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翡翠城之恋 > 第二十八章 魔鬼之花

?    第二十八章魔鬼之花

    一

    田岛太郎走进东方医院,他的目光再一次被樱花吸住,就象一根铁针被磁石吸住一样,他身不由己地走向欣欣盛开的樱花。樱花红得象血,耀人眼目,午后的阳光照在花枝上,闪烁的光芒把田岛太郎白皙的脸膛映成了紫红色,他的眼睛扑闪着睫毛,放射着幽幽的妖气精光。樱花开放在枝头,一簇一簇的象是燃烧的火把,更象一双双粉蝶簇拥花枝上,花瓣是蝶儿张开的羽翅,花蕊是蝶儿的触须——千万只粉蝶聚在枝头,依偎着不愿离去,共同妆扮早春。春天总是带给山林和大地无限生机,今年的春天给人们带来怎样的期望?装点在花丛中的翠绿的叶片象是一片片翡翠,衬托樱花的红艳美丽达到超自然的极致。人们常说,最妖艳的花朵是魔鬼伸出舌头舔红的,难道樱花是魔鬼之花?

    “感谢姑母,能让侄儿在这里看到故乡的樱花!”田岛太郎站在樱花树旁,陶醉在樱花的美丽里,不知不觉中两眼盈满了晶莹的泪珠。“花儿还有故乡的泥土气息,那年送樱花给灵子的时候,樱花的根带着一捧故乡的泥土。如今,人长大了,樱花也长高了,人长得秀丽,花朵开得艳丽,我要采一束带到行政班供养着,让从大日本国来的士兵们看看家乡的樱花。樱花在腾冲扎下了根,皇军的士兵也要扎下根来!为什么不可以采,我的爹娘,你的弟妹,他们此时一定在富士山下欣赏樱花的美丽,感受樱花的芬芳吧,啊,我们虽然相隔千山万水,但我们跟亲人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亲人们哪,明年你们也到腾冲来看看樱花哪!”

    田岛太郎情不自禁的伸出手,颤抖着伸向花枝,但当他的手指刚触到花枝时,一声吆喝惊住了他。“不要碰我的花,我的花不让采!”是张灵秀的声音,她那惊乍乍的声音象绣花针一般刺人,田岛太郎讪讪地缩回了手,“请爱护医院的樱花,太君!”

    “太君?”田岛太郎莞尔一笑说。“秀子,你要叫我表哥呀!”

    “算啦,你是扛枪的皇军,我不敢叫表哥。”张灵秀穿着护士服,梳着小辫子,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着青春的光芒,“背着人采花,是采花贼,太君!”

    “秀子,我采花是要送给你姐姐灵子!”

    “哼,谁稀罕!姐,太郎找你来啦,快出来按你的表哥!太君,千万别秀子秀子的怪叫啦,我是张灵秀,我姐叫张灵丽。日本人真讨嫌,你们是鬼子!”

    张灵秀跑走了,身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田岛太郎脸色变得苍白了,嘴唇紧张地翕动着,眼角的泪珠被心头窜的火苗烧干了。张灵秀说他是鬼子,他十分生气,要是在别处,换作别的人,他一定会甩手一枪,结果了别的人的性命,但张灵秀是表妹,他只能把怒火压在胸口,无奈地摇摇头,装出一副笑脸,采下一枝樱花迎接走出来的张灵丽。他扬着花枝,笑着说:“这枝樱花,送给表妹田岛灵子!”

    “我叫张灵丽,不是田岛灵子!”张灵丽退让着,不愿接樱花。“你是表哥,可是……”

    “可是什么?”田岛太郎缩了手。“不想认啦?”

    “你是大日本皇军军官,我是中国人!”

    “亲戚没有国界吧。”

    “血缘关系是没有国界,可你是太君!”

    “我不是你的太君,是中国人的太君。灵子,我有消息给你,好吧好吧,喊你张灵丽,多别扭,怎有叫灵子亲切!”

    “什么消息,表哥?”

    “院子里,是说话的地方吗?”

    “表哥,请跟我来,去我房里说话!”

    张灵丽说着绽放一个微笑,脸颊的笑靥可爱迷人。她比妹妹成熟些,也显得文静些,少女的青春美丽里蕴藏着一种刚毅气质。田岛太郎好象被表妹深深地吸引了,在心底爱着这个表妹,可是他不敢说。战争把他们分割在两个阵营里,但亲缘关系又使他们敌人不是敌人,亲友不象亲友。他想送花给表妹,但表妹不愿接受;表妹送他走时,特别送他一束樱花,他诞着笑脸接过红艳艳的樱花。

    二

    张医生家的客厅陈设很简单,但又处处体现着主人俭朴而清逸的雅致情趣。桌椅摆得井井有条,楸木板壁上挂着几件字画,字幅精巧灵动,画面意趣淡雅而高远。八仙桌上的两件瓷器素面青花,倒也赏心悦耳。两条藤椅洁净光亮,窗棂间透进来几缕阳光,把客厅照得亮堂堂的,也洋溢着温暖。张医生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里,借着阳光阅读一本线装古医书。医书纸张发黄,书角有些残损,也有虫蛀的小洞眼,因而他翻动书页时小心翼翼,就象慈母怀抱着一个婴儿,生怕把婴儿弄疼了。

    “爹,太郎又传来消息!”

    张灵丽轻轻走进客厅,走到父亲跟前悄声说话。她把一张小纸条递给父亲。张医生接过纸条,详细看了,眉头皱了起来,沉思片刻后说:“太郎走啦,太郎为啥不来见我?宫本司令官亲率一个大队扫荡腾北,消息可靠么?”

