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翡翠城之恋 > 第十八章 商 界

?    第十八章商界

    腊月头十天,下了连天雨,冬天就成了烂冬。天色是阴晦的,空气潮湿了,树林饱含着水汽,竹梢头不堪重负鞠躬似地垂下了头。道路泥泞不堪,铺在地面的石板也滑不溜秋的,许多人出门跌了跤子。老牛老马冻死了不少,几个老人也抵挡不住严寒,头天晚上睡下,天明时家人才发现老人已经僵硬了,老人走得无声无息。腾冲人不管冬日怎样阴晦,腊月里腌制酸菜,卤腐,豆豉毫不懈殆,一边盼望着老天放晴,一边争购着辣椒和盐巴。突然的一天清晨,人们传说着,无盐啦,盐店关门无盐卖啦!是的,大雪封住了东边高黎贡山山梁,云雾散开的时候,可见那连绵的山峦一片白,仿佛在山梁上堆放了无数的巨大银锭。在腾冲城,九源公司是最大的盐商,它的盐店一关门,无疑会让市民们惊慌。清晨,渐渐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市民们聚集在九源公司盐店外。人们哈着气,把手藏在棉袄衣袖里。盐店的铺门紧闭着,象个生硬的老人板着面孔闭着眼睛对客人不理不睬,鼻梁上挂着一块小黑板,写着几个粉笔字:今日无盐!

    “好端端的,怎么就缺盐了,还是用盐的节骨眼上,谁家不着急!”

    “九源公司就爱耍手段,要涨价,直说嘛!”

    “听说,雪封山了,盐屯在永昌,过不来!”

    “不是真的吧,半个月前,驮盐的马帮还回来呐,那一回足足有上万斤盐巴!”

    “去找商会。历来缺盐,商会都要过问的!”

    “如今的商会,怕是帮段家喘气的过气筒!”

    店铺外,市民越集越多。发白的油纸伞难挡风雨,人们不停地晃动身子或是跺脚抵御寒凉,一双双迷蒙的眼睛闪烁着期盼的目光,有点象狼期盼羔羊的目光一样。寒风彻骨,象刀子一般刺激着人们的脸,仿佛要剥掉人们本来就不厚实的衣服一般,许多人在风雨中颤抖着和战栗着。有几个性子急躁的走到店铺前去敲铺板,擂击出邦邦邦的响声。片刻后,小窗猛地抽开了,有店员探出半边脸,恶狠狠地骂道:“敲什么丧棒呀,是不是有人死了,等着腌肉!”

    “唔,别口重舌重的骂人,我们称盐唦!”

    “就骂你,大清早这般捶门,还咋做生意!”

    “别说啦,得罪不得九源公司!”

    “这还象句懂规矩的话!”

    店员嘟嘟噜噜地骂着,从窗口伸出一只手来摸索着挂上一块长方形的木牌。木牌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粉笔字:存盐不多,售完为止,三个银元一斤。店员说:“有钱的称盐,没钱的回家!”市民们静静地看木牌,此时听得到小雨的淅淅沥沥声。有人大声咒骂起来,说九源公司心太黑,不是缺盐,是缺德。有的摇着头退到一旁观望,有的灰溜溜地走了。也有几个挤到小窗边,急切的喊着:“我要一斤。今早上吃的盐都没有啦,给我金子我不要,盐巴我得买一斤!”

    二

    腾冲城缺盐,这可不是小事,盐荒比粮荒闹得厉害。腾冲是个富饶的县,历史上没有过大的粮荒,闹粮荒也只是城镇缺米几天,从乡镇运来就足够了,盐荒会波及乡村。王朝欣清楚地记得十多天前还运回过盐,突然间传说缺盐,王朝欣有点不信,但确实又是事实。“又是段德益在捣乱,乘大雪封山捞一把!”他想,商会通知他开会,他半点儿也不敢懈怠,急匆匆赶了去。“奸商捞的是不义之财,可是奸商容易得利。不过,奸商走的路,往往通向埋葬自己的坟场!”

