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翡翠城之恋 > 第二十五章 苦难岁月

?    一

    王朝欣安顿好陈清蕊和貌秀容。玉儿听父亲说昨夜他们在山坡上露宿,心上很内疚,翻了压在箱底的床单和被面,给陈清蕊和貌秀容铺了新床。王朝欣本想要掴李应芝几个耳光的,但见了面心肠又软了,只得语重心长地开导她,要她照顾清蕊和秀容。尽管她的嘴巴高高噘着挂得住油壶,但还是被王朝欣逗笑了。“你忙你的去,相公,放心吧,我不要小心眼了!”王朝欣听了这话,猛地抱住李应芝亲了她几下,这一回他自己到是挨了两巴掌,但这两巴掌把他也打笑了。“唉呀,这才象我的大太太!”他说。他要到城里去,张县长叮嘱过,要去看看张医生一家回城后的境况,是好是坏要托人转告县政府。临走他又叮嘱二哥,要他多担点责任,照顾好家人和亲友。王朝礼冷冷地笑着,说:“放心放心,有我吃的,大家都饿不着!•”王朝欣对二哥这种温吞的性格总是感到困惑,为什么同一个父亲传下来的血脉,大哥刚烈,二哥却是柔弱的呢?是不是因为不满意二嫂而改变了性情而玩世不恭。女人,难道能决定男人的性格么!玉儿送他到门口,他在玉儿耳畔说:“玉儿,多费心啊,别让你娘跟陈姨吵架,和睦就是平安了!”

    “爹,我晓得怎样做。”玉儿说。“爹要小心!”

    “玉儿放心。”王朝欣说。“日本人只想要我的钱,不会要我的命。我去了,玉儿,我再来!”

    街上非常冷清,行人寥寥。许多商铺紧闭着铺门,但也有胆大的照样开着店门做生意,只是少了进店的购物的人。街面上到处是碎纸片、破布头,没有人清扫街面了,日军已控制了城区,街上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巡逻。不过,街面虽然很脏,但还闻不到血腥味。王朝欣进城时,士兵盘问过他,他如实说了自己的身份,士兵们还冲着他笑。但笑容是古怪的,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他感到奇怪,好象士兵们听得懂他的话,可士兵们咿哩瓦拉说些什么他半句也听不懂。他走在街上,巡逻的士兵却不理睬他。太阳当顶,火一般的阳光照在头上,**辣的。风荡起一阵灰尘,阳光在灰尘里象火苗一般闪烁,不知是光线在闪还是灰尘在跳跃。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他表面平静,心却扑哧扑哧地在跳。他感觉路太长,走了好一阵才到东方医院。

    东方医院的大门关一扇,开一扇。张医生一定回来了,他感到几分欣慰。他走了进去,外院里没有人。他看见了那棵樱花,满树新叶象是水洗过一般洁净。枝头缀满的新果绿中透红,也透出一些淡淡的苦味。他知道樱花是张医生一家离开日本时带来的,听说是张夫人的侄儿送的。如今,来了那么多日本兵,会有张夫人的亲戚么?“王先生,请进来坐,别看那棵樱花了,我想把它砍掉!”张医生站在隔心墙的门洞里说。“富士山下来的樱花是美的,富士山下来的剌刀丑陋无比,看着樱花我伤心!”

    “张医生,都回来了?”王朝欣说。

    “夫人和女儿还没有到,我先来探探情况。”张医生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已捎信去,要女儿们收拾行装回来。我要把那棵樱花砍掉!”

    樱花一直没有砍,是女儿不让父亲砍。

    二

    王朝欣和张医生坐在客厅里说了个把时辰的话,张夫人就带着女儿灵丽和灵秀回来了。她们背着医用药箱,提着行李包裹,走得额头冒汗,脸颊彤红,象熟透的樱桃。灵丽、灵秀一进客厅,就吵着要水喝,并且重重的喘了一口气,好象被烟雾呛着憋了许久后重新呼吸到新鲜气而如释重负了。当张灵丽看到王朝欣在坐时,害羞地伸了伸舌头,回转身拉着灵秀想退走,但父亲叫住了她:“灵秀、灵丽,怎么不喊王伯伯,没礼貌!”姐妹俩站了下来,看着王朝欣,异口同声地喊伯伯。王朝欣点点头笑着说:“都长成大姑娘了,会害羞啦。她们念书的时侯,见了我到是喊得甜蜜,我当伯伯的心底也甜滋滋的。去洗洗脸,太阳把脸晒红了,看着心疼。哦,张医生这么大时,好象要出远门了吧。那些年,我腾冲到日本留学的有一百多人。那是个辉煌的时代!”

    “现在的孩子娇贵,想喝水还找我讨要呢。”张医生摇着头说。“实际上,我们是贫寒人家出身,爷爷靠割马草为生,父亲学做生意,幸得兄弟搭救,后来才有了些积蓄,我也才能专心念书。本也想送灵丽去外婆家,再去早稻田大学念医科。如今两国交战,前途未卜,也只好由天命摆布了。三九年后,就与外婆家断了信息了!”

    两人的话题本来很轻松,但说谈到时局后心情愈来愈沉重了,神经也绷紧了,脸上再没有丝毫笑意。敌人就在家门口,谁还笑得起来。张夫人洗去了脸上的汗渍,收拾齐整了来到客厅向王朝欣问安。张夫人的从容和微笑拂去了客厅里的沉闷和凝重。她给王朝欣添了茶水,在侧位坐了下来,说:“真不知道时势会是这样。天皇是个开明善良的人,怎会发动战争呀!我的故乡来的人,我也不敢认。我是来救人的,他们是来杀人的,可那些都还是孩子。我和女儿进城时,守城门的兵士仔细打量我,好象觉得我面熟,没盘查就让我进了城。难道我还有日本婆的样范么,真是害羞。我是腾冲女人了,我不理解那些士兵。唉,那些士兵都还是孩子哪!”

    “人世间真的有狂人,”张医生说。“多少孩子要用生命为狂人祭刀哟!王先生,喝茶。”

    “喝茶!”