    “太郎没说过谎话!”张灵丽说。

    张夫人从屋里出来,接过纸条看了一眼说:“太郎的消息,都是准的,这字是灵丽丫头写的,太郎传的是口信。太郎是被灵丽丫头迷住了!”

    “妈,你拿我开心!”张灵丽说。

    “太郎漏出来消息,是为了灵丽!”张夫人说。

    “多嘴,日本人!”张医生摆摆手,瞅夫人一眼说。“鬼子吃了**的几次伏击,我有些担心了。王朝欣传来过口信,要我们多加小心,日本人派出一支部队,穿的便衣便服,象老百姓,其实是日军的黑风部队,专门寻找预备二师师部,追踪给**送情报的线索。我们要小心,露出了马脚太郎救不了我们,还连累了他。灵丽,太郎还说什么,你送他出门吧?”

    “我送太郎出门的,还送了他一束樱花!”张灵丽认真地说。“太郎喜欢樱花!”

    “放心,太郎从小善良,他是为了爱情,象我一样,是爱情把我的大日本骗到这偏远的腾冲小城来的。为了爱情,太郎可以献生命!”张夫人说:“在日本,你哄我这里遍地是翡翠,叫翡翠城,翡翠都是有钱人家的宝贝!”

    “这种时候,谈什么恋爱。”张灵丽脸颊有些徘红,焦急地说。“爹,咋办呢?这消息急得很!”

    “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张医生端坐不动,眼珠转得飞快,沉默一阵后说:“灵丽,要特别小心。这个情报很重要,小心用蜡丸封好。太阳落山的时候,你去洗衣服吧。对了,夫人,王太太的腿伤痊愈了,送她们出城吧,可惜联系不到王朝欣,她们出了城又能去哪里?”

    “你神经过敏了吧,不会有事的!”张夫人说。

    “不可大意!”张医生收了医书,捧起桌上的茶杯胡乱喝了几口。“夫人,昨夜我做过一个梦,在我的床边有几十条蛇,都象青竹标那样,全身是青绿的,象青菜一样绿,青蛇都扬着头朝我吐蛇信子,也都在想着扑向我,但它们都不敢动,是因为我右手拿着一个瓷瓶,瓷瓶里装的是雄黄。还不到端午节,哪来的雄黄和青蛇呢!”

    “天,那么多的美女蛇!”张夫人听得着迷,但听完却会心一笑。“相公做的是喜梦。梦见身边有蛇,相公要当心啊,有别的女人喜欢你啦!难道相公还想别的艳福?”

    三

    夕阳最后的余辉照在西墙上,墙头闪耀着金色的光辉,而地面却被淡淡的暮色笼住了,晚风拂动着伸过墙头的树叶,沙沙的响声让人觉得这个黄昏异常宁静。树梢背后的天宇是淡蓝色的,一团团白云飘在半空纹丝不动,好象整个天宇静止了。张灵丽穿一套便装,臂弯里挂着一个装有衣物的提箩,小心翼翼地走出东方医院大门。看样子她是要到河边去漂洗衣物。她刚走到街面上,迎面就走来一队日军巡逻兵。他们吧哒吧哒的脚步声令人恐惧,仿佛一声声的踏在张灵的的心坎上。他们肩上的枪剌忽悠忽悠地在夕阳的光辉里闪动,好象明晃晃的剌刀把一缕缕金色光线切断了,街面顿时阴暗了许多。张灵丽望见巡逻兵,故意地迈开脸不去瞧他们,但领头的兵士却迎着她走过来,打量着她,笑眯眯地说:

    “田岛樱子姑姑,姑姑的女儿……表妹的去洗衣服!”

    “是的,帮母亲的洗衣服!”

    张灵丽抬眼看着兵士,淡淡一笑,又用日语问候了一句。巡逻兵们满意地笑了,都向张灵丽挥挥手,依依不舍地走开。张灵丽目送巡逻兵一程。看着他们走远了,她才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她要去河边,她有紧要的事情要做。因为母亲和田岛太郎的关系,驻腾冲城的日本兵知道她,尊重她,方便了她出入,递送情报。她在告诫自己,尽管有些方便,也不能掉以轻心,但她真的不知道,她被一双眼睛盯住了,那是一双象狼一样闪烁绿光的眼睛,十分厉害。

    夕阳沉西了,天色很快暗下来,天宇变得乌蒙蒙的,飘着的白云也成了灰青色。晚风还在轻轻地吹,拂过脸面凉丝丝的。张灵丽来到了城南的小河边,河岸上的柳树身影模糊,固执地挺立在夜色中。几只不守时节的麻雀还在树梢上噪叫,张灵丽走近柳树时它们叽叽喳喳叫几声才飞走了。河水向西南方淙淙流去,平静的河面泛着微弱的磷火一般的波光。张灵丽走向河边的石阶上,放下提箩,四面望望才蹲下身浆洗衣物。河水被搅动了,泛起一阵涟漪,她能看见波浪一阵阵的推向河中央,也闪起一阵阵亮光。她洗衣服动作麻利,三下两下就把衣物漂洗干净,拧去水,装进提箩里。然后她站起身再一次四面望望。夜幕垂下来了,远处的田地和山林已被夜幕笼住。她只能望去几丈远的地方,那些固执的老柳树好象也害怕黑夜,挤在了一起,似乎在诉说着狐独。张灵丽也感觉了孤独,夜色包围着她,给她一种成压,但她又感到宽心,她所要做的事情,夜色给她隐蔽和保护。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腊丸,蹲下身,小心地把腊丸塞进石阶下的石缝里,她确信腊丸放置妥当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提起提箩,慢慢地走上河岸。

    “姑娘,真勤快啊,天都黑了,还独自一人在河边,不怕鬼吗?”