    王朝欣走进会议室,闹哄哄的会议室顿时冷静下来,人们不约而同地看着他,有的人在挤眉弄眼。“方才大家说话很热烈,我进来好象是泼了一瓢冷水!”他寻一个空位坐了下来,微笑着向大家点点头,算是对他招呼的回报。“天又阴又冷,人心不能冷。总算不落雨了,下够啦,山顶也白了。我来迟了,请见谅!”会议室的门窗紧闭着,过度的寒冷使人们精神萎顿,脸无光彩。王朝欣打量人们一番,腾冲城的主要商家都到了,会长在主席位置端正地坐着,马柜主席,副会长陪在身旁。静了一会儿,有人突然问道:“九源公司真的无盐了吗?据说,盐店半月前进了万斤食盐,意在年关供应。突然传出无盐,究竟是怎么回事?段德利总经理,九源要打什么算盘?”

    “今年九源公司事业不顺,本金薄弱,存盐不足,几天前市民抢购,公司提防不够。”段德利站起身,向大家欠了欠身子说。“请大家相信九源公司,绝对没有乘冬日多雨屯盐不卖,商会可进行调查,若有隐瞒,甘受重罚……”

    “段总经理说的是实情,我们应该相信,九源公司有德利兄主持,算是腾冲商界的幸事。”王朝欣看着段德利说。他又注意着人们的情绪变化,稳稳坐着的会长轻轻点了头。“腾冲有句俗话,学做生意先学做人,德利兄的人品我们是称道的。年关将近,闹起盐荒来,我们无颜见乡亲父老,得想想办法才好!”

    “谢谢朝欣兄的美言和信任。”段德利绷紧的心弦松驰了许多,脸上有些笑意。“如今,经营食盐,本大利薄,九源公司力不从心……”

    “县府对此事漠不关心么?”王朝欣问道。

    “这是商家行业之事,才开头,不要惊扰县府。”商会会长认真地说。“现时是多事之秋,烟毒之祸,祸害百姓,县府无宁日。福祥商号近年雄力倍增,石磺出口获利巨大,又有缅商暗助,解救腾冲盐荒,福祥能出力么?”

    “解除盐荒,福祥义不容辞!”王朝欣说得干脆,也是对会长的尊重。会长姓金,是个品德高尚,公正平易之人,从前他常听父亲提起他。要是父亲在世,今天的会议一定是父亲参加的。

    “拜托了,三少爷!”金会长莞尔一笑说。“常听令尊大人夸赞三少爷,今日处事,果然有王老大人风范。这些年福祥商号顶风逆水始终不败,全仗了我们商界的少年英雄啊!”

    “金会长,过奖了!”王朝欣说。

    会议室外响起脚步,人们又一次沉寂下来向门口张望。保商局杨主任,护路队魏队长迈着方步走进会场。两个人趾高气扬,似乎对在坐的各商家不屑一顾,但商家却十分客气,都站起来笑脸相迎。杨主任向大家摆摆手,大大咧咧地说:“坐下……我教你们都坐下!”人们慢慢坐下了。杨主任在金会长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魏队长绕到他身后站着。杨主任接过会长递给的茶盅,呷一口茶,说:“盐荒之事,市面上传得风快,有人把状告到县府了,县长李大人委托我前来跟大伙商议,设法解决问题,县长的训示,坚决打击贬卖私盐,盐荒由盐商引发,还需盐商自己设法解决,解铃还需系铃人嘛!”

    “主任,请听我一句话。”段德利回避着众人的目光,微微低着头说。“九源公司一直经营食盐生意,策划全归我二弟段德益,突然说缺盐真是对不住大家的信任。这些天,二弟又到芒市去了,九源公司实在无法组织运盐骡马……”

    “现在要紧的就是组织骡马翻山运盐,九源公司岂能推辞!”杨主任拍拍桌面说。“张士贵的马,要紧处撒泡尿。段总经理,你说咋办?”

