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二章红樱桃
一
冬天嫁的女儿,春天就带来了喜讯。李应芝喜形于色,逢人便讲,玉儿有啦,玉儿有喜喽。妇女们便向她道贺:年纪轻轻的,要当外婆了,不太象样!我不象样,哪个象样?她叽叽咕咕地咒着,美滋滋的笑得合不拢嘴。原来,她与玉儿吵得很凶,许久不睬女儿,并且说过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女儿,但真到了女儿出嫁那天,玉儿抱着她的两腿哭泣,哭诉自己永远不忘娘的养育之恩,娘要原谅女儿的过错,她禁不住女儿哭声的撩拨,自己也呜呜地哭开了。她说,女儿是娘心头掉下来的肉,娘不心疼谁心疼!于是,一切怨恨都在母女二人的热泪中化解了。于是,她催促王朝欣说:“唉,朝欣,你要抽空去瞧女儿,叫她别太劳累了。茶庄的生意不做也罢了,回家来养息身子要紧。我们有吃的,就有她喝的,叫她别死要面子,跟爹娘讲什么面子!”王朝欣当然挂念女儿,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呢,他能不想?只是总抽不开身,自己的身子被事务缠紧了。商会的事务,商号的生意,工厂的生产都要自己操心;应酬更是叫人心烦,但还不能不应酬。省主席的长公子来腾冲任专员,新任命的腾冲县县长,英国领事馆新到任的领事和海关税务司的官员,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据说,九源公司的段德益为了巴结龙专员,把祖传的翡翠宫灯都送上了,为这事,德利德益两兄弟干了一仗,差点儿反目成仇。腾冲的驻军不断增加,护路队扩充为护路营,可惜魏志只捞到个排长的职位;增建一个特务营,兵权被专员控制着,专员指东,特务营不敢往西。据说,段德益也在巴结营排长们,还把日本客商奉为贵宾招待,对大腾布店的金木老板奉为神明,他到底安什么心呢?日本国出兵我国东北,国人奋起反抗,学生们也掀起抵制日货的浪潮,段德益在这个时候格外亲近金木太郎,这个事情值得关注。“唉,朝欣,你到底去不去呀。天时这么好,快去瞧瞧玉儿!”李应芝又在催促了,他瞪李应芝一眼,说:“你也长着两只脚呀,你咋不去,你是不敢见亲家,还是怕见玉儿。去,我今天就去,省得你这个催命鬼再催命!”
春天是美好的,春天里到处是一派新气象。树梢头新长出的嫩芽或嫩叶娇艳美丽,树丛里到处是花,黄的、白的、红的,黑色的应有尽有,蜜峰和蝴蝶穿梭在花枝中,蝴蝶表演的是优美的舞蹈,蜜蜂表现的是高超的飞行技巧,桃树的枝头挂满了指头般大小的果实,而梅树枝头的新果才碗豆那般大小,未谢的花蕊象襁褓那般保护着它们,过不了多久,它们成熟了,就是人人喜爱的黄金梅。刚下过一场春雨,路面还潮湿着,路边树叶上的尘土也被雨滴洗净了,显得格外靓丽。树林里鸟儿啁啾,让人无法分辨到底是哪几种鸟儿在鸣叫,好象所有的鸟儿都在春天里集中,此时它们正在开一个大会,商量新的一年里要做的大事。在田间穿梭奔忙的是小燕子,它们黑色的身影时而凌空飞过,时而俯冲到有稀泥的田地里,倏的一忽闪又飞走了。王朝欣知道,小燕子是在衔泥垒窝了。他独自一人步行来到官坡脚的春玉茶庄,在店门口犹豫着,不想直接走进店去。他听到店里有说话声,象是魏志的声音:“玉儿,给叔叔们看茶!”
王朝欣这时候才发现,不远处的松树下拴着三匹马,有一匹白马,他断定说话的人是魏志了。他走近门口,顺着门缝往里望去。玉儿捧着茶捧给魏志和他的弟兄。玉儿说:“叫大哥吧,我看你们都还年轻嘛,大哥!”