    两个男子突然出现在张灵丽眼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张灵丽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又镇定下来,说:“医院里事忙呀,妈妈忙不过来,为妈妈洗衣服是女儿应该做的,刮风下雨也要做。听口音,你们是腾冲人,但不是城里人。两位大哥,要进城吗?”

    “要进城的,我们是来接张姑娘的!”他们拦住去路,不让张灵丽前进。“不要急,张姑娘,好象你有东西忘记在小河边了,我们帮你找找,一起回去吧……”

    “我的衣服都在啦,我要回去!”张灵丽感到了情况不妙,她努力镇定自己。“大哥,请让让路,我是出来洗衣服的,天黑了,母亲会担心。我是好孩子,还是不要跟男人同路的好!”

    “别怕,我们会保护你!”男人说。

    另一个男人沿石阶到了河边,从石缝里摸出了腊丸。张灵丽慌了手脚,提箩掉在了河岸上。她急急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张姑娘,你不用着急,到了皇军那里,你自然就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啦!”

    “真卑鄙,你们是汉奸!”

    “我们是段会长手下的便衣,让你知道吧。你知道了也不怕你说出去喽。皇军发军饷给我们,我们自在。有钱便是老子,管你怎么说!”

    “天哪,你们是腾冲人,比日本人更可恨!”

    “张小姐,你长得漂漂亮亮,倒是很可爱!”

    四

    “灵子,灵子啊,难道你真的象这朵樱花,就要在我的手上凋谢!”田岛太郎站在桌旁,凝视着摆在瓷花瓶里的樱花。烛火闪亮,樱花紫红。他的手掌心搁着一朵花瓣,他用手指轻轻捻着,花瓣紫红的汁液染红了他的手心。“灵子,为了皇军和皇军的圣战,只有牺牲你啦。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是军人,我的使命是效忠天皇。给预备二师和志愿队送情报的,为什么偏偏是你哪,我在姑妈姑爹面前说的话,你们也当成了情报,皇军受挫,我有罪呀,我只能赎罪!预备二师师部隐藏在哪里,志愿队躲在哪片树林中,皇军找不到,自己到吃了亏这回,大队长战死。只有让你们出面啦,”怪不得我,我只有让你们引路的办法了。你们心中有自己的祖国和人民,我的心上有我的天皇和职责。灵子,你真是一朵美丽的花,但你不是樱花,你是高黎贡山的杜鹃花。樱花是我送你的,它在我手上捻碎了,像是流血了。记得你六岁那年,我十岁吧,我带着你在长崎的公园里看樱花,满园的樱花开放了,红的象火,粉的象泥土,白的象雪,你说要樱花,我答应你到你回中国的时候我送你一枝樱花,你只要红色的,你说,红樱花让人兴奋,永远忘不记友情。灵子,可惜这红色的樱花,它象是血染红的!”

    房间十分宽敞,摆着的八仙桌,雕花方凳,太师椅古色古香。两个烛台上的红烛放射的光芒照亮了房间。田岛太郎轻轻移动脚步,凑着窗户窥视隔壁房间。隔壁的房间成了临时审讯室。宫本大佐坐在太师椅上,两手拄着指挥用的军刀,好象没有军刀撑着他就要向前扑倒似的。他板着脸,圆睁两眼看着站在对面的张灵丽,他的两道目光两根长长的针直刺张灵丽的面庞,狼的眼睛就有这样的目光。火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人把他的冷酷看得分明。他的身旁和屋子两侧,六个日军士兵直挺挺地站立着,象几个木偶,只有主人操纵,他们才能动一动。张灵丽昂首站着,面无惧色,沉默不语。她好像对这样的遭遇,早有思想准备。面对病人,特别是乡下到东方医院住院分娩的妇女,她柔情似水,化解了多少病人的苦痛和忧愁,而今晚面对凶神一般的宫本,她心如钢肠似铁,严肃的站立着,对敌人不屑一顾。

    “你的,田岛灵子,大日本的女儿,私通敌人,死罪的有!”宫本挺了挺身子,干咳两声,生硬地说。“皇军爱戴樱子姑姑,爱护灵子和秀子,爱护张姑爹,灵子却要给中**队送情报,白川大佐,金刚中佐的被中国兵打死,就是灵子送的情报!田岛灵子,你的心肠的大大的坏了,我的统统的杀了你们!”他忽的起身,做了个抽刀劈杀的动作,又坐下,喘了口气。“灵子,我很痛心的哟,中**队的不行,皇军要把他们统统消灭,灵子是大日本的女儿,应该忠于皇军才对,灵子,你知道错了吗?”

    张灵丽紧闭嘴唇,不动声色。

    “灵子,为什么不说话。”宫本抄起军刀,指着张灵丽厉声说。“你是哑巴姑娘么?”

    “我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张灵丽瞥了宫本一眼,迈开脸轻声说。“我叫张灵丽,是中国人,我做了一个中国人应该做的,别的我都不知道!”

    “张灵丽,你真玩固,你若不悔改,皇军毙了你,你这样年轻,长得象富士山下的樱花一样美丽,你就不怕死吗?”宫本奸笑着说。“灵子,如实交待,是谁给你的情报,你的情报送到谁的手上,皇军就不计较,我的保护你明天你就可以回家,樱子姑姑一定担心了,田岛灵子!”

    “张灵丽是中国人,在敌人刀下,灵丽不怕死。”张灵丽斩钉截铁地说。“宫本,动手吧!”

    “你……你真的想死,”宫本一手握紧刀鞘,一手抽刀,气得咬牙切齿。“带走,关进中国人修的死牢!我要折磨这朵花,我到要看看她是大日本的红樱花,还是中国的苦樱花!”

