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四章大逃亡
一
日落西山,光芒艳丽。山峰上露出的落日的半边脸,象涂抹了殷红的血。天边的云絮红得象马鬃,蓝色的天幕似在燃烧,火焰在闪烁,却看不见黑烟。大地红了,道路红了,稻田里新插的秧苗抽出了新芽,黄黄的,也被染上了血色。这是一个血色的黄昏,乘着黄昏的发红的暮色,一队马帮急急地出了城,往西北边进发。马帮黑压压的向前蠕动,远远看去象一条游走的黑蛇,无数只翻动的马蹄荡起一溜烟尘。马帮没有叮叮咚咚的铃声,骡马喘出的粗气和吹出的鼻息分外响亮。
稻田间的小路上,一队学生急急忙忙地跑来,跃上大路,站成排拦住了马帮。十多个学生手拉手站在前面,他们的后面是他们的老师王朝兰。赶马人拉住头骡,马帮停了下来。赶马人大声喝问:“王老师,这是龙专员的马帮,你们胆敢拦路。后面跟着背枪的士兵,你们不怕吃亏?”
“老师傅,你认识我?”王朝兰说。
“王老师大名鼎鼎,是女中豪杰,谁人不知。王老师,我的一个男娃也在你的学校念书。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龙专员要走,谁拦得住。算了吧,王老师,人家的老爹是省主席……”
“我和同学们想问问,日本人还远在缅甸,龙专员就急着走,他怕什么,日本人就那么可怕,连龙专员也吓破了胆,逃之夭夭。他是腾龙专区的专员,守土有责,他怎能逃?当官的逃了,老百姓怎么办?腾冲驻军有特务营、保安营、护路营上千官兵,为何不战而走?”
“我们是赶马的,怎会知道!”
“今天的这个傍晚,西边山顶的太阳象流过血,难道要我们师生也流血,龙专员才肯留下么。人们在说,龙公龙公,一条虫虫,来时前呼后拥,逃跑八面威风!龙专员,敢见我们么?”
一军士策马向前,来到赶马人身后,喝斥道:“为什么不停下,混帐!”
“长官,有学生拦着路,他们要见龙专员!”赶马人瞅了军士一眼,大声说。“请龙专员!”
“请龙专员留下,坐镇腾冲,守土抗敌!”王朝兰把学生们拢在一起,丝毫也不退缩。学生们应和着王朝兰,高声呼喊:
“龙专员留下,守土有责!”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保家卫国,人人有责。龙专员不能逃跑!”
龙专员骑马奔向前来,身后跟着一个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他在学生面前勒住马,马头高高仰起,再垂下来,稳稳地站住了。他扯扯衣襟,干咳一声,说:“同学们,大家的心情我理解。太阳就要落山,天也快黑了,还让你们来这里经风受雨,龙某实在愧对你们。但请同学们不要误会,龙某不是逃跑,是赴省述职,筹措军饷,支持抗战。同学们,请相信我,我会回来的。腾冲这块土地养我多年,我与腾冲人民心连着心,是有割不断的感情的。同学们请让路,我也是迫不得已,为了公务,还得连夜赶路哪!”
“龙专员,你走了,县长也走,腾冲怎办?”王朝兰挤上前一步说。“腾冲的驻军也会散……”
“不必担心,腾冲有县长在,护路营也在!”龙专员说。“特务营送我过了怒江,也要回来!”
“龙专员,不要走!”
“龙专员,不要逃跑!”
“龙专员,这上百匹骡马,驮着什么呀?”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嚷起来,龙专员拉长了脸不再说话,向身边的军士使眼色。军士心领神会,吼一声:“谁在捣乱,就是妨碍公务,格杀无论!”他举起手枪,扣动扳机,“砰—”枪响了。几个士兵应着枪声,捧着长枪逼向王朝兰和学生。士兵们乱推乱搡,多数学生被推下了路边的稻田和水沟里。几个学生奋勇向前,王朝兰伸开臂膀拦住了他们,说:“同学们,算啦,我们这是螳臂挡车。这些人,只怕日本兵,不怕老百姓。我们走,只要腾冲的青山在,我们不怕没柴烧。这些骡马,驮着金银玉器,布匹烟土。谁不知道呀。走啦,同学们,眼不见为净!”
王朝兰带着她的学生从稻田间的小路走了。那军士朝天放的枪声还在半空回荡着,好象有人在云层上面滚动石头,响声似要化作雨滴洒下。天空和大地消褪了血红色,黑沉沉的夜即将来临。西山那边,传来了呼呼的风声,好象在说:
“龙公龙公,一条虫虫;来时呼拥,逃跑威风!”
