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翡翠城之恋 > 第二十一章 再次分手

?    第二十一章再次分手

    一

    旅途十分顺利,在不知不觉中就到了金多堰。一路上,王朝欣尽情感受着溪流、山林、轻风和冬日捎给他的快乐;体验着鸟儿的歌唱,黑熊和猕猴的啼鸣撩起的激情;享受着马锅头、伙计和杨春给予的关怀。初次上路的杨春端水倒茶,处处关照着他,就象是他的贴身仆从一般,时不时地劝他骑一骑那匹骡子,但王朝欣一直走到了金多堰。他有一种信念,骡马与人的命运是相通的,做人的时候造孽多了,来世投胎或许变成了骡马。在金多堰,他与杨大明分手,他婉言谢绝了杨大明送行,他要独个儿走到瓦城去。他的思绪早已飞到瓦城去了,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陈清蕊的声音。他忽然觉得心底又慌又急,就要见到日夜思念的人,咋会心房象被火燎一般哪!他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在途中宿营地的深夜睡梦中听到的就是陈清蕊的声音。他就是为这个发现而心急心热的。她命中注定了是自己的女人,却又不能是长相厮守的女人,这命运到底是一回什么事?

    黄昏时分,他来到瓦城的街上。他对这条街既熟悉而又陌生。街上行人寥寥,晚风拂来太阳落山后的余温,让人感到暖和。街边多了些棕榈树,扇形的叶片搭在一起象是一把把绿色的纸伞。那些七色花和橄榄树好象是多年前就有啦,但印象有些模糊了。远处一蓬蓬的凤尾竹依然繁茂,一丛丛的矗立着象一群守护田野的巨人,若隐若现的山峦,形成庇护小镇的屏障。就要到了,王朝欣猛然想起那场大火,那是改变他的命运的大火,那火竟在一夜之间使陈记货栈灰飞烟灭,也烧毁了一个殷实之家,差点儿毁灭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陈记货栈不复存在了,但在它的地基上诞生了“福祥商号瓦城分号”,它延续着陈家的血脉和财运。陈老爷和太太的在天之灵应该得到了些许安慰。走到店铺前,抬头看看那招牌,换了新的了,楠木雕刻的“福祥商号瓦城分号”几个阳字苍劲有力,好象几只在蔚蓝的暮色中灵动着的飞凰。“她是一心一意对待福祥哪!”王朝欣在心底感慨着,想挪动脚步走向大门,却感觉双脚似铅块坠着总是挪不动,因为他看见了陈清蕊,她正从家里走出来,也在门口愣住了,她一手扶着门框,象是镶嵌在画框里的美人像。王朝欣怔了一会儿,先开口说:

    “清蕊,是我!”

    “你来了,朝欣哥!”

    “清蕊!……”

    “瞧你,累坏啦。欣哥,快进家来,就你一个人呀,连个伴也没有,咋不骑马过来。脚都走疼了吧,欣哥是娇贵之人,吃苦啦!”

    陈清蕊转身往家里走,王朝欣跟了进去。院子里光线昏暗,一个男孩正在角落里洗脸。那男孩个头跟大人一般高,只是身体象竹笋一般蹿高了,显得瘦因而才象个男孩。陈清蕊站在院子中央,瞅了王朝欣一眼,说:“陈中,你猜哪个来啦?”

    “张叔叔吧,叔叔说今天要来的!”陈中只顾洗脸,拧着毛巾说。“娘,肚子饿啦!”

    “哪个张叔叔?”王朝欣感到惊讶不已。

    “你说,会是哪个张叔叔?”陈清蕊莞尔一笑,说。“瞧你的脸色,想是我有了相好吧,酸不溜丢的。哪会呀,欣哥,我这辈子算是拴在你的脖子上小狗,挣也挣不脱了。你该不会忘了士贤兄弟吧,士贤来这里有几年了,难道你一点也不知道?陈中,张叔叔还没有来,是你爹!”

    “我爹?”陈中攥着毛巾,满脸疑惑。“我爹在腾冲呀,他会来看我们……”

    “是你爹,你爹来啦!”陈清蕊说。

    “陈中,我从腾冲来!”王朝欣说。

    “爹,你才来呀?”陈中丢了毛巾,在盆里溅起一阵水花。“爹,我和娘,想死你啦……”

    “我也想你们,天天我都在想!”

    此时王朝欣才深切地觉悟,他伤害的人不仅仅是陈清蕊,还有儿子陈中也深受其害,连朝兰妹妹和张士贤也受到他的伤害,他早就应该到瓦城来的,虽然山高水长,但路在人的脚下,路途总会走完。面对陈中,他两眼潮湿了,千言万语难于说出口,伸开臂膀情不自禁地把儿子紧紧搂住,沉默了一阵,才说:“今晚上我们父子,好好说说话。陈中,长得跟爹一般高啦!”

    “你要跟我娘多说说话!”陈中呜咽着说。

    “男子汉,不要掉眼泪!”陈清蕊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陈中,去门口望望士贤叔叔!”

    二

    王陈中到门口望了望回来说,街上黑了,连个人影都没有,张叔叔又在外边跟同乡聚会了吧!陈清蕊在客堂里点亮油灯,说:“吃饭吧,不等啦。张士贤朋友多,商号的事务也多,他一直在商号办事,很热心。就是他的脸咋会成那样子,他什么不说。坐嘛,欣哥,你不是客人,你是半个主人啊。朝兰妹妹嫌弃士贤,样子吃不得,良心和本领才是男人的根本……”

    “清蕊,错啦。朝兰不会嫌弃士贤,等我慢慢向你说。他们是一对苦命鸳鸯,自己找的苦!”

    油灯的火苗跳跳跃跃,灯光闪烁。一家三口坐在桌边,眼前是香喷喷的菜肴。一钵火炖的江鱼甜香四溢,鱼皮是褐色的,鱼肉又白又嫩。陈清蕊尽情地把鱼肉夹给王朝欣,陈中也把鱼头叉给父亲。王朝欣的饭碗垒得象小山似的。虽然饥肠辘辘,但这份真情早已让他心满意足,饥饿被抛到脑后去了。好言一句三冬暖,真情一份饱七天,这也许就是真正的幸福吧!