    五

    “灵丽,灵丽还不回来,瞧瞧,十点钟啦,急死人了,别是遇到了鬼啊。娅云,灵秀带了火把吗,她去找姐姐也不见了人影。灵丽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外头摸黑路,怕是出事了吧!”张医生在客厅里坐立不安,望着桌上的本壳座钟忧心忡忡地说。“这座钟响得厉害,嘀嗒嘀嗒,好象小锤敲着我的心。娅云,找火把给我,我去找灵丽,我们不能丢失了女儿!”

    “我的相公请放心,灵丽这孩子机灵得很,见着鬼她会学鬼叫,鬼也让着她!”张娅云坐在藤椅上,凑近灯火专心地看着医书,此时她说话,目光也没有离开书。“听听,有人来啦,是灵丽灵秀姐妹,对的,是灵秀的脚步,坏了,听不见灵丽的脚步声,她不会去病房吧,她该回来见爹娘,天晚了,再不能去洗衣服了呀……”

    夜很黑,灯火显得更加明亮,客厅里充盈着灯火淡黄色的光彩。夜是静谧的,但夜空中游萦着一种混合的令人迷糊的声音,这种声音好象四处飘荡着,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声音——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能感觉这种声音,才会去猜测它,想象它。夜的声音被放大了,成了张灵秀具体的脚步声,她急匆匆走进客厅,手里提着装满湿衣服的提箩。喘一口气,说:

    “爹,我看不见灵丽,她象是掉下小河漂走了,可是小河水只淹得过膝盖头,灵丽还会游泳哦,漂不走的。河边只有姐姐的提箩,是掉在地上的,象是被人抢了,姐姐被人抢走了!”

    “唉,真的出事了!”张志义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我的心很慌乱!”

    “难道,太郎,他也出事了!”张娅云说。

    “情况不妙,真的不妙,但也别慌张。”张志义医生坐了下来,表现出冷静自若,望着女儿说。“灵秀,去把衣服晾好。娅云,收起你的书本,书本救不了人,想想该怎么办,太郎会有消息么?天这么黑,哪里去找人,今晚没有好日子过了。听听,街上脚步声嘈乱,有人找上门来了!”

    “太郎来啦!”张娅云收了书本,谛听着客厅外的脚步声说。“是的,真的是太郎。我就知道。太郎不会出卖我们,他是我的侄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儿!”

    田岛太郎走进客厅,他带进客厅一阵风,风扑打着灯火,火苗忽闪忽闪着,火光摇动人影。他站在客厅一角,低声说:“姑姑,灵丽被太君抓了,关在司令部。灵丽去河边,被巡逻兵撞见,又说是被维持会的会员跟踪了,灵丽送情报的事情,太君发觉啦,姑姑!”

    “太郎,救救灵丽,啊,灵丽是你表妹,你们从小在一起的,救救灵丽啊!”张娅云抓住田岛太郎的手,说话带着哭音,眼角噙着泪珠。“太郎,姑姑求你了,一定要救灵丽出来……”

    “姑姑,别太担心。”田岛太郎眨吧着眼睛说。“我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们都是田岛家族的人。在大日本姓田岛的,都是一家人。姑姑,姑爹,你们要准备一下,说不定,我们得逃走。灵丽关进了死牢,只有我能去救她,我也豁出去了。我走啦!”

    六

    夜阑人静,木壳座钟的嘀嗒声分外响亮。嘀嗒声仿佛夜的手指轻轻拨动着张志义的神经,消融了他的困倦,激动着他的不安。灯火咝咝响着,是红灯果发出的声音,灯油就要被烧干,油灯就要熄灭,这不是好兆头。张志义捧着一本书,却无心思看下去,阅读本来可以稳定恍惚的情绪,但今晚他再也无法阅读了。一种决定家庭命运的预兆幽灵一般在夜幕下飞翔,没有声音也没有形象,好象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女儿灵丽身陷囹圄,自己束手无策;女儿被日本人抓去了,却要依靠日本人救她,田岛太郎毕竟是日本人呀!到底是哪个的环节出了问题呢,灵丽去洗衣服竟有人踩她的脚迹。本来自己一家人就象寄住在虎狼窝里,与虎狼作伴,在虎狼嘴边讨食,须得处处小心,毕竟虎狼缺少的是人性和人的良心。但张志义转念又想,与虎狼相伴他不后悔,也不能后悔。当初逃出城去被张县长一番深含大意的话劝回东方医院,就准备着担当风险和牺牲为国家为民族尽自己的忠诚和义务,不能后悔!只是觉得对不起女儿,女儿吃的苦应该自己去承担。他起身给油灯添油,无论如何不能让照亮黑夜的油灯熄灭。煤油的气味剌鼻难闻,他讨厌这种气味,但又离不开这种气味,这种剌鼻的气味可以带来光明。他曾讨厌来苏和酒精的气味,但他的工作和生活却离不开它们——就象人生一样,离不开幸福,也离不开痛苦,幸福与痛苦总是一对孪生姐妹!

