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九章火殤
一
段德益对盐店的失利并不在意,其实九源公司在经济利益上并没有损失,只是少赚了些银元而已,盐店集存的盐巴按平价销售,生意照样好做。至于公司的形象和信誉他并不看重,他以为金钱才是一切,只要掌握了商场上的主动权,有几个人愿意出高价买信誉呀,生意经是靠念的,而不是背诵的,香火旺的寺院歪嘴和尚念的经也是动听的,香客也愿多付钱。他的心情很好,他去岳丈家送节去了,刚从岳丈家归来,骑着马在城郊的大道上漫步,感受冬天落日的辉煌和轻风的寒意,他心满意足。多次追求王朝兰不成,他灰了心,媒人撮合了城郊一户殷实之家的闺秀为妻,妻子姓姜,贤淑善良,温柔可人,他心满意足。“人又何必在一棵花椒树上麻死!”他感慨道。“真情真意才是最美的!”他似乎懂得了爱情的真谛,可是一旦念及王朝兰的名字或想起她的面容,他的心就恍兮兮的,酸溜溜的,之后胸腔里会腾起一阵怒火,情不自禁地骂一名:“走着瞧,王小姐!”
他不催促座下的红马,任由它随心所欲地走。马儿象是明白主人的心情,走得轻松愉快,轻点脚步不踏出声音。地是广阔明净的,天是高远清亮的,来凤山的苍翠象是剖开的一片巨大的翡翠,饱满的翠绿仿佛正静静地流泻,与小城和天宇融为一体。几只寒鸦从天幕下掠过,它们的黑色身影给艳红的天幕添上一抹肃煞。腾冲古城巍峨的城墙坚硬冰寒,巨大的石块上依稀可见明代将士筑城时留下的血痕和汗迹,文星楼挺拔的尖顶和凌空的飞檐上跳跃着落日又红又亮的光辉,象是挑着几颗闪烁金光的星星。在腾冲城生活了二十多年,这样的景致段德益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听说过佛光,但文星楼的尖顶和飞檐上并没有佛。“是我心中有佛,处处可见佛的灵光吧!”他自言自语着。“好啦,我去会会金木太郎,他也是信佛的,我去会会好朋友!”
临近年关,城里稀稀落落地响着鞭炮声。大年夜除旧岁,初一贺新岁,初二打牙祭,每家每户必放鞭炮和贴春联。红纸金字的春联把门楣和店铺妆扮得多姿多彩,求财的,祈福的,保平安的,内容丰富,可谓百花争放,生机盎然。段德益进城门时下了马,牵马前行。走在街市上,他被过年的气氛感染了,他走到大腾布店前,看见了金木太郎。金木太郎捧一杯茶站在店外,笑呵呵地站着观看店伙计贴春联。挂上了两个新灯笼,与鲜红的春联相辉映,荡漾着热烈的气氛,喜气洋洋。店伙计贴好春联,站到一旁听候老板发话。金木老板点点头,说:“好啦,郑小哥,回家吧,你家里也盼着你过年了!”
“谢谢金木老板!”
金木太郎给了店伙计一个红包,店伙计乐滋滋地接受了红包,匆匆跑走了。段德益斜眼瞧瞧福祥布店,吹了一下鼻子,走近金木太郎说:“金木老板,过年好!”
“过年好,段先生!”金木太郎转过身,笑咪咪地说。“段先生出城啦?哟,骑马散步,真悠闲,段先生真会过生活。出城骝马,想不到的邀约我么?哦,去岳丈大人家送节了。请进,好朋友在过年的时候,应该喝两杯。我有好酒,是岳丈大人托人从青森县捎带来的,段先生,请进!”
“好吧,喝两杯。”段德益答应着,从马鞍上的挂箩里取出一串白鱼,说。“金木兄,这是龙川江里的白鱼,肉细嫩,甜,算是兄弟的一点心意吧。也给侄儿金木大雄尝尝,让他爱我们腾冲,将来长大了,娶个腾冲姑娘,做腾冲的姑爷吧!”
“谢谢,段先生真是个大好人。”金木太郎接过白鱼,喜不自禁。“我们喝两杯,兄弟俩要是有闲情,我们去骝骝马。明天是大年夜,按照腾冲人的风俗,要在家里守岁。今天出门还可以的!”
