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去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风吹蔷薇去。——“清平乐”黄庭坚
余红泪合衣倒在了书房墙角的螺钿小床上,连鞋子也未蹬掉。恍恍惚惚中似乎听到“吱呀,吱呀,吱呀”的声音,是风吹窗棂的声音,还是丫鬟们踩着楼板的声音?听不大真切,又很熟悉,久了,眼皮也沉重起来,花梨木的书桌、书架连同上面的文房四宝、珍版书籍渐渐的模糊、旋转了起来……不见了……四下一片空旷的光白。不知何时,“吱呀,吱呀,吱呀”声又响了起来,慢慢的响亮起来,连床也伴着声音摇晃、摆动了起来,人就像在摇篮中一样,摇摇晃晃、飘飘荡荡……眼前的一切就像被罩了一层薄雾般,朦朦胧胧的,似有还无……前面不是孤山吗?为什么在笑?还笑的那么开心?我有多久都没有开心的笑过了?何时……何时身在船中了?船篷上挂着珠罗纱的帘子,从外面看不见船内的乾坤,而船外的一切船内的人却可以清清楚楚的尽览。可船外,却什么都没有啊!我在哪里?“吱呀,吱呀,吱呀”又在响,这声音是那里来的?循声望去原来是船娘在摇橹的声音,却顺带看到我的大红花绸长裙……大红!?猛的低头看着我自己的衣饰,大红花绸五色线挑宽阑的裙袄,外罩一件绣着白海棠的大红绉纱长袍,腰间束着白玉女儿带,挂着羊皮金荷包,怎么会?怎么会和那天一模一样?刹时,雾散去了,一切都真切了……西泠桥,是的,西泠桥!风起了!风又起了……珠罗纱的帘子一下被微风高高的吹起,就在西泠桥与孤山相接的桥边,他站着,独自站着,高傲愤恨的目光与我一相触时,顿时柔和了起来,白色粗布长袍,未曾束系的长发随意飘散,显得他越发的不羁;英气与郁闷交织相的气度,和那柄与他不相称的华丽的长剑,让他格外的吸引我的目光;而那总是紧蹙在一起的剑眉,高挺的鼻梁,让他格外的英俊……船一荡而过了,我对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一切已经过去三年了,三年……泪水不停的流淌下来,不知不觉中玉色的夹纱枕头湿了好大一片……方熹哪,遗君!!
“这天怎么阴沉沉的?”余大妈妈皱眉抱怨着,被前后四个靓装丫鬟簇拥着,走进了神仙居。几个正在打扫的粗使丫鬟一见,急忙见礼。余大妈妈问其中一个:“大娘子呢?睡着还是醒了?”那丫鬟回道:“回大妈妈,睡着的。”轻舒了一口气,余大妈妈吩咐那丫鬟:“去叫榴喜来。”丫鬟急忙转身跑进绣楼一层,片刻后,一个细眉细眼的大丫鬟跑了出来,近前万福施礼:“大妈妈,大娘子还说您醒了就让我们叫她。倒是您先来了。”余大妈妈不理会她说了些什么,只是问:“大娘子昨夜几时睡的?”榴喜望望四下里许多的丫鬟,斟酌了一下,道:“昨夜看来是一夜没睡。戌时末(快十点)叫准备夜宵,丑时中(凌晨三点)又吩咐早点了。寅末(凌晨五点)叫整理房间时,说要在书房躺躺,已睡着了。”
“才一个时辰!”余大妈妈心痛的说。看着榴喜,对她满意的点点头,对四下的人说:“安静些。我自己上去。”说完走过去,放轻脚步,轻轻的上楼。
悄无声息的推开门,静静的走进书房,正是余红泪在梦中泪流满面的时候。看着女儿那如小溪般流淌的泪水,余大妈妈无声无言,只在心中无限的叹息,叹息……慢慢的坐在床沿,伸手温柔的抚摩着女儿的脸,她好象又瘦了……我可怜的女儿啊!我们母女为什么走上了一样的路……
余红泪辗转着、呻吟着,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母亲。母亲正温柔而怜惜的凝视着自己,余红泪勉强一笑:“娘,您来了很久了吗?”余大妈妈柔和的笑笑:“有一阵儿了。”余红泪看看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娘,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快巳初(快十点)了。”“啊?您今天不是要……”“还有什么事比你更重要?”余红泪内疚的说:“……我又让您操心了。”余大妈妈摇摇头:“天下所有的父母都会为儿女操一世的心。”“可是……我是让您痛苦的!”“你不是有心的。”“您不该生下我的!”“那我此时一定不是活着的。”“娘,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余大妈妈俯身拭去女儿的泪水:“不要哭涕,娘不想见到你哭……”