    他们边吃饭边说话。陈中最挂念的是奶奶和妹妹玉儿,对惠儿他好象没有印象了。父亲告诉他,又有了个弟弟,叫昌儿,上学的时候叫王其昌。他把家庭的变故如实向陈清蕊倾诉,她听得伤心了,泪水潸潸而流。她强忍泪水,把商号的经营情况向朝欣细说,还提到了和顺旅缅同乡会对商号的帮助,谈到尹会长时,王朝欣十分激动,认真地说:

    “我一定要去看他老人家!”

    “老人家过世了,快一年了!”

    “天!会长是个好人,我忘不了他的恩情!”

    “明天,去老人家坟上磕头啊,欣哥?”

    “去,一定要去!”

    虽然几句话语,却勾起了许多往事。玉石场上的孤苦老人、劫匪、遇难的父母,都叫人伤心落泪。气氛有些沉重,王朝欣急转了话题,说到了张士贤和他的失踪。他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隔墙有耳或是张士贤在暗地里偷听。陈清蕊耐心地听着,不时地发出感叹之声。灯光在她脸膛上闪烁,照亮了她眼睫毛上挑着的泪珠。“原来,我是被蒙在鼓里了。这回欣哥一定要把士贤约回去。难道他要躲避一世,让朝兰苦等一生么?两个人有情有义,自己给自己吃苦果子。士贤的脸有些破相,他也是为了王家,他不该自卑。朝兰对他一片真心,他不该无情义!”

    “唉,士贤太犟了!”王朝欣叹了口气。

    “欣哥,商号有我照应,你放心。你一定要把士贤劝回去,都快三十来岁的人啦,还浪费时光。腾冲那边要办纸厂,火柴厂,士贤是个好帮手。这边缺不了人手,我也想去。欣哥,我琢磨过啦,我去开个首饰店,取名叫玉都!”

    “真好,好,我们一起回去。就怕士贤不听劝!”

    “再犟的牛,人也教得乖。人犟,是心上有一把锁。欣哥,要用真情钥匙开心锁。士贤的心锁,怕是你才打得开……”

    突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清蕊,又说我的背后话呀!”张士贤走路风一般快,刹那间就出现在客堂门口。王朝欣起身迎他,亲切地喊一声:“士贤!”张士贤象是猛地被人吓傻了,站在门口发呆。“朝欣兄,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呀?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是喝醉了,正做梦呢!”他脸颊彤红,目光有些呆滞,脸上的伤疤呈紫青色,确有些醉意了。他手提着一条肘子长的江鱼,青色的鱼身闪着亮光。

    “我是专程接你回去的!”王朝欣说。“我们正吃饭,陈中,去给叔叔拿碗。你吃了,喝酒,我们兄弟见面应该喝两杯。你呀,教我找得苦,象鸟一般飞进树林就不见了踪影……”

    “你不要找我!”张士贤把鱼递给陈中提进厨房里去。“当心,陈中,我过一会儿收拾,腌了过年。你爹该在这边过年了。你把清蕊三嫂接过腾冲去,清蕊才是真受苦哪!”

    “要去,我们都去!”陈清蕊说。

    “我不去,我无牵无挂,四海为家!”张士贤说。

    “无牵无挂,亏你说得出口!”陈清蕊让开座位,扶张士贤坐下。“朝兰望你,两眼望穿。你敢说,你真的无牵挂。你在梦中喊过朝兰的名字,我和陈中听见过多少次也记不清了。你摸着心肝说,你真的无牵挂?”

    “别说啦!”张士贤歪歪地坐在椅子上说。“清蕊,我叫你三嫂。三哥来了,我们弟兄喝一杯,行吗,有酒吧?”

    “好,我陪你喝酒!”王朝欣坐了下来。“清蕊,拿酒来,要两个大杯子。有话,明天再说!”

    三

    翌日,天蒙蒙亮,王朝欣被鸟儿的鸣叫声唤醒。他摸摸身旁,没有了陈清蕊温柔暖和的身体。他不知道清蕊是什么时候起身的,真是个体贴可爱的女人。一夜的如胶似漆和甜蜜让他享尽春情,他在体味着应芝和清蕊的不同风情,望着月光慢慢入睡的。应芝生硬、呆板,象根木头任由他翻弄,几乎表失了激情;而清蕊温柔似蛇缠人,委身,娇气,而周身的激情象火一般,几乎要把人熔化。男女真正的结合,是**和心灵的完全融合,那是一种忘我的境界。窗外的光线是白色的,亮而不闪,象磷光,他觉得这种光亮只有在清蕊的窗外才能看到。窗外是菜园,园边长着几棵果树,树梢是鸟儿的乐园。“我睡过头了!”他喃喃地说,他还沉浸在清蕊的温情里,懒懒地不想动。“多少年没有睡过懒觉了!”他听到屋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他猜想一定是清蕊,于是就甜甜的喊了一声。“爹,是我!”回话的是陈中。“娘叫我来看你,爹醒了呀?我娘煮了荷包鸡蛋给你!”

    “张叔叔呢,他起啦?”王朝欣问道。

    “张叔叔,早走啦。他的床是冷冰冰的!”

    “走了,去了哪里?”

    “娘说,张叔叔出远门了!”

    王朝欣很快起了床。走出屋外,陈清蕊就端来了洗脸水。毛巾是新的,绣着几点梅花,浸在清亮的温水里分外鲜艳。盆边摆着一个荷色香皂,是英国货,这是英国人专为东方人制造的。心底善良的英国佬,想得周到。“欣哥,你睡得真香!”陈清蕊站在一旁说。“小陈中,搅了你的瞌睡。”她面带微笑,两眼水灵灵的,那亮闪闪的是幸福的泪光。她穿着缅甸妇女常穿的粉红笼裙,显出优美的娇柔曲线。上身外套一件嫩绿色小袄,俨然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脸颊透出淡淡红晕,看样子是轻施了脂粉。她的眉宇间洋溢着喜悦和满足,也向王朝欣彰显着人生的无怨无悔。

    “抛开了腾冲那边的烦心事,我就睡得象猪一样。清蕊,我害羞了!”王朝欣说。

    “你睡得象猪,我才喜欢。”陈清蕊说。“欣哥,你瘦了,眼角有皱纹了,在那边你太操心了。在这边两个月,欣哥会胖些!”