“好。”段德益说。“有件事,我们商量商量!不找别人,我们弟兄商量啦!“
二
段德益与金木太郎策马出城,驰过街市时吸引了众多市民漾慕的目光。红马象火,白马似云,飘过街面撒下一路得得声。市民们私下里议论着,段二公子与王家三少爷处不合心,却能跟远道而来的日本人相处融洽,亲如兄弟,有人说他手指头可以往外扳,脊背上有反骨;有人说他是眼界高,眼光放得远,有一颗野心。从前,皇帝都怕洋人,段德益居然能与东洋人称兄道弟,并驾齐驱,真的了不得,威风死了!这种议论象是长了翅膀,悄悄飞进了段德益的心里,他却置之不理,一笑了之。“鹌鹑岂知鸿雁之志!”他在心底说。“谁也不是我肚里的蛔虫,我的心事只有我明白。”
夕阳临近山梁,大道上洒满淡黄色的阳光。蓝天显得格外高远,天空异常干净,好象是那场冬雨把天空洗涮干净了,今后永远如此明净。湿漉漉的稻田茷子又被阳光烤白了,袅袅的腾起阵阵热汽,这种热汽要定眼细看才能发现。晚归的鸟儿纷纷往染红了的,色彩鲜艳的树杯里飞,林子里的鸟声更响亮更清晰了。马儿已经放慢脚步,在大路上散散漫漫地走着。段德益骑在马上东张西望的,看山看水,也看天空飞过的鸟儿,显得沉着稳重。他们的前方,是福祥织布厂。听不到纺织机器的声音,厂房掩映在绿色的树林里,看过去是一派宁静祥和。
“段兄弟,请问,去缅甸,要多少日子呢?”金木太郎突然说话,脸上的表情很呆板。
“跟马帮走,十天半月,骑马过去,七天八天也能到,我还没去过,说不确定!”段德益说。
“明年,我们去看看,英国佬占的地盘是啥样子,也认认路!”
“行,我也想去。英国人从大海上来缅甸,再进我们腾冲,路近多了。金木兄想回老家,从缅甸,过印度,再乘船,比从上海,昆明这条道,方便多了。一言为定,明年我们一起去!”
“我的老家有许多朋友想来中国,我为他们探一条近道,朋友们过来省些时间!”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孔圣人说的!”
“段兄弟,瞧,前面来了两个女子,面相有些熟。这个时候,女子怎么也有闲心……”
“是王朝欣的太太和妹子。她们是有钱人家的女人,不干粗活的,出门来散心啦!”
“不要打扰她们。大路通天,各走一边吧!”
“狭路相逢,让不开啦。迎上去,不怕什么。”
金木太郎勒住马迟疑不前,段德益走了几步也停住了马脚。王朝兰和李应芝沿小路慢慢走过来,她们边走边说话,还未发现有人勒马站在路上。李应芝抓了王朝兰一把,耳语几句,岔到了路旁的树丛后面,看样子是要去方便。王朝兰四处望望,望见了段德益和金木太郎,惊叫起来:“三嫂,有人,两个可恶的男人!”
“天,我没看见,是鬼吧?”李应芝慌慌张张从树丛后跑出来,站在路中央,大声说。“有什么好看呀,婆娘人撒尿,让你们偷看了眼睛瞎!”
“三嫂,别咒人!”王朝兰说着,看清了段德益,急忙转过身去,又说:“三嫂,回家啦!”
金木太郎催马上前,笑咪咪地说:“王小姐,真有缘啊,我来找王先生,先遇见了你……”
“我三哥在商号卖盐,不在织布厂!”王朝兰回眸望了一眼说。“过年啦,还有心闲逛,别是有什么用心吧!”
“男人是一家之主,快回家去。”李应芝翘着下巴,恶狠狠的说。“贼眉鼠眼的,坏心肠人不顾家。走,朝兰,硬抵茅针,别瞧男人。”
姑嫂二人走了,走进了树林掩蔽的小道。大道上空寂了,落日把暮色撒在路上和树林中,喧闹的鸟儿也安静下来,段德益和金木太郎深刻地感受了黄昏时分令人生畏的寂静。
“段兄,你恨王朝欣吗?”金木太郎说。
“你呢,金木兄,你恨吗?”德益反问道。
三
王朝兰有些扫兴,憋着一口气走路,步伐匆匆。西风吹拂树梢,摇下片片落叶仿佛蝴蝶一般飞舞。树荫下的道路上铺满枯叶,脚步声悉悉刷刷,象是踩碎薄薄的冰片。本想陪三嫂到织布厂看看,却碰上了闲逛的段德益和那个日本人,兴致全被他们打蔫了,就象冬月里拔在地上晒太阳的青菜,软绵绵的支撑不了自己,总想回到泥土里去。王朝兰心烦,就想回家。她对段德益本来没有仇恨,他上门求亲,她能理解,一家有女百家来求,那是不该有恨的,最多也只是感到讨厌。可是自从他娶了姜家小姐后,四处散播谣言,说她是个不正派的姑娘,早被家里的佣人占了,贴钱也不要啦!这种谣言象风一般冷冷地钻进王朝兰的耳朵里,她气得咬牙切齿,真想找到段德益拼一次命,可是闹起来会搞得满城风雨,于自己多有不利,她还是忍了,她的学堂教员的身份也不允许她闹,她说:“狗嘴吐不出象牙!”这是安慰自己,但今晚在福祥织布厂外的大路上遇上段德益,她很恼火,沉寂在胸中的火苗扑哧扑哧的直往上窜,她真想在段备益的脸上烧一把火,把他烤成焦巴脸!但想想已是腊月末尾,俗话说正月忌头,腊月忌尾,她不想口角生非,还是忍了,装作无事一般。“好人相逢,恶人远离,眼不见心不烦!”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愈走愈快,生怕段德益会跟上门来象蚂蝗叮人甩不掉似的。李应芝走了一阵,来到双虹桥上时,扶住栏杆,气喘嘘嘘地说:“朝兰,赶不你啦,我要累死了。我歇口气,天快黑了,回家也做不成事了!”