    “刚才,大伙推举福祥商号……”段德利说。“朝欣兄也有意援助九源,担当解除盐荒重担!”

    “金会长,你的意思?”杨主任说。

    “福祥商号的王董事长已经答应了!”金会长说。

    “福祥义不容辞。”王朝欣说。“大雪封山,路途艰险,还请大家鼎力相助!”

    “放心,三少爷。”杨主任说。“保商局将派护路队员沿途保护,谨防盗匪。盐荒、粮荒,男盗女娼。保护运盐马帮,魏队长挂帅,啊!”

    “是!”魏志的回答铿锵有力。“福祥办织布厂,又要开布店,兴旺发达了,为腾冲人出一份力,也算是对腾冲父老乡亲的回报啦!”

    “魏队长说得好,福祥的事业,就是腾冲人的事业,腾冲人的困难,亦即是福祥的困难!”王朝欣站起身走了几步立在会场中心,表态似的说。“明天,福祥布店开张,恭请各位捧场。请杨主任、金会长放心,明天清晨腾冲城响起的第一路驮铃声,一定是福祥赶去永昌的马帮!但我有句话也想说一说,商会作一下调查,提防奸商故意扰乱市场!”

    “调查,要调查!”杨主任摆摆手说。“若有奸商捣乱,按规矩严办!”

    三

    王朝欣承诺了运盐的任务,有些后悔但又不能反悔,男子汉拍着胸脯说的话,能反悔吗?为腾冲的父老乡亲尽一点心力,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言语,不是虚情假义。走出会场,他猛然想起,马锅头杨大明说过,马帮正准备启脚前去金多堰,驮子已全部捆好。“金多堰在西边,永昌在东方,南辕北辙呀!”他自言自语着,步伐匆匆。“先去找到大明说明情况,翻越雪山,风餐露宿,为了福祥的名誉,再艰难也得去。士贤走一趟,劳累这两个兄弟,朝兰妹妹怕没意见,紧要关头,士贤能稳住阵脚!”

    “三少爷,等一等!”

    有人在身后呼唤,并且赶上来抓住了王朝欣的衣袖。王朝欣感觉声音耳熟,但想不起是谁。他扭头一看,猛地记了起来,是张老板,他回眸一笑,说:“是您,张大叔!”

    “三少爷,多年不见,今日才在会场上见你,你是愈发气宇轩昂了,腾冲商界少壮派的代表,气度非凡,将来必定是亦儒亦商的商界巨擘!”张老板与王朝欣并排走着,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三少爷几年前的一次义举,成就了张家一家人的性命,我全家真是感念不尽。可是辛亥革命后,三少爷又流落夷方,总想着答谢恩人,无奈今日才重逢……三少爷,当年不是你让玉……”

    “张大叔,不足挂齿。”王朝欣说。“那件小事我没记心上了,大叔不必在意!”

    “对你是小事,可对我张家是大事!”张老板说着撑一油纸伞,为王朝欣遮住毛毛细雨。“天阴够了,雨说下就下,刚才见了一点蓝天,冷不防细雨又来啦。三少爷,就你让的玉,我就有了几万大洋的本钱,我开了个玉行,稳稳当当做生意,不敢想日进斗金,只望财源细水长流,这几年还不错。我的长子张志义也受你影响,发奋于读书,民国初年考入大理模范中学,次年去昆明省立一中学习日语,两年后东渡日本留学学习医科。前些日子写信回来说要回家乡来开办医院,我是高兴死了。三少爷,我那儿子娶了个日本媳妇,带回腾冲来,要笑死人吧?”

    “值得一笑。”王朝欣侧身向张老板抱拳拱了拱,算是道贺。“恭禧啦,张大叔。张公子学成归来,创办医院,也是造福腾冲民众。腾冲城虽然有了英国人开的一个西医疹所,但那是为洋人和有钱人服务的,群众生病不敢进去。大叔,希望张公子早日归来!”

