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李清照
余红泪漫步着坐回椅中时,榴喜已收起了六张词笺,双手奉上。余红泪接过来,一张张的细读了一遍,又很快的读了第二遍,捡出了四张,犹豫了一下又从中挑出一张,将捡出的那三张,递与榴喜,却对张大嬷嬷说:“这三人也送到逐花园吧。”低头又将留下的三张中的两张细细品咂着。
“大娘子能否告之我们,我们的词哪里做的不好?让我们也输个明白!”杜如香猛的摔开把她往下拉的老嬷嬷的手,豁出去的大喊。厅内所有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噤若寒蝉的盯着余大娘子,不知她会对这种挑战般的举动有何反应。
余红泪若无其事的悠然抬起头,微笑着瞄了杜如香一眼:“我就让你输个明白。”对正哭哭啼啼往外走的郑忆香、林染香道:“你们也先留一下,所有人都一次来个明白吧。”转眸对榴喜说:“把她们三个的词绾再墙上。让大家都看看。”说完又低头品那两首词。
榴喜用几根茉莉花针将那三首词绾在了墙上,人“哗”的一下围了过去,读着,低声品评着。
余红泪待得品议之声渐归于无,才开口扬声咏读:“‘怅太液波翻,难留恋,蕊珠仙。向云廊水殿,花颜月貌,几人争妍。人间延秋无记,掩霓裳犹忆舞婵娟。画里倾城倾国,梦中非雾非烟。’词牌是‘木兰花慢’,题限是‘白莲’,我这上半阕在写白莲之态、之命时,情难自以,掺入了太多兴亡之叹。而董飘香的这下半阕‘雁飞不去九重天,水调漫流转!奈花弱根娇,菂存心苦,藕断丝连。西风佩环轻解,有冰弦谁复忆华年?写得无奈憾墨,**故土乡间。’兴亡之叹太浓!更流淌着抑郁悲伤,令人读之欲落泪。实是好词,”说着,看着董飘香道:“但在我们这种地方,不适于多吟。”董飘香遵命:“是。”余红泪对张大嬷嬷说:“安排她进梨姿院吧。”说着只看着董飘香,见她一脸的无动于衷,心中不由得叹息:“这算得是一个奇女子。只是又流落到了风尘……苍天保佑吧……”
“‘春到人间能几日?愁近清明节。花柳正争妍,妒雨纷纷,杜宇声啼血。’词牌‘醉花阴’。题限‘春愁’我这上半阕正伤之太过浅露情思了。宋凝香这下半阕‘茫茫山水轻抛却,何日重归切?看无计挽春,一片飞花,伤人鬓堆雪!’感情更烈,反而不能让人评之为浅白,只能说是情深了。但终究伤于纤巧含蓄,不能算是十分上乘之作。”宋凝香脸色为之一白。余红泪看着她道:“准备搬入杏云院吧。”宋凝香立刻释然,继而眉开眼笑,双掌一击:“是。”匆匆一福,转身跑了下去。
余红泪单手颐腮,恬静的微笑着,对杜如香道:“此时你若还不知输在那里,你就不配在我依红傍绿地立足。”
杜如香明白了,一福,乖乖的转身和那二人退了下去;很多人都明白了,不是这三人的词做的有何不好,实是董飘香和宋凝香的词做的更好!