“你歇着,你等我三哥!”王朝兰说。
“我等你三哥的影子。”李应芝说。“腊月二十九了,还不拢家,就知道卖盐,愈卖愈贴本!”
“做人要想着自己,更重要的是想着别人!”
巷道里很空旷,人们都围坐在家里了。王朝兰却不感觉空巷的冷清,她的身心有些发热了,回到家里她就往后院里去,她想去后院静静地坐一会儿,凉凉自己。到了后院,娘还在梳头,娘坐在椅子上,让头发垂在面前。娘的头发花白了,黑发在暮色里显得更黑,白发是灰灰的发亮,披着的头发遮住脸和胸膛。王朝兰站在一旁观看,大太太感觉了脚步声,说:“是兰子呀,这种脚步是读书人脚步,文诌诌的,去帮我找一条头绳,我忘了。兰子,听见了呀?”
“听见啦!”
王朝兰答应着去了母亲的屋里,随便找了一条红色的头绳回到后院来。刚跨过月形拱门,她惊慌地收住脚步,眼前的情境惊住了她。她看见大嫂郑丽芬哈哈哈哭着站在母亲的面前,说:“老婆婆,死鬼婆,那么长的头发,象饿死鬼,饿死鬼,要人命,吃人肉……”
大太太晃一晃脑袋,长发分向两边露出她的脸面,圆瞪着眼睛,说:“老大家的,你吃错了什么药呀,这么没大没小的,丢人了。唉,要死就死掉,眼不见心不烦,有你一个不多,缺你一个不少!”郑丽芬哈哈笑着,手舞足蹈地围着大太太打转,那样子象是要为婆母驱除妖魔鬼怪似的。“死……死就死……”郑丽芬吼叫着扑向大太太,扼住她的脖颈,咬着牙使劲掐,看样子是把大太太的脖颈当成了一株青菜白菜了。大太太挣扎着,剥不开郑丽芬的手,喊不出声,也站不起身来,只听见郑丽芬重发复说着“死……死……死就死……”
王朝兰冲进院场,随后张士贤也赶了来。张士贤连掐带解扯开郑丽芬的手,把她拖扯到一边,王朝兰扶住母亲,说:“娘,怎么会这样,你逗大嫂了,还是她本来就疯到这个地步了?”
“唉……兰子……”大太太喘了几口气,缓过来了,急忙抓住王朝兰的手说。“兰子……娘差点断气了,娘迟早要死在那疯婆手里!”大太太呜呜地哭了起来,泣不成声。“这日子,咋过?”
“娘,我扶你回房里。”王朝兰说。
“锁住她,锁好那只疯豹子!”大太太抹一把眼泪说。“我求神拜佛,供奉观音菩萨,我还要遭这种罪。我前生造了孽,今世来还债呀!”
郑丽芬站在一旁傻笑,张士贤拉拉着她走出后院。她的笑声使后院变得阴森恐怖,让人联想起吃人心肝的女妖怪。她走了,后院平静下来,暮色愈来愈浓,仿佛伸向夜空的树枝用劲撑持着,夜幕才不会掉下来。王朝兰搀扶着母亲,说:“娘,去房里,我再给你梳头!”
“你大嫂走在我前头,我给她立一座牌坊!”大太太边走边说。“可怜你大哥,死后没有香火!我的贵儿,好可怜的!