“我还年轻,哼,真会哄人!”魏志一仰脖,喝干一杯茶说。“再来,快点。这茶是香,也解渴!玉儿,这荒山野店,你就不怕坏人和豺狼?”
“不怕,天一黑,我就回家去!”玉儿说。
“哼,象你妈一样,骨子里有股犟脾气!”魏魏志笑笑说。“是呀,女儿,就得象娘……”
“大哥,晓得我娘?”玉儿说。
“说说也无妨。玉儿,要不是你娘铁心眼,你该是我的女儿。”魏志说。“你不听说过我?”
“哦,全明白了。我是该喊你魏大叔!”玉儿说。
“两位弟兄,这丫头象我侄女一样,你们护路,也要护店,啊!”魏志说。
“队长……哦,排长教导,我们遵命!”
“别喊排长,叫队长!”魏志说。
王朝欣闪身走到一边避开了魏志,他今天不想见他。魏志也很干脆,喝了几杯茶,付了茶钱,带着两个弟兄策马飞奔而去,留下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王朝欣站在路边的草地上望对面的山坡,那儿的树丛里盛开着红艳艳的樱花。他喊来女儿,说:“我来一会儿了。你忙着招呼客人。那些人,你要防,玉儿。你娘要我来看你,你不要太苦累自己啊!玉儿,那边山坡上的是桃花,还是李花?”
“爹,去茶店坐啊。”玉儿看见父亲,又惊又喜,脸颊飞上红晕。“那几棵是苦樱花树,开的是野樱花。没有桃花艳,又比李花红!”
“好象在哪儿见过!”王朝欣说。
“东方医院,有樱花。前年爹爹带我去东方医院作客时,张医生家的樱花正在开!”玉儿说。
“野樱花,会结出苦樱桃来,是吧。要到夏天,秋天也还有。苦樱桃红红的,圆圆的,有淡淡的苦味,也有酸酸的甜味,腾冲人爱吃!”
“樱桃红的时候,街上有人卖!”
二
春天的日子十分华丽。春天仿佛一场迷人的舞会,每一个日子都在跳动的旋律中起舞,舞步匆匆,日子匆匆。春天留给夏天的是丰厚的季节,艳丽的花瓣随着蜜蜂和彩蝶隐去了,满枝头是累累果实。自从那天去看女儿发现了那片野樱花,那艳丽的开满枝头的花朵就象女儿幼时的笑脸,一直萦绕在王朝欣的眼前,成了他的一桩心事。玉儿说过,东方医院里有樱花,听说是从日本富士山下带来腾冲的,那是一株珍贵的樱花。想去东方医院看樱花的念头,一直拨弄着他的心弦,让他不能平静。虽然近在咫尺,但事务却绑住了他的腿难于成行,待到樱花凋零时,他才有空来到了东方医院的院子里。望着那挂满枝头的樱桃,红得比花朵还鲜艳,他的内心得到了最大的安慰。
“这是侄儿送的,侄儿叫做田岛太郎!”张医生带着王朝欣来到院子的角落里,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着说。“一晃快十年啦。这樱花也长得快,带来的时候只有几寸高,现在比我还高了。想我那侄儿也长成大人了吧?那是三○年的春天,我和家人要迁居回国。田岛太郎的姑姑有很多亲友都来送行,人们依依不舍,但谁也想不到送樱花。还是太郎心眼灵,捧着一株樱花追赶我们坐的大车,嚷着要姑姑带着樱花,别忘了日本,别忘了太郎!我太太娅云十分感动,差点儿落了热泪,她只顾叫唤,‘我的侄儿,我的太郎—’,我的女儿灵丽挣脱我的手,跑过去迎住太郎,说,‘表哥,给我,表哥!’太郎把樱花递给灵丽,说,‘灵子,想着我啊,我会想你的!’我的女儿接过樱花,说,‘表哥,你要是想我,就到中国去,我在腾冲等你,你也去腾冲当医生!’太郎说,“去的,我一定要去!岁月似流水,淌过去就没有了,比刀子还快。那年,太郎八岁,我的女儿六岁……”
“山上的野樱桃很苦!”王朝欣说。
“家里栽的不那么苦,也不太酸!”
