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翡翠城之恋 > 第二十六章 青山作证

?    第二十六章青山作证

    一

    夜已经深了。月光薄薄地撒在树林里,带着淡淡的硫磺那种颜色,却象清霜那般清冷。山林似乎在做着迎接花朵盛开的春梦,轻轻地叨念着一种呓语。山林潜藏着多少神秘,多少梦幻,人行走在这样的景界里,就象梦中的人物,悠悠荡荡的飘。四十多匹骡马走在山道上,马蹄踩在泥地里,静悄悄的。偶尔有骡马吹出响鼻,象是在水中吹汽泡。赶马人是王朝欣和女婿杨春。他们的马帮就剩下这四十多匹骡马了。杨春心底疑惑,不知乘夜赶着骡马要到哪里去,但又不敢问。对王朝欣,他是百依百顺,从不造次。树林是茂密的,但不象深山里的森林那样遮天敝蔽日,沿着山路留出一条缝来,可以仰望深蓝色的天幕和天幕上缀着的星星。骡马慢慢走着,王朝欣和女婿随在后面,他俩成了马帮的押尾。王朝欣默默地走了一会,干咳几声,说:“杨春,瞌睡了吧?后半夜,年轻人都在作梦。你蒙在鼓里了,知道赶着骡马去哪儿,不驮粮也不驮草,又是夜半三更的不让人看见,你不想知道,都听我的。知道么,鬼子兵下乡抢粮,要骡马驮粮,四处抢夺马匹。段德益那小子心眼坏,向鬼子报告了我们还有骡马。再不能让鬼子兵拿去,我们把骡马送给志愿队。”

    “志愿队,什么是志愿队,”杨春问,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是疲惫的话音。“志愿队打日本人?”

    “是呀,都是自愿的,聚在一起,打日本人,冷不防的又杀几个鬼子!。”王朝欣慢慢地说。“还记得青岗寨的头人邓叶普吧,是他拉起来的人马。也就几个人,砍死过几个鬼子啦。护路营的魏队长,也带着几个弟兄打游击,从前,腾越总兵手下有个游击大队,是专管铲除鸦片烟毒的。魏志的游击小队,专打日本鬼子。我们的骡马送给他们。从前,魏志常骑一匹大白马,可惜我们没有白马!”

    “爹,你说过,魏志很坏的,你还送马给他。”杨春说。“听人说,他跟你争过岳母,当真吧?”

    “别听人嚼舌根。”王朝欣说。“不过,说说也无事,都是十年二十年的事了,魏志先到玉儿的外公家下过聘礼,可是玉儿的娘却跟了我,是我端了魏志的飞箥箕,他当然恨我,做过伤害王家的事,但那是个人恩怨;如今国难当头,还能计较那些。男子汉立在人世间,就是要分得清大礼小节。魏志带领他的弟兄打击鬼子,为腾冲人的脸上增光,也为祖国战斗,不当亡国奴,我们那点恩怨算什么,他是一个战士!”

    “爹,我明白了!”

    “好。男子汉,不能糊涂。民族危亡关头,需要战士顶立在天地之间。春儿,你在后面押尾,我去前面领路吧,骡马不知道我的心思。我们要把骡马赶到杞木窝里,那儿清静,不能让日本人闻到腥味。春儿,敢么?”

    “敢呀!爹,放心吧,我怕什么!”

    “别怕。山林里有鬼嚎一般的声音,那是猫头鹰。春儿,我的玉儿没看错人,男子汉,响当当的。血腥的年代,不要怕鬼,不要怕血!”

    “血是什么,血是一股水,放了染药变红了!”

    二

    骡马放在河湾里。河湾象一个鸟巢,故名杞木窝,但山坡上很少见杞木树。山谷里一条平缓的小河,河面象是镀了银似的闪闪发光,河水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宛若有人在溪边拨动琴弦。溪水清亮,养育出一片肥嫩的青草,骡马尽情地啃食着绿草,欢快地摇动着长长的尾巴,划出一个又一个半圆。河口十分狭窄,深深地掩蔽在树林下,河湾里边的河谷愈远愈开朗,远处可见一道山峦叠障的山梁。河湾两面是青山,山势缓缓而下,针叶树和阔叶林混生,针叶苍翠,阔叶泛红,色彩斑斓。天渐渐放明,西边山顶上的树尖尖已被朝阳染成了金黄色,河湾里也渐渐亮堂起来,淡蓝色的晨光渐渐发白。杨春依靠在一棵松树身上,聆听着河湾里动听的水声。他突然看见了几条人影,象幽灵一般从稀疏的树林间走出来,他推一下身边的王朝欣,说:“爹,有人来啦,带着长刀,也有枪!”