二
龙专员乘着黄昏溜走的消息不胫而走,县长弃城逃走的传言如冬日的寒风侵袭着腾冲人的心,有的人胆颤,有的人愤怒,如果说龙专员还有省政府令其赴省述职的公文,那县长根本是弃职逃跑了。腾冲城象一锅炸开了的粥,胡搅着,翻腾着,到处闹嚷嚷的。专署散了,县政府冷清了,军营空了,海关领事馆再不见英国佬的身影,达官贵人只顾得逃命,老百姓也拖儿带女往乡下去。不到两天时间,腾冲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王朝欣对此感到非常意外,也感到伤心,中国人怎会这么胆小,日本鬼子要来的传言就吓得多少人屁滚尿流。“真的要亡国么?”他在心底问自己。“偌大的一个中国,四万万同胞,怎会被一个弹丸小国而亡?国人的意志在哪里,民族的气节在哪里?不,腾冲城还没有空,商会还要开会。可商会不是政府呀!”
他走进商会会议厅,已经有十多人集在一起了。天黑沉沉的,月儿没有升起来,好象星星也胆怯了,远远地躲藏在天幕后睁着细眼睛偷视人间。一盏昏黄的油灯,指头般大小的火苗闪闪烁烁,人们沉溺在若明若暗的灯光里,尽管掩藏了紧张的情绪,但它使人们眼神无光,脸色黯然,气氛悲戚。人们木然地坐着,象一尊尊雕镂出来的菩萨。王朝欣扫视大伙一遍,坐在了会长的座椅上,咳嗽两声,说:“各位同仁,放松放松嘛,相互望着笑一笑,就轻松啦!日本人算什么,也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我们的大刀可以砍他们的头,我们的子弹可以打穿他们的心肺!只可惜有权有位的逃跑了,有枪有刀的溜走了,剩下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真的无可奈何哟!我们在此集会,也就是商量一个万全之策,学校师生该怎样撤退,各商号的物资怎样转移,该怎样疏散拥集在城郊的百姓。我等不为百姓着想,还有谁替他们着想?”
“王会长所言极是,明察当前形势,我们才可择路而行。”刘师爷欠欠身子,站起身说话。他已过六十岁,长期在县政府担任文职,文墨功底深厚,说话也是文诌诌的,一副学究样,因而人们都唤他刘师爷。他顿了一下,眯着眼想了想,接着说,“形势是严峻的。远征军已彻底溃败,一部退往印度,一部回国,于野人山中死亡失踪无数,戴安澜将军的灵柩从泸水发送回国。国门已经洞开,日军南方军将长驱直入,我等无法在腾冲城守下去。县长走时,要拉着我一起来。刘某不才,生为腾冲人,死为腾冲鬼,我死也不离开我的衣胞之地。诸位,暂退腾北偏安,也许是权宜之计。我们偏安一隅,静观敌寇动向吧!”
“我同意,也只有这条路可走。”王朝欣说。
“嗯。我再说几句,我们有件大事要议。”刘师爷成了大伙的主心骨,他一说话会场上的嗡嗡声即刻停了,大伙洗耳恭听。“诸位,古人云:一龙无头,是为蛇;群众无首,即为匪。我大腾冲二十多万民众,不能没有政府,不能没有县长。我建议,成立一个抗敌临时县政府,推选一位县长,带领民众树起抗敌大旗,对上联系省政府请求批准,对下团结腾冲百姓,一致对敌,证明腾冲人不做亡国奴,决心抗战之精神,誓与来犯之敌血战到底!”
“我赞成!”王朝欣说。
“我们都赞成!”段德利说。“刘师爷在县政府谋事多年,刘师爷合适啦!”
“感谢诸仁信任,可老朽担不起如此重任。”刘师爷打断段德利的话,挺了挺胸膛说。“在白纸上信笔涂鸦,写几段斥责敌寇的文字我算在行,谋划抗敌,保家大计,还得请高人出山。诸位,听我举荐一人。此君任过县长,当过腾冲参议会议长,刘正伦倒唐失败,他避祸于上海,与国民党名流于佑任,章太炎有深交,后应邀回昆明任省政府秘书。此君现在赋闲家中,请君出山,诸位意下如何?”
“刘师爷说的是张公吧?”王朝欣说。“张公能出山,是我腾冲百姓之福,没有异议吧!”
“大家沉默了,也就是赞成了。”刘师爷看看在坐的虽一言未发,但都点了点头。“据确凿消息,日军逼近龙陵,龙陵沧陷在即,日寇势必来腾。腾龙之间有龙川江相阻隔,炸掉腾龙桥,或许能隔江而守……”
“谁去炸桥,炸桥后谁守?”段德利问道。“有枪有炮的都来跑啦,老百姓手无寸铁哪!”