    “快啦,明年准会来的。”张老板笑嘻嘻地说,突然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神情严肃起来。“三少爷,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旁人隔的远,听不到。三少爷何必应承了去永昌运盐,这全是九源公司段德益的诡计。会上,段德利吞吞吐吐,其实他是不便声张,他心里有数。杨主任也不想过多追问盐荒之事,含糊其辞,拿了人的手软,吃了人的嘴软,他能硬说么?要运盐,也该是他九源公司的事!”

    “谢谢张大叔的好意。”王朝欣说。“有些事我是清楚的,我不糊涂。盐荒,是人为的,九源公司不会去运盐,段家正想借机捞一把的,这是段德益的如意算盘。得利几个人,吃亏的是群百姓。我去运盐,是要让九源的如意算盘打不响,我福祥吃点小亏,是不让腾冲人吃大亏!”

    “哦,我明白了,真是惭愧,我们往往只是想到自己,想到眼前。三少爷既看到眼前,又看得到长远,更重要的是常常想着别人!”

    四

    福祥布店的生意个分红火。腾冲人爱看新鲜,新店开张保准十天半月热热闹闹,象是蜜蜂朝阳那般进进出出店门,天刹黑了也不肯离去。福祥布店挂上了灯笼,灯笼上映出的“福祥”二字端正彤红,醒目耀眼。天放晴了,白天里太阳把路面晒干了,处处显得干净而清爽。连天雨落下的潮湿霉味被炽烈的阳光燃烧了,人们心里积存的阴气也换成了脸颊上的笑魇。王朝欣站在店里,满脸笑意,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买布的,看热闹的,他一视同仁,他的笑意和热情象是冬日里人们盼望的春风,使每一个人感到暖洋洋的,忘却了冬日里日落后潮起的寒凉。来店里的客人知姓的不知名的,都表示道贺。

    “恭禧发财,王老板!”

    “好心有好报,王老板是好人!”

    “我们感谢你,王老板,你为腾冲人争了光!”

    “福祥开张,大腾布店风凉啦!”

    王朝欣听了这番话,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他抽身来到店外,站在屋檐下打量街对面的大腾布店。那边虽然也挂着两个红灯笼,灯光把铺面照得彤红,两个布店的灯火相映成趣,给人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但这边热热闹闹,那边冷冷清清,面对比情此景,他心底涌起一种对不起金木家的愧疚。“金木家远涉重洋来我腾越谋生,我不能给他予帮助,反到夺了他的饭碗,真是对不起!”他想。这时候,金木太郎走出了布店,径直走过来了,王朝欣感觉,金木太朗是冲着自己走来的。果然不错,他刚过街心,就冲着王朝欣说开了:“王老板,恭禧你呀,多多的发财。往后,大腾布店要卖福祥布匹啦,这样下去,我一家三口要饿肚子喽!”

    “金木老板,请指教。”王朝欣走出来几步迎着金木太郎,客气地说。“我这边卖的是粗棉布,客人自然要多些。金木老板的货是绸缎,光滑鲜亮,小姐太太们是你的顾客,我赚的是零钱,金木老板找的是银元,哪敢跟金木老板相比!”

    两人站在一起,形成一种对立,相互客气着说话,灯火映红他两的脸,两个人都神采飞扬,目光闪亮。一些好奇的人围拢来,把他们围在中间。人们不说话,仿佛都在想象着他们两人的一场战斗——中国人和日本人的战斗。其实,他两现在是同一条道上的商人,和和气气的,哪会战斗呀!金木太郎笑了笑,说:“王老板,你看,大家把我们当成是对手了,想看一场戏!”

    “金木老板甭多心,腾冲人热情,大伙是想看清金木老板的样子。”王朝欣呵呵一笑说。“甲午中日海战,清军大败,此后中国人畏惧日本人,但腾冲人议论说,金木老板客客气气,面目和善,不害怕嘛。日本人跟中国人差不多!”