    “是魏志吧,让我看看,别是来了盗马贼!”王朝欣霍地起身,揉着惺忪睡眼,说。“给魏志捎过口信,他会来吧,他不会失信吧!”

    “又不见啦,那些人,象鬼一样!”杨春说。

    “树林里空空的,哪有人?”

    王朝欣眨巴着眼睛俯瞰河湾,河湾一派寂静。“不来也吧,我要我的牲口!”他感慨着,是不是真的见鬼了。杨春站在松树下张望,摘着头上挂着的发黄松针。“是我的眼睛发花了吧!”正在疑惑时,有人从河边爬上了岸,紧跟着又爬上来几个人。他们走近两匹马,围着转着仔细看。原来他们从那边过来要涉过河水,刚才是被河岸上的灌木丛遮住了身影。他们围着的两匹马,一匹象火焰那样红,一匹似傍晚的天空那般又灰又亮,但没有响亮的名字,红的叫枣红,灰的叫灶灰,乡下人起的都是土名字。有人喊起来:“王大哥,你在哪里,我来啦!”

    “是魏队长!”王朝欣说。

    “一共来了六个弟兄!”杨春说。

    “春儿,我心口有些疼。他们看中了枣红和灶灰。要是改名字,要叫赤兔和雪青!”

    “魏队长识货。爹,四十多匹他们都要?”

    “由他们选。剩下的,杀了吧。春儿,我的心口疼,请魏队长去选,你去看看,要不了的杀掉!不能赶回去了,鬼子也找寻骡马!”

    “爹,你不要紧吧?”

    “我受不了,但顶得住,我怕见血!”

    朝阳慢慢升高了,阳光的金色从西坡缓缓下移,仿佛洪水漫过河岸,看得见却看不清它的脚步。河湾渐渐地沐浴在了阳光里,苍翠的树枝似乎要滴下汁液来。河水泛起晶莹的涟渏,青青草地也明艳了,令人赏心悦耳。这是一片人间仙景,气象与高山河谷或是平坝截然不同,寒冬里这河湾也是暧和的。但王朝欣无心欣赏美景,他的心在隐隐作痛。他心爱的骡马即将在这里流血,他能不伤心吗?他让魏志挑选马匹,魏志说,他只要十八匹马。王朝欣说,随你!剩下的,都杀了,叫弟兄们手要快。叫日本人抢了去,牲口不会说话,照样为日本人卖力。这河湾是块宝地,都杀了吧!

    “都杀啦?”

    “都杀了!”

    王朝欣背向着河湾,孤独地坐在松树下。树冠象遮阳伞,挡出一片阴凉。他发现眼跟前一个蚂蚁窝,大个头的黑蚂蚁进进出出,有的匆匆忙忙往外赶路,有的扛着大块的食粮艰难地往家里走。他把精力集中在蚂蚁身上,拾起松针去挑逗它们,或挡住它们的去路,或掀掉它们肩上的粮食,但蚂蚁们总能绕开他的松针,对他的挑逗不屈不扰,他被深深地感动着,感叹这幼小的生灵的机智和勇敢,也感叹自己连回头去看魏志和弟兄们宰杀骡马的勇气都没有,自己怎会变得如些懦弱了?但无论他怎样克制自己,骡马的嘶鸣和凄厉的吼叫还是不断传来撞击他的心尖,他禁不住流下了热泪。泪水滴在地上,淹没了几只蚂蚁,而蚂蚁却能顽强地从水汪中冲出来,向着自己的目标奔去。“对不起,小蚂蚁!”他喃喃自语着。“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们的心肠都好,你们不会残害别人!”

    “爹,你嘀咕什么呀!”不知过了多久,杨春来到松树下,说。“走吧,回家吧。老人啦,还逗小蚂蚁。魏队长说,谢谢你,他们走啦!”

    “杀完啦?”王朝欣半仰着头问道。

    “杀完啦!”杨春微笑着回答。“都杀在河湾里,砍了些松树埋着。血流多喽,透过草坪流进河里,河水红了半边。水淌三尺清,河口那儿就看不见血了。草坪是绿的,血从草根下流过去,谁看不见。爹,去看看吗,那些骡子真可怜!”