    有人敲大门,声音很轻,张志义还是听到了。今夜他对敲门特别敏感,也许敲门声可以给他带来女儿灵丽的消息。这些日子东方医院冷清了,出出进进的是日军和日军伤兵,老百姓再不敢进医院。张志义辞了守门人。夫人和女儿灵秀在房里刚睡下,他无人可以使唤,只好亲自去开大门。天空看不见圆月的面,只有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星光是淡蓝色的,却难于使沉沉的黑夜明亮起来。他慢慢拉开门,探头一望,望见的是一副熟悉的面孔——王朝欣的脸。

    “是您呀,王兄”张志义悄声说。“想不到是你,你送王大嫂她们三个进山,我当你不能来。什么,她们没有进山,去了杨大明家。哦哟,杨大明家万万不能出事故,朝欣兄,我家灵丽出事了,被日本人抓了,我想怕是维持会的人干的,日本人不会怀疑我家的人。快请进,关上门,天黑,要防妖魔鬼怪。听到敲门声,我当是女儿灵丽回家来呢!太田岛太郎不知安什么心,会不会救出灵丽也不知道。花香味,是樱花开了,田岛太郎采去一束樱花,看着樱花,他会想起表妹吧,花香不要迷了他的心眼!”

    “这樱花红得太艳,象妖精的红脸。”王朝欣边走边说。“咋办呢,张医生,我们都暴露了吧,日本人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得逃走,可是灵丽在日军手里,你我都没办法救她,咋办呀?”

    “等等看,太郎能否救出灵丽。”张志义走进客厅,给王朝欣倒了一杯水,因为手颤抖,水洒了一地。“我不是怕事之人,但心底还是有些慌。朝欣兄,我们能逃去哪里?预备二师也被日本人象赶野鸡一般赶得漫山遍野地钻,魏志的志愿队更是自身难保,县政府流亡到了永昌,我们能去哪里?逃到乡下,会连累了亲戚,我们躲得过日本人的眼睛,瞒不住段德益的维持会。朝欣,我们好象四路无门,走投无路啊!”他把水壶放好,接着又说,“只有去找预备二师师部,听说藏在高黎贡山山林里,杨大明那条线,找得到吧。跟师部在一起,我们才有安全。洪师长晓得我,他来过我家,去年冬天里,洪师长装扮成卖柴人进城,打探敌人情况,真是大智大勇的将军。我们去投靠洪师长,他会保护我们吧,洪师长不是过河丢拐棍的人。我帮过他,他被内奸出卖,我救过他,他不象真的卖柴人,汉奸认出了他!”

    “进山寻找洪师长,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王朝欣接过水杯,放在桌子上,说。“哪还顾得喝水。张医生,快叫醒张夫人和二小姐,我们必须走,愈快愈好。等大小姐,能等吗?一定要等,好吧。好象走也走不掉了,听听脚步声,是日本鬼子撞门啦,张医生,我们走不了啦!”

    七

    撞门的真是日本人,是田岛太郎,但他不是来搜查东方医院,而是救了张灵丽送她回家的日军军官。他神色冷静,斜眼看人,站在客厅里微微翘着下巴扬起一种傲气,好象是因为救了张灵丽而感到光荣和自豪,要翘尾巴了。王朝欣冷眼看了田岛太郎一会儿,迈开脸去看张医生——张医生看到女儿毫发无损,心头欢喜,嘴角挂着微笑,神情坦然了,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了,他向田岛太郎报以感激的微笑。张夫人打开房门走进客厅,看见女儿,惊喜地叫出声来:“灵丽,我的心肝宝贝,总算回来了呀!

    “妈!”张灵丽扑进了张娅云怀里,依偎在娘的胸前,片刻后挺起身子,说。“妈,是太郎救了我,要好好答谢表哥。灵秀,还没睡呀,姐回家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爹娘和灵秀了,你们一定很着急,是吧,连王伯伯也到我家等我了呀,总算见到你们了,我不想去见阎王!爹,是维持会的人干的,他们抓了我,送到日本军队的司令部,那个叫宫本的司令官审问我,宫本象凶神恶煞。我什么也不说,宫本拿我也没有办法,他把我关进了死牢。是太郎表哥去牢房救了我,表哥杀了牢房里的士兵,是日本士兵……”

    “太郎杀了日本士兵,闯下大祸啦!”张娅云惊慌地说。“咋办呀,宫本司令不会放过太郎,我们也要遭殃。想想办法,哪里是活路……”

    “快逃!”王朝欣果断地说。“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我们只有逃进山林里去,去找预备二师。找到洪师长,才是我们的救星!”

    “逃吧!”张志义跺了跺脚大声说。“躲得一天算一天。灵丽,灵秀,快去收拾,随便带点东西。乘着天黑,先逃出城去。太郎,你咋办呢,你能回去向宫本交待吗?你是皇军的罪人了!”

    “姑父,我脱不了关系了,宫本长官绕不了我。”田岛太郎歪着脑袋,样子有些委屈。“我是大日本帝**人,为了救灵丽,杀了帝**队的士兵,我能见司令官么?灵丽表妹是皇军的犯人,能救灵子的只有我。姑母,中国话讲,我们是一条线上拴的蚂蚱了,你们不要丢下我!”

    “娘,带着表哥一起逃。”张灵丽急切说:“表哥不能走绝路!”

    “太郎也只有一条路了。”张志义接过女儿的话茬说。“朝欣兄,你觉得要当吗?我们不救太郎,他面前的是死路!”

    “太郎能舍身救人,我们能见死不救么?”王朝欣望了田岛太郎一眼,说。“我们中国人最重情义,太郎有真情,我们讲真义!”

    “好,就这样决定了!”张志义斩钉截铁地说。“不能耽误,要是日本兵找来,谁也脱不身。”

    张志义小心地熄灭了客厅里的灯火,夜色把屋里屋外填补得严严实实的。夜空中飘荡着远处传来的枪声,枪声迟纯而悠远,这种枪声总是在夜空中飘荡。谁也不敢磨蹭,借着稀薄的星光摸索着走路,脚下的窸窣声令人惊慌。来到前院,田岛停下脚步,望着那株樱花。张灵丽走到他身旁,说:“太郎,想要樱花呀,我扯来给你。今晚,我愿送樱花给你!”张灵丽动作麻利,只用了眨眼的功夫就扯来一枝樱花。张志义催促女儿和太郎,他俩迅速跟上他,跨出东方医院的大门。“锁大门吧!”张娅云说。张志义回答:“开着门,别人不晓得虚实。我们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回来喽!东方医院,我的心血,能躲过战火的洗礼吗?”