    “是呀是呀,我们象是同祖宗的!”金木太郎说。“三千童男童女的故事,我也听讲过。”

    “是有这样的传说,秦朝始皇帝派出的三千童男童女,去的好象就是今天的日本国!”王朝欣附和着说。“但那是传说,始皇帝想找不死药!”

    “所以,我来腾冲,是回老家来啦!”金木太郎哈哈笑一阵,得意地说。“请乡亲们多多关照!”

    金木太郎拱手揖拜,真心实意,围观的人们窃窃笑了,气氛温和而又紧张,不知为什么,人们不敢会心地笑。天完全黑了,灯笼红得更加鲜明,街面通红一片。突然南面传来一阵马蹄声,马蹄铁撞击石板路的声音异常响亮,震人心魄,两匹马缓缓奔来,荡起一阵寒风袭过人们的脸面,人们急惶惶地闪避着,给奔马让开街面,人在奔马面前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福祥的马帮遭遇强盗啦,回不来啦!”

    “年关无盐啦,年关缺盐啦!”

    “要买盐,找九源!”

    “明早开门售盐,先到先秤,秤完为止!”

    两个骑马人穿一身青色衣服,戴着深深的布帽,让人看不清模样。两人扬鞭催马,高声重复着上面的话语从人群中间疾驰而过,扬长而去,不给人们寻问的机会。站在街旁的人群慌乱起来,啧啧啧的议论着,象树林中的鸟群听到枪声,呼啦啦一下散了。金木太郎也转身走回了大腾布店。王朝欣也愣住了,一时不知所措,回过神来,才慢慢地说:

    “不是真的,是谣言吧。福祥的马帮今天翻过了雪山丫口,哪会有强盗。护路队魏队长带弟兄们沿途保护,大家放心啊!”

    五

    王朝欣嘴上说着要大家放心,他自己的心底也慌张了。无风不起浪,那两个神秘的骑马人探得的是确切消息,还是故意造谣惑众,会不会是段德益的密探呢?段德益还在捣鬼,为了一己之利,段德益真是不择手段。王朝欣嘱咐了福祥布店主管几句,他要赶回福祥商号去,他要向刘主管请教,此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他说:“马帮损失是小事,我担心的是士贤和大明的安全!”他在街上匆匆走着,心情沉重,有人向他打招呼,他勉强回应一声。天色愈来愈黑,寒气逼人,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了。他盘算着,福祥商号运盐的马帮今天应该翻过了山梁,在高黎贡山西麓的驿站过夜,明天中午或傍晚就能进城。他原先担心的是雨不停,马帮越不过白雪覆盖的山梁,马帮上路,老天爷就揭露了脸,红日把商道上的白雪化成了涓涓细流。路通顺了却传来了匪盗之祸,王朝欣的心尖颤抖了,他知道,土匪强盗手里有火枪,那是要命的东西。“菩萨保佑,保佑我的弟兄平安!”

    前面就是九源公司的盐店。店外的街面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集了许多人。有的提个马灯在转悠,黄黄的灯光一晃一荡,象是在海上航行似的,夜幕紧紧地拢住飘荡的小船。王朝欣悄悄走到街面,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屋檐下,他想看看九源究竟怎样卖盐,别让盐罐生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别赚黑心钱!“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段德益,滚出来,向大家说清楚!”

    盐店的小窗打开了,探出一个脑袋来,象是接受铡刑那般,谁要是一刀砍下,圆溜溜的脑袋会象球那样滚出一条街。圆圆的脑袋说:“乡亲们,回家去准备钱,明天一早卖盐,十块大洋一斤,有钱的买盐,无钱的就不要来凑热闹!”

    “十块大洋一斤盐,段家是卖命吧!”

    “没良心,生个儿子没屁眼!”