    “不看!”王朝欣摇着头说。“你没看见,我都淌眼泪了。去河湾那儿,你要我哭?回家吧。”

    三

    魏志好象熟悉这块林地,觉得什么时候来过,但又想不起来了。许多年里,他带领护路队的弟兄穿梭在这山林中和林间大道上,处处熟悉又处处陌生,后来升为护路营排长,身边围着三十几号弟兄,那是何等的风光呀,可是日本人一来,弟兄们作鸟兽散了,就留下十几人跟他一起打鬼子。经历两场小战,战死四个弟兄,伤三个,逃跑一个,今天只有五个弟兄跟着他了。他势单力薄,决定与志愿队合在一起,跟僳僳族青年一起打击敌人。他觉着今天是个好日子,他给志愿队带来十八匹骠肥体壮的马匹,训练后可作战马。**预备二师李营长给志愿队送来六条枪,志愿队一定大有作为。日本人进腾冲多天无战事,腾冲人脸上无光,腾冲人真如绵羊一般么?志愿队将以行动作出回答,以刀光剑影洗雪耻辱。山林中的空地是平坦的,绿草茵茵,象铺着草垫子。四周是茂盛的森林,高大的榆木,笔直的青栎、红木、山揪和桦树象不同肤色的士兵站成队列,守卫着这块清静的林地。在林地上集合几百人的队伍也显得宽敞,看样子这里象是有远古人类部落居住过,墙埂和白砂岩石堆,还有颓废的树桩是人类的遗迹。今天,聚集在林地上的人们也许就是他们的子孙。十几个青年挎着弩弓,背着长刀站在林地中央,西斜的太阳照耀着他们的脸,紫铜色的脸膛闪烁着光辉。魏志熟识他们中间的几个人,普腊光和娜恰叶兄妹,李卫,张士贤。张士贤不久前从缅甸回来,在傈僳村寨住下,不愿回到城里去,他跟王朝兰的恋情众人皆知,都劝他去追寻王朝兰,但他说他宁愿思念一辈子,也不去打扰她了,她是个好的老师,她属于孩子们。真是奇怪的情思,不可理喻。但对日本人,他似乎并不畏惧,单枪匹马与四个日军士兵拼杀,手刃两个士兵,还割了人家的耳朵记数,算是个勇士吧!普腊光是志愿队队长,他从队列是走出来,转身对着人们说:“兄弟们,我们请头人说几句话,再请李营长授枪!”

    头人邓叶普从榆树下走近队伍,他的身后跟着李营长。邓叶普年过花甲,头发花白了,但身板还硬朗,说话有劲头。他说:“我只说了三句话。一是我们傈僳人不怕死,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二是大伙要团结一心,多杀鬼子,杀一个少一个,小日本人并不算多;第三句话,杀不完鬼子,决不放下手中的弩箭和长刀!”

    志愿队员们挥起长刀,齐声高呼:“杀不完鬼子,决不放下长刀!”雪亮的刀刃在半空翻动,闪射着阳光,剌人眼目。李营长一身戎装,风纪严整,迈着健步走上前,说:“授枪仪式开始,我代表预备二师向志愿队赠枪六支。普队长,请出列。卫兵,拿枪来!”

    普腊光向前跨两步,立正,行礼,接过李营长捧给的步枪。六支步枪用红绸带捆着,普腊光捧着沉甸甸的,乐滋滋的,他抚摸着枪身,忘记了再行礼。李营长看了一眼,笑了笑,说:

    “志愿队的弟兄们,我们都是炎黄子孙,我们的家园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决不能让日本鬼子夺了去。我们手中有枪,有刀,我们誓死与敌人拼到底。我预备二师进入腾冲以来,已历经战斗十几次,伤亡几百人,也消沉日寇上百人。志愿队只有六条枪,这不要紧,找敌人夺去,杀一个鬼子,我们就多一条枪。弟兄们,胜利属于我们,一定属于我们!”

    “说得好,李营长—”

    魏志高喊着从树林里走出来,他的弟兄赶着马奔出树林,也走到林地上。十八匹马排在一起,昂着头嘶鸣,吼出一种气势。头人邓叶普和李营长迎着魏志走来,几双手握在一起。李营长说:“是魏志队长,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魏志紧握着李营长的手,说:“我给志愿队送战马,李营长送枪,志愿队壮大了。我和弟兄们也加入志愿队,普队长,收下我们!”

    “魏队长,杀鬼子的路,我们一起走!”普腊光跑过来,紧紧地拥住魏志。“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杀不完鬼子,决不下刀枪!”