“玉台挂秋月,铅素浅、梅花傅香雪。冰姿洁,金莲衬、小小凌波罗袜。雨初歇,楼外孤鸿声渐远,远山外、行人音信绝。此恨寄语犹难,那堪更寄书说……”余大妈妈幽幽的轻声唱着,躺在她怀里的余红泪接声唱道:“叫人红销翠减,觉衣宽金缕,都为轻别。太情切,消魂处、画角黄昏时节。声呜咽。落尽庭花春去也,银蟾迥,无情圆又缺。恨伊不私余香,惹鸳鸯结。”(“江神子慢”,这首词为宋徽宗时的大晟府乐令田为所做。田为,字不伐。因史称其为人放荡不羁,且其生卒籍里均不详,所以我借他为余红泪之父,并编造其随宋徽宗一起被虏至金都。莫笑。)余红泪拥着母亲,柔声说:“从小您就只给我唱这一首曲子,催我睡、安慰我、您寂寞的时候都只唱这一首。”余大妈妈失落的一笑:“那是因为,除了你之外,你爹只给我留下这一首曲子。”余红泪悲叹着说:“为什么我们母女两人都留不住自己爱的男人?是命吗?命……”余大妈妈沉静的说:“那是因为男人有太多自以为是的责任,太多不想放下、不想抛开的事,这一切让他们不把女人再当作一回事。女人,他们只当作自己的附庸。”余红泪将母亲拥的更紧:“但我们女人却还总是牵挂着这些薄情的人。女人,看的开荣华富贵,看的开金马玉堂,也看的开名利是非,唯一看不开的就是这情。”余大妈妈爱怜的抚摸着女儿的秀发:“殊不知女人最该看开的便是这情。”顿了顿,又喟然道:“从你出生开始我就在祈祷,祈祷我所受的一切的苦,你都不要碰到。但天意弄人,你所受的苦所受的伤,比我更深更重!你爹在决意随帝北狩(指徽钦二帝被金国所虏,所谓北狩,只是往亡国的昏君脸上贴金的话,但当时都这么说。)前对我说出、对我承认,他对我是有情的,给我留下了这首词。而你的他……”悲悯不语了。余红泪黯然合上了双眼……
母女二人沉默了许久,余大妈妈又说道:“晓颜今天走了……”余红泪怅怅然说:“其实,晓颜姐选了一条最安宁、最清静的路。”“是啊,”余大妈妈感同身受的说:“当年如果不是有你,我一定也走上了这条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晓颜让我对你说一句话,她看的明白的事,你也必看的明白。”余红泪心中最担心的事被这一语击中了,长叹道:“我如何看不明白?‘伴君如伴虎‘,我如何不知?我又怎么会在乎这种恩遇?只是来时由不得我拒,去时也由不得我做主啊!正所谓身不由己,大概莫过于我了!”
“红泪……我们母女一起走吧!”余红泪猛的坐了起来,惊讶的看着母亲。余大妈妈凝重而恳切的对女儿说:“我们母女一起走,离开这所有的一切!依红傍绿地我们不要了,这所有的一切我们都不要了!离开这一切的纷纷扰扰,我们一起去过平静的日子。只要你答应,瞒天过海它并不是一件为难的事情。我们可以走,我们可以走的谁也不知道!”余大妈妈的话说着、说着,情不自禁的几近于哀求了:“我们一起走吧!娘老了,娘见不得你流泪,更不想见你和娘一样,一世活在寂寞和回忆中!我们离开这一切的伤心,好吗?只要离开它,你才会忘记!”
离开这里吗?走的谁也不知道吗?走吗?离开?谁也不知……那遗君,他也不知道了……那他如果想我了、要见我了他去那里找我?“不!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余红泪惊喘着,不停的摇头,茫然的说着:“我不能走!娘,我不走……”“啪”的一声,那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余大妈妈举着手,泪水在眼中闪烁,这是她第一次打自己的女儿……余红泪捂着脸,安静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挨打……“你……你这在故意让娘心痛了!”余红泪潸然泪下,她知道娘的心有多痛。余红泪下床,跪在了母亲的面前:“娘,我不走,我不能走,除了这里他不会、也不知去什么地方找我。我无法忍受他对我的无视和抛弃,所以自甘堕落做了妓女,伤害了你。我知道,你有多盼望着我们能离开这一切!有多盼望我能忘记这一切!可我不要走,因为我忘不了!我要等他,即使他不要和我在一起,我也想再见他一面,也想他给我一个结果。他从来没有对我有一个交代,如果就这样走,我一生都会懊悔,都会在想那个可能会是好的结果。让我等他吧,我等着一个结果,就算是痛苦的结果,我也要。我要对我这一段情,这一段椎心刺骨的情,这一段日日让我流泪到天明的情做一个交代。”
“痴丫头,痴丫头,我的痴丫头!”余大妈妈又是一记耳光打在女儿的脸上,猛的一把抱住余红泪放声大哭……
就在此时,一架大船正驶离临安“空既是色,色既是空。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风晓颜自在的微笑着展开一卷早课,持礼咏读:“南无佛陀南无达摩南无僧珈南无室利……”(善女天咒,佛教徒每日必须咏读的早课之一。每日须读三遍。)
“怎么?今天不甄选了?”“为什么?”“我忙了一晚上!”“白忙了。”……教习坊内精装细扮的姑娘们一片抱怨。
张大嬷嬷拍拍手,宣布:“明天,大娘子会亲自来甄选。大家回去好好准备吧!”