“护路营没有走,我魏志也没有走,腾冲还有人!”魏志风风火火走进会议厅,令人们精神一振,他的身体带进来一阵风,风摇火舌扑哧扑哧的往上窜,增添了几分光亮。他虽穿一身便装,但腰后鼓起的部分是枪,谁都看得明白。那是一种威风,更是杀敌的好武器。刘师爷激动得两只手颤抖着要去握魏志的手,可是魏志避开他走向王朝欣,大声说:“王会长,护路营愿听差遣。专员,县长都是脓包,守腾冲还靠腾冲人。炸桥、守江,我护路营的弟兄们可以办到!”
“魏队长,有你在,腾冲城有救啦!”王朝欣说。“我们大家感谢你。我以为,炸掉腾龙桥是上策。炸了桥,可以阻止日军来腾,偌阻不住,也能为各商家争取时间,尽量疏散物资,留给敌寇的只能是一座空城。我提议,我们去拜会张公吧,事不宜迟。诸位,火烧到篱笆脚啦!”
“走呀,在座的都去!”刘师爷说。“瞧,月亮起来啦,怎会是黄的,象个大圆盘架在房顶上,这个样子的月亮,平生第一回看见啊!”
三
听说日军要来,有两个人十分高兴。一个是金木大雄,另一个是段德益。两人各怀心事,但说话非常投机。段德益去大腾布店找大雄,相约到叠水河畔的茶楼品茶,金木大雄咧嘴笑笑,点头同意。金木大雄恭敬地站在父亲的遗像前,点燃蜡烛,借烛光端详父亲的慈祥的笑容。他鞠了躬,轻声说:“父亲,孩儿就要远行,让你寂寞,请多原谅!”段德益并不明白大雄的心思,站在一旁发愣怔,随口问一句:“大雄远行,要去哪里?等了多年,故乡来人,你却要走!”
“段兄,我的心事你的不明白。走,去喝茶!”一阵风拂来,吹灭了烛火,布店里黑魆魆的。金木大雄从屋壁上取下长刀握着说。“去叠水茶店。”
瀑声轰鸣,仿佛千军万马在厮杀。黄色的圆月缓缓升上天际,变得明亮了。嫦娥和玉兔的影子也清晰了,那棵桂花树纹丝不动,好象月亮上没有风,嫦娥是何等的清静啊!怎似人间,闹嚷嚷灯红酒绿,乱纷纷腥风血雨。段德益和金木大雄相对而坐,品着茶。房梁上挂着的马灯在风中摇晃,他两的黑影被灯光拉长了又缩短,挤在身上又拉长,象是鬼魂在游动。段德益望望金木大雄,说:“大雄君,你紧锁着眉头,脸上也笑不起来,想什么呀?”
“我在想父亲母亲。”金木大雄板着脸说。“父亲自从离开青森县老家,就没有回过青森。我们青森县穷,外出谋生的人多,多少人一辈子再没命回家乡。我母亲前年回去了,再也不能来了。他们活着守不到一起,死了也不能埋在一起哪!”他说着,捧起茶碗一饮而尽,再把茶碗摔在桌上,嘡的一声,茶碗碎了。“我恨哪,心上有恨!”
“我为令尊的死感到悲哀……”段德益说。
“父亲,是被砖头砸死的!”金木大雄咬着牙说。“支那腾冲人,我要你们尝命!”
“大雄君别难过。皇军在东北也杀老百姓。”
“胡说,帝国皇军,保护百姓!”
“是,是的……”
“你的,良心不能变坏!”
“是。我的良心很好嘛!”
“算啦。我就要走。不能耽误了。段兄,你的良心不坏,我会向皇军报告的。我付茶钱,小女孩来讨碗钱,不用给。我试刀,剁碎了碗!”
金木大雄抽出长刀,银色的刀刃闪着寒光。他伸出指头抹一抹刀刃,突的夺过段德益手上的茶碗抛向半空,用刀劈剌过去,茶碗嚓的响一下,裂成两片。他收了刀,盯了段德益一眼,冷笑一声,扬长而去。一个女孩提着茶壶走进来,见此情状,哧白了脸,手抖着,壶中的茶水溅出来,洒在了段德益的衣襟上。段德益嚯地起身,挥手掴了女孩一耳光,骂道:
“眼瞎了吗,你看我是什么人,敢惹大爷!”