张医生瞄了一阵,选了一枝又红又大的樱桃折不来递给王朝欣。王朝欣摘了几颗放在嘴里,象品药一般细细品偿,然后细细地咽了下去,说:“不错,比野樱桃甜,不是苦樱桃!”
“我的两上女儿都爱吃,很馋!”张医生说着又采了一枝,也品偿起樱桃来。“女孩子要少吃,吃多了就连饭也忘记吃了!”
张医生比王朝欣小几岁,他对王朝欣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敬之情。他还在小的时候,就知道了王朝欣让玉给父亲,父亲跪谢恩人那件事。没有王朝欣的善举,他张家的生意将一落千丈,难见天了,他也就不能赴日本留学医科,不能回到故乡开办东方医院,可以说,王朝欣是影响他的心灵和行为的人。他本来可以在上海开办医院,但想起故乡,他毅然决然回到了故乡腾冲来。他的日本妻子田岛樱子欣然同意,把名字也改成了张娅云。他常说:“我的日本妻子,贤惠,能干,是个好媳妇,象个地道的腾冲女人了!”
“爸,你真馋猫,不准我们吃,你自己吃啦!”
张灵秀、张灵丽姐妹从内院跑出来,看见王朝欣和父亲站在樱花树下采樱桃,姐妹俩异口同声说话,有些讥讽抱怨的意思。姐妹俩要去上学,背着书包,扎着发辫,活泼而可爱。
“掌嘴!”张医生斥道。“没看见王伯伯吗?”
“没关系。这双女儿,象一对蝴蝶,真是可爱。”王朝欣笑着说,把手上的樱桃递给姐姐张灵丽。“小馋猫,才是你们两姐妹吧?”
“呀,对不起王伯伯!”张灵丽接过樱桃,拉着妹妹的手跑走了,身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真淘气!”张医生有些内疚地说。“王兄别在意。哦,王兄,有件事我想说,你膝下的闺女叫玉儿吧,念过女中,我这里缺人手,能不能让玉儿到医院里来做护士?”
“谢谢你,兄弟。”王朝欣摇摇头,说。“小女不长进,于归了。做了人家的媳妇,由不得我了,小女不听话。再说,有喜了,秋后,要当妈啦,随她去吧。一根草一个露水珠,小女衣禄在杨家!”
三
夏天很快过去了,秋天跟随而至,今年的秋天到处瓜果飘香,人欢鸟唱。野地里山果长得丰硕,农家的菜园里,豆荚长得又长又大,老南瓜壮硕肥厚,连地里的芋头也挣扎着往上长,透出浓浓的醇香。这个秋天,是杨春最为欣喜的秋天,他要作父亲了。“玉儿呀,其月,你要努力啊,你要当娘啦,我在房外等着你,我也要当爹啦!”这天傍晚,最紧张最激动的是杨春。妻子临产,他兴奋不已,在屋外来回走动着,心底却暗暗为玉儿祝福。太阳还架在西边的山梁上,艳丽的光辉照亮杨家的屋舍?,给人一种喜庆的感觉。天没有声音,地也没有声音,只有一只母鸡在咯咯地叫。宁静中,几声婴孩的啼哭惊心动魄,杨春为啼声欣喜,愣在门外不知所措。
“春哥,我恨你,我恨死你!”
玉儿有气无力的骂声,更是让杨春象丈八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很明白,玉儿并不是真骂,那尤怨的声音里更多的是欣喜和感激,因为她生了个胖小子。母亲从屋里出来,眉开眼笑,把喜讯告诉了儿子,嘱咐道:“春儿,是个看牛的,哦,不对,是个读书的,快去岳母家报喜。告诉外公外婆,是个外孙子,胖嘟嘟的,爱死人了。请外公给外孙起个名,啊!”
“娘,我先看看玉儿•;•;•;•;•;•;”杨春吱唔着说。
“母子平安。你快去,回来,再抱儿子!”
“报喜,要一只鸡?”