    王朝欣捧起茶盅喝了两口,起身告辞。看到医生一家平安归来,他放心了。可就在这时,张灵秀慌慌张张跑进来,吃吃地说:“爹,不得了啦,鬼子进家来啦……四个,真象黄土堆里钻出来的鬼……灵丽姐,鬼子围住了姐……”张灵秀脸色苍白,软软地瘫坐到了椅子上。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看不到她的脸上有血色,她有点吓呆了,再没有动弹的力气,只能闭上眼睛养气。张医生和张夫人急忙起身,快步走出客厅,王朝欣跟在后面,张医生示意他留下,不要动声色。王朝欣点了点头,还是悄悄地跟着来到外院。他依墙站着,不让士兵看见自己。

    外院一半地方有阳光照射着,亮堂堂的,一半却在阴影里,是医院的厢房挡住了阳光。张灵丽站在阴影里,绷着脸,睁大眼睛瞪着捧着枪围着她的日军士兵。士兵的三八大盖闪射着青幽幽的寒光。他们的军装在阳光里发黄发白,象是涂了一层黄泥巴。强烈的阳光斜剌着两个士兵的眼睛,他两歪着头看张灵丽,象是脖筋被人挑了的白鸭。张医生走过去,说:“这里是东方医院,不要捣乱!”一个脸带稚气的士兵摇摆着长枪迎过来,有些愠色,咿咿哇哇骂了几句,想用枪托揍张医生。张夫人走到丈夫身旁,扯扯他的袖口,要他别说话。“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不想跟他们讲日语,我来说。”张夫人冲着那士兵笑了笑,又问他摇摇手,用地道的日本土语言向他讲话。张灵丽走到母亲身旁,牵着母亲的手,紧绷的脸放松了。张夫人忽儿笑容满面,忽儿严肃谨慎,讲话有声有色。士兵们听得入神,身不由己地收了枪,规规距距地站着,脸上也露出了带着凄楚的笑容。他们向张夫人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象几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被长辈训斥后又得到宽容那样,诚心接受长辈的教训,请求原谅。最后,张夫人大声说:“回去吧,这里是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许捣乱,要遵守长官的命令!”

    “嘿!”

    士兵们齐声答应一声,扛着枪列队就走。走在最后的士兵临出门回望一眼,用生硬的汉语说:“姑妈,是我们的姑妈。花姑娘的是表妹!”

    日军士兵走了,院子里清静了。王朝欣走出来,看着张灵丽说:“灵丽真有胆量,你好象一点也不害怕!”张灵丽翘起下巴,瞅了王朝欣一眼,说:“我怕什么,这是在我家里。再说,我也是在日本出生的,我叫田岛灵子嘛,怕他们什么?我听说,来腾冲的一个少佐军官也姓田岛,说不定是我表兄田岛太郎呢!”

    “田岛太郎?”张医生感慨了一句。

    “太郎,他也来了?”张夫人感到惊讶,追问女儿说。“灵丽,你听谁说呀?”

    “我做梦。”张灵丽笑着说。“我梦见太郎来了,他来看樱花,他还采了樱花,他说来看姑妈。”

    “不会,太郎不会来。”张夫人说。“他该在学校里念书呢。太郎善良,胆小,他不会从军的!”

    三

    田岛太郎来了,那个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送樱花给表妹的田岛太郎真的到腾冲来了。他只进入长崎医科大学念了半年书就应征入伍,扛起枪效忠天皇,最后随南方军一路杀来,到腾冲时已是少佐军街,任驻腾日军行政班班长。通知王朝欣去商会开会,就是田岛太郎下达的命令。王朝欣不想去但又不能不去,在强敌的枪口下谋生存,由不得自己了。他感到非常悲哀,二十六万腾冲人在一千多名日军面前怎的就要俯首听命了呢?官员逃跑,百姓逃亡,临时县政府也只能流落乡村避开敌人的剌刀。一匹狼冲进羊群,狼张着大嘴横冲直撞,羊群咩咩惊叫着四散逃命,这情况仿佛就在眼前,难道腾冲人是一群羊么!“我只得硬着头皮去见狼。”王朝欣边走边想。“我不是羊,能算牧羊人吗,狼今天不会吃掉我,狼留着我有用处吧。段德益是想吃掉我啦,商会会长要换人了。他瞄着这个位子眼珠都要迸出来了,但没人理睬他。鬼子兵进城,他看到了靠山,那个金木大雄也推荐他吧。真想不到,迎合日军的腾冲士绅竟有几十人,他们一次又一次的举着“膏药旗”去迎接从龙陵赶过来的日军,象欢迎凯旋归来的勇士那么兴高采烈,摇旗呐喊,真不知羞耻,脊梁骨长到胸前去了吧,那些人,不是人,是绵羊!不对,绵羊被杀,还叫喊,他们投靠日本人,是汉奸!”

    会议室里光线幽暗,乍一看,坐在屋子里的人仿佛剪影,只见轮廓看不清面目。几个窗户被高高垒起来的棉包挡住了,看样子哪家商号已遭殃了,所有物资成了日军的战利品。四个日军士兵守在门口,王朝欣走进会场时士兵们眼睛一眨不眨,象毫无表情的木偶。田岛太郎站起身来,长长地伸出手臂,微笑着说:“王老板,来得正好,我代表皇军欢迎你!”

    王朝欣冷笑了一声,不答话,瞄准一个靠边的座位坐了下来。眼睛适应了幽暗的光线后,他看清了在座的人,多数是熟悉的面孔。段德益正与金木大雄说着悄悄话,用斜眼瞟他,目光相遇时王朝欣感觉象是被虫咬了,全身有些发毛,他急忙避开了。他望了田岛太郎一眼,他给他碰了软钉子,他却不恼不怒,依然微微笑着,慢慢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还真有风度。”王朝欣想。“看他的样子,个头高挑,戎装得体,眉清目秀,面色和善,哪象嗜血之恶魔呀!”田岛太郎没有落坐,笔挺地站着说:

    “诸位,皇军行政班本部邀请的有名望的人士都到齐了。就差东方医院的张医生,算啦,我会找他当面说。他是我姑爹。先生们,我的汉语说得不错吧,小的时候跟姑爹学的,上中学时专习了几年汉语,我热爱博大精深的汉文化。还是有点口生,是吧,想笑的,尽管笑,大家跟着我笑,今天是个吉日,中国人的习惯,办新事要选吉日。今天办什么新事呢,就是成立一个新的商会。老商会的一些人逃跑了,他们与皇军为敌,皇军要找他们算账!还在我大日本国,我的就明白腾冲是一个商贸重镇,英国人设有海关,领事馆,从今以后,统统归皇军管辖啦。生意的大家要做好,大家的发财才好。皇军的保护你们。玉石翡翠、布匹棉花、火柴、火油、笔墨纸砚,大米盐巴,统统的可以买卖,军火的买卖不行,买卖军火的杀头!新的商会成立了,还要成立两家新公司。我告诉大家啊,金木君要办日利公司,段德益君新办日新公司,九源公司的不要。诸位,大家要精诚合作,大家的发财!”