    夜幕下的大路静悄悄的,星光照不明大路,只给人一种路的感觉。张志义背着他心爱的医用箱,看样子象是要出急诊,而不是逃亡。王朝欣为张家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他走在最后面,他从后背察看着田岛太郎的行色,他心上有一点疑惑的———田岛太郎真的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信仰和对天皇的忠诚,图的真是张灵丽的倾心和表妹的美丽吗?真的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吗?他也知道装多菲么?田岛太郎步履稳健,紧紧尾随在张灵丽姐妹身后,象是她们的保护神。王朝欣是从妹妹朝兰那儿知道匈牙利诗人装多菲的。张志义步伐匆匆,深情地回望着东方医院。“当心!”王朝欣轻声冲着张志义说。“张医生,请看好前面的路!”张志义一激灵,撒腿就跑,跑到了女儿的身边。

    两声枪响划过夜空,夜躁动不安了。天空是深蓝色的,看上去神密莫测,繁星象是被深蓝色掩埋了,几颗闪亮的星象沙漠中的绿树一样点缀在天宇,看不明它们周边是云还是雾。月儿不出头,看不见路上掉落的几片樱花。

    八

    夜没有躁动起来,夜归于平静。朦胧夜色掩护着逃亡的人。王朝欣和张志义一家走得十分顺利。出了城,走上田间大路,匆匆的脚步在河沙上踏出一溜沙沙声。田野和村庄沉浸在夜梦中,夜无呓语,在细心地聆听逃亡的脚步声,田野后面的村庄笼罩在夜幕里,田野和村庄没有边缘,远山和天际依稀可见一丝淡灰色的轮廓。夜幕下,铺着河沙的路面是灰白色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味。张志义医生突然停住脚步,站在一个三岔路口,说:

    “朝欣兄,直接去杨大明家吧?到了杨家庄,请杨大明带路,才找得到预备二师师部,县政府也在流亡,顾不了我们。好,朝欣兄没有意见。太郎,只有这样啦,要进山去,翻山越箐的非常吃苦,高黎贡山,山顶上很冷,腿脚软的,爬不上峰巅,大家都得吃苦,我的女儿,不能掉眼泪!”

    “怎么走,全听姑爹的。”田岛太郎让站在最后面,提高嗓门说。“找到师部,我们就有利啦。可是,那杨大明可靠吗?”

    “可靠。”张志义说。“我们的情报,都是杨大明送给**的。他当过马锅头,是个灵通人士,你说是吧,朝欣兄,大明是个老实人。他的爷爷被日本人杀了,他恨日本从。”

    “希望大家都是老实人!”王朝欣说。

    “夜里寒凉,走夜路发热啦。”张志义边走边说。“半夜过后,夜更凉,大家走快些。夜凉好走路。天亮的时候,日本鬼子发觉灵丽逃出了牢房的时候,我们走进了山林啦,连找个影子也没留下。快走,太郎,你磨蹭什么,要撒尿呀,直说嘛!”

    田岛太郎故意落在后面,站在路边做着撒尿的样子,一手从衣袋抓出一些樱花花瓣,撒在大路上。花色紫红,在夜色里是幽青青的,有人说黑夜里看红色的花朵,象是魔鬼伸出的舌头,魔鬼的舌头具有奇怪的诱惑力,但能指示人行路的方向。王朝欣和张志义谁也不知田岛太郎撒下的樱花,指示的是什么?张娅云在前边呼唤,声音是亲切的:“太郎,快走!”。田岛太郎跑步跟上去,带着些撒娇的声调回答:

    “来啦,姑姑!”

    他们到了杨大明家大门外,站在门侧的那颗香果树下。香果树巨大的树冠长出了新叶,遮挡住了夜空的寒风和露水汽,飘散着辣辣的清香。整个村庄在沉睡,梦是恬美的,这恬静的夜似乎远离战争的枪炮声,远离了血腥味,远离了人与人的掠杀,民族与民族的仇恨,但夜梦里,多少人能够想见敌人在擦拭着枪口,在磨蹭着刀尖哪!扑噜一声,树冠上栖息的鸟儿惊飞了。王朝欣抬头望望,只望见一团黑影掠过村巷,掠进了夜幕深处,看不清是什么鸟儿。“是一只麻雀。”他说。“这是麻雀练翅的季节,树上多有小麻雀,我去敲门,叫醒大明,也要叫起清蕊,应芝和秀容。我们一起上山。女人们还是躲远些的好。东洋来的鬼子,见不得漂亮的年轻女人。秀容还是个姑娘,她最逗狼的眼睛。张医生,你们站到香果树下去!”

    笃笃笃,王朝欣轻轻叩击大门。片刻后,大门背后有了脚步声,还有了嘟嘟噜噜的抱怨:“深更半夜的敲门,是人还是鬼,找错人家了吧!唉呀,我打个哈欠都打不通。等等,我开门,可不要闯进来!”咣当一声,大门杠掉在了地上,大门开了条缝。杨大明问:“哪个呀?”

    “是我,大明。”王朝欣轻声说:“东方医院的张医生一家找你来了,别见怪,还来了一个日本军官,田岛太郎,是张夫人的侄儿……”

    “日本军官?”杨大明很诧异。“日本军官怎能来我家,躲都躲不开,可是个祸根,王老板。你们怎么带了个日本人来敲门?”