“捉那只红冠鸡!”
初为人父,杨春按捺不住心底的激动,脸颊红了,眉头笑了。他把红冠鸡抱在胸前,一路紧走慢跑,额头沁出了热汗,他丝毫也不觉得累,轻轻拂来的秋风,他感觉是玉儿柔软的手指在抚摸他的脸。大地是热情的,山林是亲切的,小河是漂亮的,一切都那么美好。红彤彤的太阳停住了脚步不肯离去,也在为杨春报喜照亮大路。喜鹊好象也知道了杨春的喜事,远远地站在那棵柿子树上喳喳啼唤,向他道贺。
“到了岳母家,我要怎么说话呢,娘没告诉我!”
来到大门外,杨春犹豫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岳母,玉儿生啦”这样说对么,能找个熟人问问吗,来不及呀。他正踌躇着,在院子里的惠儿看见了他,跑过来,叫道:“姐夫,你抱着那只鸡做什么呀,去街上买来的?”
“不是,我来报喜!”杨春大声说。
“报什么喜呀?”
惠儿惊乍乍的声音惊了红冠鸡,它猛地扑打着翅膀,扑噜噜一下飞腾起来,越过杨春的头顶,飞向巷道里。杨春惊慌失措,手上抓着几片鸡毛。他一急,冲口说道:“玉儿生啦,是个胖小子!”他急忙转身追赶红冠鸡去了。惠儿出门追了一阵,看不到姐夫和红冠鸡的影子,跑回来,靠在大门上喘着粗气说:
“三妈,姐夫来报喜,玉姐姐生了个胖小子!”
四
杨春对红冠鸡紧追不舍,他心急气躁,手忙脚乱,一次次扑捉都落了空。那红冠鸡愈跑愈有劲,扑闪着翅膀,咕咕咕叫着往前冲,有人拦截时它就飞身过去,留给人们一片片细小的羽毛。人们到也不恼,和着红冠鸡的鸣叫哈哈大笑。红冠鸡巧奔妙逃,把气喘嘘嘘的杨春甩在身后,振翅飞进了村外的树林里。这时候,杨春才发觉已经来到了福祥织布厂侧畔的小路上了。“算啦,今天真丢人,回去怎样交待呀!”杨春站在小路上张望,那红冠鸡没有了踪影和声息,毫无希望了。天色渐近黄昏,远处的树影已经模糊。织布厂内寂静无声,机器和工人都停止工作了。好象厂门内有一处灯火,有人影在火光里晃动。借着灰蒙蒙的暮色,杨春看见墙外的洼地里,有两个人在往织布厂内窥探,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象是小偷在打坏主意。他大声喊起来:“喂,干什么呀?天黑啦,东张西望的想拿什么……问你们两个呢,别跑,过来,说个明白。织布厂的师傅,来人哪!”
织布厂跑来几个工人,站在杨春身旁,望着洼地里形迹可疑的两个人。那两个人没有说话,打了个手势,撒腿跑了。那边就是树林,两个人很快消失在了暮色笼罩下的黑黝黝的树林里。杨春说:“真怪,到底想搞什么鬼呀?”站了一会儿,杨春感到周身凉冰冰的,追赶那红冠鸡,他全身冒汗了,晚风拂来,彻骨冰凉。风是有影子的,轻轻摇动的树梢,摆来摆去的草尖上面挂着风的影子。风还能说话,呜呜的在林子里说着什么,人们听得见却听不懂。
“是大腾布店的伙计!”一位工人师傅说。“有些面熟,是不是布店老板的儿子,叫大雄的……”
“就是,是大雄!”另一位工人师傅说。“那年布厂火灾前,也是大腾布店的伙计来过!”
“另外那一人,是日本人的走狗!”
“走,去大腾布店,问个究竟!”
“我们要小心,日本人狡猾!”
“在我们的地界上,怕了日本人么?”