    “哪有两个月的时间呀。清蕊,士贤呢?”

    “士贤说,他出一趟远门。你在瓦城、商号的事务丢得下。看他的样子,象是要上玉石场!”

    “我明白了,他是在逃避。他怕我拉他回腾冲,他不敢面对我。他走了,不辞而别,我有什么办法。他留下什么话么?”

    “士贤说,要你不要找他,该回腾冲的时候,他一定回去。还说,大理那边,有家公司插手石磺生意,运来了二十多驮石磺,请你处理。”

    “真有这事。好了,吃过早饭我们去看。清蕊,你看咋办?听我呢。好,福祥商号的石磺降价销售,看看大理来的公司能否抗得住。”

    “石磺生意一直是我们在做,本小利大,大理的公司眼红,也是情理之中……”

    “福祥一定要垄断。亏本买卖也干,不能让人染指。眼红可以,利益我不让。我敢断定,我下了决心,哪家也吃不住!”

    “欣哥,你说了算。脸洗好啦,走,去客堂里,我端鸡蛋来。欣哥,我的手艺没有应芝的好。糖不够加糖,味不好,你别骂我!”

    王朝欣洗好脸,陈清蕊端盆去倒水。陈中捧着一个青花瓷钵从厨房出来,小心翼翼地边走边说:“爹,去客堂啊!”陈中穿一件青布对襟衫,扣子是手工盘结成的,象是钉着一排花豆。瓦蓝色长裤的裤腿短了,露着半截小腿肚。看着儿子,王朝欣有些惊喜,他深切觉得人生本如梦,眨眼间儿子已经长大,梦还未醒。他惊喜与清蕊的爱情似乎才开始,爱情之花已结果实,恍惚间岁月已悄悄流逝。岁月如同远游的鱼,让人抓也抓不住,但岁月能使人成长。“我要把陈中带回去!”他想,当他试探性的向清蕊提出时,想不到清蕊爽快答应了。她说:“女孩要织布,男儿要读书。我们的儿子,应该是个读书郎!”

    四

    “欣哥,你能不走呀,今年春节,我们在瓦城一起过。”才相聚几天,又要分别,陈清蕊十分伤感。她轻轻地说话,脖颈是僵硬的,眼眶里盈满泪水。“你说要去仰光的,我陪你呀。瓦城的春节,也热闹得很。放炮仗,做糍粑,华人同乡要聚会,要拜年。欣哥,士贤去了玉石场,过年前一定回来的。你该把士贤劝回去,朝兰妹妹等他一辈子不成。欣哥,你能帮朝兰的,别让两个人都受苦。欣哥,答应我啊?”

    “我要走,清蕊。真的,我也不想走。我的一切本该在这里,十六岁,陈中的爷爷就把我送到这里来,我的生命之树本该在这里开花结果。可是,命运又把我们分开,命运是在关照我们,还是在玩笑我们。清蕊,让我走啊,你别流泪,看着你流泪的样子,我的鼻子发酸,我也想哭啊!”王朝欣在慢慢说话,两眼深情地看着陈清蕊,内心似乎正在哭泣。“我对不起你,清蕊,让你受苦了。陈中与你相依为命,我又带走他,我是不是心太狠了!我多想在这里过平静的生活啊,可恨我不能完全属于你,清蕊,这是我的悲哀。我明天就走,天亮就走,去金多堰搭马帮。陈中我俩单独走也行,那还快些。我写下一封信,士贤回来你让他看。去仰光采办机器,请他去办。他办事,我放宽心。机器采办回业,教士贤押运回腾冲,这样他就不便推辞了,他也有台阶下。明白吗,清蕊,我也是身不由己。石磺生意,你和士贤商量决定,不能让大理的公司来插行插市,一定要保住福祥的市场。天亮后,你还要帮陈中收拾行装!”

    “欣哥,我听你的。欣哥,再亲亲我,啊!”

    “清蕊,清蕊……”

    “欣哥,你出汗了。”

    “是呀,我觉得好热。我的汗味不好闻!”

    “你的汗香……”

    “清蕊,你的背滑溜溜的,象绸缎!”

    “欣哥,你的身子象火!”

    这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窗外月色如绸,月光透进屋来,仿佛扯进来片片绸带。夜阑人静,偶尔传来伊洛瓦底江上航船的汽笛声,象是天外飘来的声音那般缥缈,让人感觉希望却提摸不透。夜的深处还有那小火车奔跑的咣铛之声,那好象是从大地上传来的声音,只有心灵才能感应。那是英国佬占据缅邦后修的铁路,那到底是侵略的罪证还是把缅邦拉向文明的证据呢?王朝欣乘过那列小火车,那是寻找陈清蕊而万念俱灰的时候,它在他的心坎上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和伤痛,至今还心有余悸。现在陈清蕊就躺在他的怀抱里,深情地依偎着他,鼻息在他的胸前滋滋流淌,象春风一般温暖滋润着他的心田。他深情地搂着清蕊柔和的身躯,不能轻了,也不敢重了,这种无尽的爱恋也许就是人世间最完美的结合。只可惜因为太完美了,完美之后必将遭遇缺损。“天亮,又要分别,清蕊,你别再流泪!”王朝欣在心底说。“我们耐心等待,总会等到团圆的那一天!”

    “欣哥,你又说悄悄话。睡一会啊,养养身子,明天才有力气。”陈清蕊喃喃地说,仿佛是呓语。“陈中跟你走,你不要打他骂他,啊……”

    “中儿是你的命根,也是我的心肝!”王朝欣在陈清蕊耳畔轻轻地说。“为中儿,你挡风我遮雨,再不让他感受一点风寒苦雨!”