四
郑丽芬被锁进了屋里,嚎啕一阵后沉寂下去了。张士贤独个儿没法推她进屋,幸亏王其月跑来帮忙。王其月对大伯妈又哄又骂,推推攘攘的。“大伯妈,回房去,外边冷。不要到处乱跑,乱跳,你不害羞我害羞。睡在床上热乎乎的,疯疯癫癫象个跑食猪,羞人。”杨春也赶来助上一力,才把郑丽芬哄进了房里。张士贤给房门挂上锁,咔嚓一声锁断了郑丽芬的自由出路。他看看杨春,说:“你怎么不回家过年,你娘盼你喽!”杨春说:“王叔叔要我大年三十晚上才回去,张叔叔也不回家?”王其月呵呵一笑,抢过话茬说:“张叔叔没有家……叔叔在我家过年。张叔叔,我姑姑找你。你瞧,姑姑在屋檐下打手势,你看不见,呆子!”
张士贤回头望望,却不见王朝兰的身影。但他还是相信王其月的话,找寻王朝兰去了。王其月抓着杨春的手,悄声说:“春哥,我说一句悄悄话,你不要笑。过了年,怕是得喝姑姑的喜酒了!”杨春怔着,睁大眼睛说:“什么是喜酒?”
“真笨呀,憨姑爷!”王其月刮一下杨春的鼻子说。“走,我带你去瞧瞧,开开你的眼界。”
“什么是憨姑爷?”杨春又问道。
“哎呀,不跟你说了,回家问你娘!”
“我娘说,要是谁做了王家的姑爷,就享福了!”
“你想吗,春哥?”
“不想,做谁的姑爷呀?”
“你真笨,还不如猪八戒!”
王其月拉着杨春蹑手蹑脚地来到大太太的房外,凑近窗户往里看。屋里掌了灯,亮堂堂的,大太太靠在床头,灯光照亮了她有气无力的样子。房外,王其月和杨春被暮色笼罩着,谁也不发现她两贴紧屋壁的身影。王其月在杨春耳畔说:“大娘答应姑姑嫁给张叔叔了……别说话,瞧,姑姑和张叔叔下跪了。”
王朝兰牵着张士贤同时跪在床边,王朝兰说:“娘,你要说什么,我和士贤听着!”
“还有什么交待的呀!”大太太挪了挪身子,木板床吱嘎响了几下。“兰子,起来吧。去箱子里拿那个檀香木的匣子来!”
王朝兰拉着张士贤站了起来,张士贤退到一边垂手站着,有些紧张,有些喜悦。王朝兰在厨柜上箱子里翻了翻,取出一个紫檀色的木匣递给母亲。大太太打开木匣,拆开红绸布,露出了一对绿色的玉手镯。她取出手镯,凑着灯光打量了一阵,说:“兰子,这是你爹在世时办下的宝贝,是给你的,你的三个哥哥都没有。你爹偏心你,疼你,可惜你爹等不到今天。但你爹在天上能看见,他托梦给我,要我把手镯交给你和士贤,一人一只,等到你们完婚那天,士贤再把另一只戴给兰子……士贤无爹娘可依靠,就我替他作主了吧……”
“娘,全凭你作主!”张士贤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扑通一下又跪在床边。王朝兰紧随着跪下,亲切地叫一声:“娘----”
“起来吧,地上寒凉,别凉了身子。”大太太坐直身子,眉开眼笑,拉住王朝兰的手说。“你们相好,我是看在眼里的。当初,段家求亲,我是糊涂了些。我更怕士贤东奔西走,还去打仗,枪子可不长眼睛,我怕万一有个闪失,你爹不饶我。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心肝女儿。这会子好啦,士贤也安定下来了,成了王家的好帮手,我放心了。兰子,你三哥不容易,要听他的话。二娘那边,多去看看。从前我对二娘不善,我羞愧得很。二娘是个好人,到也不存心。士贤,我把兰子交给你,你一辈都要对她好,啊!”
“娘,士贤不敢有二心。若有不轨,天打雷轰。”张士贤认真地说。“朝兰看得起我,我感激她!”
“别赌咒,孩子!”大太太说。“讲良心就得了,我把丫头惯坏了,你要主着朝兰!”
“娘,你把女儿和士贤折磨苦了!”王朝兰说。“原来娘也是一片苦心!”
“不尝过苦的滋味,不晓得心疼人!”