    “普兄弟,你是队长,应该骑最好的马。”魏志松开手,指着草地上的马群说。“那匹枣红马送给你,叫它赤兔。我要那匹灶灰马,我要叫它白龙。其余的,弟兄们自己选!”

    “好呀,赤兔和白龙,都是咬鬼子的!”普腊光笑着说。“鬼子敢来,叫他有来无回。”

    四

    娜恰叶有些伤心,伏击日军小队的行动不让她参加。阿哥普腊光说:“就你一个女孩子,去了不方便!”她向阿爸求情,阿爸也只是摇头,只顾笑,笑了一阵才说:“日本鬼子长着红头发,有三只眼睛,青面獠牙,怪吓人呢。阿娜别去了,家里需要人,我们要宰羊,烧火煮肉你是在行嘛,打仗比打熊危险,狼会咬人的!”她去找李卫,可是李卫更坚决,还数落她:“你以为是去逛街子,去山边采茶花呀,打鬼子可是真刀真枪地干,子弹可不长眼睛。战场上,女人不要去。阿娜,听话,照顾好阿爸!”她噘起嘴巴不睬李卫。在心底咒骂他:“哼,小看人,真讨厌。还没做他的媳妇,他就这样坏,成了他的女人,更要受他的气。算了,不跟他好啦。我去找张士贤大哥,张大哥是好人,阿哥最听他的话!”可是张士贤也板着脸,严肃地说:“志愿队的行动,普队长作主,我们要服从命令!”

    “哼,都是铁石心肠。算啦,我自己去!”

    娜恰叶紧紧跟着阿哥他们穿行在树林里,真象几个机灵的猎人,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也弄不响树叶。他们抄小路去深沟拦截日军的征粮小队,那地方居高临下,躲在高坡上伏击,就象站在楼顶打地面上的狗。是哪个想出的主意,是阿哥,李卫,张大哥,多半是魏队长的法子,他熟悉山林地形,又是军官,鬼点子一定多。娜恰叶尾随着阿哥的队伍,她不想掉队,稍一松劲,就会看不见他们的影子的。正午的阳光灸炼着山林,树梢仿佛在燃烧,翠绿色中隐隐约约升腾着一种光焰。青松成熟的松果在阳光里开裂,时不时在枝头炸响。一阵山风吹来,松涛嘶吼撼人心魄;有几只野鸡惊飞起来,扑闪着长长的翅膀飞向树冠,冲天而去。娜恰叶扶住一棵松树愣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时找不到了阿哥的踪影,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他们象是遁进土地去了。她说:“你们遁了土,我也能找到!”

    “别说话。”李卫从树后闪身出来,悄声说。“到深沟啦,山坡下就是大路,我们藏起来!”

    “你们甩不掉我。”娜恰叶说。

    “等回去,阿哥找你算账!”李卫说。

    “我不怕!”

    “你真犟,牛脾气!”

    “你们小看人!”

    “住嘴!”

    娜恰叶猫着腰,跟着李卫走了几步路,就望见阿哥的背影了。阿哥,魏志,张士贤和队员们各自找寻着位置——既能掩蔽自己,又能搁枪向下射击,把山坡下的大路看得明明白白。山坡上松林密布,林间夹杂着灌木丛,是隐蔽藏身的好地方。向下望去,灰白色的大路蜿蜓而来,象一条灰蛇悠悠地扭动着身子,长长的尾巴却被山嘴遮住了,让人不知道灰蛇究竟有多长。路的下面是一条浅浅的水沟,沟边长满杂草和剌蓬,很多人疑惑为什么叫它深沟。娜恰叶在一蓬栗树丛后蹲下来,从叶缝中窥视着山下的大路。李卫跑下去了,跟张士贤匍匐在一处,阿哥在一棵松树后,长枪架在突起的树根上,枪口对准大路。枪口黑洞洞的,却一言不发,还不到它说话的时候。山林中显得格外寂静,娜恰叶听得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还没看见鬼子,自己就这样紧张,真胆小。”她在心底对自己说。“阿娜,要沉住气,别叫人笑话!”