“对不起,老板。”女孩定了神,陪着礼说。
“笨手笨脚的丫头,太军来了,我送你去做工!”段德益骂道。“我这衣服是绸缎的,卖了你也不值。哼,想要茶钱,敢要吗?”
“大爷,日本人的茶钱我不敢要!”女孩说。
“谁是日本人,你说大爷是日本人,我不象。”段德益翘起下巴,洋洋得意地说。“我跟金木大雄是好朋友,日本人都是我的朋友。丫头,乖些!”
四
“魏队长没去炸桥,那个贼坯子,在大伙面前信誓旦旦,拍胸膛象拍旧木板一样响,出了门就成了孬种,象是辣太阳晒过的青菜,直不起腰来。朝兰,快找尹文国老师,带领学生连夜撤退。不能等了,太阳落山以后,乘着夜色走。今晚上的月亮还好,有人看见金木大雄往龙陵去了,是去报信的。真想不到,他们父子来腾经商,竟是间谍,难怪他们四处走动,画地图,写笔记,这回派上用场了。原来敌人就在身边。腾龙桥象条龙,头朝西尾在东,日本鬼子踩着龙身过来,无人敢挡。热闹繁华的腾冲,竟是一盘散沙。朝兰,清蕊呢,不见啦,去了哪里,真是急死人!”王朝欣站在王朝兰的寝室门口,看着妹妹的背影说话。他慌慌张张,语无伦次,腮帮上流着汗水。“朝兰,你听我说话吗?听着,我为孩子们着急。唉,也难怪魏志,专员、县长逃跑,护路营的兵也跑的跑,散的散,就剩下十几个弟兄跟着他。那么几支土枪,是敌不过日本鬼子。他也许这样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少了点骨气,或许算是识时务者,魏志有这点聪明。他连自己的家都不顾,带领弟兄们逃进山林里去了,不知安的什么心。朝兰,听见我说话吗,你怎么不动声?”
“三哥,我听着呐。我在忙,收拾收拾,我也要走了!”王朝兰一直背对着王朝欣,收拣着小样的生活用具和几本书塞进挎包里。“学校已经决定,中学两个班跟着县政府转移。尹文国老师正在给学生讲《最后一课》。中学不解散,不停课。三哥,我顾不得回家了,你快回去照应吧。清蕊姐姐带着秀容走了,怕是回家去了,三哥不知道。陈中在家,姐姐定是找儿子去了。大难临头,母亲最想的恐怕就是儿子了吧!”
“好了,我走了。我要先去商号,工厂也难开工了,真是一团麻。别人都能走,就是我跑不了。我跑了,商号咋办,工厂谁管,难道要拱手送人!”王朝欣嘟噜着走了几步,又踅身回到门外,对王朝兰说。“朝兰,要小心啊。我听说,好象士贤不在瓦城,他或许会回来……”
“三哥,别再为我操心。”王朝兰回望王朝欣一眼说。“快走嘛,三哥,家里最需要你。我会照顾自己。我不想提士贤的名字,由他去吧!”
“好吧,我走了。兰妹,保重啊!”
王朝欣走在学校的小路上,树林的浓荫遮天蔽日,凉气森森。校园里很静,不见一个人影。几只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毛茸茸的大尾巴甩动着,象是在清扫树冠。一个瘦高个男孩跑进校园,身影时隐时现,当来到王朝欣跟前,他才认出是自己的儿子,他呼唤他。王陈中拐过来,扶着树干站着,喘着粗气说:“爹,你来干什么呀?我要去教室里集中,尹校长要讲话。我们怕是要到乡下去啦。爹,你快回家,我娘等着你,家里乱成一窝蜂了。我走啦,爹!”
王朝欣还想叮嘱几句话,但王陈中跑开了,他象兔子一般跑的快,身影很快就消失了。王朝欣摇摇头,说:“儿子长大了,由不得我了!”他慢慢地走出校园,校园的寂静激起他心底潜藏着的恐慌。校园应该是充满欢声笑语和朗朗书声的,但现在只有可怕的宁静。他经历了腾越辛亥起义和“倒唐”事件,那些日子里也充满了枪炮声,但那是令人热血沸腾的岁月,胸中澎湃着激情和胆气。到底为什么呀,还未闻枪声炮声,人的心底却慌了,精神也惶惶张张的了。“强敌面前,更需要勇气和斗志,他在心底说。“山河不能变样,人的精神不能垮掉!”
五
好象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一家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李应芝收拾了一个包裹挂在臂弯里,站在院子里呼唤儿子王其昌,没有人回响,于是她骂骂咧咧的,象在骂儿子,也象在骂王朝欣。金春秀和惠儿走出屋来,也提着包裹,脸色黑黑的,眼神是疑惑的迷茫的,知道要出门逃难却又不知往何处逃难。李应芝靠近金春秀些,低声说:“咋办呀,二嫂?”