王其月看着屋里的情景,先是认真地听,后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快走,春哥!”她牵着杨春跑进了后院,躲进了深沉的夜幕里。
五
大年三十是个好天时。天气晴朗,蓝天如洗,白云悠悠,红日当空,金黄色的阳光普照大地。和风轻吹,拂弄人的脸面,给人一种祥瑞之气。这样的日子,令人心情舒畅,烦恼和忧愁尽抛脑后,随风而逝,轻松愉快,笑容满面地准备过年,喜迎新的来年。“回家啊,耽误大家了,过了年再补偿。”王朝欣在福祥商号一直忙到午后,总算把永昌运回来的盐巴尽数售完,让腾冲市民笑逐颜开,满意而归。他诚心邀请刘主管,杨大明和几个伙计到家里过年,但人人都想回家团聚,都婉言谢绝了。他送走大家,放松了一下自己,浸透细汗的衣衫轻风一吹,周身凉冰冰的。但他心底热乎,以自己的辛劳化解一场“盐荒”,有一种成就感。人心各有不同,一种人巧取豪夺为满足,一种人冷漠处世,一种人以助人为最大快乐,王朝欣是后者。“我也该回家了!”他自言自语着,关好商号大门。“今晚,辛苦士贤来守夜吧!”他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家里,要在平日一定会躲进房里美美地睡一觉,但过年的劲头,孩子们企盼的神情和村寨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令他激情澎湃,立刻投身到家庭过年的忙碌之中。他东瞧瞧西看看,却不知道做什么。大门上挂上了灯笼,贴上了春联,院子里的年松苍翠鲜绿,披上了红彩,一串鞭炮长长地挂着,等待着献年。正厅里香烟萦绕,供奉着三牲四足。天地牌“三堂”雕镂的字体和牌面焕然一新,闪烁着漆光。纸锞银锭,喜神黄钱,大香线香,酒水供果应有尽有。大太太在正厅里主持献年,二太太是助手,家人列站两旁,虔诚地面对天地君亲师牌位。大太太说:“朝礼,朝欣准备磕头,士贤也给王家祖宗磕头。士贤磕了头再去鸣炮!”
张士贤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走出大厅,来到年松树下。王其月跟随而至,嚷着要炮仗,惠儿也蹒跚跑来,伸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嚷着要放炮仗。“玉儿,看好妹妹,我点火啦!”张士贤点了火,返身拢着玉儿惠儿退到一边。“嘣!嘣!嘣!”三声炮雷清脆响亮,紧接着是毕毕剥剥的脆响。炮仗炸处,硝烟四起,纸片乱飞。王其月和惠儿双手捂紧耳朵,可是声响还是不停地钻进耳朵里去。王其月眼尖,她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慌慌张张跑进来,迎着炮仗炸起的烟雾和纸片往里闯,那样子象一个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的战士。王其月喊起来:“张叔叔,有人抢炮仗啦,快去帮我拣嘛……”
鞭炮炸得轰轰烈烈,转瞬间也就沉寂下来。浓烟似雾,笼罩着苍翠的年松,硝味在空气里弥漫,给人一种淡淡的硝香。闯进大院来的汉子从硝烟中钻出来,气喘吁吁地说:
“救火,张厂长,快去救火……棉纱仓库着火啦!……织布厂没有人,快去救火!”
“朝欣,去织布厂,仓库失火——走,张师傅!”
张士贤呼唤王朝欣,王朝欣答应着飞一般,跑了出来。张士贤撒腿就跑,跟着报信的张师傅箭一般跑了出去。惠儿闹着要拣炮仗,王其月揪住她,惠儿哭了。王朝欣冲着王其月说:“玉儿,看好妹妹,大年三十,别让惠儿嚎陶!”
六
大年三十,机器停了,织布厂内一派宁静。张师傅和刘师傅年龄相仿,情趣相投,要求留下来值班守厂,张士贤欣然同意,特意安排了几斤酒和几斤肉,算是对两位师傅的犒劳。两位师傅自然也很高兴,满面笑容地感谢张士贤,感谢三少爷。“酒要喝好,但不能醉哦!”临走,张士贤还交待了几句。“留着点肚量,晚上我过来喝两杯。张师傅是家门大哥,刘师傅也是大哥!”
“士贤,来啊,我们等你!”张师傅说。
两个人的年饭很简单,铜锣锅焖饭,煎一碗肉片,煮一盘菜汤,色香味俱全,诱人涎水长流,吃得格外香。两个人在门房里对面而坐,猜拳喝酒,气氛活跃。几杯酒下肚,脸膛红了,话也多了,说东道西,说王家的财运和王家大小姐的婚姻,说九源公司欺行霸市,说东洋来的日本人。“他娘的日本人,在我们腾冲,比我们胆量还大,凭什么,官府怕他们,商人捧他们,英国佬拉拢他们。等到惹着我,我敢宰了他们。你信不信,老刘?”张师傅说。
“你敢,你净吹牛!”刘师傅说。“来,来,划拳,别讲别人背后话啦。开始,一枝梅!”
“保重!你又输啦!”张师傅说。
“划不赢你,算啦!”刘师傅抬起酒碗,猛然间闻到一股怪味,皱起眉头,说。“张老弟,有什么糊臭味,呛人了,闻到吗……”
“你遇到过狐狸精,才有狐(糊)臭味!”