    大路上,出现了四个穿黄军装的日军士兵。他们扛着枪,枪尖上挑着太阳旗,印在白布上的太阳殷红,娜恰叶觉得象牛血那样红。他们懒懒散散地走着,四处张望着,忽然站在路中央不动了,取下枪捧起来,对着路两边的山林开枪。向那边的山林开了四枪,又转过身来向这边开了四枪。叭叭叭枪弹飞来,击落松树枝籁籁落下,就落在娜恰叶的身边,她缩紧身子,象剌猬那般一动不动。枪声停了,山林里又恢复了宁静。她再向下看时,从山嘴那儿转出来一小队日军,乍一看,也有二十多人。列成整齐的队列,迈步走来,厚底皮鞋在大路上踏出噔噔噔的声响!

    “都是年轻人,没见青面獠牙嘛!”

    娜恰叶望着大路,望着大路上的日军士兵。突然,两个士兵象是脚下绊到了绳索,打了踉跄扑倒了,没等她看清是什么一回事,山坡上枪声齐响,步枪火枪一起开火,象炒豆子,也象爆玉花,热闹得很。大路上的日军士兵纷纷中弹,眨眼间就有十多人倒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了。有个当官的哇哇叫着,活着的士兵四散开去,趴在路边向山林射击。枪弹飞来,嘎吱嘎吱的叫着向树林深处飞去。娜恰叶一动也不敢动,让树杆挡住自己。不过,她是安全的,日军射击的地方是阿哥和队员隐蔽的阵地。

    “注意,敌人打炮了!”魏志喊起来:“敌人有小钢炮,我们撤退吧……

    话音未落,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在一个树丛里爆炸,掀起一阵泥土和树枝。密集的子弹嘶嘶飞来,敌人的火力压住了志愿队,有几个敌人吼叫着要攻上山坡来。普腊光站起身来,大声说:“撤……”一发炮弹凌空而来,落在他的身旁爆炸,他被掀起几尺高,又随着泥土摔在地上:“普队长!”魏志奔向普腊光,抱起他。娜恰叶再也不顾飞来的枪弹,跑向阿哥,呼唤阿哥。普腊光脸上,胸前中了弹片,血汩汩流着,微笑着说:“阿娜,快回家去。魏队长,快带弟兄们走,别管我,我们拼不赢鬼子兵……”

    “阿普,我背你走。李卫,要弟兄们顶住!”

    魏志把步枪递给娜恰叶背着,摆摆手要她快走。他搂起普腊光抱在胸前,大步跑向树林深处,绕过几棵大树,跃进了一个凹地,望着普腊光,说:“阿普,我是张士贤,挺住啊……”

    “张大哥,我,我还好……”普腊光微微睁开眼睛,吃力地说:“杀了十多个鬼子,够啦……带、带着弟兄们撤、撤退,别、别管我……阿娜呢,照顾我的阿妹……”

    “阿哥——”

    娜恰叶跪在普腊光身旁,普腊光伸手抓住妹妹的手握着,说:“阿妹……照顾阿爸……”娜恰叶点点答应着。普腊光慢慢地闭上眼睛,再也没有声息了。他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五

    志愿队迅速撤退,象几只山鹰飞进树林,眨眼间就没了踪影。日军不敢深入山林,哇哇吼叫着朝树林胡乱射击,枪声成了为志愿队送行的礼炮。魏志率领队员回到出发前的那块林地,向头人邓叶普报告了普腊光阵亡的经过,邓叶普沉默了一会儿,说:“阿普没有死,他只是变成了一只山鹰,大家看,阿普正在我们的头顶上空飞翔呢。瞧呀,天是蓝色的,太阳照耀着他的翅膀,他全身闪着金光。阿娜,别哭,把眼泪擦干了,阿哥不想看你哭哭啼啼的样子。大家去找柴火吧,阿普喜欢烈火,我们让阿普在大火中升天,阿普能在大火中舞蹈!”

    志愿队的深沟一战,击毙日军十三人,是一个重大胜利。可日军的一贯恶行,就是找百姓报复。当天,日军烧毁深沟附近的两个山村,打死二十多名无辜百姓。志愿队普队长牺牲,人人悲伤,又得到日军残害百姓的消息,个个义愤填膺,要求出击,为普队长报仇,为死难的乡亲报仇。但头人邓叶普站在儿子的遗体前,说:“谁也不许莽撞,今天不是报仇的时候,阿普可不想你们去白白送死!普队长牺牲了,哪个来接他?请魏队长吧,带个头,大伙会听你的。打狗也要防被狗咬,打鬼子可不能蛮干!”