“朝欣还不拢家,等着他拿主意呢!”金春秀说。
“都是野脚鸡,其昌也不影子!”李应芝说。
“我爹心宽,他还在找二胡!”王其惠说。
还未见敌人,敌人凶神恶煞般的形象已经占据了人们的脑海。想活命,唯有一条路就是远远地离开家。两只乌鸦飞来落在邻居家那高高的梨树上,哇哇叫了几声。乌鸦不是吉祥鸟,它的黑黑的身影令人恐惧。人们喜爱喜鹊,但喜鹊仿佛也嗅到了危险气息,飞得无影无踪了。梨树枝叶繁盛,正在挂着鸡蛋般大小的果实。有人往梨树上抛石块,乌鸦尖叫着飞走,哇哇哇的叫声尖厉刺耳,象是撕裂了嗓子。
“别慌,别忙,日本人就是三只眼睛的妖魔,五只手的精怪,七八天还来不到和顺乡!”王朝礼执着他的二胡走出来,慢吞吞地说。“专员,县长命贵,早逃早溜,他们是兔子,怕日本人吃掉。老百姓命贱,怕什么。皇军来了,也要老百姓送粮,自古以来,哪家的军队不要老百姓!”他坐在廊边,踮起一只脚支着二胡,用心拉了起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拉的是二胡曲《十面埋伏》。激越昂扬的曲子稳不住家人的情绪,只能让人更加焦躁,尤如火上浇油。
“爹,你真是养心丸子。火烧眉毛啦,你还坐得稳!”王其惠跺跺脚,大声说。“爹,找找其昌嘛。城里人都往乡下跑,我们在家等死。爹,拉二胡救不得命,我们走嘛。去玉姐姐家躲几天!”
“别吵别闹。”王朝礼一边拉一边说。“朝欣去了织布厂,其昌跟着去了。工人们还在厂里干活,都逃了,工厂怎办。你们就知道跑,跑到乡下去喝西北风。惠儿,拉你妈坐着,等朝欣!”
“二哥,你也是大男人,你就作一回主吧!”李应芝心急火燎,说话不知轻重了。“大事小事都靠朝欣,他又没有三头六臂……”
“你们走,我不管!”王朝礼抡起二胡拄着地面,笃笃笃响几声,二胡破了。“这个家,我来守。怕死的,快滚,我一个人清静!”
王朝礼发了火,李应芝伸伸舌头让在了一边,惠儿也牵着母亲在走廊上坐了下来。院子里顿时冷静了。一只老母鸡在马厩楼上唱蛋,咯咯咯的唱得欢快。没有人对唱蛋鸡感兴趣,它灰溜溜地飞走了。夏日天长,太阳落山之后天空依然是明亮的,院子里依然亮如白昼。盆景长出的新叶薄而透明,象淡黄色的蝉羽;老叶片又绿又厚,叶脉突起,秋天来时,它们将随秋风而去。秋叶黄了,春来又发又绿,可人的生命却不如叶片,生命凋谢,就永远消逝了,化为宇宙中的尘埃,随风飘荡!
“有人来了!”王其惠说。
大门外有说话声,有人敲响大门。王其惠打开门,来的是杨春、王其月、陈清蕊和貌秀容。王其月见了母亲,叫道:“娘,我来接你们,躲难的都住到杨家坡了,你们也快走。要是日本人去寨子里,我们就躲进山里去……”
“天,家里乱成一锅粥了,还要外人来添麻烦!”李应芝瞪了陈清蕊一睛,说。“玉儿,平平呢?”
“大姐,我是外人么?”陈清蕊走向前,冲着李应芝说。“这个家,我没有份,可王陈中有份。我来找了儿子,不会给人添麻烦。跟我来的秀容姑娘,是王家的客人,我到哪里,她去哪里,惠儿,咋不见陈中呢?他去找姑姑了,我从朝兰那里来呀。陈中找我,我找儿子,生死攸关的时候,我们母子还是要分开。陈中跟姑姑走,我放心。秀容,我们咋办呢,我俩没有家,没有去处,走,再去流浪去!”
“陈姨,别走!”王其惠跑过来抓住陈清蕊的手说。“等我三叔回来,再作打算。玉姐姐,留住陈姨。杨春哥哥,你说话呀!”
“陈姨要走,我也就走,我接陈姨到我家里去。”杨春十分冷静,不苟言笑。“走到一起来了,就是一家人啰。国家有难,家家有难,还分什么彼此。玉儿,我和陈姨先走。等等,一起走?”