五
福祥织布厂遭火灾之事,杨春是听人说的,那一年他还小。那是一场无缘无故的大火,至今仍然叫王家人心痛。那场大火毁了张士贤叔叔的面容,至今依然炙烤着他和朝兰姑姑的心,杨春为这事也感到痛心。去瓦城的时候,他见过张叔叔了,他劝叔叔回腾冲,叔叔推托了。现在发觉大腾布店的人又来窥探织布厂,杨春来了劲头,血往上涌,驱散了全身的冰冷,立刻把去岳母家报喜的事全忘了,他邀约几个工人径直往城里奔去。自己是王家的女婿,保护织布厂是义不容辞的分内之事,他们跑一阵,走一阵,象是赶去争夺阵地的战士一般。天黑了,大腾布店关着店门,有几条灯光象绸带一般透出来,颜色象黄玫瑰。杨春气冲冲走到门外,挥拳敲门,边敲边喊:
“开门,金木老板,开开门——”
店铺里有人嘀嘀咕咕,但迟迟不见开门。杨春敲门的邦邦声传得很远,吸引着路人的目光,但行人多不愿惹事,都徐徐离开了。一个工人扑到门边,握紧拳头擂门,宛若擂响出征的战鼓。其他的工人吼起来:“再不开门,砸门啦!”
“狗腿子,滚出来!”
“东洋鬼,去织布厂偷看,怀着什么鬼胎!”
“缩头乌龟,不敢见人!”
吱嘎嘎一声响,门开了。金木太郎亮身出来,提着的马灯照亮他跟前的地面,也照亮了杨春的脸。他莞尔一笑,说:“哟,是王老板的女婿呀,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贵客呀,请问,有什么急事这般敲门,我家正在用饭,怠慢了!”
“金木老板,你的两个伙计,天黑了还在织布厂外鬼头鬼脑的张望,行为可疑。”杨春退后几步,站在街边,说。“几年前织布厂火灾,也是你的伙计去张望,你能说说么?”
“唉呀,小兄弟,误会了吧!”金木太郎收住笑容,严肃地说。“这可不是小事。你们看见谁了,我的布店只雇了两个伙计,都是腾冲人,我们一直在忙,晚饭都还没吃完。小李,李陈,出来让他们认一认,到底你两是什么样子?好好瞧瞧,两个伙计都出来了,我照着他两的脸,腾冲人认腾冲人,都是同胞,眼熟吧?看清楚了吧,是不是鬼头鬼脑的。我们是规矩的生意人,你们胡乱栽脏,吵吵闹闹,砸门象打炮,目无王法啦,可以送你们去警察局的,小李、小陈,进店去,关门,不要理他们,乱咬人!”
店门邦的一声关了,杨春和几个工人被冷落在街面上。几个围观的人忿忿不平,嚷起来了。“嗬,真是怪事,东洋鬼够嚣张的!”
“东洋鬼,这里是腾冲,不是小日本!”
“日本鬼子占了东三省,还想霸占腾冲哪!”
“快跑,警察来喽——”
有人吆喝一声,围观的人鸟兽散了。一队警察匆忙赶来,挺着长枪围住了杨春和工人。工人们抢上前拦住警察,叫杨春快走,杨春却挤上前去,挺着胸脯说:“是我的事,我一人担当。师傅们,你们都回去吧!”
“统统抓起来!”领头的警察说。
“是我来敲门的,我跟你们走。”杨春走到领头的警察面前说。“他们是福祥织布厂的师傅,跟他们没有关系,请放他们走!”
“抓个领头的,其余的回家去!”领头的警察说。“领头闹事,扰乱治安,得罪了东洋人,背着豆子找锅炒呀,年轻人,专员县长也让日本人三分!”
“哼,警察局跟日本人串通呀!”杨春说。
“多嘴,小心你满嘴的玉米籽籽!”领头的警察说。“打掉你的玉米籽,让你满街找牙!”