教习坊内顿时鸦雀无声。
“这可是杨契丹(隋代画家)的真迹啊!”余红泪挣做精神,欣赏着眼前的一幅卷轴,强笑说:“晓岚你可是得到了一件宝。”
周晓岚,菡香院的院主,生的就像莲花一样娇嫩,周身也散发着莲花一样清纯的气息,让人不敢相信她会是一个妓女。她红着脸,盈盈的笑道:“那位客人对我很是钟情,我想他也不会送我假画的。只是请大娘子帮我断定一下。”余红泪又细看了一会儿,道:“画是真迹,只是举笔落墨之处略显稚气,是杨契丹早期之做。”说着指着一处道:“你看这里……”这时神仙居的一个丫鬟跑了进来,附耳对榴喜说了几句话,榴喜点点头,走上前一步,唤了一声:“大娘子。”就低头不语了。周晓岚极是聪明识趣,马上说:“大娘子有事,晓岚就不敢强留了,此画已在此地了,不急在这一时。”余红泪点头:“也好。那,先失礼告辞了。”说完举步向外走,周晓岚送到院门口。站在院门口,余红泪回身,语重心长的对周晓岚说:“晓岚,有道是‘无价宝易得,难得有情郎’啊!”言罢,方转身而去。
“怎么了?”余红泪边走边问榴喜。榴喜又是低头不语,余红泪明白了,想了想,余红泪对榴喜说:“你马上去取一百两银子来。”“是。”榴喜加快脚步先走了。
一走进神仙居,留在神仙居的大丫鬟桔绣就迎了上来,指指正厅。余红泪会意,马上向正厅走去。
神仙居绣楼一楼的正厅,秀雅又不失气派,正面御笔“神仙居”红漆金字大匾下的紫檀雕花案上堆着许多箱笼,一个满头白发却红光满面的老太监正不停的踱步,一见余红泪走进来,皮笑肉不笑的说:“余大娘子好大架子。”余红泪径自走到案旁正座,款款坐下,淡淡的说:“福海公公辛苦。”福海碰了个软钉子,知道余红泪正当最红时,不好太得罪了,免得难做人,只得忍忍气,双手递上一份泥红点金的笺子:“皇上命咱家带出些东西给大娘子。这是赏单。”余红泪也不下跪,信手接过,打开一看,满满当当的写着许多,也不看有什么东西便合上了。心中已然有数了,如此多的东西,说明皇上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须有些日子不能来了。心中暗喜,脸上却仍是淡淡的:“有劳福海公公了。”
这时榴喜用一个小托盘托着两锭雪花大银走了进来,放在福海旁边桌上,一福,倒退着走了下去。福海立刻眉花眼笑了,嘴里却说:“这……这是干嘛呀?大娘子?”余红泪客客气气的说:“不能让福海公公你白辛苦一趟啊。别嫌少就是。”福海还假惺惺的推辞:“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余红泪淡然信口道:“你不收,我就叫人跟着捧进宫去。”话音未落,他就迫不及待的抓过银子,掖进腰里:“如此,咱家只能谢过大娘子了。”收好了银子,立时告辞:“皇上等着咱家复命呢,不能久留,就此别过大娘子。”余红泪也不虚留,起身相送:“公公慢走。”福海抱抱拳,一摇一摆的迈着太监步走了。
余红泪回身,倍感无趣的看着那许多的箱笼、盒匣,无聊中信手一只只打开,尽是琳琅满目的珍玩、皮货,百无聊赖的抓过一串腕香珠,那是混合了各种香料、花草制成的玩意,呈一种深的粉红色,非常的悦目。余红泪有意无意的将它缓缓的套在了腕上,大粒的、红的香珠映衬的她的手腕越发的纤瘦、洁白,而且晶莹的诱人……慢慢合上双眼,耳边又听到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依旧那般的深沉和痛苦……“红泪,你的手,也许是苍天赐给我的温柔,它的抚摸让我安静、平和,它的洁白让我心醉神迷,我,好象越来越离不开它了……我怕我会身陷其中,无法自拔……那它就是上天给我的毒药了……”你拔出来了,你拔出来了,不是吗?你怎么可能拔不出来?怎么可能?为了拔出来……你是不惜砍断它的!!不是吗?不是吗!我应该感谢你吗?感谢你没有砍断它便自拔而出了,我应该感谢吗?如果你还有一丝仁慈,你还对我有一丝眷恋,你还要是个男人的话!你就该砍断它……你什么都不说,尤其是承诺;你什么都不做,尤其是你自认为是残忍的事……好象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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