六
王朝欣回到家时,天已近黄昏了。他去福祥商号的仓库里看了看,刘主管正在仓库里指挥雇员打包装。汽灯挂在房梁上咝咝响着,仓库里通明透亮。飞蛾绕着汽灯乱转,有多少烙死在了灯下,可是它们前仆后继,好象不把灯火扑灭誓不罢休。刘主管和雇员累得汗流浃背,可是谁也不愿意歇一歇,王朝欣十分感动。仓库积存丰厚,石磺、布匹、棉花、黄丝、药材、皮张应有尽有,玉石毛料也还有几驮,今夜必须组织马帮运往乡下藏匿,迟了就会沦入敌手。福祥马帮和杨春的马帮大部被龙专员以运送抗战物资征走,为他驮着烟土细软走省城去了,就剩下三十多匹骡马可驶。他向刘主管辞别后,又去了火柴厂,有两个工人想扛走两件火柴抵工钱,王朝欣赶到后妥善处理了。儿子王其昌赶来找他,要他回家,他和儿子匆忙回家。他的家人集在院子里,都锁着眉头,黑着脸,好象一场吵架刚刚结束,谁也不知道该怎样收拾残局。他和王其昌刚跨过门坎,人们便兴奋起来,好象长久处在黑黯中见到了光亮,也看到了希望。李应芝呼唤昌儿,叫得亲热,声音却是沙哑的。王朝欣在院子里站定,说:“都走吧。二哥,你带头,去玉儿家里待些时日,看看形势再作打算。我不能走,今晚还有紧要事,杨春也要留下来帮我,仓库里的货要抢运到乡下去。不留给日本人,还要防歹人趁火打劫。玉儿,一家人都去你那儿,你要多操心,累你了。清蕊也去,秀容姑娘跟你去。我办了事,再来找你们!”
“朝欣,我和秀容,跟你去城里。”陈清蕊说。
“不行!”王朝欣的口气很坚决。“日本鬼子,那是一群豺狼。年轻女人,是豺狼渴望的羊肉。大家都溜得远远的,你和秀容往豺狼嘴边送。城里的姑娘,剪去长头发的,穿男装的,把脸涂黑的,都是逃避豺狼的绿眼睛红嘴巴。天要黑了,时候不等人,上路吧,带好换洗衣服。食用开销,我会想法送来。惠儿,服侍好你娘。去了玉儿家,你娘的嗜好要停了,你要多关心!”
“三叔,我娘说,她不去玉姐姐家!”王其惠说。
“你娘要去哪里?”王其惠说。
“我明白了。去你外婆家,还有烟土。你娘什么都舍得掉,就舍不掉那点玩意了。也罢,各自走。各人保重!”
都走了,一个大院也就空了。王朝欣挂上铜锁,锁住大门。暮色中高大的门楼也显得异样凄清。背井离乡的痛楚又一次袭上心头,搅得他的心口发痛。可以养活家人,但却保护不了他们,谁的心不痛。“铜将军,请你为王家守住大门!”王朝欣感叹着。“我们会回来的!”
七
王朝欣打发杨春回去集拢马匹,并通知杨大明赶骡马下山,马帮又有活干了。前些日子,马帮闲了下来,骡马放在马场养着,马锅头成了牧马人,追寻肥沃的草场照看骡马。夏天草嫩,马场上的骡马一定膘肥体壮,为主人效力的时候到了。乘着夜幕的掩护,转移驮运物资,尽力瞒过那些绿汪汪的想发国难财的狼眼睛。听说日本人就要来,青帮帮会格外活跃了。段德益不知什么时候成了青帮的大爷,难怪他对九源公司的生意少了许多兴趣,专会讨英国佬和金木一家的好。据说,他也想讨张医生一家的好,可是张医生一家专注治病救人,没给段德益好脸色。不过,这非常时期,要加倍小心防他。帮会的势力可不好惹,杀人越货,明偷暗抢,他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脚。外敌难拒,家贼难防,王朝欣对福祥商号和工厂的前景十分担忧,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有消息传来,昨天夜间,在高黎贡山的大道上,海关撤退的马帮遭劫。劫匪一身青衣,以黑布蒙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轱辘辘转着象狼一般看人。消息说没有人员伤亡,劫匪只图财不害命。海关官员带着枪,但不敢使,他们有家属随行,枪一响,吃亏的是太太们。破财免灾吧,人人都会这样想。王朝欣想着这事,心底发急,全身象火燎着,**辣的。小腹一热,小便就急了。他趋向路边撒尿,以缓解急躁的心情。他的身后是连绵的山峰,晚风劲吹,松涛阵阵,仿佛许多人在树林里乱吼。眼前是弯弯有河流,河面闪着淡淡的白光,与黑色的稻田形成反色,这样就依稀看见那河流象一条向南游去的银蛇。他的尿液冲在灌木丛上,淅淅沥沥地响着,腾起来一阵温热的带咸的腥味。他被呛着了,轻轻咳嗽了两声。
“什么人,站着别动!”