六
好象做梦一般,稀哩糊涂地就进了牢房,杨春有些后悔,但不害怕,就不是敲了几下日本人布店的门么,会有多大的事。后悔之意在于本来是向岳父岳母报喜的,就因为那只红冠鸡,现在织布厂的师傅要去报忧了,多少人又要为我操心奔忙,真是对不起他们。牢房修建得十分坚固,四面是火山石砌的墙,象火烧过一样黑不溜秋的。潮气很重,还有淡淡的霉味。一扇小窗透着些夜光,它告诉杨春天已经很晚了,不知小窗朝向西方或是东方。冷静下来,杨春感到肚子饿得厉害,又冷又饿使人连一点瞌睡也没有。他卷缩在屋角里望着小窗发呆,他深切感受了失去自由的痛苦。人只要自由地活在天地间,辛劳和安逸总是幸福的。他想到玉儿,想到儿子,现在这时候能守候在他们母子身旁,更是无以伦比的幸福。一个念头突然跃上心尖,有了儿子的名字:平平,希望儿子一生平安。现在不知什么时候了,杨春丧失时间观念了。牢房里空间和时间好象都是凝固的,那小窗口的微弱的亮光仿佛也是静止的,毫无变化。他甚至怀疑自己是睡熟过,或是一直清醒着。清理一下思绪,脑海里似乎多了一些画面。他站在高高的河岸上,望见河中一条大鱼潮流而上,那鱼全身浅黄,游戈在蓝色的河水中分外优美,大鱼从脚下的河岸游过,他感觉河岸在颤抖,那是多么大的一条鱼啊,它游到狭窄的河谷时,把河水堵住了,下游干涸了,上游的水涨起来,漫过大鱼的身子哗啦啦往下流,突然,大鱼筋疲力尽,再也堵不住上游的水,它往后猛的一退,翻滚着跌进一个河湾里,大水滚滚奔流而去,大鱼搁浅在沙滩上,吧喳吧哒地张嘴喝水,但沙滩上再没有水了,大鱼就要死了,杨春看着十分伤心,想救大鱼却力不从心……好象这时候他醒了,黑暗中哪有大鱼的身影。他明白了,自己真的做了一梦,一个奇异的梦!奇梦醒来,只能望见那灰亮亮的小窗。“天哪,这是什么世道,敲几下门就要坐牢?这腾冲城,是英国黄毛的,还是东洋鬼子的。织布厂遭火灾,怀疑是日本鬼本纵火,警察局却无力调查,日本人要紧,还是腾冲人要紧,说不清楚啦!”杨春喃喃自语着。“老天爷,救救我啊!朝兰姑姑,你知道我被警察抓了吗,你是有大智慧的人,你能救我吗?你曾教导我和玉儿,人长大了,要长知识,更要长智慧。知识可以谋生,智慧可以救人救世,智慧比知识更有力量。可是姑姑,在扛枪的警察面前,知识和智慧都苍白无力。我要憋死了,我想回家。可怜智慧打不开牢门哪!”
杨春又迷糊了,再醒来时,王朝欣已站在他跟前。“杨春,走啊,回家,没有事了。”王朝欣说。“不要怕,我都办好了,去敲敲门,没有多大错。走吧,你姑姑在外面等着你呢!”
“爹,我对不起你们!”杨春低声说。
“你是好样的,我不会怪你,我感到自豪!”
天蒙蒙亮,天空没有云彩,日出之前的天空格外蓝,象是水洗过一般。空气中飘溢着一种淡淡的清香,杨春呼吸着清凉的空气感到格外新鲜,精神抖擞起来。走出警察局大门,他望见了王朝兰和她带来的几十个学生。他跑过去,拥住姑姑,激动地说:“谢谢姑姑,这么多人来接我。谢谢同学们,原来,我并不孤单……”
“同学们,回学校去,你们的爱国热情值得表扬!”警察局长走出大门,叉腰站立在台阶上大声说。“但是,学生,应该在课堂里上课,上街游行,势必耽误学业。同学们……”
“同学们,抗日救亡,是全民族的大事,是不是呀?”王朝兰打断警察局长的话,高喊起来。“团结一心,抗日救亡——”
“团结一心,抗日救亡!”同学们高声呐喊。
“朝兰,带学生回学校去,守规矩些!”王朝欣奔到王朝兰身边说。“不要上街吵闹……”
“宣传抗日,不是吵闹。三哥,你咋会这样想,你年轻时的勇气哪去了!”王朝欣转身对着学生说。“同学们,我们走。跟我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王朝兰带着学生走了,他们的歌声是嘹亮的,全城都听得见,歌声又是悲伤的,全城是否都会感到悲伤呢。王朝欣向警察局长说了两句感谢的话,踅身对杨春说:
“走,春儿,快回家照看玉儿。你姑姑任性,劝不转的。春儿,外孙有名字啦,你平平安安回家了,叫平平吧。是吗,我们想到一块儿了!”