    五

    分手时,陈清蕊满脸笑意。她微微启开双唇,露出雪一般白的牙齿,把红唇显得更加艳丽。那是醉人的双唇,王朝欣曾多次被它迷醉,可是现在它却令他伤心,她的眼睛蕴含着深深的眷恋之情,但她却把深情隐藏在密匝匝的睫毛后面,带给人的是欣慰的笑意。王朝欣钦佩她的坚强和从容。从外表看,象是一个柔弱多情的女子,但她的内心是刚强的,这是天生的,也是生活的境遇锻造而成的刚毅性格。在金多堰分手时,王朝欣也只能陪着笑脸,丝毫不敢流露出心灵上的伤感。他要陈中拥抱妈妈,向妈妈说一年半载就会回来看她。然而陈中的几句话却叫她禁不住热泪四流。“陈中,走啊,跟爹去读书,你才有出息!”她噙着泪水,说话时断时续,她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哭泣,先行告辞,踅身就走,边走边挥手,嘴里喃喃的说着祝福的话。

    “妈妈,妈妈——”

    王陈中伸长脖子呼唤了两声,但他没有听到母亲的回应。他只看见母亲匆匆离去的背影,母亲的背影似乎在闪闪发光,与冬日金色的阳光融为一体。能为丈夫和儿子甘愿承担孤独和辛劳,她就是伟大的母亲。王朝欣拍拍儿子的肩膀,说:“走吧,中儿,我们要赶路,别让娘担心。记住,那就是你永远的母亲!”

    父子俩从货场马房牵来托养的那匹紫骡,轻轻松松走上回家的行程。没有搭上马帮,只有父子俩相伴而行。回程的路熟记心中,无须风餐露宿。行路的人并不畏惧冬日的严寒,相反,冬景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让人行走愉快。天上的太阳仿佛高悬在林中的深红色圆球,阳光稠得象蜜,从树林中缓漫流下,凝聚在树枝上,也冻结在地面上。墨绿色的森林里,一棵棵树叶被霜染红的大树探出头来,象是攀着一树树火把,把幽暗的森林照得亮堂。淙淙流淌的小溪是清亮的,微微地闪着亮光,口渴了喝上几口酣畅痛快,但冰凉之气也令人情不自禁地打寒颤。王朝欣不时地要提醒儿子少喝凉水,不能寒坏了肚子。“今晚上,我们去傈僳村寨住一晚。”王朝欣说。“那里,有我的朋友。中儿,你就在傈僳村寨出生的!那里叫青冈寨,你娘给你起名陈冈,是我改你的名字,叫陈中。”

    “我娘说过。”王陈中说。“娘说,不能忘了人家,说我命好,到处有好人照顾!”

    黄昏时分,父子俩来到山寨前。这里是一个三岔路口,大道是商道,小路进寨。王朝欣牵着紫骡走在前面,要陈中跟着。天色渐渐暗下来,路两旁木瓜树的枝杆象铁一般硬,角抹过漆那样黑,为保护自己的果实张扬着一根根尖刺。枝头上还有果实,象是一把把铁锤。零零落落传来狗吠声,狗叫得费劲,叫声却很迟钝。“嘣!嘣嘣!”远处的山巅上传来火铳的闷响,震人心魄。

    “爹,打枪吧?是要杀人吧?”王陈中问道。

    “不是。谁会乱杀人。”王朝欣慢慢走着上坡路,气有些喘不过来,说话很费力气。“傈僳人上山打熊,还是哪家有老人死了,向亲戚报讯……都要放枪。要说杀人,光绪年间,同治年间,英国佬进来时候杀人放火,傈僳人杀过英国佬!”

    天愈来愈黑,天上只有几颗星星眨巴着小眼睛,星光照不亮山寨的道路。紫骡喘着粗气,吹着鼻息蹄声吧哒吧哒的响。偶尔见村民走过,一闪身就不见踪影了。突然,有火光从小巷里走出来,是一个傈僳少女举着火把迎着他们走来。少女把火把举过头顶,站在一旁让路。王朝欣打量少女一阵,认出她是山官的女儿娜恰叶。他咳嗽一声引起少女的注意,才说:“阿娜,你是娜恰叶吧?”

    娜恰叶怔了片刻,打量着王朝欣,说:“我是娜恰叶。我不知道你……你是汉人……”

    “我去过你家。你阿爸身体好吧?他是山官老爷。”

    “阿爸身体好,象熊一样!”

    “娜恰叶,好象有什么事吧?”

    “阿爸要处理汉人。一个小子吃过豹子胆,是赶马的小伙计,进寨来乱摘木瓜果。大叔,去看看吗,我带路。我阿爸煮着酒,烤着牛肉。”

    “去看看,我要去找山官老爷,找你阿爸!”

    六

    真想不到,这次到山官家拜访,救了自家马帮的伙计李卫。李卫和杨春路过山寨,看着木瓜果就嘴馋,四处望不见人就动手采摘,不料未出园子却被人捉住了。杨春道歉不及,李卫莽莽撞撞与来人冲突,被人绑了。傈僳人最恨偷窃者,轻者剁手指,重者砍手臂。若是李卫从软服贴,说明情况也许能得到原谅,可是他偏偏刚烈,不愿认错,这更是加重了罪过,被扭送山官家里,听候处理。“阿娜,救救李卫!”王朝欣在娜恰叶身边轻声说。“我明白了,你是城里的王老板,是我阿爸的朋友,你能救他!”娜恰叶说。她帮王朝欣拴好紫骡,上好草料,才过来引导着王朝欣父子走进家门。王朝欣看那阵势,吃了一惊,看样子事情很严重。院子里,几个大火把的火焰向上窜动着,闪耀的火光照亮了院子。十几个青壮汉子挎着刀、背着火枪列队站成两排,怒视着被绑在木桩上的李卫。李卫被严严实实的绑着,昂着头望天幕上的星星。杨春站在一旁,双手背在身后,象是陪审的犯人。他两被火把炙烤着,神色呆滞,象是吓傻了,也象是宁死不屈的勇士一样,决不示弱,也不求饶。王朝欣牵着陈中跟着娜恰叶走进院子,陈中有些紧张,紧紧依偎着他。山官邓普叶从内院走出来,身边跟着管家普黑和儿子普腊光。山官坐到椅子上,整整衣襟,翘起腿,哈哈笑了两声,说:“我们傈僳人爱朋友,恨偷偷摸摸的人。朋友来了,有酒有肉,今晚烤着的牛肉香喷喷的,比木瓜好吃,木瓜酸了掉牙齿。是朋友的想吃木瓜,赶着骡马来驮去。可是,偷盗是不好的,剁个指头记住过错吧!”