    人们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在林地的南面那堵山崖下,堆放了一大堆干柴草,普腊光无声无息地躺在上面。头人开始祭奠儿子,祭礼之后就要点火。普腊光将在大火中永生了。张士贤向普腊光行了告别礼,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躺了下来。地上长满山草,草叶枯黄,非常柔软,树上落下的金黄色树叶铺成了草叶毯,夕阳的光辉照耀着这金黄色的地毯。身下的枯叶籁籁作响,张士贤把胳臂放在软软的草叶上当枕头。夕阳的五光十色令他昏昏欲睡,迷朦之中他想到身下的大地是那样的辽阔,双眼望到的天宇是那样的深远,大地和天空都是无边无际的,一个人的生命是那样的渺小,一个生命的消失是那样的微不足道,而又令多少活着的人伤心不已!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呀?普腊光一人的生命,日军付出的是十三人的生命,究竟谁的生命才有意义呢?毫无疑问,普腊光为民族而战,为祖国而死,是最有意义的生命!那么,日军的鲜血和生命仅仅是为了喂养发动战争的恶魔的,他们的生命象毒蛇的幽灵,他们的鲜血是毒蕈流出的汁水,对于人类,他们的生命是毫无意义的。

    一只灰黄色的小鸟扇动着翅膀从落日的光晕里飞下来,落在一棵松树的枝条上,小鸟和松树皮的颜色十分相似。张士贤睁大眼睛望着小鸟,小鸟也好奇地看着他;他们相互望着,默默无言。张士贤望酸了眼睛,眨了眨眼睛,紧接着就望不见小鸟了,好象鸟儿融进了松树的松身里。他有些感慨:小鸟无忧无虑,多么舒服自在哪。他想到自由,放松了自己,就打盹了。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两眼盈满泪水的王朝兰在树林里呼唤他的名字,象鸟儿那般张开双翅扑闪着向他飞来,停在半空端详他,但他还是胆怯了,紧紧捂住自己的脸,不想让王朝兰看清他脸庞上的伤疤;他想喊她却喊不出声,喉咙好象被什么僵硬的物体阻住了,他感觉自己将要窒息,伸长手臂胡乱抓着,想抓住王朝兰,可是王朝兰似在眼前又远在天边,蓦然间象那只灰黄色的小鸟消失在了落日的光晕里。

    六

    “朝兰——”

    张士贤猛的一挣惊叫出声,把自己惊醒了。他挺直身子,摇摇脑袋清醒过来,才明白自己在作梦。他昂头一看,魏志象巨人一般站在他的眼前,他哧了一跳,以为天已经塌了,是巨人在顶着天。树林里没有了阳光,灰亮灰亮的,树冠后面的天空依然是蓝色的。魏志冲着张士贤一笑,说:“大白天做春梦啦,喊朝兰老师的名字,喊得又伤心又亲切。想王老师了吧,去看看她呀,王老师带着她的学生跟随县政府流亡,天当房地当床,教师当爹娘,百姓赞送王老师呢。鬼子扫荡腾北,王老师处境艰难了!”

    “魏队长,你别笑话我,我是梦见她了!”张士贤说。“可是,我不敢去见她,生疏了!”

    “心里挂记着,去看看他。你睡了半顿饭工夫了,我不忍心叫你,有情人只能梦中相会,真可怜。兄弟,去看看,象个男子汉!”

    “我去,这回我一定去!”

    张士贤快步走向山崖,走到人群后面默默地站着祷告。他把自己的梦藏在心底,哪里还顾得梦境呀,残醒的现实摆在眼前,有血有肉的弟兄在对敌斗争中死去,活着的人不能沉溺在梦中——接过普腊光的步枪去战斗,是对他的英魂最好的告慰。山崖下的火堆烈焰冲天,火光映红天宇人,蛤们再也看不见普腊光的遗体,他的肉身已经化成烈焰,灵魂伴随着火光升上了半天,他也许就在半空中俯瞰着亲人和战友们,他不想离去,只可惜阴阳两隔,他只能祝福和佑护亲人和志愿队的弟兄们了。有人在嘤嘤哭泣,是娜恰叶的声音。她的嘤嘤声象是雨打树叶的沙沙声。不知不觉中,雨真的飘来了,雨点飘落到人们身上和脸上,热热的,象是泪滴。邓叶普仰头望着天宇,大声说:

    “阿普,我的好儿子,你放心走吧!”

    “阿哥,你不要哭泣,阿妹为你报仇!”

    娜恰叶的喊声有些沙哑,是因为抽泣的缘故。人们都被感动了,忍不住眼含热泪,举起双手,向着天空说:

    “普队长,放心吧,杀不完鬼子,我们誓不收刀;打不尽凶恶的敌人,我们决不放下枪!”