七
王朝欣送杨春回家,他也想早早看看女儿和外孙。人生真如梦一场,迷糊之间自己就做了外公,好象接受父命前往缅甸的日子还清晰地在眼前晃悠,女儿就长大成人而且做了母亲了。“我老了,真的就老了吗?”他在自己的心底感慨道。昨夜,杨春一夜未归,不知到哪儿报喜去了。来到杨家,王朝欣才知道昨夜杨母和玉儿焦急万分,杨母几次想打发杨志找寻大哥,玉儿阻止了。玉儿也很担心,但他相信杨春不会有事,到家里去报喜并没有什么风险,可能是被父亲叫住做事,耽搁了。她听杨春说过,父亲有意购置马具,增加骡马,给杨春办一个马帮,让他自主经营,重建杨家马帮。“玉儿身在闺房里,心在社会,知父莫如女呀!”王朝欣高兴地说。他没有把杨春被拘押的事告诉女儿,顺着女儿的猜测撒了谎。“我和杨春去马场看骡马,回到和顺时夜深了,我就留下了春儿。怕你们误会,我今早上送杨春回来。我也想看看外孙,我的小杨平。”
秋天的太阳暖洋洋的,照得屋檐下的走廊十分暖和。玉儿头缠着围巾从小门出来,坐在藤椅上,让婴孩躺在怀抱里。婴孩的脸色泛着紫红色,象熟透的樱桃。王朝欣坐在玉儿的对面,他想抱抱外孙,又怕吵醒了他,还是忍了。他说:“玉儿,昨晚上,没睡着吧?”
“我睡得香。”玉儿脸颊绯红,不知是太阳晒红的,还是初为人母有些害羞。“爹,我很累,睡得香,爱做梦,梦见我二妈来看我了……”
“哪个是你二妈?”王朝欣问道。
“陈中哥哥的娘,是我二妈。”玉儿说。
“不对,不对,玉儿,错了。”王朝欣脸色变得深沉了,不知该怎样说。“好啦,玉儿,我要走了。你娘说,平平满月时,她才过来……”
“爹,明后天,请娘过来一转。”玉儿说。“爹,杨春宰鸡了,你请了饭再回去,爹,你还不吃过我这里的饭,你嫌女儿的饭菜粗淡呀!”
杨春匆匆跑到走廊下,千言万语留岳父吃午饭。杨母也来诚心挽留。杨志下田捉鱼也回家了,篾笼里装满了鲫鱼,花鱼和泥鳅。王朝欣再也不言辞行了,愿意留下吃饭,但他想找点事情做,闲不住,他要去收拾鸡。杨春答应了,找了一张围裙给他系上,看样子很滑稽。他一边褪鸡毛,一边寻思着一个问题。昨天杨春的表现,叫他刮目相看杨春了。他的血液里流淌着那种仗义,助人,勇敢的精神。他的伯父杨延松,父亲杨延富,为救牲口临危险不惧,舍生忘死,那种精神品质是多么崇高呀,杨春的身上体现着这种品格,这种品格是令他崇敬的品格。他曾想过,为杨春办杨氏马帮,那完全是为了女儿;现在,他的思想变化了,重振杨氏马帮,是为女儿,为杨春,也是为了自己。“我曾瞧不起过杨春,那是虚荣心在作怪,惭愧了!”