    脑袋缩了回去,邦的一声,小窗关上了。街面上响起一阵咒骂声,也有叹气声。王朝欣悄悄走了,他不想让大家看清自己,他无法面对大家,马帮前途未卜,他不敢承诺什么。但他的心房被九源盐店喊出的盐价刺激着,心房阵阵抽紧,隐隐作痛。“不能让九源得逞,但有什么法子呢?”他边走边想。“若是马帮过了山梁,一夜急走,赶回腾冲城,但愿马帮无事!”

    他把自己的想法向刘主管说了,刘主管十分赞同。他说:“平时赴永昌一个来回六天,这次是救急,士贤会打紧马脚的,说不定马帮到了山脚下的村寨。有强盗,多半是谣传,抢盐巴值什么,除非强盗被人收买了。三少爷,我备马!”

    “大叔,我找个年青人一起去,你守商号!”

    “哪里话,嫌我老啦?我还不到六十岁。在乡下,上山砍柴割草,下坝犁田耙地栽秧收麦,谁得清闲。哪象县衙里当官的,出门坐轿,走路也会闪了腰。三少爷,我行!”

    “好吧,就我两起去!”

    两匹马牵到商号的场院里。王朝欣的是枣红马,刘主管的是海骝马,灰白色,不青不白,马儿精神抖擞,闪烁着犀利的目光,打着响鼻,牝们知道就要远行。王朝兰匆匆跑进商号来,站在王朝欣面前说:“三哥,马帮碰上强盗真的么?急死人啦,你们要去哪里,去接应马帮?我也去,三哥,紧要时候,我也出点力!”

    “兰子,别担心,马帮没有事。”王朝欣一手拉着马缰绳,一手整理着马鞍座垫说。“夜里骑马,不是好玩的,你去是负担,我们顾不得你。玩的时候,我再教你骑马。九源公司大涨盐价,我们是去找到马帮,连夜赶回来,我知道的你的心思,你是担心士贤。别害羞,刘大叔不会笑你。这样吧,你在商号里守着,敢么?好,我的妹妹不是胆小鬼,好的,别说鬼。我二哥要是能来就好了,给朝兰作伴。不过,家里也忙,大嫂的病愈来愈怪,家里也少不得二哥照应。朝兰,去屋里烧个火烤着,关好大门,我们走啦!”

    六

    骑马走了两个时辰,不知走了多少路。马儿一阵紧走,一阵小跑又一阵紧走,马儿和人不知冬夜的寒冷,也不出汗。运动使生命充满了热力。大道被树林掩蔽着,阴森森的。树林里萦绕着一种神秘的声音,这种声音令胆小的人畏惧黑夜。没有风,但有的树冠却在晃动,也许是喜欢黑夜的生命在运动。猫头鹰的叫声偶然响起,令人毛骨悚然。路边的草地上,是一片鸢尾花,好象一些花朵正向夜空开放着,似乎不是鸢尾花盛开的时节,可是有些生命违背自然,偷偷地开放,花是蓝色的,星星闪着微弱的亮光,众多的星星也能给森林淡淡的光明。有的路面铺着大小不匀的鹅卵石,有的地方是泥土,马蹄撞击卵石的声音格外响亮。

    “大叔,怕是半夜了,你冷么?”王朝欣说。

    “刚见过北斗七星,是半夜了!”刘主管说。

    “马帮要是没过山梁,今夜我们白苦了!”

    “我相信马帮已经过了山梁。再走半顿饭工夫,就是大靛地啦,或许那儿就有马帮放哨!”

    “大叔,我的心有些乱!”

    “怕什么呀,三少爷又不是没经历的人。你瞧,前面有灯火啦,怕是放哨的马帮了!”

    山道拐个弯拐进了一段缓坡路,灯火消失了。右侧的山洼里流出一股泉水,淙淙声在静夜格外分明。绕过箐头,又见了那红红的灯火。那是挂在马店门外的一盏马灯,灯火如豆。王朝欣和刘主管来到店门外,勒马察看着。夜阑人静,厩里的骡马打着响鼻,咀嚼草料的磨牙声依稀可闻。王朝欣低声说:“大叔,好象有马帮。场院里黑糊糊的那一片,怕是驮子!”