    田岛太郎说完向人们鞠了一躬,后退一步坐下,笑容顿时在他脸上消失了。会场异常寂静,地板下面老鼠相互追逐的唧唧声清晰可闻。田岛太郎象尊雕像,目光是锐利的,象两道米黄色的光逼视着人们。人们小心翼翼,尽量不挪动身子弄出声响来,象老鼠缩在洞口窥视着洞外的猫。金木大雄欠起身子,说:

    “田岛阁下,商会会长谁来担当。在下有一人选,可否推荐呢?”

    “金木君,你请说,腾冲的事你比我明白!”田岛太郎说。“金木君走遍腾冲山水了呀!”

    “段君德益,是商界名流,对皇军忠心不二,我推荐他。”金木大雄拉着段德益的手站起来,段德益忙不迭地向田岛太郎哈腰点头,脸上浮着得意的笑,两眼投报着献媚的蓝光。

    “好的,我认识段老板。”田岛太郎说。“段君,我的任命你为商会会长,你要好好的干活!”

    “是,是。”段德益受宠若惊的样子,田岛太郎却不正眼看他。“太君,感谢栽!”

    “王老板,商会副会长当你莫属了!”金木大雄说。“田岛阁下……”

    田岛太郎摆摆手,说:“金木君不必多言,我知道王老板的底细。福祥商号大名鼎鼎,还有福祥织布厂、造纸厂、火柴厂。王老板,你是多年的商会会长,担当副会长,委屈你啰,你的,别多心!”

    “王某不参加此商会,这是伪商会!”

    王朝欣霍地起身,昂首挺胸,旁若无人,迈开大步就走。金木大雄抢步过来拦他,他推开他金木大雄,说:“我是商人,我不当汉奸!”走到门口日军士兵两枪两交形成一把剪刀封住了去路。王朝欣格登了一下,定在门口不动了。他也不敢造事,扛枪的士兵,他惹不起。他听到段德益在跟人说话。他说:“金木君,傲慢无礼之人,请太君不要客气,手也不要软!”王朝欣明白段德益的心思,他是想借刀杀人了。他咬紧牙关忍耐着,性命悠关的时刻,自己必须忍耐。田岛太郎真想杀人,谁又能奈何。王朝欣暗下决心,必须克制自己,不能得罪了田岛。正当他心慌意乱之时,有个人重重地在肩头拍了一巴掌,他回眸一看,站在身后的是田岛太郎。田岛太郎嗬嗬一笑,说:“王老板有性格。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了嘛。王老板先回家,商会的事再作商量。王老板会想开的,为了你的福祥,你会跟皇军的合作。是吧,王老板,中国人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是在为王老板着想。听说,你的家人都跑到乡下去了,他们举目无亲,衣食无着,王老板不忍心吧?闪开!”

    “嗨!”士兵答应一声收了枪,动作十分利索。

    “王老板慢走,改天,我们到姑爹家说话!”田岛太郎表现出一种谦恭,叫王朝欣不敢接受。

    “谁是你姑爹?”王朝欣问道。

    “东方医院院长,张医生。听说,你们关系不错。多个朋友多一条路嘛,王老板……”

    “对不起,我不认识张医生!”

    四

    日利公司挂牌那天的清晨,段德益兴高采烈,笑逐颜开。他穿一件对襟盘纽花缎上装,闪着贼亮贼亮的光,他的两眼也贼亮贼亮的,就象啃咬米柜的鼠辈突然啃穿柜角露出一堆白花花的大米在眼前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一样。日军来了,他春风得意了,坐上了商会会长的宝座,开办了自己的公司,跟日本人做生意,有日本人作靠山,前途无量呀。把九源公司甩给大哥段德利,大哥是个不识时务的人,九源公司一定会垮。福祥也要垮,不会让王朝欣有好日子过了,他竟敢说新商会是伪商会,“祸从口出”这句话他都不知道,枉为脱腾冲商界俊杰哪!鞭炮响起一阵又一阵,把西门街炸得硝烟弥漫,纸屑遍地。除了满街的灰蓝色的硝烟,场面显得冷冷清清,这种时候,少了市民的围观和儿童的戏闹,段德益显得形单影只,他的一些把兄弟晃去晃来,就象深河里的几条鱼怎么也搅不起水花。招牌是整块褐黄色的楠木做的,红边金字,一条红绸围着边。仿佛新娘戴着红盖头,惹人眼目。旭日的光辉照在金字上,象是给新娘抹了胭脂,更加艳丽了。朝阳是公平的,无论善恶普照众生。朝阳的这种慷慨,无意间助长了恶的发生。

    “恭禧恭禧,恭禧段会长!”

    张医生提着一串鞭炮走来,先向段德益拱手道贺,再把鞭炮交给段家相帮的男子点火放炮。段德益咪咪笑着,搂住张医生的肩膀表示亲近,张医生耸耸肩头,段德益的手掌滑下去了。张医生又抹抹肩头,说:“段会长是大红人,搂我的肩膀,不怕凉了你的手么?”

    “哎哟,张医生,谁不知道你是田岛太郎的姑爹,田岛长官也要让你三分嘛!”段德益拧拧袖口缩回了手。“田岛太郎来了,东方医院红红火火,我段某也想沾沾光。跟太军成亲戚,要修几世缘呢!”

