佛听见了山上寺里传达佛的旨意的钟声似的,完全被震住了。我得意地看着她,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才应该是她的本来面目,而先前那些表现,也许只是她用来掩饰某种心态的外表而已。虽然她的天真和浪漫应该使她尚不至于具有掩饰的本领,但在这种青年男女邂逅的场合,它所揭示的某种可能性使女孩子一般都会自然地有掩饰的表现,这是不需要后天的经验和培养的。

    一位十分美丽,不仅会唱歌,还会吹笛子的姑娘,我居然能在这么一个大雪苍茫的落日黄昏里碰到她,我不知这究竟是我的福分还是我的又一番痛苦的开始。如果不是身份卑贱,那我肯定激动不已,因为这样一种情调,这样一种气氛,我绝对能把这样的邂逅演绎成精彩绝伦的故事。可我很清楚,现实的我根本不具备追求如此美丽女孩的条件,哪怕我手段高超也是枉然,顶多是弄到一个能抱一抱、亲一亲的程度,再多获得一点都是难上难的事了。但我同时也很清楚,自己是不会立刻退却的,如果在山外面碰到这样的女孩,我连一丁点的心都不会动,可在这仙境一般的地方,我似乎觉得我和她的心灵都被圣化了,是能够在这里建立起某种友情的,并能在某种程度上承受得起俗世力量的冲击。

    唉,我心里一遍遍地感叹,抬头看看苍天,真不知道又碰上了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就眼下来说,我可以清楚地认识到身份对爱情的影响,还不至于犯迷糊,但能不能始终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则实在不敢说,所以我很担心又有一种痛苦的感情在未来的什么时候等着我。望着下面深深的山谷,我渐渐有了一种心碎的感觉。

    我们沉默了很长的时间,夜暮渐浓,乱云飞渡。女孩发现洞里的水已经涨起来了,就惊叫了一声。真是一位天真浪漫的女孩,不过是水涨起来了,她居然会为此惊叫。可见笛子依然是她最牵挂的东西。现在她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尚且如此,那一旦知道了会怎么样呢?或许她会为这段经历感到羞愧,会为自己没有福分碰到一位真正的青年俊杰而唉声叹气,然后拚命地想办法把这段经历从记忆库里抹掉。

    岩洞里果然已积满了水,那管竹笛已经浮在水面飘了过来,女孩很顺利地就把它拿到了手。我说:“吹一段来听听怎么样?”

    她乜斜了我一眼,把嘴巴撅了撅,似乎不太情愿,但显然马上想到我帮了她两个大忙,不好拒绝,就说:“行,但笛膜没有了,笛子里的水也不能马上就干,多半吹不响。”她使劲甩了一会笛子,然后放到嘴边吹了几下,果然没吹响。我当然觉得很遗憾,不过她能有这样的表现,我已经非常满意了。

    我们把洞口的石块搬开,洞里的水就倾泄而出,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寂静的山谷在这即将被夜暮笼罩的一刻仿佛焕发了几分精神。

    再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留在这继续交谈的事情了,于是我们开始下山。我肯定有些不情不愿,但也没法子;她呢,我不知道,竟看不出她的心情,我不觉平生头次对自己的观察力感到十分痛恨。这段山谷比往常难走一些,稍不注意就可能滑倒。我们走得很小心,费了不少劲才出了山谷,走到爱晚亭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四周响起了猫头鹰的叫声,女孩吓得发起抖来,说话舌头直打颤。

    “幸亏今天我进山来了,不然你今晚非在松树上给猫头鹰吃了不可。”

    “猫头鹰不吃人的。”

    “那可难说,冬天的猫头鹰找不到食物,饿疯了什么都吃,就像人一样,饿极了的人哪怕狗屎都能舔两口。”

    她笑了一下。可没过几秒钟突然就扭头看着我。夜色中她的表情很朦胧,但我从她这个剧烈的动作上可以感觉到她生气了。我非常纳闷,自认为刚才的话并没什么,她没理由这样看我。

    “你这人说话真恶毒呢!”

    “恶毒?天啊,这话从何说起!”

    “你怎么能这样侮辱我!”

    “哪里侮辱你啦?”