    一片云缓缓向西飘走,雨停了。落在火堆上的雨滴早已化为烟尘,熊熊的火焰象春天里盛开在山崖畔的杜鹃,映红山林,也映红了人们的脸颊。

    “瞧,谁来了,是杨大明。”李卫惊乍乍地说。

    杨大明走得很急,额头和脸颊滚落着汗珠。他披着薄薄的夜色走到崖畔,向火堆深深地鞠了躬。他成了情报员了,才知道志愿队的宿营地。城里张医生那儿探得日军动向的情报交给女儿张灵丽送出城,经杨大明送给志愿队,再转给预备二师。可是今天他的神色有些慌张,人们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事情的紧急。站在山崖下,渐渐熄灭的火光还是照亮了他的脸,他挥袖抹去额头的汗水,说:“魏队长,山官老爷,士贤,快去救王老师。是张县长”派人送来的消息。日军扫荡腾北,中学随县政府转移,三个女生掉队了,王老师找到三个女生赶不及队伍,遇上了日军的一个小队……”

    “我去,我这就去!”

    张士贤没等杨大明把话说完,转身就走。魏志随手抓住他,说:“贤弟,问明情况,我们一起去!”

    七

    张士贤和魏志带上两名队员骑上快马急奔在通向腾北的山道上。张士贤骑的是普腊光的赤兔。这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好象马儿也随着名字高贵起来了,真正成了善于在树林间驰骋的赤丝兔子。赤兔带着三匹快马在山道上象几支利箭,也象四个夜行的精灵,只见身影飘飞,却没有震耳脚步声。精灵明白自己的目标,勇敢地向着目标前进,人仿佛只是它们的一部分,它们会凭着自己的感觉,奔向需要去的地方。夜色象乳白色的轻纱,飘飘洒洒地披在黑色的树林上,扯下几绺铺在路面,路面是灵动的,柔和的。但张士贤的心血是澎湃的,这美好而静滥的月夜令他紧张和惶恐,他担心他的爱人和孩子们正在受难。他了解王朝兰的秉性脾气,倘若被敌人凌辱,她宁死也要拼命保全孩子和自己的名节,那是一个刚烈的女子。他在心底埋怨自己了,为什么到今天才有勇气和决心去见她,非要等到爱人身处困境才肯会命也敢相见,人生好象已到了生死关口,多少次可以得到她的时候却要离她远去,两颗心相互怀念着两个人却要远离,这是什么样的爱情?现在爱人落入魔爪,自己才有了冲动,爱情需要这样残酷吗,需要这样遗憾吗!不会珍惜女人的男人算什么,不敢面对爱情的男人绝不是勇士。拯救王朝兰,也就是拯救自己,可是她在哪里,在这深深的夜幕下,听不到她的声音,闻不到她的呼吸哪!

    根据杨大明提供的消息,押解王朝兰和三个孩子的日军有六七个人,黄昏时分离县城还有十多里路,今夜可能会在段家祠堂过夜。段家祠堂成了日军的据点,住扎着日军一个小队,敌人合兵一处势力强大,四个人要从狼窝里救人等于飞蛾扑火,自不量力。尽管张士贤如何冲动,舍生忘死也要往段家祠堂里冲,魏志还是劝住了他。“我们是要救人,不是来送死!”魏志说。“明天敌人上路,我们要寻找时机!士贤一定要冷静。明天日出,是我们杀敌救人的时候!”

    魏志稳住张士贤,派一名队员去段家祠堂侦察。侦察员回来报告可靠的消息,王朝兰和孩子们真的在段家祠堂里,好象都还平安。祠堂门口有岗哨,院子里也有岗哨,外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插翅难飞。张士贤听从魏志的建议,退后三里地,来到大坡凹的松树林宿营,静静地等待天明,等待夜的声音十分动听。王朝兰和孩子们的到来。夜正在梦中。