    “主人说了,剁个指头!”管家普黑说。

    “阿爸,小伙子年轻,罚他站一夜吧!”普腊光拦住管家,说。“收起刀子,管家……”

    “少主人,不能手软。”管家普黑说。“规矩不能改。再说,大汉人历来欺负我们。这两个汉人小伙,哪个晓得是什么心肠?”

    “别再罗嗦啦,还自称是直爽的山官大老爷呢,象个老太婆!”李卫低下头,望着邓普叶大声说。“剁手指,就剁嘛,剁了我好回去睡觉,老子明天要起早,不象你们睡到太阳晒屁股也不想起。福祥商号的马帮,驮着要紧的货!”

    “什么,你是福祥商号的伙计?”邓普叶问。

    “阿爸,你看哪个来了!”

    娜恰叶突然喊叫起来,打断了阿爸的问话。她跑到阿爸跟前,指着王朝欣和陈中,又低声说了几句话。邓普叶精神一振,起身迎接王朝欣。他满脸笑意,抓住王朝欣的肩膀说:“我的好兄弟,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阿娜,快叫放人。”

    “山官老爷是在摆架式,他不会动真的。”李卫松开了绳索,伸展着手臂说。“阿娜会来救我!”

    “你要是真坏,我才不救。”娜恰叶说。“走啊,闻到肉香啦。我们去喝同心酒,我跳舞给你们看。李哥哥,你会唱歌吗?你唱歌,我跳舞啊!”

    七

    王朝欣向山官邓普叶告辞,带着陈中陪同杨春,李卫到马帮宿营地过夜。邓普叶诚心挽留,王朝欣还是婉言辞谢了。“原来打算在这里住下,可是两个小伙计必须去照看马帮。夜深了,我陪他两去。不用送,大哥,我们能行。给两个火把照路得啦!”山官邓普叶把王朝欣送到寨外,朝天放了几枪才返身回去。深夜放枪,是想把大路上的野兽和怪物赶走。“谢谢啦,邓大哥!”王朝欣说。“杨春,你们有事来青冈寨?看傈僳人上刀杆上火海?天,真不懂事。那要到过年后农历二月初七,纪念王骥将军的节日都记不住。还不讲规矩,惹恼了人家。我不来,你们怎样下台,真剁了手指,划得着吗?”

    “傈僳人,没那么野蛮吧!”杨春说。

    “有时候,野蛮是为了维护尊严!”王朝欣说。

    马帮宿营地是一块缓坡草坪地,形状象是打开的扇面。南北两面是向东延伸的山岭,宛若两条象直立着,鼻子向下伸向远方。西边是山丫口,是扇子的握把,丫口挡着西边来的风,东边开阔,遥望东方让人豁然开朗。冬天里不刮东风,因此营地较暖和一些。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营地。看到王朝欣,杨大明喜出望外,好象有许多话要说但又不知怎样说,他忙碌着,张罗着给王朝欣父子铺垫床位,把最暖和的位置让给他俩。他一直不敢睡下,他担心着杨春和李卫。当然,王朝欣简要地把李卫的事情向他说了,叮嘱他行走在商道上一定要倍加小心,严守规矩。“你是马锅头,对伙计们一定要严加管束!”王朝欣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遇事千万不能任性,平安求财,平安才是福!”

    “天,会有这样的事,哧死人了!”杨大明说。

    “也别声张,过去了就算了!”王朝欣说。

    这是一堵石崖,顶部斜向上突出,象奋飞的鹰,两翅展开未能跃起却被大地紧紧扣住,因而人们叫它老鹰岩。石崖下可容十多人打坐,鹰翅为行人挡风蔽雨。在崖前燃起一堆火,熊熊的火焰把山崖烘烤得暖洋洋的。骡马放在草坪地上,几株巨大的核桃树长长地伸展着枝杈,象是张开几把巨伞。青草枯黄了,骡马们只能嚼食干草。王朝欣坐在崖下,望着东边那广阔的天宇和无数的星星。伙计们多半睡着了,有人轻轻打着鼾。陈中也睡着了,时不时把盖在身上的毡条打来开,露出半个身子。王朝欣小心翼翼地为他盖好,杨春和李卫有些畏惧王朝欣,睡在最边缘。喝过酒,早已睡熟了。杨大明陪着王朝欣,悄声说:“哦,王董事长,陈中和玉儿,哪个大,玉儿是姐姐吧?”

    “玉儿是妹妹!”王朝欣轻声回答。

    “哦。”杨大明愣了一下,说。“这么说,王董事长是在缅甸先娶了陈清蕊了,再回腾冲娶二房,你真有福气!”

    “没有。”王朝欣叹口气,说。“别打破砂锅问到底吧。杨锅头,睡啊,明天要早起。”

    “睡啊?”

    “睡吧!”

    天刚蒙蒙亮,王朝欣就醒了,但也是最后一个醒来的。杨大明和伙计们已备好早饭,给他温下了洗脸水。他感到有些惭愧,但伙计们能为他做事感到荣幸。匆匆吃过早饭,各自就要上路了。马帮往西,王朝欣走东,真所谓的各奔东西。马帮启脚时,娜恰叶从树林掩映的小道上钻出来,尖声地喊王叔叔,喊李哥哥。她穿上了一套新装,裙子是黑色的摆裙,裙皱上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上身是白色带红花的夹袄和有蓝色花边的衬衣。晨露打湿了她的发梢,也冻红了她的脸颊。王朝欣感到有些奇怪,站在草地上回答她。李卫忙着招呼骡马,好象没有听到喊声。杨大明走到王朝欣身边,说:“是个傈傈丫头,老早来喊人,有什么事呀?”