厅内甄选的人只剩下一个早已哭的“梨花带雨”的沈枕香了,余红泪用有几分怜惜的口气说:“放心,我不会要你去逐花园的。”沈枕香一愣,却也马上止了泪水。一面拭泪,一面用满含感激又有几分不解的目光看向余红泪。
余红泪正色道:“你的词虽没什么大不好,但‘年年三月替春愁’,‘纵是明年春到,犹隔今秋’,太过熟烂、老套,抄袭之气太重了。好好再学半年,下次甄选时,我再考你,若无长进,你哭也没用了。”
沈枕香深深福下身去:“谢大娘子。”
张大嬷嬷凑到余红泪身侧,紧张的问:“逐花园少一个人,怎么办好?请大娘子示下。”余红泪混不在意的一摆手:“少一个便少一个吧。”又拍拍张大嬷嬷的肩,对两侧的教习和老嬷嬷们道:“这半年来,你们费心了。教习们每位赏银十两,嬷嬷们每人一匹潞绸,大家去帐房领吧。”“谢大娘子。”教习和老嬷嬷们急忙道谢。“好了。今日也乏了,散了吧。”说完,余红泪站起身来,扶着榴喜的手臂,走出了正厅。
走过教习坊的垂花门,余红泪对丫鬟们说:“去我娘那儿吧。”转身走到往余大妈妈的正房去的甬道。看看周围再没有外人了,桔绣开口问道:“大娘子,您怎么单单就放过了沈枕香?我觉得她那几句词还不如杜如香她们三个所做的呢!”余红泪一笑:“我就知道虽不一定只有你这个机灵鬼看的出来,但只有你问的出来。”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的,别的人到了逐花园都活的下去,只有她那么单薄的身体,我怕她耐不下去。”众皆沉默。樱桃突然说了一句:“大娘子,其实……您是个好人。”
好人吗?好人……余红泪心中一酸,我也说过这个词的……“做个好人?我当然会做个好人!我会在一切该我做好人的时候、地方,去做一个最好的人……一个无可指摘的好人……”所以你一生都做不了一个好人!所以你的人看不出你不是个好人!所以你才继续着你的恨……所以你该成为一个帝王的,因为你懂得所有的帝王之术……所以你永远成不了一个帝王的!因为你太懂得所有的帝王之术!!!
余红泪摸摸自己的眼角,不要自己流下泪水,昂首向前走着。
走过甬道,推开一扇角门,恰踏上余大妈妈正房的抄手游廊(抄手游廊:院门内两侧环抱的走廊),院内一个人都没有。正奇怪时,前面穿堂(穿堂:坐落在两个院落之间,可以穿行的厅堂)里已有人看见了她们,一个丫鬟跑了出来,赶着行礼道:“大娘子,大妈妈在抱厦厅(抱厦厅:回绕堂屋后面的侧室)里挑小姑娘呢。大娘子要看吗?”“也好。”余红泪想了一下,沿台阶下了游廊,往抱厦厅走去,早有三四个丫鬟争着跑去打起了帘子:“大娘子来了。”
余红泪一进抱厦厅,只见地上站了七八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子,虽然还算干净,但个个一脸菜色,满眼的乞求与惶恐,一看便知道是吃过很多的苦。余红泪不便露出什么表情,只能默然。正要往里走,一个满头绢花、一脸香粉的老婆子满面谄媚的迎了过来:“大娘子。”殷殷勤勤的行下礼来:“早听说大娘子是红粉中的魁首,下凡的仙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余红泪知道她是人牙子,毫不理会,绕过她,自向前两步,向坐在正面炕上的余大妈妈行礼:“娘。”
余大妈妈伸手拉起女儿,隔了炕桌,对面坐下,又从自己背后取了一个大红“一团和气”的引枕(引枕:相当于靠背),放在女儿背后,方问:“可挑好了?”余红泪笑笑,颇隐晦的说:“还差一个前面的。娘这里呢?”余大妈妈领会得,不往下问了,只说自己这里:“前后八拨人了,有百十号女孩子,只挑下了十个,已签了契。你看这拨哪个好?”
余红泪心中一动,故意瞟了一眼,故意皱皱眉说:“看把她们饿的,连年岁、样貌都看不出来了。”说着更不看那人牙子一眼:“真是的。”那人牙子倒极伶俐,一个个点着说:“这个六岁,这个七岁,这个五岁,这个九岁……”“慢!”在人牙子的手点在一个梳着两只丫辫的小姑娘时,余红泪叫止,道:“领过来。”
人牙子喜滋滋的赶紧推了过去。
余红泪见这女孩子一脸惊恐,先伸手柔柔的摸摸她的头。细打量,只见这女孩子虽是一身肥大的旧粗布衣裤,但仍不掩其身形之窈窕,瓜子脸,一双杏目聪颖灵巧。拉过她的手,只见手臂瘦如竹竿,一双手却纤纤巧巧。余红泪温言问道:“叫什么名字?可读过书吗?”