    “别怕,大明,我们就走,请你送我们进山,快叫醒清蕊她们三人一起走。”王朝欣急急地说。“出事了,张医生的女儿被日本兵抓了,关进大牢里。田岛太郎救了灵丽,还杀了两个鬼子兵。大明,麻利点!”

    “能歇口气吗,天亮了再走?”张灵秀说。“我的脚酸了,象酸腌菜!”

    “昨天魏队长来过,我听说灵丽姑娘的事了,”杨大明穿上了披着的衣服,说。“魏队长交待过,若是张医生一家到来,不管刮风下雨,打雷闪电,都要送进山里去。杨家庄离城几里路,藏不住人的。杨家庄还出了败类,跟着段德益当狗腿子,他们的眼睛最毒,专害自己,等一下,我叫醒王太太和秀容姑娘。我一夜眼皮跳,真的出事了!”

    “杨大明,真是侠肝义胆!”田岛太郎说。

    “太郎,你也一样,为了别人,甘当风险。”张灵丽凑近田岛太郎说。“那些天,我错怪表哥了!”

    “是么?”田岛太郎笑一声,说。“谢谢表妹夸奖!”

    杨大明风风火火地出了大门,他紧束衣装,手上提一把长刀,象个巡山的猎人。李应芝、陈清蕊、貌秀容跟着出了门,她们一样地揉着眼睛,叽叽咕咕地说着话。但谁也没有疑义,只管跟着杨大明上路了,也顾不得与王朝欣多诉苦,田岛太郎磨蹭着,悄悄地撒一把樱花在大门外。张灵丽返身回来,抓住田岛太郎的手,说:“走呀,太郎,不要糟踏了樱花,到处丢,你不心疼呀?”

    田岛太郎笑着说:

    “樱花连着我的心,我看看落地的花儿,怪可怜的!”

    九

    天渐渐明亮起来。天空湛蓝而深远,洁净得象是刚从海水中捞起来挂在半空的蓝色纱幕。丝棉般的云絮粘在天幕下,仿佛永不飘动似的,云絮的边缘染上了淡淡的桔黄色,看样子是被斜射的阳光染黄了。宁静天空下的山林,鸟儿啁啾,溪水淙淙,一派生机。明媚的春光挂在鲜亮的新叶上,跳动在艳丽的花蕊中,杨大明带领人们走在林荫下的山道上,他精神抖擞,常常把其他人甩在身后。路旁的大树遮天蔽日,林间落叶遍地,少见了绿草和灌木,大路象是一条绿色的隧道,显得空阔幽静,凉气逼人。人们只能听见鸟儿的啼啭,却看不见鸟儿的身姿。张灵秀走到路旁的一棵树旁,扶着树杆站住,喘着粗气,她脸颊彤红,象樱花那般红润。杨大明站在路旁,回转身来,瞅着张灵秀说:

    “娇小姐受苦了,脚疼了吧?”

    “谁是娇小姐,我姐才是,她落后啦!”张灵秀深深地嘘口气,说。“姐,我牵你走,跟上来!”

    张灵丽伸手抓住妹妹的手腕,接受妹妹的牵引顺势蹬上缓坡,她步履轻快起来,小跑似的,边喘气边笑,姐妹俩吱吱喳喳的笑得象两只鱼画眉鸟。张娅云跟在后面,边走边说:“两姐妹,好的时候恨多长了一个头,闹起来,又象是两头钉角牛。太郎,走山路,你累吗?”

    “姑姑忘了,我是军人哪!”田岛太郎一直伴在张灵丽身旁,这会儿他落下来了。“瞧瞧,王老板到是累得满头是汗了。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貌秀容,脸热得发红啦,象刚洗过热水澡,缅甸的姑娘也漂亮的,象是英国佬的混血儿,脸白里透红,鼻梁高翘翘的,很好看。”

    貌秀容发觉田岛太郎盯着看她,她瞪了他一眼,低着头走路对他不理不睬。陈清蕊抬眼望着田岛太郎,说:“前头的走呀,别把眼珠子掉到了山坡上,滚进草丛去只是喂蚂蚁!”她走到了缓坡处,回身站住,对李应芝说:“李姐姐,上坡脚酸,来,我牵你。张家姐妹,也是牵着手走上去的。来,伸手给我!”

    “她们是姐妹,哪个跟你是姐妹!”

    李应芝甩甩手,瞅了陈清蕊一眼,迈着身子走向另一边,陈清蕊遭了冷遇,古怪地伸伸舌头,说:“啊呀,我是热脸烫着冷屁股啦?”貌秀容禁不住扑哧一笑。李应芝眨巴着眼睛,板着脸,说:“老缅甸婆的脸才象屁股!”王朝欣赶上来,看看陈清蕊,又瞪一眼李应芝,说:

    “象什么话,走在生死道上了,还有心肠斗嘴!山林里有虎豹豺狼,也有日本鬼子。听说过么,日军黑风部队的鬼子,有化妆成打柴捉鱼人的样子,说不定正在打瞄着我们,还有心思闹。都给我闭嘴,谁也别招惹是非,要提防狼的眼睛。脚上攒攒劲,跟上去,杨大明在等我们啦!”