    “王叔叔,我阿爸知道的,我来找你了。我想跟你去城里,还想去李哥哥家里。阿爸让我去城里看看,开开眼界,阿爸说,要我住在王叔叔家里。”娜恰叶兴致勃勃地说。“李哥哥呢,你怎么不理我呀?”

    “阿娜,我带你去。”王朝欣咪笑着说。“李哥哥要去瓦城,不能带你。我带你去腾冲城吧!”

    “噢,这样呀!”娜恰叶说。“李哥哥不在,我也去。李哥哥多时回转来?”

    “十天半月吧,你去城里等他!”王朝欣说。

    八

    有了娜恰叶,王朝欣父子的旅途不那么寂寞了,娜恰叶带来了欢声笑语。她有时唱歌,有时说笑话,有时又去采红叶或浆果,唱歌时象一只百灵鸟,去采红叶时蹦蹦跳跳的又象一只小白兔。“陈中弟弟,这是海棠果,红红的,酸酸的,也甜甜的,姐姐给你吃。”她比陈中大几岁,以姐姐自居。“脸不要红,红什么呢,怕姐姐呀。我要是小几岁,就给你做老婆。”她一边说,一边瞅陈中。“我比你大,我只能做姐姐。我知道,汉人小伙不喜欢讨比自己大的女人。汉人常说,老公要老,小媳妇要小,是这个意思吧,陈中弟弟。”王陈中傻傻地笑着,双颊绯红,就象他手中的海棠果一般红。他低垂着头只顾走路,让在骡子的侧面,避开娜恰叶。娜恰叶不依不让,尾随王陈中慢慢地走着,清清嗓子,唱道:“爱玩不过少年人,好吃不过苦樱桃;阿娜有心出山林,陈中无意走商道……”

    这天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甘蔗寨。在寨子里小住一夜,明天就能回到家中。早已饥肠辘辘,在路边小店吃完饭,天就傍黑了。来到甘蔗寨,王朝欣必然要去怡心茶馆的。他忘不记怡心大姐。初次认识她,还是杨延富带他来的,一晃许多年过去了。那时候,自己也只比陈中大一点。就是那一年,自己的命运牢牢地被这条商道系住了,真是命运之路。怡心茶馆不象从前那样风光了,棚屋已旧,换了朽的,新的旧的绑在一起挡风遮雨,就象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男人,让人见了寒酸。茶馆外也不挂红灯笼了,只有屋里的油灯跳动着火苗,悠悠地散发着金黄色的光亮。怡心大姐不再年轻,再没有过去那种诱人的青春魅力。商道依旧繁忙,来往客商不减当年。王朝欣有所发现,甘蔗寨桃着红灯笼的茶庄增加了三个。红灯笼的背后,是爽朗的笑声,是娇滴滴的说话声。卖茶姑娘一定是俊美的,她们的漂亮俘虏了过往客商的心。王朝欣牵着陈中和娜恰叶走进茶馆。怡心独坐灯前,痴痴地望着灯芯上跳动的火苗。是的,怡心大姐的确老了,脸上愁云密布,目光忧郁,但青春的余韵犹在。当她看清王朝欣时,脸绽微笑,亲热地招呼客人。她的笑和话语,就象春风吹进寒凉的棚屋,顿时和跃起来,生机勃勃了。她边沏茶边说:“是三少爷呀,许多年不见啦,还想得起来看看大姐。哟,带着女儿、儿子吧。男的是儿子,女的是山官的女儿。大姐这两年过得不好,过一天算一天吧。男怕走错行,女怕嫁错郎。大姐嫁的那个死鬼,被大烟毁了,到处借债,讨债的都来找我,我是苦命!今晚上不做生意啦,就陪三少爷父子说说话!”

    怡心关上了木板门,抹了一张桌子让王朝欣坐下,陈中和娜恰叶陪在他身边。茶沏在白瓷杯里,绿中带黄,溢出一阵清香味。风穿透棚屋板壁吹进来,差点儿吹熄了灯火,王朝欣用手指挡住了风,火苗萎缩下去。噗地又窜了起来,路上有人匆匆走路的脚步声,黑暗中的这种脚步令人胆颤。棚屋里飘着茶香,油灯火变得彤红了,给人一种乐融融的感觉。怡心也坐了下来,捧起茶杯喝着茶,说:“不用怕,没有人来茶馆吵闹。前几天闹过土匪,李家的马帮驮玉石回来,让土匪抢去了两驮,还伤了人。护路队的赶来,连土匪的影子都抓不到。魏志来茶馆喝过茶,喝了酒,喝醉了说,他真不想干护路队的差使了,又吃苦又受气!”

    “魏志不在护路营干,他能去哪里?”王朝欣说。“他天生是扛枪打猎的料!”

    “魏志说,他想调去特务营!”怡心说。

    “特务营是专员,县长的亲信,他能么?”

    突然,有人急促地撞门。没等怡心去开门,几个蓬头垢面的汉子破门而入,一边骂着怡心,一边砸桌上的茶壶茶杯。王朝欣站起身,想制止来人的精暴行为,怡心扯住他的衣襟,说:“快走,朝欣,带着孩子回旅社去,别管闲事。他们是来找我的,要我还债。快走,三少爷。别为难他们,他们是喝茶的客人!”王朝欣拉着陈中和娜恰叶逃出茶馆,踏着夜色慌慌张张跑了。他在心底祝愿怡心大姐平安无事。“是个苦命的大姐。”他在心底说。“为什么善良的女人总是受折磨!”