“真的,出事了。棉纱仓库,起黑烟了!”
两人不敢怠慢,急忙奔到仓库外察看。黑烟从窗户和门缝里冒出来,看得见有火苗在门背后跃动。“提水,快提水!”张师傅急了,酒意化作冷汗出了。刘师傅也很紧张,说:“快去报信……我先找水……喊村里人帮忙……”
张士贤赶到织布厂时,棉纱仓库的火势更旺了。黑色的浓烟比暮色还黑,一阵阵冒上屋顶,红艳艳的火苗东钻西窜,仿佛要想把整座厂房吞没,火光映红一片天地,赶来的乡亲们忙着提水,胡乱地往仓库了泼。水泼进去,火苗窜起来,响起一阵阵嗞嗞声,象是炼油一般。张士贤心急如焚,但他冷静地观察着,想着办法,灭火是不能蛮干的。他大喊起来:“找梯子来,上屋顶,拆开火路,保住纺织机房……”
话音刚落,有人就扛来了木梯,几个人簇拥着将木梯搭上房檐。张士贤跑到木梯下,说:“年纪轻,灵活的跟我上两个,其他人去灭火!”张士贤飞快地上了屋顶,四、五个年轻人跟了上去。他们手忙脚乱地揭瓦片,弄得屋顶哗啦哗啦地响,目的是断开仓库和机房的联系。瓦片烫手,有人送上来木棍,捣碎瓦片让它落下,再用水浇湿檩子和挂方,火势就截住了。屋顶下面的隔墙是土墙,烧不倒的。张士贤总是走在前面,忍受着烟熏火燎,横了心要保住机房。
王朝欣也赶到了,身后跟来了一群青年男女,人们争先恐后,提水,送水,砸开仓库的门窗冒着滚出来的热浪把一桶桶水往里灌。王朝欣站在一边,人们劝他不要动手,作好指挥,他对大家心存感激,告诫人们要小心。他看见了屋顶上的张士贤,冲着他喊:
“士贤,小心哪,小心檩子烤热了,脆了,别再往前走,当心啊!”
“朝欣兄,我知道——”
张士贤话音未落,哗啦一声,他脚下的檩子断了几根,连人带瓦掉了下去。站在屋顶上的几个人大声呼叫起来:“士贤,士贤——”
“士贤——”王朝欣呼唤起来。
突然,仓库门后跳动着一条人影,他的身上火星四溅,象是一条火龙,人们知道,是张士贤。他从火堆中跃起,狂奔出来,带着一阵火星。反应敏捷的人往他身上泼水,一阵水花泼向他,泼灭了他身上的火星,也把他泼倒了。他摔倒在地面上,不再动弹。乍一看,他的头发烧去了大半,衣服也烧出了许多洞。他在呻吟,低声说着话。
“朝欣兄,保住机房……”
“士贤,放心!”王朝欣半跪在张士贤身边,急促地说。“找担架,送医院。去英国人的西医院。帮我喊朝兰,去照顾士贤!”
“三哥,我来啦!”王朝兰挤开围观的人,奔到张士贤身边蹲下,大声呼唤:“士贤,士贤……”
张士贤轻轻答应一声,昏了过去。
七
张士贤住在英国人开办的西医诊所里,身体渐渐好转起来。英国医生尽心尽力,细心为他换药,擦洗伤口,头部和双脚的伤口没有严重感染。这是英国人在腾冲开办的第一家西医诊所,主要是为英国领事馆及海关的英国人服务,同时也收治腾冲富贵人家的病人。英国医生知道张士贤是王家送来的病人,自然竭尽所能。张士贤身上厚厚的冬服保护了他,实际上他只是双脚和头部小面积烧伤。王朝兰天天陪护着他,愉快的心情也使他的伤好得很快,二十多天后他就能下床行动了。但下了床,他却忧伤起来,因为他的右腿有些瘸了,更使他伤心的是他从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面容,他的脸烧成了花脸,褪了痂后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红,象是患了白癜风。嘴角也有些怪样,鼻头也歪了些,那副清秀端庄的面容丑陋了。“天,我咋变成了这样!”他伤心地落下了泪,在心底对自己说。“我这样子,还不如猪八戒,羞死人了。我怎能见人,我还能见朝兰吗?我本业就配不上王家大小姐,成了这样子,我更不配……我不能耽误朝兰,我要离开她,我只有离开她,我这样子,会吓坏朝兰的!”
午后斜斜的阳光透进病房,把房间照得温暖而明亮。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里插着的梅花枝绽开了红艳艳的花朵,许多碗豆般大小的花苞也露出了一点紫红。阳光和花朵让人感受了初春的明媚,忘却了冬日的寒冷。王朝兰回学堂准备晚饭去了,病房里的张士贤感到孤独。“我这一辈子注定了要承受孤独了!”他喃喃地说。“朝兰,不要找我,我的心属于你,可我的命属于海角天涯。我忘不记你的善良和美丽,但你必须忘记我,但愿你幸福!”