    她继续生气地看着我,显然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突然一转身下了旁边的一条青石板路,把我一个人抛在山间大道上。

    接下去我独自在大道上麻木地走来走去,不知走了多少来回。后来大概到了午夜,寒风实在太威猛了,我感到有些受不了,才决定回斋楼。这会我才慢慢想清楚那女孩生气的原因,我的那几句话确实有点问题,那等于说她是猫头鹰的狗屎。尽管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借那个比喻表现一下我的幽默感,哪知竟弄巧成拙。由此可见她是个非常敏感的女孩,感觉之细腻令人惊叹。

    不愧是个吹笛子的纯情姑娘。

    山外的雪跟人一样,也是俗不可耐的,被阳光照了照,就迅速地消融了。仅一天时间,这个丑陋的世界便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依然处处肮脏得令人作呕。可是山谷里的雪却保持得相当完整,就好像刚刚下过似的。我觉得它的消融绝对跟阳光无关,它也许只害怕黑夜。果然,我每天都是在早上才发现它变薄了,像一位遭受了蹂躏的姑娘,凄凉惨淡地露出痛苦的表情,无言地控诉黑夜对它的折磨。它仰望苍天,祈求上苍再恩赐给它无边的雪花,使它能顽强地熬过这个冬天。可惜南方的天空习惯于这样的干瘪,不懂得诗意和纯洁,或许也是懒惰了,再没有落下一片雪花。现在每天早上,我都会起得很早,去山谷走一趟,一方面是想看看它有什么变化没有,期盼出现奇迹,一方面也是多送它一程的意思。要知道,当它们完全离开之后,要再见到它们,我得熬上整整一年啊!

    晚上,我自然更要去山谷。我什么事都可以不做,唯独这事不能不做。但和早上不一样,我的目的已经完全变了。也只有在这时候我才知道,其实雪对我来说并没有这么重要,被雪的洁白所掩盖起来的实际是极其庸俗的追求。

    可我很失望,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有听到那熟悉的歌声,也没有听到笛声。倒是有猫头鹰在歌唱,难听得叫我想吐。我忽然觉得这幅情景似乎有点神秘的象征意义,我用一个跟猫头鹰有关的形容使那位女孩离开了我,然后就每晚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好像一种报应。

    但我绝不灰心。不知为什么我总有种感觉,那熟悉的歌声会响起来的,因为它只属于山谷,否则它就被糟蹋了。

    果然,我到底听到了。不过不是歌声。是笛声。尽管邂逅那天我没有听到她吹笛子,但我知道,这会的笛声一定是她吹出来的,因为跟歌声的音律一样,似乎在述说一个凄婉缠绵的故事,又像是在表达一种向往,一种期待。还有,笛声是从那天歌声所在的方向发出来的,这就更加确定无疑是她了。我不禁一阵狂喜,小丫头,终于把你等到了,谅你也不敢不来。天已经黑透,夜空里只有一两颗星星,在遥远的天际睡眼惺忪地闪烁着,微弱的光线根本照不到山谷里来。这样的山谷,是连我都会有几分害怕的,可那女孩居然敢独自进来吹笛,跟她那天留给我的印象相去甚远,我于是又怀疑是她了。可不是她会是谁呢,我不相信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我便觉得那天的她可能是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目的想获得我的保护,可惜我却用那么一句愚蠢的比喻把她给气跑了。是的,唯有这样的解释才合乎逻辑。我赶紧沿着小溪沟往上爬。深谷的雪几乎一点没有融化,想必正是这个原因,雪光把深谷映照得像清晨时的光景,那女孩才能爬上去。

    可当我赶到那天我们相见的岩石上,笛声停止了,我也没有看到她。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便喂了两声。回答我的是一连串在山林里栖息的各种飞禽走兽的怪喊怪叫,它们似乎对我打扰了它们的休息十分恼怒,正七嘴八舌地商量是不是应该对我发起攻击。可惜它们面对我这个庞然大物,大多数还是比较胆小,叽叽喳喳了一会,就都不做声了,只有溪水在叮叮咚咚地弹奏着我永远也听不懂的音乐。深谷的雾气越来越浓,我真不知道它是从哪产生的,粘稠得像一团团的琼浆玉液,使我有一种如果在这里多呆一个时辰就会被它粘得再也不能离开,变成一只依附在岩石上的透明的小虫子的感觉。我期待着笛声再度响起,期待女孩现身。但我最终很失望。我不知道是她有意躲着我,还是真的这么巧,她在我爬上来的时候飘然而去了。带着这个疑问,我决定明天晚上赶早到这里来等她。我似乎明白了,她只要进山来吹笛子,总是选择这里,也许她觉得美妙的流水声是她最理想的天然和声。

    但又是一个星期,我全部失望了。而且最令我哭笑不得的是当我再次听到笛声时,发现它竟然换了一个地方,是响在山谷出口的方向。

    “小蹄子,耍老子呢!”