    鞭炮点燃了,三个响雷的炸响淹没了段德益的话音,劈劈啪啪的小炮更是热闹,胡飞乱窜的纸头教人们避之不及,段德益的脸被打了一下,惊叫一声,他想骂人,但又忍了,鞭炮声很快也就停了。烟雾弥漫着,一阵风吹来卷走浓烟,留下清烟。几个人迎着清烟走来,士兵的枪剌穿破烟幕,噔噔噔地走近招牌,列队站立,烟幕后面款款走来了金木大雄和田岛太郎。段德益忍着脸膛上的疼痛,绽开了笑脸,迎接田岛太郎,哈了一下腰,说:“太君,你的来了,就象太阳给了我光辉,你给了我光彩!”

    “段老板,皇军的跟你做生意,你要大大的发财喽!”田岛太郎示意身边的金木大雄,送上贺礼。“张姑爹也来放了炮仗吧?”

    “是的,是的!”段德益点着头说。

    金木大雄捧一叠崭新的军用票递给段德益,说:“段老板,这是皇军的贺礼,请笑纳!”

    “这……”段德益第一次看见花花绿绿的纸票,愣了愣神,再接过来。“谢啦,皇军的真好!”

    “来的客人少嘛。”田岛太郎说。“腾冲城的百姓都逃到乡下去啦,不热闹嘛。统统的给我找回来,皇军的保护老百姓。金木君,你的带人去找,段老板,你的熟悉乡村,你的也去。我要跟姑爹的说说,姑爹去找百姓,百姓的相信他。王老板的不见面,良心的不好!”

    “太君,老百姓的躲进山了,我知道的多,我带皇军的去找。”段德益说。

    “你的好人。”田岛太郎走近张医生,张医生装作看不见他。“姑爹,姑爹,我要去看表妹!”

    五

    岗哨站在东方医院大门口,田岛太郎不让士兵进入医院。他换了便装,独自一人走进前院。烈日当顶,院子里亮堂堂的。他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隐藏着军人的那个厉气和灵气。他看到了院子角落里的那棵樱花,走到树下,折了一枝凑在鼻翼前使劲嗅着,半红半绿的樱桃果缀满枝头,象几串多彩的珍珠。他象是被樱桃的味儿熏醉了,微微闭上眼睛,说:“是我家乡的樱花,这味道有我家乡的气息!”

    “什么人,敢采我家的樱花!”

    张灵秀穿着年护士服,梳着小辫子,她脆生生的喝问震住了田岛太郎。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青春靓丽的姑娘,他一时语塞。但毕竟是军人,立刻镇定下来,微笑着说:

    “你是灵子,还是秀子。瞧你水灵灵的眼睛,红彤彤的胆蛋,象樱花一样,肯定是我的表妹!”

    “你是太郎,太郎是这个鬼样子。”张灵秀摇摇头说。“田岛太郎是我表哥,那是个善良可爱的小男孩,你不象。告诉你吧,来的都是客,我爹娘在客厅等你。我是张灵秀,不叫秀子。我还要去照看病人哪,失陪了!”

    张灵秀跑开了,张灵丽从过厅里走来,招呼田岛太郎:“太君,请进来的。”田岛太郎抬眼看看张灵丽,莞尔一笑,说:“我是表哥,不是太君。你是灵子吧,还记得么,这樱花是我送给田岛灵子的!”

    “我叫张灵丽,不是田岛灵子!”张灵丽说。“太君,请跟我来。我娘叫田岛樱子,又叫张娅云,随我爹爹姓张啦,他们在等你!”

    田岛太郎觉得,姑爹家的客厅很简陋,几件楸木家具还算干净。板壁上挂着几幅字画,显得雅致。长桌上的几件瓷器引人注目,窗棂里透进来的几缕阳光,照亮了客厅。他走进客厅时,张医生和张夫人站了起来,肃穆地站着。张夫人看看田岛太郎,说:

    “太郎长高了,我们十多年不见啦,真的不敢相认了。如今,太郎是大日本帝**队的行政班长,姑姑是你小时候的姑姑,现在还是姑姑么?”

    “姑姑永远是姑姑,对么,姑爹!”田田岛太郎把手上的樱花递给张灵丽,张灵丽扭身不接花。“姑爹姑妈坐了,太郎才敢坐!”

    “坐吧,太郎。”张医生坐下,说。“娅云,别想过去的事了。眼前这时局,我们沾了太郎的光。是吧,太郎,皇军会保护我们一家?”

    “放心,姑爹,没有人敢来东方医院捣乱!”田岛太郎坐在张夫人身边说。“姑姑也要关心我。灵子,秀子都不想理睬我呀,我可怕吗?”

    “那是两个野丫头,别管她俩!”张医生严肃地说。“太郎既然来认姑爹姑妈,姑爹姑妈有几句话就要说。太郎身为大日本帝国皇军军官,自然要效忠天皇。不过,你们的什么‘大东亚共荣圈’,就是杀人放火侵占地盘,不能说打的是圣战,太郎可想明白,这里是别人的土地,是腾冲人民的土地,腾冲人也有尊严,也有意志,皇军占领腾冲是暂时的,不会永远占下去。太郎可要想明白哦。皇军过不了怒江,说明什么呢?”

    “姑爹请别说啦。”田岛太郎板起脸,严肃起来。“姑爹永远别再说这样的话。皇军不可战胜,突破怒江,打到昆明、重庆,是南方军的目标。在腾冲,我只管军政事务,不管军事。现在腾冲无政府,我要选一个县长管理腾冲,我想请姑爹推举一位贤士出来当县长……”

    “我只管病人。”张医生果断地说。“皇军有维持会,有商会,那里头‘贤士’多啦!”