一声吆喝,哧了王朝欣一跳。“我,王朝欣!”他急忙整理衣裤,转过身来答话。两条黑影从山嘴后面闪出来,飞快地走向他。“王会长,我们正在找你。”来人说。“是张县长要见你,他在河边的柳树下等你,请跟我们走!”
“有紧要事么,我有急事呀!”王朝欣说。
“有大事要商量。见了张县长你就知道了!”
“走吧,有公事,我的私事只得放一边啦!”
大柳树矗立在河岸上,象个腰弯背驼的老人,两臂向前伸出,密匝匝的树枝遮风挡雨,路人闲坐树下,感受柳叶的新绿和倾听河水的淙淙声,十分惬意。两条石凳相对摆着,早已被人磨得光洁如洗。王朝欣坐了下来,张县长从河坎的小路上走来,相面而坐。“我去洗手了,河水温温的,月色朦朦,下河去淋浴才真爽!”张县长年愈六十,但精神饱满,淡淡的月光里似乎还看得到他的满面红光。找到王朝欣的那两个年轻人远远的站着,在给他俩警戒。河岸边风吹个不停,吹动柳枝晃悠悠的沙沙地响。张县长不等王朝欣开言,接着说:“听说你忙,但还是要耽误你。朝欣,日本人已经进城了,来的不到三百人,是那个金木大雄去龙陵搬来的,敌人没放一枪,就进了腾冲城。腾冲城竟然有此百人去欢迎日军,真是气死人了。任何时候,都有宵小之辈。据说,青帮大爷段德益举着膏药旗欢迎日军。这个人要特别提防。他把九源公司甩给大哥段德利,看样子他想另立门面,想投靠日本人,找日本人做靠山。”
“段德益是青帮大爷,他手下有势力。”王朝欣说。“他是捐钱在青帮买的交椅吧!”
“段德益很会耍手段,捐了钱,他会捞回来。他投靠了日本人,会是腾冲人的一颗灾星!”张县长说着往河里丢了一颗石子,咚的一声激起一阵水花。“日本人也会利用他。朝欣,我们要谈的是另一件事。张医生一家也逃难去了,他们也畏惧日军。他们还未走远,还在县城西郊的亲戚家里。我们去请张医生一家回城,东方医院不要关门。张夫人是日本人,日军不会为难她。张医生一家若能回到城里来,对抗战有利。敌人来了,抗击敌人,赶走鬼子兵是必然的,我辈的职责全在于此。**正从昆明赶来堵截日军,怒江,澜沧江都是天然屏障。就看**的作为啦。我们应该组织起来,支持**。朝欣,你王家与张家有恩,我们一起去游说张医生,也许能说动他,你意下如何?”
“这是大计谋,我敢推辞吗,义不容辞!”王朝欣果断地说,“张公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好,这才是血性汉子!”张县长说。
八
张医生十分爽快,乐意地接受了张县长的建议,答应次日天明就带着夫人和女儿回城。两个女儿都长成大姑娘了,是东方医院的护士,是张夫人的得力助手。张夫人来腾之前,腾冲没有妇产医生,在她的手上,有多少生命唱出了来到人世的第一句歌谣,有多少妇女减轻了痛苦而流下热泪,多少腾冲人传颂着这个日本女人的医术和美德。王朝欣内心充满成就感,他感谢张医生的爽快,而张医生总把他当成恩人给他面子,他感到自豪。与张医生分手的时候,他激动地说:“张医生,我们都是腾冲人!”张医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我们是一家人!”张县长和他的护卫往腾北去了,王朝欣独个一人往西门回城。城楼上直挺挺地站着几个卫兵,全身土黄色,一动不动,到底是人还是草包披上了日军的衣服。城墙铁青,在月光里散发着冷气。城墙根下有蛐蛐叫唤,据说有蛐蛐的地方就有鬼魂出没。王朝欣猛然想起那云老师悬在城墙半腰的头颅,全身长了毛似的,恐惧袭上心头。“云老师是好人!”他喃喃地说着宽慰自己。城门紧闭着,看样子日军加强了警戒。明朝年间修筑的石城给了日军安全的保障,这是有史以来腾站城第一次沦入敌手。王朝欣想进城的希望破灭了,自己的故乡已变成了敌人巢穴,黑洞洞的枪口面前,他只能绕路而行。
“杨春怎么办,杨大明赶回骡马了吗,马帮能否驮走物资。黑夜里走马帮,千万不要遇上强盗。”王朝欣边走边想,努力克服着心底的恐惧。“张县长要护卫送我,我说不害怕,其实,人都有胆小的时候。英雄好汉也是在害怕的时候逼成的。武松打死老虎,他在清醒的时候也畏惧虎吧。我这时候太清醒,夏天的夜长,是不是要天亮了,哪个寨子的公鸡叫得好听,是一只雄壮的公鸡。清蕊,你睡着了吧,你能听见公鸡的啼鸣吗,我也想睡一会儿,真的困了!”