    我一边骂着,一边赶紧离开岩石,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赶到谷口,笛声再次戛然而止,留给我一片苍茫的夜幕。

    我嘿嘿地笑了起来。我笑的根据就是凑巧的事不可能接连发生,面对刻意制造的有趣情景我当然觉得可笑,否则我就太不懂得逗趣了。不过我还是有点纳闷,在黑夜里,那个人怎么能如此准确地掌握我的行踪呢。但这已经无关紧要,它透露出来的信息在我的行动中可以忽略不记。

    怎么才能够让她露面,我想了一晚,终于有了一个好主意。之所以说好,是因为这主意极富情调,高雅无比,至于其实用价值几何,我并拿不准。

    下午,我偷了食堂的一只锥子。可一想到我是要去干一件高尚的事,却以如此卑劣的手段开始,简直是玷污自己的感情。但不偷我一时又找不到更好的工具,犹豫了很久,还是彻底地卑劣了这么一回。我拿着锥子去了山谷,爬到那块岩石上,刻了一首诗,再用粉笔把它描得十分打眼。诗曰:

    峡谷云深菊花香,好色天公雪张狂;

    少年一段相思梦,流水十年日月长。

    松柏摇得仙女落,歌声过后清笛扬;

    夜里乘风寻旧迹,魂断晚亭愁断肠。

    我还去四周摘了一些野菊花,放在这首诗的旁边,自己大声念了一遍,挺满意的。虽然文学早就放弃了,可从前打下的基础现在用来玩玩这种飘忽不定的感情游戏,似乎倒也够用。然后我哼着小曲离开了清冷的溪流。

    过了一天我来到岩上,惊奇地看见我的那首诗旁边竟也凿了一首诗。我读了一遍,诗曰:

    菊花何如桂花香,大雪猖獗人更狂;

    少女亦有十年梦,相思岂敢论短长。

    仙女不落长笛落,歌声不扬心飞扬;

    青岩晚亭非旧迹,何必断魂又断肠。

    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这小蹄子居然还能对诗!我原本打算用诗去对付她的歌声和笛子的,现在看我是小瞧她了。可虽说如此,我不能就此罢休,我得继续跟她玩,非把她玩趴下不可,否则我怎么有脸跟她见面。我坐在岩石上想了一会,又做了一首诗,刻在了岩上,诗曰:

    惭愧问菊不知花,原是蟾宫月中人;

    我不断肠肠自断,偶尔才能闻笛声。

    从来都爱山中雾,今日方知无限恨;

    明朝借风来扫荡,看汝何处躲黄昏。

    我浑身舒畅地回到房里,美美地睡了一觉。这一觉真的非常非常酣畅,我很久没有睡过这样酣畅的觉了,心无所思,然而却又十分饱满,就像是取得了一场伟大胜利似的。次日傍晚我去了岩上,没有发现有新诗作。我不禁十分得意,哼,小蹄子,跟我玩文学!

    然而得意并没有带给我多少喜悦,因为她又是一连数天没露面。我不觉很后悔,也许这种酸文假醋的文人玩法让她腻味反感了,不想再跟我周旋。又过了一个星期,山里山外的雪完全融化了,她还是没有一点音信。我彻底失望下来,觉得她出现的希望已经没有了。哪知就在这天我却又听到了笛声。我四处寻找,竟就是找不到笛声的所在,可它却像是总响在我的四周。笛声过后便是我熟悉的歌了,歌词是这样的:

    日日倦怠喜黄昏,戏鸟逗雀远红尘;

    冬去春来花万朵,诗风词韵笛一声。

    问君扫荡几团雾,小子不应做狂生;

    假如真爱今年雪,耐心等到三月春。

    我笑了笑,文学还是有用的,于功名上也许很费劲,但于情爱上,我不能再怀疑它,否则就等于怀疑伟大的唐诗宋词,我必须始终相信,几百年所凝聚而成的神奇韵律,融化这个冬天,以及冬天里的爱情,应该不成问题。