八
王朝兰天天守候在张士贤身边,她感到十分幸福。学堂里正放寒假,她有宽裕的时间守候她的心上人,能为他准备滋养身体的饮食,她自己也得到了锻炼。她过了许多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姐日子,往后要自食其力了。她明白与士贤成婚后,她再也不是王家大小姐,而是张家的媳妇,洗衣做饭,挑水扫地,一切活计都得靠自己了。一边教书,一边操持家务,将来有了孩子,还要管教孩子,到底生三个男孩,还是四个女娃,她也不知道,只是孩子肯定是要生的。想到这里,她的心田热流涌动,红晕飞染脸颊,自个儿笑了,笑过之后偷偷地感到害羞。但这是人生必经之路,是人生在世的天伦之乐,这就是幸福。谁不想幸福呀?母亲已经答应了婚事,还给了一对玉手镯作为信物,手镯已经把她和张士贤紧紧地连结起来了,手镯成双那天,两个人的生命就会融为一体。“心底有真爱,总能等到爱的果实!”
大自然真是神奇,开春才几天,就把肃杀的冬天的气象换成明艳美丽的春景了。艳阳使万物复苏,仿佛听得到树枝头花苞和叶芽挤破壳儿的咝咝声,枯黄了的草根蠢蠢欲动,好象要把大片大片的草地向上拱起似的。王朝兰提着盛满鸡汤的钵儿,轻快地走在街上,轻声哼着小曲,体会着初春的热情。街面被艳阳晒得发白,落下的叶片也干了,晚风吹来,刮起一阵轻尘,干枯的叶片似黄色的蜜蜂飞呀飞的,忽的一下钻进了街边的小沟里。晚风是凉的,王朝兰感到的是清爽。
“哦,王小姐,唱着小曲,去看士贤吧!”
王朝兰惊讶了一下,猛地收住脚步,才发觉自己要撞上迎面走来的人了。问话的人是魏志,他的身边跟着段德益。王朝兰对这两个人没有好感,抬眼瞅了他们一眼,冷冷地答应一句,闪身避开,快步走了。她听到段德益这么说了一句“什么王小姐,未过门就差点儿做了寡妇了,是个望门寡!”她非常生气,但她又不想理睬段德益,她忍住了。“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是狗狐狸!”魏志打击了段德益一下,王朝兰听到了这句话,为她解了点恨,她有点感激。
“我和士贤,谁也拆不散!”
她与张士贤初次见面时,她还是少女,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只是见过他后就时常想他,做梦也梦见他,经过几年的风风雨雨和抗争,她长成大姑娘了,真正明白了爱情的真义。爱情很神秘,怎么说也说不清;也很简单,她和张士贤两个人相互把对方装在心里,无论何时何地抹不去,忘不记,这就是爱情!两颗相爱的心,谁也无法分开。“可是,士贤有些担心,他的面容不象从前秀气了,腿也不是那么利索了,怕我嫌他!”英国医生已经向她讲起过张士贤伤癒后的情形。她向英国医生也说过,张士贤不管是什么样,她一样爱他,即使他的面容有些损伤,她更要爱他,他为王家的织布厂挺身而出,置生命于不顾,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我能爱士贤,我很幸福!”
站在幸福巅峰的人,很容易跌入痛苦的深渊。王朝兰走进张士贤的病房时,脸庞还似春风里绽开的桃花,当英国医生跟进来,把一只玉手镯还给她,说:“王小姐,你的病人走了,我留也留不住。他要我把玉手镯交给你,你会明白一切。他说,你不用找他,找也找不到。他的家在天涯海角,你听明白我的话吗?”
“士贤,他……”
王朝兰欲哭无泪,深刻感到心尖火燎一般痛,两腿软绵绵的,头有些晕。手上提着的瓷钵落了地,砰地一声碎了,鸡肉汤洒了一地。
“王小姐,你没事吧?”英国医生问道。
“我,我……”
王朝兰晕了,眼前是一片飞舞的金星。她站立不住,歪歪地要倒下,英国医生扶着她,走到床边坐下。“小姐,小姐!”英国医生急切地呼唤王朝兰,阳光照在王朝兰的脸上,她的脸色十分苍白。
“医生……医生,请通知我三哥……去找……找士贤!”她嘴唇翕动着,声音很小,英国医生听懂了她的话,大声说:“王小姐,放心,我知道福祥的董事长王朝欣先生!”