九
王朝欣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松树下。几株松树枝条连在一起,象一片翠绿色的屋顶遮住了天,也挡住了夜露。他的衣裤上粘了许多干黄的松针,脸庞印出一道道叶痕。天边还有些细碎的星星闪烁着,象就要熄灭的烛火。天刚放亮,远山的景致还模糊,西边天际正在发白,象一条青鱼正缓缓地把白色的肚皮翻过来。王朝欣摘去身上和脸上粘着的松叶和松皮,定神望望四周,才明白自己躺的地方是杨春家边的小山坡。山坡四周是稻田,坡脑上长满红松。坡下一条水沟,流水哗哗响着向村寨流去。他想了一阵,才记起昨夜来到山坡下时累了坐着休息,想不到躺下去就沉沉地睡到了天明。额头发痒,摸到了几个突起,是坟子留给的红疙瘩。“蚊子咬几口算不了什么,幸亏没遇上飞贼!”他猛然想起多年前在这小山坡上与金木太郎父子相遇过,那时候陈中、玉儿和金木大雄还小,眨眼间金木太郎已入黄泉,他的儿子竟是向日军提供情报的人,算不算是间谍呢?当年的几个小朋友现在成了敌人,这人生的变化太无常,是什么力量在冥冥中控制着人类的命运呢!人一生下来就拥有自己的祖国和家园,那么多的日本兵何苦跑到腾冲来争田夺地呢,斗争双方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没有了生命,人就不是人啦!
“朝欣,朝欣哥—”
是陈清蕊的声音,王朝欣往路上望,不见人影。其实,陈清蕊和貌秀容就在他身后的松树下。她俩站在晨光中,相互帮对方摘去松针和草叶,她俩也在松树下过夜。他看见了她们,好生奇怪,走上去,问道:“怎么了,清蕊,玉儿那里没住处?到这里来露宿,我去问玉儿。快捋捋头发,乱蓬蓬的。玉儿不讲这个情份!”
“山坡上凉快,我邀秀容来的!”陈清蕊说。
“李姐姐骂我们,不让住她女儿家!”貌秀容说。“陈姐姐不想吵嘴,我们就离开了。天黑,不熟路,就躲在山坡上,我一夜都不敢睡着!”
“是呀,眼睛都红了!”王朝欣说。“我半夜后才从城里来,走到这里休息,不想也睡着了。昨夜,我没看见你们呀!”
“我们知道有人来,更不出声啦!”陈清蕊说。
“走,去玉儿家里。”王朝欣说。“趁没人看见,只当是我们住在亲戚家里。应芝,应芝,真可恶。我要问个明白,好好的用马鞭抽她一顿。这个婆娘不长记性,愈是让她,她愈是癫狂。我要休了她,不想要她了。气死人了!”
“朝欣哥,李姐姐是玉儿的娘,你能不要!”貌秀容说。“她当外婆了,你不能休她了。我们不敢去啦,吵架不好。陈姐姐,你说,去哪里?”
“朝欣哥,我们还能去哪里?”陈清蕊说。
“去玉儿家,这个时候,不能分开,我作主!”
王朝欣牵着陈清蕊走下山坡。貌秀容跟在后面。青草地上满是露珠,亮晶晶,脚下一碰,全都钻地里去了。草地湿滑,貌秀容踩空一脚,站不稳往下直奔,王朝欣闪身用背挡住了她。貌秀容惊魂稍定,吃吃地说:“男人,真有力量!”她猛地感觉说漏了嘴,羞红了脸颊。陈清蕊咯咯咯笑了起来,说:
“秀容,瞧你的脸,象两片桃花,怎么会这样红。你看,东边山梁也红了,太阳出来时,半边脸也是彤红的,但还没有你的脸红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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