    我不写诗了,改写词。换换手法,倒要看看她还能不能接住。我也不往岩上刻了,改刻在那天她可以爬上去却没法下来的那颗树上。这是一颗正当壮年的松树,树干很直,树皮十分光滑,让人刻的时候感到很舒服。词曰:

    荒唐人挂树头,哀歌放,谁会意?岳麓山主,遁声踏雪,取一杆长笛。不须千恩万谢,但愿赏乐松林,闻一缕香气。三春不如暮冬好,有雪色遗迹,柳絮荡冰心。

    第二天,我在树上便看见了她的词。词曰:

    山雪已流到湘江,不再忆冬阳。岩洞浅,小溪长,池塘几根绿丝绦,怎解冰心,云雾绕山梁。

    我清叹了一口气,必须承认,这小女子色艺才俱佳,她会的,我不会,我会的,她也会。以此观之,我其实不配追求她。别说三春,就是三十春,我也没资格要求一睹芳容,她的绝色才艺是为他人准备的,没我什么事。我知道我应该放弃。但我再一次感到,在感情面前,理智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其实这样告诫自己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之所以还要这样告诫一下,无非是为自己预留一条退路,换句话说是为了当一败涂地之后可以安慰自己说:我曾经是知道不行的,但又不能不这样做,故我既不觉得痛,也没有必要为此自责。这样一想,我就立刻高兴了起来,我欣喜地看到自己似乎已经造出了一种精神消炎药,这对于一个精神会经常感染的人来说真的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故我就更不在乎那样一种失败的感觉了,相反,我愈是觉得自己没有希望,反而愈有一种快感。也许这是自我欺骗,但其现实的意义和价值却几乎可以跟信心等量齐观。

    这天我又写了首词刻在松树上。词曰:

    拨云驱雾,劈开山梁,我栽一颗树,借霪雨飞雪,引溪流直上,不再去湘江。不信长笛不催情,清歌不断肠。

    次日,树上又有了她的一首词。词曰:

    霪雨下溅,亏负大雪。一副书生相,却原来草莽颜面,心似松果,打掉长笛落深渊。问泼皮郎,还有什么冬天春天?

    这首词让我的情绪很糟糕,整整一天我都无精打采。但我最后还是恢复了过来,本就不是很在乎结果的,只求一个过程也就行了,何必老是受这些不尽人意的诗词或者形势变化的骚扰呢。好也罢,不好也罢,只当是玩玩文学而已,也许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忽然一天,这种刺激使文学灵感如洪水一般地奔涌出来,不也是很好的一个结果吗?

    我不再想那些我无法控制的事,只想诗词,自我愉悦,倘若真能也让那女孩感到愉悦,哪一天春光乍泄,那便是莫大的快事和收获了。

    又诗曰:

    白云落山涧,大雪融青岩;青苔吐绿气,松涛唱飞燕。

    逍遥云中意,无情做神仙;冬春任流去,总须过夏天。

    回诗曰:

    夏天亦流去,吹笛又一年;桂花非时令,黯淡凋水边。

    雾迷朱张渡,情疑晚亭前;池塘映月影,嫦娥舞翩跹。

    又词曰:

    黄花草,林中鸟,一鸣山外知多少。伫倚青楼望征棹,片帆断流处,珠泪随江涛。

    回词曰:

    莫夸情,苍天从不造痴种,麓山尽游影,盛不下一番钟情?何必天涯逐浪花,但有一滴清泉,足慰客人心。

    又词曰:

    数年梦魂,几番风雨红尘,小溪淌过九回肠,任汝取几滴,一山为证。

    回词曰:

    信步峡谷口,歌声颤,笛声抖。有情风卷望江楼,千里彩练系青山,学不会云开雾散,仍是竹影含羞。我愿再吹笛,只是流水莫吟花,三月春风依旧。

    又词曰:

    水不吟花风吟花,千吟万吟都是吟。料想也是风尘里,一歌女,绝佳丽,怕吟如此空长笛。石阶下,看竹林,管管都将风吹去,嫩叶绿水日夜滴。

    回词曰:

    杀头郎,破吟口,风吹竹林须住手。流水从来不争春,为何逼情急吼吼?莫道清笛吹不透,岳麓空山静,忧心闹野狗。

    又诗曰:

    现世凡尘尽恶狗,家养只会啃骨头;

    疯吼柴门扰四邻,彻夜狂吠无时休。

    我狗绝不乱开叫,亦不给人当走狗;

    劝汝拂拭秀眼开,岳麓山人一好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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