    九

    次日清晨,王朝欣才知道,恰心被人杀了,那伙人干的,还放了一把火,恰心茶馆被熊熊的大火吞噬,只留下几棵黑黑的木桩。怡心也被烧焦了,亲戚为她收了尸,安葬了她。昨晚的见面,竟成了永别,王朝欣伤心地落了泪。他不想在甘蔗寨久留,乘着清晨的寒凉快步行走,他让陈中骑着骡子,生怕走坏了儿子的脚。娜恰叶对怡心大姐的离去没有多少触动,依旧说说笑笑,拿陈中寻开心。也向王朝欣提些奇怪的问题,比如问他喜不喜欢傈僳姑娘做老婆;陈中的妈妈是不是老缅婆,问得王朝欣哭笑不得,更不好回答。“王叔叔,你家里还有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娜恰叶说。

    “有玉儿和昌儿,是陈中的弟妹。”王朝欣说。

    “你的女儿一定漂亮吧?”娜恰叶说。

    “今天你就能见玉儿!”王朝欣说。

    冬日的太阳也是**的,高高地挂在天空灸烤着大地。路面被晒得干燥发白,马蹄刨起了尘土,风一刮,漫天飞尘象是雾。但冬日里,人们是最热爱太阳的。尽管行路时感到热燥难当,行人对太阳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走了半天路,口渴了,真希望有个歇脚处,喝一杯热茶。“前面有茶水啦!”娜恰叶眼尖,看见了路边的小木屋,象是卖茶水的。王朝欣仔细一瞧,感到有些惊奇。“去瓦城的时侯,还没有那间木房呀,是哪家想得周到,又开茶庄了!”他说。

    这是一个三岔路口,不远处的山坡上零零落落有几户人家。一条弯弯的黄泥路通向杨家庄,杨春和杨大明的家就在庄里。王朝欣去过杨家多次了,但走的是东边的路,西边的这条道他还没走过。大道两边是起起伏伏的山地,黄土被太阳烤得发红透白,象是烤过的土灰。一埂埂石头墙把黄土地圈成大小不等,毫无规则的园地,每一块园地都有主人和名称。这个三岔口叫做官坡,因何得名,不得而知。路边,新盖起的简陋的棚屋,屋顶盖的是旧本板,两扇木板门也是拆老房子的门,围的是竹篾,竹片还是翠黄色的。王朝欣走向棚屋,站在门外,从半掩着的门往里看,正在火盆上烧水的是个俏丫头。她用围巾笼住头,护住头发,腰间系一张围裙,裙带束在腰间束出优美的曲线。王朝欣说:“有开水啦,倒两碗!”

    “客官喝茶吧,就来啦……”

    姑娘没把话说完就愣住了,她回头时看清了站在门外的是父亲。王朝欣禁不住喊了一声“玉儿,是你!”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父女两相视无言,少顷,玉儿回过神来,说:“爹,你回来啦。陈中哥也来啦,还带来一个什么人?进来坐啊,有茶水了。爹!”

    “玉儿,怎会这样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王朝欣质问道。“我们王家,需要你来卖茶水吗?”

    “爹,我……唉,都是我娘逼的……”玉儿打开门,让父亲坐下了,给他倒了茶水。她想说什么,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在父亲的追问下,她简单地说了几句。说话时脖颈发硬,眼噙泪水,似乎很伤心。“杨春哥哥是个好人,是吧,爹?我喜欢他,我甘愿跟他吃苦受累。你去瓦城,我娘逼我答应嫁给董家,那才门当户对,我一点儿不喜欢的人,怎能跟他过一辈子,我死也不会答应。我娘说,叠水河没有盖子,想死就去跳河吧。我才不跳河呢,我有多少亲人疼我,我不那么傻。我跟娘吵嘴了,我娘赶我出门,我一气之下跑到了杨春哥哥家,我送上门给他家做媳妇。我来开茶店,给过往行人歇脚,解渴,爹,我要自食自力,爹,你不要责怪我不争气!”

    “送上门做媳妇,玉儿呀,你知道这样很丢人吗?”王朝欣十分生气,捧着茶碗的手在颤抖,但对心爱的女儿,他不忍心责骂她。“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就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叫我把脸面放在哪里去。玉儿,你真是太任性,从小我就娇惯你,真的娇坏了。你要是听话,就跟我回家去。我会劝说你娘,不再逼你,玉儿,啊。这里前不沾村,后不挨店,你不要犟了。这世道并不太平,坏人多。你听说了吗,昨晚甘蔗寨的茶馆还被强盗烧了,还杀了女主人。玉儿,我能安心么,你一个人在这里担风险!”

    “我心已定,请爹爹不要为难我!”玉儿揩去眼角的泪滴,说。“爹,你原谅我。你瞧,朝兰姑姑一直等着张叔叔,陈姨一直跟着你,为什么,是情份。爹…….我不担风险,天黑前,杨春的母亲会来接我,我住在他家里!”

    “杨春,都是杨春的错。我让他离开王家,他在背后捣鬼。他装作无事一样,让我蒙在鼓里。他有宰相之才吗,肚子里能撑船呀!”

    “陈中哥哥,你回家来,不要走啦。”玉儿对王陈中说。“过几天,我回去看你。爹,太阳偏西了,你慢慢走嘛。天不算热了,好走路!”

    “哼,撵我走呀!”王朝欣摸出三块银元放在桌上,说。“怕我喝了茶不付钱吧?拿去,三块银元,备办一些象样的茶杯,茶壶,走啦,陈中!”

    “其月妹妹,你要小心啊!”王陈中说。

    “王叔叔,她就是你女儿呀?”娜恰叶说。“真是个漂亮的女儿,王叔叔好福气!”

    “好福气!”王朝欣莞尔一笑说。“该叫好淘气!你瞧,还是黄毛丫头,就跑出来想嫁人!”

    十

    回家的路上,王朝欣没说半句话。他阴沉着脸,闭紧嘴唇,默默地走路,看样子是在生女儿的气。他表面平静,内心深处却积蓄着怒火,就象沉寂的火山那样,只有等到喷发的日子,人们才知道沉寂背后的无穷力量。娜恰叶也不敢说笑话了,陈中也噘着嘴巴不动声色,这一段旅程很是沉闷。走进家时,太阳还来落山,红艳艳的光线照在院子里,象是涂抹了一层油彩。王朝欣送王陈中去见奶奶,把娜恰叶也交给母亲照管。王陈中喊奶奶,声音响亮,很明显,声嗓变成男子汉的了,粗声粗气的。娜恰叶叫奶奶十分清脆,声音悦耳动听。二太太看看陈中,瞧瞧娜恰叶,高兴得心花怒放,乐滋滋的,咪着说:“添人进口,家庭兴旺啦!”