女孩子见余红泪和颜悦色,惊魂稍减,轻声回答:“我叫杨杏弗,读了《四书》和《诗经》。”说着,眼中噙满了泪水:“爹是教书先生,被金兵杀了,娘带我和弟弟逃到了临安,无衣无食,娘只好把我卖了,换了几吊钱……”说着,早已泪雨滂沱。
如此之事,余红泪早已看过、听过无数了,可仍禁不住心中的酸楚,面上却还要装着无事,放开杨杏弗的手,身子向后一靠,依在引枕上,看着母亲,仍要冷淡的说:“就这个女孩子还不错。”
余大妈妈看着女儿,母亲如何能不知女儿心中在想什么,当下问杨杏弗:“知道妓女什么吗?愿意吗?”
杨杏弗反手擦擦眼泪,决绝的说:“愿意!只要不让娘亲和弟弟再挨饿,怎么样我也愿意。”
余大妈妈感叹的点点头,对人牙子说:“李婆,开价吧。”人牙子高兴的咧开了嘴,她看出余大妈妈和余大娘子都很喜欢这个杨杏弗,便来了个狮子大开口:“余大妈妈要的人,价钱自然让些,五十两吧。”余大妈妈白了人牙子一眼:“我看你是不想再作我的生意了。”人牙子一跳多高,拍着大腿大喊大叫:“天地良心哪!这么聪明俊俏的丫头,五十两还多啊?我……”余大妈妈懒得再听她说下去,干脆的说:“三十两,一口价。要么以后就别再作我的生意。”
人牙子不言语了。低头想想,三十两也是个肥价,可以赚二十多两。即便少赚些,也不要得罪这个大主顾的好。于是,故作大方的叹口气:“三十两就三十两!余大妈妈开的价怎么好驳呢?”
余大妈妈理都不理,只对门唤道:“来人哪。”一个丫鬟应声进来:“大妈妈吩咐。”余大妈妈道:“三十两。带李婆和这个女孩子收银办契去吧。这个女孩子以后就叫……”正犹豫起什么名字时,余红泪道:“还叫杨杏弗吧,是个好名字。”余大妈妈想了一下:“好。还叫杨杏弗。”丫鬟领命,带了人牙子、杨杏弗、那些没被看上的小女孩就要走出去,余红泪唤住:“且慢,”只看着那丫鬟道:“以后再有人领来这饿的什么也看不出来的,就不要让她进门!”余大妈妈听得,心中微笑,却只是点头。丫鬟遵命:“是!”推着黄着脸的人牙子走了出去。
余红泪见人都出去了,跳下地,过了炕桌,像个小孩子一样,枕在了母亲的怀里。余大妈妈轻轻的拍打着她,怜爱的问:“又想不痛快的事儿了?”余红泪几近呻吟的说:“有什么事儿是让人痛快的?”“是啊。”余大妈妈似诉似倾、似说似吟的道:“乱世之中,还纸醉金迷;一个活人只值几十两银子,不够公子哥儿一夜之费;金满仓银满仓,仍是万人唾弃的营生……但有什么办法?我们,这依红傍绿地的所有人,都只是在乱世中求活命的人,不想死去的人。”母女二人怜默不语了许久,余大妈妈摸摸女儿的头转开了话题:“对了,谁去了逐花园,谁去了两院,怎么少了一个人,你还没说呢。”余红泪挣挫着坐起,拢拢头发,将教习坊之事原原本本讲与母亲。
余大妈妈听了,用手点着余红泪的鼻子说:“好叫她们说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黑衣、男装,不都是你的先创吗?”余红泪俏皮的吐吐舌头,旋即又正色说:“我教训她们的都是对的呀!我的黑衣、男装是一鸣惊人,他们以为学我就可以再来个一鸣惊人了吗?却忘了有东施效颦之说。可笑之至!”余大妈妈听的笑弯了腰。
母女二人正说话,门外的丫鬟道:“大妈妈、大娘子,冯婆带着小姑娘求见。”余红泪站起来,坐回炕桌那面,余大妈妈才吩咐:“进来吧。”
余红泪觉得眼前刹那间涌出了许多人,却无心去看出现的是些长的什么样的人,只是依稀中有件绿衣闪动往来,就像三年前那一天的榴喜,越觉着像就越像……忽的一闪,榴喜举着那件织金的黑缎袍子,站在面前,忧心忡忡的问:“小姐,穿黑,真的好吗?”小姐?对了,那时我是小姐……织金的黑袍黑靴,腰间系着金丝绦,头发用一顶乌金冠高高束着,我一定就像夜游仙子一样美丽……恍惚中,又听到了那天的嘈杂,每个人都在惊呼,都在叫……人影晃动,到处都是意醉神迷的目光……我,是有意要惊世骇俗吗?不……你在哪里?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就躲在一个地方看着……你就只看着,你不会拦住我,更不会当众拉我走!因为……你是,方熹、方遗君!!