    六

    段德益带领一队日军士兵走村串寨,找出了上千名躲藏在亲戚家的腾冲市民,象赶羊撵鸭那般赶回腾冲城。市民们扶老携幼,拖儿带女走得很慢,孩子们哇哇哭着,士兵们大声咒骂着,枪口的剌刀晃来晃去的,胆小的孩子害怕了,不敢再哭了。段德益得到了奖赏,田岛太郎送他一把盒子炮。有了枪,他更加卖力了,搜遍了城效的村寨,又要去搜山了。田岛太郎许诺他:腾冲县长的可以干干。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当上县长,可以光宗耀祖了呀!可是他也明白,维持会的杨会长跟藏重康美大佐打得火热,他是最强硬的对手,藏重大佐是田岛太郎少佐的长官,官大一级压倒泰山,田岛太郎少佐能说了算么?我要努力呀,皇军是看忠心的,我不能再输给杨会长了,在商场上,多少年都输在王朝欣手里,是我夺回江山的时候了!段德益对找市民回城并不感到为难,他甚至觉得是在做好事,流落在外的人们应该感激他。走在崎岖坎坷的山道上,他站在路旁的松树下,拍着腰间的盒子炮,说:“乡亲们,拜托啦,走快点,不要磨磨蹭蹭的,皇军是请你们回家过日子,不是送你们上黄泉路。我跟田岛太郎太君说好啦,皇军保证你们的安全。躲在山林里过日子,吃完了树皮草根,你们吃树尖喝西北风成仙啦?皇军要发良民证的,大家回去可以过太平日子。走呀,快一点,我们腾冲人最会磨洋工,不是吓唬你们,惹恼了皇军,架起机关机哒哒哒一阵扫射,每人吃颗落花松就去见了阎王啦。怎不懂我的好心好意,一个个哭丧着脸,我哪天借了你们的米还你们谷子呀,快走——”

    “走,走!忙着去当汉奸呀!”

    人群里,发出一个男人的吼声,象是寂静的夜空中一声惊雷,震撼着山林大地,也震撼着人们的心灵。段德益的心房似被剌伤了,脸色铁青,鼻孔里呼呼的直喘粗气,他寻望说话的男人,但那吼声仿佛是共同的心声,他根本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我日他娘,敢说话就敢站出来说嘛!”人们不理睬他,他气坏了,走向路边,从路上拣起一个石头摔下山箐去。石头击打着箐边的树丛,哗啦啦响着。他象兔子那般倾听着山箐深处的哗啦声,自语着:“这个山箐里有个洞的,小时候来玩过,有人躲在山洞里吧?”他冷冷地笑笑,是自我安慰,也是自鸣得意,他向日军士兵打手势,唤来两个士兵。士兵捧着枪走到箐边,喝问:“什么的干活,有百姓?”

    段德益指指脚下的山箐,说:“有岩洞的,好象有人。我的带路……太君的跟来,小心啊!”

    “你的带路,大大的好!”

    “是,是!兔子再狡猾,也躲下不过猎人的眼睛!”

    他们沿缓坡下箐。小路隐隐约约,枯叶铺在高低不平的石头上,似路非路,他们走路十分小心。坑洼里长出的草被踩倒了,有新掰断的灌木枝,这些迹象都说明有人刚走过小路。走到半腰,果然望见斜对面有一个岩洞,洞口象张开的虎嘴,顶部有几个突出的尖石,象牙齿。段德益回眸一笑,说:“真有人的,太君!”他再走几步,站在一个巨石旁边,叉着腰喊话:“我看见你们啦,老乡们,躲在山洞里不是冷死就是饿死,太君派我来找你们回家。乡亲们,不要害怕,皇军不伤害老百姓。出来吧,我、我听见说话声喽!”

    山洞里静悄悄的,只有微风摇曳洞顶的树枝沙沙地响。段德益的喊声仿佛对面石崖发出来的,萦绕在山箐里久久不散。夕阳照着箐边,象是草丛和树叶在燃烧,箐底黑幽幽的,一阵阵寒气升起来,好象要把阳光吞噬。日军士兵拉枪栓,卡嚓卡嚓响着,“叭!”士兵朝深箐开了枪。枪声是沉闷的,象是被树叶绊住了散不出去,总是在山箐里打转转。山洞里传出来女人的尖叫声:“别打枪,别打枪!”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抱着个婴孩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七、八个人。段德益眼尖,人流里有王朝礼,金春秀和他们的女儿王其惠。王其惠女扮男装,脸象是被油粉抹过,油黑黑的。段德益歪着头打量王其惠,说:“王小姐,假小子装得真像啊!”王朝礼急步向前,用身体遮住女儿,瞪了段德益一眼,说:“段二公子,做事不能绝啊!”

    “嘿嘿,朝礼兄,吓唬我呀!”段德益拍拍腰上挂着的枪说。“兄弟如今腰杆硬啦,不怕王家捣乱了吔。不过,朝礼兄放心,我不会揭穿侄女的,你也就一棵独苗,传宗接代要紧。可是我也提醒仁兄一句,小心为是。走呀——”

    “啰嗦,走!”日军士兵吼道。

    王朝礼低垂着头,始终用身板挡住日军士兵的视线,不让他们看清女儿。走出山箐,来到山道上时,夕阳沉到西山背后去了,给山林留下无限的蓝幽幽的暮色。

    七

    王朝欣披着夜色回家。天幕低垂,象一个巨大的罩子罩住了大地,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星光和月辉。脚下的路面黑魆魆的,只能凭记忆和感觉行走。刚下过阵雨,有点灰亮灰亮的地方是小水坑或水洼,脚步只能迈向黑暗的地方,黑暗之外是高是低靠去探索。空气很潮湿,吹来的风凉丝丝的,这凉风到是给王朝欣一些安慰,让他的焦躁心情渐渐趋向平静。飞蛾和蚊虫在夜空中乱窜,时不时地撞在王朝欣的身上和脸上,硬壳虫撞到脸令人生痛。他边走边感慨着,好象自己也如虫蛾一样,迷失了前进的方向,只能乱闯乱撞了。“虫蛾也惧怕黑夜,何况人乎!”他喃喃自语着,他的思绪一如夜空中的虫蛾扑闪着翅膀乱飞。“福祥商号前景不妙,难道要断送在自己手上么,真是愧对祖宗哪!段德益象蛇,金木大雄似狼,都瞪着眼睛张着大口想吞掉福祥商号和撕碎织布厂、造纸厂和火柴厂。他们使的是军用票,靠山是大日本皇军,什么狗屁皇军,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是魔鬼,是鬼子!都说商场如战场,但现在的商场象是地狱,在日军的枪口下谈生意,等于听阎王爷判生死,福祥斗不过枪杆子,无可奈何呀。忍耐,为了福祥我能忍耐。日军还在增兵,大批日军从龙陵过来,象一群群黄蜂,日本弹丸小国怎么会生下那么多的鬼子呀?**到了腾冲了,打了几个小仗就遍山林里逃。日军派兵扫荡腾北去了,**是引火烧身,老百姓要遭殃了。张县长的县政府象一群鸭,经受着日军追着宰杀劫难,菩萨保佑他们!朝兰在哪里呀,没有音讯,她会带着王陈中去哪里,可不能遭遇扫荡的日军啊,那是一群杀红了眼的狼,兰妹,要保重啊。段德益真坏,帮着日本人下乡搜索老百姓,还说是做好事,请乡亲们回家过安宁的日子。清蕊不在玉儿家里,应芝也带着儿子躲难去了,究竟在哪里呀?朝礼二哥一家平安吗,二哥不要犯傻,不能跟鬼子硬碰,舌头软虫不吃,牙齿硬却被虫吃掉。哎呀,头好痛哟……”