    八

    天放明了。最先报晓的是树林中喳喳啼叫的鸟儿。鸟儿清脆的声音给山林唤来勃勃生机。天空瓦蓝,挨近山岭的天际却是灰蒙蒙的,半天里是瓦蓝和灰蒙蒙的混合色,好象是白昼与黑夜的过渡,却不是分界。朝阳升起来的时候,东边的山梁笼罩在晨雾里,西面的山峰轮廓清晰,却是青幽幽的,象剪影。近处的树林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松林和草地一派金黄。张士贤、魏志藏在树林里,窥视着北边的大路。另外两个弟兄埋伏在他两身后,听候命令。马儿拴在不远处的松林里,悠闲地啃食着露水青草。高大的松树遮天蔽日,周围是低矮的幼小松林,仿佛一位母亲照看着一群孩子。眼前的大路是宽敞的,是马帮行走的大道,远方的路看起来象一根灰白色的麻线。张士贤发现了大路尽头有移动着的人影,沿路走来的人,象一串晃动的黑点,渐渐地,黑点长大长高了,是一溜人。慢慢地,人影清晰起来,是日军押着王朝兰和孩子走来。三个士兵在前开路,四个士兵押阵,王朝兰和孩子被夹在中间。张士贤不明白,一个老师和三个学生也算是犯人吗,难道要押往县城去蹲大牢。摧残教师和学生,怕是一支军队最恶劣的行径,拼个一死,也要救出孩子们,他想。

    “别急,士贤。”魏志在张士贤耳边低声说。“要沉住气,等敌人靠近,我们分头冲杀。你带一个兄弟打前头的鬼子,我和一位兄弟冲向后面的鬼子。记住,要准要狠,更要注意保护朝兰和孩子。我向两个兄弟分配任务。听我的枪响,一起行动!”

    “知道了,队长!”张士贤轻声回答。

    太阳照到了大路上,路边的草地上晃晃忽忽向上升腾着热汽。热汽是透明的,阳光穿透热汽照着王朝兰和孩子们的脸。他们有些疲惫,但精神是昂扬的,看不出丝毫畏惧的神色。王朝兰衣着整齐,保持着教师的端庄朴素的仪态,三个孩子头发却有些凌乱了,小辫子也扎得不齐整,她们毕竟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她们的脸上稚气未脱,为什么对待她们的天真竟是黑洞洞的枪口。张士贤再也按捺不住激愤的心情,推枪瞄准走在前面的鬼子。“砰!”一声枪响,一名鬼子中弹倒地。张士贤跃起身,纵身跳下山坡,呼喊着:“朝兰,我来了——”他边跑边开枪,又击伤一个日军士兵。山坡上,魏志和两个兄弟也顺势冲下山坡,扑向日军士兵。魏志高声吼叫,要王朝兰带孩子躲避。王朝兰拉着孩子们奔向路边的坎下,她把孩子推到土坎下,自己用身体护住她们。一个日军士兵扑过来,向王朝兰射击,子弹从脖颈边穿过,击中一个孩子头部,那孩子尖叫一声死了。张士贤冲到鬼子身后,抡起枪托砸在鬼子后脑上,鬼子没叫出声就倒地了。几乎就在他砸碎鬼子脑袋的同时,一颗子弹从他身后飞来,钻进他的左胸,他踉跄几下,也倒在了地上,他低声叫了一声:“朝兰,大哥来了,朝兰哪……”王朝兰转过身来,扶起张士贤的头,让他躺在自己胸怀里,呼唤着:“张大哥,士贤!”

    “朝兰,我来了,我来迟啦!”

    “士贤,为什么到今天你才来?”

    “朝兰,我,我对不起你……”

    “士贤,别说了,啊!”

    “朝兰,我来了,又要走,走啦……”

    “不,士贤,别走,我们回家去!”

    “回家,啊,回家,家……”

    “士贤,士贤,你醒醒!”

    就在这眨眼之间,成了张士贤和王朝兰生离死别的永恒时刻。张士贤是安详的,幸福的,王朝兰却痛哭着,泪水湿了衣襟。两个女孩依偎着她,也伤心地哭着。魏志和两个兄弟把日军士兵的尸体丢到了路下的深箐里,赶过来对王朝兰说:“王老师,这里不能久留。我们赶快上山去。段家祠堂里的鬼子出动,那就糟了。快走,王老师,带上孩子。我来背士贤,死了的丫头也要背上山去,让她跟士贤在一起!”

    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三面青山环抱,面朝南方,视野所及是一马平川的坝子和连绵的远山山梁。日出之时到日落之前,享尽阳光的温暖。长眠于斯地,也许就是张士贤的必然选择和最终选择。但魏志万万没有想到,这也成了王朝兰的最终抉择——她在张士贤的坟堆旁,以额头撞击山石而死,最后向魏志要求,把她跟张士贤埋在一起。魏志含着泪水点头签应:“还有一个女孩陪伴,你们是一家人了。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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