“大娘子,大娘子!”余红泪一惊,猛的回过神来,伸手摸摸脸颊,勉强对母亲一笑,不明就里的问:“娘,怎么了?”余大妈妈见她心神不定,深知症结所在,只能在心中叹息。说道:“我觉得这里面没什么出色的,你看呢?”余红泪草草扫了一眼:“是啊,是没什么出色的……”这个人牙子上前还想说什么,余大妈妈不耐烦的高唤:“来人!带出去!”人牙子吓的不敢再说了,乖乖带人走了出去。
余大妈妈握住余红泪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红泪,你……”话尚未出口,突然外面传来伴着哭声的尖叫声,和许多的阻拦声、杂乱的脚步声。余大妈妈怒喝:“外面怎么了!?”外面马上就有人直着嗓子大声哭喊:“救命啊!救命啊!余大妈妈、余大娘子,救命啊!”接着传来响亮的婴啼声。外面的丫鬟跑了进来一个,道:“大妈妈、大娘子,常来卖脂粉的李婆子,不知怎的抱了个娃娃来了,连哭带叫的,直嚷着求大娘子收下这个娃娃,要不她就活不成了。”余红泪母女既奇且怪,对望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人便一头闯了进来,“嗵”的跪在地上,大放悲声:“救命啊!救命啊!余大妈妈、余大娘子!你们可得救救我这条老命啊!哇,呜呜呜……”
确实是李婆子,见一向老来俏的她,抱着个襁褓中的娃娃,蓬头垢面的哭的要死要活,余大妈妈忙道:“你先别哭,总得把事情说清楚啊!是怎么回事儿?”李婆子擤一把鼻涕,先把怀中的哭啼的娃娃递向余红泪,旁边的丫鬟正要上前接,余红泪却不由自主的伸手接了过来,那娃娃立即止了哭啼,竟“咯咯”的笑了起来。好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余红泪正在想自己为何会接过这个娃娃,马上便又自问,为什么竟会如此觉得这个小娃娃亲切。
耳听得李婆子断断续续的说:“今天早上我刚进了新货回到家,一个男人就从我家里出来,用一把长刀子指着我,交给我这个小娃娃,要我送来给大娘子。还说就会在后面跟着我,我要是敢不把这个娃娃送到大娘子手上,他就要我的命啊!我吓坏了!我问他,要是大娘子不要这个娃娃怎么办?他给了我一个信封,说只要把这个信封交给大娘子,大娘子就一定会收下这个娃娃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大信封,双手递向余红泪。
余红泪忍不住的感到胆战心惊,她低头看看怀中的这个娃娃,强烈的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颤抖的接过那个信封,软软的,里面一定不是纸。余红泪只觉得此时自己的双手冷的像冰一样,缓慢的打开信封,伸指进去,取出的,是一块大红色的绸子!!余红泪拈着的那一角赫然有一个“方”字!!!
余红泪一把攥住绸子,抱着娃娃,“霍”的站了起来,猛的拔步冲出了屋去!跌跌撞撞的跑到院子里,天!地!房!舍!树!木!石!柱!所有的一切都清晰的一无所有的映在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混乱而颠倒的站着一个白袍男子!一切的一切都忽远忽近的晃荡着……你!方熹……无处而在,却又无所不在……
娃娃又大哭了起来,因为余红泪的泪水落在了她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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