    杨大明在一条小路的岔口处停住,冲着跑到他前面的张灵丽姐妹的背影说:“我们要走小路了,张家姐妹转回来,大路上去的山丫口,有日本兵把守着,我们不能去撞枪口,从这条小路走,万一有鬼子兵追来,也找不到路!”他站在一边挽住遮蔽路口的栎树枝,让大伙走上小路。他最后一个走上去,放了树枝唰啦啦响一声,抖下一阵水珠。他回身捡一根干树枝摊一下路上的落叶,掩住新鲜的脚印,觉得放心了才赶上前去。田岛太郎细心地察看着杨大明的动作举止,慢步落了下来。“我要方便一下!”他转到树丛背后,待到看不见前面的人的背影了,才从衣袋里抓出一把樱花抛撒去小路的岔口。他绕过树丛,快步跟了上去。

    小路岔口的樱花,格外惹眼,红得象血。

    十

    一条弯弯的小路通向一幢茅屋。茅屋后是几棵高大的榆木树,稀疏的树枝上可以看见鸟儿跳动的身影和松鼠毛茸茸的大尾巴,鸟儿的啁啾格外动听,一声声在无际的森林回响,一缕白雾似的炊烟从茅屋顶上升起,象雪青马的尾巴高高杨起的样子。这里是西坡,茅屋还沉浸在晨雾里,高大的榆树上,树尖的绿叶被朝阳照得金黄。杨大明带着人们走近茅屋,他尖溜溜地打一声唿哨,哨音象箭响一般向着树林深处飞穿梭而去。屋门半门着,美玉从茅屋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一个齐腰高的水竹筒,美玉望见了杨大明,脸绽微笑,说:“杨大哥,什么风这么早把你吹来呀。有几百天不见杨大哥,把人家的心肝都想疼了,带着心肝的药来吗,杨大哥?”

    “哪里呀,前个街子我还来过。”杨大明摇摇头又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说话。“美玉,今天客人多,在这里吃顿早饭,吃了饭还要赶路!”

    “都是急忙忙的来,急忙忙的,打坐一天不成呀!”美玉是个僳僳族妇女,四十来岁,穿着夹袄白衬衣,大摆裙子罩住脚背,显得风姿绰约。“依叶,快起床,杨叔叔来啦,还有一干客人……”

    “阿妈,女儿洗了头啦!”依叶从屋山头间转出来说。她也象阿妈美玉一样穿着打扮,衣裙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刚洗过的一头秀发散披在肩背后,象一帘瀑布那般飘动,红红的脸蛋青春靓丽,象盛开的红杜鹘,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瞅着人,眼睛似在微笑。“阿妈,我去打水!”

    “依叶,去凑火,你瞧,城里来了几个姐姐。”美玉把竹筒靠在房柱上说。“瞧瞧那只老母鸡还在窝里吧,今天宰了待客喽。”

    “姐姐。”依叶眉开眼笑,跑过来拉住张灵丽的手,说。“三个太大姐姐,三个小姑娘,还有四个大男人,叫大叔,还是叫大哥!”她歪着头打量田岛太郎一阵子,又说。“这个阿哥,不象中国人哦!”

    “小妹妹。”田岛太郎有些吃惊。“怎么看得出来。我也是黄皮肤,黑眼睛嘛!”

    “你的眼光有些凶气!”依叶撇撇嘴角说。“小时候,阿爸逮到过一只黄鼠狼,它就象这样的眼光!”

    “真的吗?”田岛太郎哈哈一笑说。“我是日本人!”

    “天,日本人不是好人!”依叶吃了一惊,后退几步,差点跌倒,张灵丽扶住了她。

    “阿妹,你说的不对。”张娅云咪咪笑着,轻声说话。“我也是日本人,嫁到腾冲来的日本人,我是医生,是治病救人的,我也是坏人么,我可是好人,不信,你问你的杨叔叔!”

    “真的,我不懂大人的事。”依叶望望王朝欣,看看张志义,再瞧瞧杨大明,看见陈清蕊,貌秀容和颜悦色,只有李应芝哭丧着脸。她摇摇头,脸蛋透出鸭蛋白来,“我只会烧火做饭……”

    “依叶,我也会做饭,我帮你。”陈清蕊从小路上跑上前说。“我也不是中国人,但我是好人!”

    “进屋坐吧,有开水了,好冲茶!”美玉说。

    人们走进茅屋去了,田岛太郎依旧站在小路上,他仰起头看着天空。天空很蓝,白云悠悠飘移,大树后面的阳光十分柔和,苋灿灿的,把树身染成金色。他转身慢慢往回走,打量着四周的树林,边走边在小路上撒些樱花花瓣,草是青的,花瓣是红的,花瓣挂在草叶上就象是青草萌发了红花。张灵丽跑出茅屋,来到田岛太郎身后,说:“表哥,你种樱花呀?”

    “灵子,这样种樱花,能活吗?”田岛太郎一副伤感的样子,抬眼望着东边天际说。“这是故乡的樱花,花瓣上真的还有故乡泥土的香味,灵子,这种香味你是感觉不到的,灵子,我真的想家了,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故乡去。我们的故乡,樱花盛开时节,一片红艳艳,一片银色边世界,那多美哟,与自己心爱的姑娘手牵手一起赏花,那才开心。这深山老林,没有情趣。”

    “太郎,等战争结束,我们一起去日本。张丽深情地说。”

    “我不知道会有那一天么,瞧我手上的樱花,捻一捻,就滴出血来,染红了我的手心!战争,需要多少人的鲜血,但愿樱花不是鲜血染红的。灵子,你明白么,我把樱花撒在地上的含义?”

    “樱花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表哥是让花瓣回到泥土里去。落叶归根,落英化春泥呢!”

    “化作春泥更护花!”田岛太郎冷笑一阵,说。“灵子,你太天真了。天真怎么能应付战争。也好,临死,还做着花的梦呢。”

    “太郎,你说什么鬼话。”张灵丽有些生气地说。“走呀,到屋里去,依叶家有热水,去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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