    总算来到了家门口,白粉墙反射着微薄的夜光。大门紧闭着,门楼擎着夜幕,夜幕在风中抖动的声响象鸽子在说话,咕咕声诉说着一种苍凉。王朝欣去摸铜锁,锁不在门上,门被反锁着。“家里有人!”他敲门,轻轻的,试探性的,敲了一阵停下来谛听门背后有没有声音。有人在门背后问:“哪个,天这么黑,串门子吗?”

    “惠儿,你们在家?”王朝欣说。

    “三叔,我和爹娘回来了。”王其惠开了门,闪身在一旁说。“段德益找到我们,我们不能不回来。原先我们都害怕,回家来后,也没什么事,三叔,就你一人,看不见路,你摸黑走回来?”

    “我心中有路。”王朝欣关上门说。“怎么家里不点灯,怕日本人看见灯火来找麻烦?惠儿,别怕,你爹在家,不在后院吧,我要找他说话。”

    “我爹在桂花树那儿生闷气!”王其惠说。

    “生谁的气?”王朝欣说。

    “我敢生气么?”王朝礼走了出来,手里提着马灯,灯火如豆,透出些淡淡的光亮。“本来我不想走,偏要我走。雨水荒天,被窝都发霉啦!”

    “被窝发霉,明天靠太阳晒。”王朝欣说。“二哥,我让你看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猜不出,是日本人的军用票。日本人拿这些废纸向福祥买货订货,福祥要完啦。二哥,卖货也是完,不卖货更是完,我怕是没有回天之力了,难道福祥气数已尽。段家的日利公司,金木大雄的日新公司要吞金吃银,留给我的只有死路一条。二哥,想想法子,出个主意啊!”

    八

    王朝欣看问题有些天真,他以为百姓还需要福祥商号和工厂,虽然是战争年代,布匹、纸张、火柴、粮油等生活用品,百姓依然需要,生活并不因为战争而停止。农民照样种田,商贩照样做生意,小店小铺照样营业,只是大家过日子提心吊胆的。他想让福祥坚持下去,就象压在巨石下面的小草也能从缝隙中探出头来,奉献一点绿色给春天。王朝欣只想做一根小草,与世无争,在乱世求得生存。可是他想错了,早有人对福祥商号和工厂垂涎三尺,只是那时候的行为得遵守商场规则,撼动不了福祥,福祥一直是赢家。但如今不同了,在王朝欣面前直挺挺地摆着一条枪杆子,枪口是对着他的,商场规则完全由枪杆子说了算,在日新公司和日利公司这两块巨石的挤压下,福祥商号再也没有喘息的机会了。

    “福祥就要垮了,是天亡福祥哪!”

    王朝欣正在为日新公司的订货发愁。日新公司老板金木大雄代表车方向福祥订购棉纱一千包,布匹一千匹,使的军用票。只给三天期限,福祥商号无论如何也交不出棉纱了,各商家的棉纱偷偷运到了乡村藏起来了,是他这个商会会长指使的,金木大雄的用意全在于用军用票搜刮各商号藏匿的物资。“大雄真够毒辣的。”他想。“我不让你得逞。纵使福祥粉身碎骨,也不能坑害别人!”

    已是秋天了。松树林显得十分苍翠,林间夹杂着的阔叶树的叶片红的象花,黄的象果,仿佛画家笔下的风景画,一片苍翠上抹出几笔红的黄的色彩,鲜亮而艳丽。面对这样的优美的景色,王朝欣不敢相信这是萧杀的季节。他站在福祥织布厂的场院里,仰望天宇。蔚蓝色的天空又高又远,飘荡着的几团白云被夕阳染红了,象是浸染过血渍的棉花垛。彩云悠悠飘移着,目光定在云垛上,感觉又象是天是静止的,是脚下的土地在移动。望了一会儿,感觉头有些晕,这种晕象是有一种无形的力要把人推倒。工厂里显得冷清,只有七、八个工人还在工作,胆小怕事的都开溜了。王朝欣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人处在困境时,众叛亲离是常有的事。何况,工人们谁不担心日本鬼子。

    “当当当……”

    有人敲大门了,敲门人一定是个火爆脾气,等不及开门,砸开门就冲进来了。王朝欣回望大门口,来者是金木大雄和四个捧起三八大盖的日军士兵。金木大雄穿一身便服,蓄起了小胡子,头发剪成短的了,这个在腾冲长大的人,俨然是个日本武士打扮了,手上提着一把长刀,好象是其父从日本带来的那把,刀鞘镶嵌着金丝,闪着亮光,他扬着下巴,脸上洋溢着得意神色,走近王朝欣站了下来,把长刀当作拄棍。几个工人听见砸门声,急急的跑来站在王朝欣身后,紧张地看着日本人。金木大雄咧嘴笑笑,说:“王老板,我们约定的期限已过,我就此时接收织布厂,我们日本人说话算话,我想你不会不认账吧!一千包棉纱你舍不得,你是舍得织布厂了,明天,福祥织布厂改名为日新织布厂,王老板,意下如何,你还可以考虑半个时辰。要知道,福祥商号已归日新公司,那个老东西是你大叔吧,我叫他滚蛋啦。福祥商号欠了段德益君的日利公司的多少债,恐怕火柴厂、造纸厂也得归日利公司吧,王老板,福祥商号彻底完啦。考虑半个时辰呐,我有耐心的!”