九
张士贤毫无踪影,王朝兰的心碎了。她精神恍惚,目光呆滞,面无血色,人也消瘦了许多,象病了一场。但她不愿躺下,她要坚强地站立起来,期盼张士贤的归来。张士贤失踪已经七天了,王朝欣派人四处找寻打探,杳无音讯。他只得安慰妹妹,士贤一定会回来的,其实他也没有底。他猜想,他一定是走缅甸去了,因为织布厂那场火带给他的伤残,他想摆脱妹妹就远走他乡,他哪里知道他的“好心肠”把妹妹害苦了。“兰子,要珍重,不能苦了自己。”他明知道这样的安慰是苍白无力的,但除此之外,又能说什么呢。“三哥,谢谢你,你别担心我。我不会做傻事。织布厂那儿事多,够你费心了。走吧,我去瞧瞧织布厂,也散散心。”她不想再耽误三哥的时间,于是她这样说。“我等他……我明白他是在逃避我,我等他一辈子,日月可以为我作证,不管他的形容怎样,我的心永远属于他!”
王朝兰想去织布厂,实际上是想去那儿无意间碰到张士贤,但这仅仅是她的愿望了。织布厂一派繁忙,太阳落到了山背后,天色灰灰的了,重建仓库的工人师傅们还不肯收工,拉锯的,运木头的,搬瓦片的都在忙碌着。火灾后那黑黑的屋架,什物狼籍的景象已荡然无存,师傅们的辛劳让织布厂换了新貌。
“三哥,织布厂无缘无故不会起火,守厂的师傅也小心,是不是有人搞鬼?”王朝兰边走边说。“二十九那天,我和三嫂见过段德益和那个布店老板,就是那个日本人。他们在布厂门外的大路上瞅了好一阵,象贼一样,会是布店老板起的坏心么?”
“无凭无据,不能说呀!•;”王朝欣摇摇头,在路旁站了下来。“朝兰,出来走走,你的脸色好多啦。白天是热了,晚上还冷,回家吧,厂里太乱,你别进去。不敢怀疑人家,你别再说。魏队长暗地里查过这件事,三十晚上,金木老板一家忙着过年,都在家里。那个魏志,自从在我家里手枪失手伤了我,我原谅了他,他对我家关心了。我们是朋友了,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俗话说,让人一步后头宽,说的真好!”
“我不想回家,三哥!”王朝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王朝欣说。“我要去学堂里,我想清静些,家里闷,让人心烦。三哥,我娘好象病了,大嫂淘人,士贤出走,我娘很伤心。晚上你帮我看看我娘。三哥,我走啦。”
她转身就走,不要三哥送她。她走得很快,好象三哥在说话,但她听不清,也没接话。她步伐坚定,脚步声沙沙沙有节奏地响着。看样子,她已恢复了信心,忧伤化作了前进的力量。
学堂里很静,只有守校的那个老人在屋里燃着一盆炭火,煨着茶自斟自饮。王朝兰来学堂,老人感到很奇怪,关切地问了几句,王朝兰说,想静静地看书。老人给她送了些热水就不再打扰她了。关好房门,点亮油灯。红红的灯光赶走黑暗和冷气,却赶不走孤独。王朝兰站在窗口望了一会,远景已经模糊一片了,还能依稀看清窗外的桃树林。树枝努力地向上伸展着,象几只巨人的手。手指上不长叶片,却挂着无数圆圆的花蕾,象无数颗红宝石。她回眸一望,望见了挂在板壁上的竹笛。笛声可以消解忧愁和寂寞,她取下竹笛坐到床边,试着吹笛。可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找准音调,她明白是因为自己的心还不能平静。
“我为士贤吹一曲,他一定爱听!”
想起张士贤,她的心平静了,就仿佛他就在
她的眼前,他的影子妇象映在那半明半暗的窗户
上。笛声是悠扬的,但并不欢畅,而是洋溢着无限的忧伤。她是多么希望张士贤听到她如泣如诉的笛声,循声而来,轻轻叩响她的房门,象曾经过的那样,她轻轻拉开房门,惊乍乍地吓唬他一下。可是她很失望,再也看不见他的笑容了。她哭了,泪水潸潸而流,湿了她的腮帮,她再也吹不响竹笛了。
“铛,铛铛!”
真的有人敲门了,她破啼为笑,揩干泪水去开门。房门慢慢打开,站在站门外的是王其月。
“姑姑,你哭了?”
“没有,玉儿,我在吹笛子。天这么黑,你怎么能来。”王朝兰强装笑脸说。“进来,外边冷!”
“我爹送我来。我跟你作伴,姑姑!”王期说。“姑姑的笛子好听,姑姑,再吹一曲听听,姑姑,不要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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