    王朝欣没有笑,紧绷着脸去找李应芝,质问她为什么逼玉儿嫁人,把女儿逼出了家门。

    “都是你惯坏了她,还怪我!”李应芝坐在光亮暗淡的卧室里,背靠在衣橱上。从窗棂间透进来一条光带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色是灰暗的,好象病了。“你想想,一个丫头,半夜三更跑出去找杨春,还敢去河里洗澡,丢人现眼吧。说说她,她到干脆跑去人家了。还说,她要跟着姑爷去赶马,哪个承认杨春是姑爷啦,我要问问你,你瞒着我说了什么。送上门去当杨春的媳妇,脸面都丢尽了。亲戚们也急了,你又不在家,打算给她订了亲,断了杨春的念头。董家有什么不好,人家有商号,生意做到香港、上海去了,我们是门当户对。那个死丫头死活不答应,说什么非杨春不嫁,到底吃了什么**药。你刚回到家,就知道骂人。你……你的嘴巴不干净,身子也是脏的,滚出我的房间!”

    “应芝,玉儿在官坡那儿开茶庄,你不担心吗?”王朝欣不想吵闹,平心静气地说。“责怪解决不了问题。事情到了这一步,得想想法子!”

    “想什么法子,刚脆让强盗抢去,我眼不见心不烦!”李应芝呜咽着说。“人家养的丫头乖巧听话,我们的女儿象个野丫头,掏心肝给她,她还嫌臭!”

    二太太赶了过来,劝两人不要吵嘴。她站在门口,说:“择个日子,把孙女嫁了,扳是扳不回来了,好在春儿是个规矩人,实在,也能干。家庭贫寒一点,怕什么呀,有人有世界。欣儿也要心宽,玉儿的心向着春儿,已不是十天半月的事了,我早就看出来啦。认了吧,好歹是个女婿。说不定,哪天我们王家还得靠春儿呢!”

    “娘呀,还有什么办法呢,你这么说,我也放心了!”王朝欣在床边坐下,悄声说。“其实,我也早知道春儿和玉儿的儿女私情,我也不赞成,我安排杨春去跟马帮,本想断了他的念头,想不到这倒把玉儿送到杨家的大门口了。玉儿在官坡开个茶庄,起名‘春玉茶庄’,两个人的名字都写在牌子上了,我明白了玉儿的决心!”

    “明白就好,你和应芝合计合计,别闹了。“二太太边说边离开,声音愈来愈小。“儿大不由娘,认命吧!”

    十一

    王朝欣心底明白,李应芝说他身子脏后面的含义,他不想辩解,默默地离开了家。有时候处理矛盾的最佳办法就是离开,离开家可以使人冷静。他要去学校看朝兰妹妹,把士贤的情况告诉妹妹。当她找到王朝兰时,他有些吃惊,因为妹妹的屋里坐着一个外乡口音的男子。男子二十多岁,文静,目光犀利,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屋里烛光很亮。男子有些不安。王朝兰搬椅子让王朝欣坐下,说:

    “三哥,他是云老师,是浙江人,来中学任教的,有省政府的派遣书。我们学校,今后要列为省立中学了。还会有更多的外地老师来!”

    “哦,是王董事长,久仰久仰!”云老师站起身,热情大方地说。“常听人说起腾冲的福祥商号,织布厂,火柴厂,造纸厂,全仗董事长一人策划谋略,真是不简单,云南民族工业的发源地,当属腾冲了!”

    “过奖了,云老师!”王朝欣说。“云老师背井离乡来腾冲,才是胸怀大志,才是我们民族的脊梁。云老师,幸会幸会!”

    云老师告辞了。屋里只剩下兄妹二人时,王朝欣探头望望窗外,看是否有人窥视。王朝兰住的是一个小天井里的单间,窗花是精心雕镂成的,古色古香;前身是来凤书院。她的对面,住着一位女教员,窗户里有灯光透出来。夜很静,静得有些可怕。小虫子在板壁上爬动,也听得见那毛发般的细足摩擦木板的沙沙声。

    “朝兰,我刚到家就赶来找你,你猜为的什么?”王朝欣看着妹妹说。“你想一想再说。”

    “三哥跟三嫂吵嘴了!”王朝兰倒了杯白开水捧给王朝欣。”“找我开导你。”

    “都不是,你猜猜!”

    “是清蕊姐姐过来了,要我回家去?”

    “陈中来了,清蕊没来。再猜猜……”

    “不想猜啦,我要备课了,三哥。”

    “哟,想撵我走呀,三哥偏不走。这些日子,不吹笛子啦,怕心上人听不见。朝兰,告诉你,我找到士贤了,他就在清蕊姐姐家,为商号做事。他就是那样,就知道做事……”

    “别说了,三哥。我早就知道士贤在瓦城。王朝兰说。“李家马帮的伙计在金多堰见过士贤,专门找来告诉我的。也是个有心人。士贤是在逃避我,他不回来,就算啦。我等他,等一辈子也行。他的脸变样了,心也变了吗,问老天爷!”

    “兰妹,士贤不回来,你可以过去嘛。瓦城办了一所华文学校,你去教书可行的。不想教书,就在商号做事,也给清蕊姐姐作个伴呀!”

    “我不去,我为什么要去,难到要我出门找姑爷,我才没那份心肠!我有事业,我过得很好。三哥,多关心你的宝贝女儿呀,别让玉儿流落街头,做媳妇不成,做女儿不是。玉儿没有幸福,三哥才是造孽的。三哥,你懂感情么,别让金银翡翠迷了心眼,亲情是买不回来的。三哥,咋不把清蕊姐姐接过来。接了陈中,她更孤独了,三哥对待清蕊姐姐太冷酷了吧!”

    “我讲过,她不来呀……”

    “哼,你说过什么话呀?你要清蕊姐姐不明不白的跟你来,你敢明媒正娶么,你该给清蕊姐姐一个什么名份。三哥,你真糊涂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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