    “强抢恶要,象强盗一样!”一个工人说。

    “金木,你真欺人!”另一个工人说。

    日军士兵挺枪上前,嘴里骂着叫工人听不懂的话,象是什么“八格”之类的。金木大雄摆摆手,士兵退回原位站着,象四棵枯树桩一样。

    王朝欣看看工人们,示意他们不要再说话。他淡淡一笑,说:“福祥既然输了,愿意履行诺言。金木老板,织布厂的钥匙,请你笑纳!”

    “王董事长,日新公司还要付你二十万元!”金木大雄接过钥匙,说。“我明天奉上,你在那里?”

    “随你啦,那都是些揩屁股纸!”王朝欣冲着金木大雄吼了一声,转身就走。他的脚步铿锵有力,好象要把地面踩穿。几个工人忿忿不平,吹着鼻子,跟着王朝欣走了。他们的鼻音里流露着愤怒和对日本人的不屑一顾。夕阳照着他们的身边的半边脸,那脸膛分外红,象燃烧的火焰。

    “慢慢走啊!”金木大雄一手举起那把长刀,让刀柄指着天宇,哈哈大笑一阵,说。“感谢田岛君,是你带来大日本帝国的皇军,帮助我战胜福祥啦!天皇万岁!瞧瞧,天上飘着彩云,地上阳光似金,多美好的黄昏啊,天皇万岁!”

    九

    天色渐渐晚了,王朝欣慢慢走着回家。那几个工人默默地送了他一程,然后各自走散了。他愧对他们,他没有钱支付他们工钱了,他只落得一堆军用票,他不忍心拿军用票坑害他们,那东西跟老百姓买菜都没人敢要。他说,他欠他们的情,今生今世一定偿还!他们只说,请多保重,就走散了。多好的弟兄啊!

    夕阳落山了,天色在眨眼间就黑了。一只乌鸦从天空掠过,哇的叫了三声,王朝欣的心颤抖了一下。他抬头望一望,却望不见乌鸦的身影。几颗大星星象水晶一般挂在天幕下,闪着光芒,却不能把大地照亮。几颗星星仿佛是树梢结出的果实,也闪烁着象灯焰一样的光芒。村巷朦胧,冷冷清清,王朝欣遇不到人,心里空落落的。“日本鬼子,东洋狗,我破产了,我拿什么养活家人,狗日的抢了我的衣食饭碗!”他边走边想,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几颗泪珠滚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是苦味。“不要流泪,我不能流泪,男子汉怎能流泪!我不能丧失了奋斗之志,我何时向困难低过头。清蕊需要我,应芝需要我,玉儿、惠儿、昌儿和陈中更需要我,二哥二嫂少不了我,朝兰妹妹,还有那个可恨的张士贤,也依赖我,腾冲人也还需要我吧?日本人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秋后的蚂蚱,跳不了几天,金木大雄,你好猖狂,段德益,你好阴毒,我们会有算账的日子的。魏志的志愿队哪去了,杀了十多个日本人就躲在山林中不露头啦,我要找你们,我要找到你们,我们一起打日本。清蕊呢,她和秀容姑娘好么,她俩跟应芝能相处么,应芝那个可恶的死婆娘,爱使小心眼。清蕊和秀容太好看,鬼子兵见了,不知会有多糟糕……”

    王朝欣刚到家门口,就听到家里有嘤嘤的哭声。哭声在夜空中显得悠悠扬扬的,勾起他心底的隐痛。“真有糟糕事啦!”他跨进门,看见院子里摆着一口白木棺材。灵柩前一盏油灯,火苗轻轻窜动,紫烟袅袅升起,盘旋而上,象是女人的长发被风吸着,要飞去而又飞不去。王朝礼坐在灵柩前的草席上,目光有些呆滞,人也显得傻傻的。是他在低声抽泣。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走近他身边,轻声问道:“二叔节哀,要不要找个先生算个出殡的时辰,还是以三天为大,三天无忌论……”

    “算个屁!”王朝礼大声说。“有鬼子兵一天,就没有一天是好日子……”他站起身,迎着王朝欣走来,拥在他的怀里。“三弟,你终于回来了。快拿个主张,发送你二嫂上山。你二嫂,是为救惠儿,惠儿去菜园,遇到鬼子兵,鬼子要强奸惠儿,你二嫂看见,拿镰刀跟鬼子拼命,鬼子兵开枪,你二嫂挨了两枪,打在心口上,惠儿也废了,都是段德益造的孽,他带着鬼子兵串寨子,那个挨刀剐的祸根……”

    天……,二哥。”王朝欣说。“二哥……”他没有把话说完,他们看见一条黑影旋风一般刮向白色的棺木,只听见乓的一声响,黑影跌在了地上。王朝欣想去抓那黑影,但还是迟了一步。他只听见黑影说:“娘,我的娘啊,黄泉路上,惠儿找娘来啦——”撞棺木的是王其惠,人们都措手不及。油灯被震荡起来的风扇熄了。一个乡亲划根火柴点亮油灯时,王朝礼坐在地上搂着女儿,急急地呼唤着:“惠儿!惠儿——”王其惠微微睁开眼睛,说:“爹,惠儿没……没脸活……活着见人……三叔,告诉玉儿姐姐,惠……惠妹妹想……想姐姐,啊……”王其惠额角冒血,嘴巴里有血沫噗噗响着喷出来,头一歪,咽了气。王其惠的双眼没有合上,半睁着,亮亮的。“惠儿,我的宝贝丫头!”王朝礼泪如泉涌,两手颤抖得象筛糠,惠儿的脸也在颤抖。他用颤抖的右手艰难地为女儿合上双眼。

    “二嫂,我苦命的侄女哪!”王朝欣在灵柩前跪下,恸哭起来。“惠儿,三叔抱抱你——”

    “不,不!”王朝礼紧紧搂住女儿。“惠儿要我抱着,惠儿睡着了,惠儿她睡着了……”