正要吃饭的时候,福祥商号的一个小伙计慌忙跑进杨春家,说:“王老板,快回城去。王朝兰老师被人打伤了,住进了医院里。”
“朝兰在哪?”王朝欣惊讶不已,大声问道。
“在东方医院,”小伙计说。“王老师带领学生上街游行,去商铺搜查日货,学生跟人家吵架,王老师去劝,被几个人胡乱打伤的……”
“明白了,我们走,玉儿,好好照顾平平!”王朝欣边走边说。“两三天后,我再来!”
八
病房里挤满了人,多数是省立中学的学生和老师。一个头发花白的长者坐在床侧,那样子面熟,但从背影认不出来。王朝欣走进病房,师生们向他点头和让路,他也默默地向老师们颌首还礼。头发花白的长站起身来,是尹文国老师,他说:“朝欣,张医生仔细给朝兰检查过了,还好,朝欣请放心!”王朝欣笑了笑,说:“谢谢尹老师和大家关照舍妹。舍妹朝兰不听我劝阻,上街惹了事,连累大家了!”
“不对,朝欣。”尹文国老师板起脸,严肃地说。“王老师带领学生宣传抗日,哪是惹事?”
“三哥,你怕是又钻在钱眼里了,你一定要清醒!”王朝兰挺身坐了起来,把雪白的被子掀开,说:“我受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我不能躺倒,东北的父老乡亲流离失所,多少同胞在流血,多少同胞失去了生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连我三哥都不清醒,宣传抗日更是重要。别拦我,我和同学回学校去。课程不能耽误,上街游行,也不能耽搁。走,同学们……”
王朝欣被妹妹的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妹妹一点面子都不给,当着众人就开削他的脸面了,妹妹的这种火辣脾气真叫人难于领受,但自己又能对妹妹怎么样呢?虽然心头不悦,还得忍着,安慰妹妹,劝她休息。王朝兰的额头有伤口,包裹在头上的绷带被渗出的血浸红了,刚才她激动时扯动了伤口。中午时分,太阳当顶,从屋面的玻璃瓦透下来的阳光把病房照得亮堂堂的。王朝欣劝不住王朝兰,还是尹文国老师劝住了她:“朝兰,一定要留下来。张医生叮嘱过,他还要来做检查。别人的话不听,张医生的话一定要听。张医生正在忙,一位乡下来的大嫂难产,张医生夫妇俩正在抢救那位大嫂!”
“好了,我听张医生的。”王朝兰重新躺下了,轻轻扯过被子盖住身子。“三哥,我好着呢,你甭担心。玉儿当了妈妈了,有了儿子,我真高兴,我当年轻外婆啦。三哥,不能只看到眼前,国家,民族,子孙后代的命运,要挂在心上。你是参加过辛亥革命的人,推翻皇权,反帝反封建,你也算是斗士,但那是我们民族内部的事。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已占领东三省,大家都麻木不仁,就有亡国的危险。三哥,我和同学们上街游行呐喊,不是惹事生非,啊,大家必须清醒过来,三哥更要清醒!”
“好了,兰妹,我记在心上了,你的话,好象是一剂药。你别激动了,头上又渗血了!”王朝欣说。
“魏志都来看过我了,他对抗日也有些觉悟。”王朝兰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正的朋友,要看最艰难的时候!”
这时候,张灵秀走进病房来,手上拿着一枝樱桃枝,枝头结满红红的樱桃。樱桃红艳晶莹,似乎红色的汁液就要滴出来,令人垂涎。她走到床边,把樱桃献红王朝兰,说:“王老师,献给你,愿您早日康复。这是日本国富士山下的大红樱桃……”
“什么,日本国的大红樱桃!”王朝兰一把扯过樱桃枝,狠狠地摔在地下,忿忿地说。“灵秀,你是好心,我不怪你。但这大红樱桃有毒,怎能献给我。我就是病死,也不吃这大红樱桃!”
张灵秀怔住了,人们也哑然失声,不解王朝兰的话意。“怎么了呀!”张灵秀呜咽起来。“这是多好的大红樱桃啊!”
(https://www.tbxsvv.cc/html/36/36036/9483178.html)
1秒记住官术网网:www.tbxsw.com.tbxsvv.cc.tbxsv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