    十

    王朝礼走进田岛太郎的办公室,脸上挂着微笑,却不说话,他穿着长长的湖兰色的罩衫,浆洗得发了白,但显出一种异样的洁净。他提着自己钟爱的二胡,走向办公室中央摆着的方凳坐下,不言不语,也纹丝不动,象个呆子一般。他是应邀前来为田岛太郎演奏洞经音乐的,他等待田岛太郎发话。办公室里站着四个卫兵,一旁坐着段德益和金木大雄,王朝礼没有正眼看他们。这里是北厢房,午后的斜阳从西南面照进屋来,把屋里晒得暖洋洋的。王朝礼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他与这里的主人有些交往和私情,可惜主人弃家逃命去了,主人家在昆明还有房产,这让田岛太郎拣了个便宜,鸠占鹊巢一般设为行政班本部。这是一座宽敞的四盒院。院墙的墙基是清水墙,长长的石条整齐划一,都镂上了花。墙之上是白粉墙面,巧工安排,画着松竹菊梅,十分雅致。正屋和两厢房联袜一体,雕梁画栋,镂窗刻门。窗含百寿图,门镶铜边白玻璃。白玻璃和铜框是从英国运回来的洋货,由此可见这户人家的富足。北厢房是宽大的客厅,桌椅齐备,都是楠木,红木和香柏之类上等木材做成的,漆光锃亮,散发着淡淡的香味。靠椅背上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田岛太郎据此为已有十分得意,或许透露出一些他对中国文化的欣赏,邀请王朝礼为他演奏洞经音乐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张扬他的武威。沉默良久,他终于说:

    “开始吧,王先生!”

    王朝礼象被电击了一下,机械地拿起二胡拉了起来,乐音刚起,他的动作就自如了。他拉一曲《花供养》,节奏舒缓,音阶平和,曲调悠扬,不禁使入想起烂漫的春天,绿草青青的山坡上,百花盛开,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小燕凌空飞过,它那娇小俊美的身姿吸引了蝴蝶追随而去,花丛中留下蜂儿尽情地吮蜜和歌唱。突然,几只麻雀从树丛背后飞来,惊扰了蜜蜂,蜂儿们狼狈逃窜……田岛太郎坐在太师椅上,洞经乐曲让他陶醉了,站着的卫兵也只得入神,嘴用挂着涎水。段德益握着一把扇子,凑近田岛太郎想给他扇凉。田岛摇摇手止住了他。洞经音乐在不知不觉中转换为《十面埋伏》,曲调高吭,节奏急切,使人情绪激奋,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段德益跺跺脚,说:

    “错啦,王朝礼,《水供养》不是这样吧。错啦!”

    王朝礼不睬段德益,用劲拉扯胡弦,嘣的一声,一根弦线断了。王朝礼住手,抬眼望着田岛太郎,嘴用挂着轻篾的笑,说:“抱歉!”田岛太郎微微一笑,挪挪身子,示意王朝礼接合弦线。段德益说:“快接弦,别扫兴,太君正想听呀!”

    “弦线断了,音乐也就断了;音乐断了,命会断么?”王朝礼说。

    “嘟噜什么,惹恼了太君,你断命!”段德益说。

    “接不成啦,段德益,你过来看嘛!”

    “别哄人,什么时候,还拿架子,真酸臭!”

    段德益走向王朝礼,躬身细着弦线。王朝礼逗引着他,诱他靠拢自己。段德益蹲下身来,脑袋靠近王朝礼的胸前。王朝礼看准时机,抽出备好的弦线勒住段德益的脖颈,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往死里勒,段德益侧身倒地,啊哇啊哇地叫唤。王朝礼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今天,我跟你你同归于尽,我不想活啦,也不让你活!”两个日军卫兵扑上来,使枪托砸王朝礼的头部和后背,王朝礼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松开了手。田岛太郎赶过来,扶起段德益,拖着他退到了椅子旁,扶他坐下。田岛太郎拉长了脸,指着王朝礼忿忿地说:“眼睛,不要他的眼睛!”

    王朝礼撑起了身子,就被扑过来的士兵按倒在地。一个士兵拨出腰间的匕首,用利刃剌王朝礼的左眼,再剌右眼,然后放开了他。王朝礼没有哀叫,两手捂住双眼,血染了双手。

    “杀死他,杀了他!”段德益缓过气来,声嘶力竭地说。“他冒犯皇军,杀了他……”

    “不,让他走!”田岛太郎说。“王先生的手灵巧,我们还可以听王先生拉《水供养》,卫兵,送王先生走。!”

    十一

    王朝礼满脸是血,胸襟也被血染红了。他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摸索着巷边的墙壁蹒跚而行。有好心人见了,不问原因,把他送到了东方医院。张医生细心地察看伤势,给王朝礼上药包扎,把他安置在最好的病房里要他静养。“我真没用,我没有勒死他!”躺在床上,王朝礼忿忿地说,嘴角不停地在抽动。“段德益,我让你多活几天!”张医生坐在床边,握着王朝礼的手,安慰他。“二哥不要激动,性静心宽,眼睛的伤才好得快。古人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是时候不到!”

    “张医生,我想回家,找我三弟来!”

    “我派人去找啦,朝欣一定会来!”

    “我王家,就是朝欣还顶得起了!”

    “二叔,安心养伤,在这里,跟在家里一样!”

    “我的惠儿,我对不起惠儿……”

    “不能怄气,养伤要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王朝欣才赶来东方医院看二哥。张医生问他怎么才来,他把张医生拉进房间,觉得安全了,他才在张医生的身边说:张县长派人来联络,我去了杨大明家。日军扫荡腾北,县政府撤到永昌去了,预备二师被迫退进北部的山林中,敌人气势正旺,只能找寻机会打伏击。预备二师需要一些日军的动向,请你设法搞情报,再想法送出城去。张医生,这才是大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田岛太郎那儿,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我明白。”张医生点点头说。“县长差遣,张某义不容辞。放心,我会有办法的!”

    “好,我们一起干!”王朝欣说。

    “一起干。走,去看你二哥,他天天念叨着你!”

    “我二哥是文弱书生,真苦了他了!”

    “二哥两眼被刺,不哼过半句,他的内心十分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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