    “问问吧。”刘大叔说。“免得走冤枉路!”

    店老板象是听到了说话声,提着一盏马灯来到店门口,问道:

    “你们什么人,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们是来打听驮盐的马帮的!”

    “住店的是盐马帮,刚住下!”

    “是驮盐的马帮?快喊伙计们,今夜要赶路。”王朝欣有些激动地说。“老板,请开门!”

    “开门,想干什么?”老板大声说。

    店老板的话音未落,两个店伙计提着长刀闪身站到了他身后,摆出决意跟来犯之敌死战的架式,样子教人畏惧。王朝欣见此情状,说:“老板,误会了,我们是从城里赶来接应驮盐马帮的。城里缺盐,市民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实际上,谁家也吃不了几斤盐,说缺盐,家家户户想存盐,大家慌啦。马帮早一个时辰进城,市民就少一分焦心,老板,请开店门!”

    “真罗嗦,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店老板说。“夜深了,我们怕野猫子……”

    “他是王家三少爷,福祥商号的总经理!”刘主管催马上前两步,大声说。“住着福祥的马帮么,是驮盐回腾冲的。如果没有,我们就走!”

    “哦,是王总经理!”店老板脸上浮出了笑容,示意身旁的伙计收了长刀。“请进,快请进!”

    张士贤和杨大明披着衣服走出来了。张士贤老远就说:“李老板,有夜猫子呀?”

    “士贤,说梦话呀!”王朝欣冲着马店说。“刘大叔来了,我们接你们来了。不是火烧篱笆脚,我们也不惊扰睡梦人!”

    “王总经理,这么急呀?”杨大明跑上前来牵住枣红马的缰绳,说。“明天中午我们就到呀!”

    “大明,现在就走,辛苦你们了!”张士贤下了马,说。“城里的事情太奥妙,几句话说不清,打整马帮上路,我们路上慢慢说!”

    七

    段德利听到了太多的市民对九源公司的指责,他很难过。他只是想认认真真做事,老老实实做生意。他以为福祥商号不是九源公司的敌人,而是生意上的伙伴。可是兄弟段德益一直把福祥视为一条百足之蛇,打不死斩不断,越打越有力量,在商场上跑得更快。他虽是长兄,但他不想与兄弟争权夺利,二弟在政界、商界、军界都混了些朋友,就连新换房到腾冲驻防的步兵26团刘团长他都混熟了,他真不知道九源公司会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若是没有背景,公司屯盐不卖早被处罚了,现在各方面的“神圣”对九源的作为象是念经的和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些不看些。不过,别人不管,他不得不管,他不能任由段德益胡作非为,拿九源公司冒险。“商场如战场,挑起战争,消灭不了敌人,必将被敌人消灭,二弟恨福祥,多半是恨王家大小姐朝兰,他是感情用事!”段德利决定,要去找兄弟谈谈。他来到公司办公室,看见屋里有灯光,心底暗自欣慰,兄弟在办公室,传说的福祥商号的马帮遭强盗袭击,那不是德益暗地里捣的鬼。他走进办公室,哧了段德益一跳。段德益静静地坐在油灯前盯着蹿动的火苗出神。他说:“德益望着灯火愣想什么呀,坦然做事,睡觉也香!”

    “哥,你太阴沉。”段得益扬起头,指着段德利说。“夜半三更的吓死人了,象鬼一样闯进来。哥,别怄气,你坐,我倒茶给你!”

    “我是怄气,所以才半夜三更来找你!”段德利站着,拉下脸生气地说。“你叫盐店屯盐不卖,暴涨盐价,简直成了十足的奸商啦!”

    “自古无商不奸。有奸才有商,才有钱赚。我卖盐,人家买盐,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奸商不是奸臣,更不是汉奸,怕什么!”

    “做过头了,天怨人恨,有好的活路吗?”

    “手头有大把的钱,谁敢恨呀。菩萨都见钱眼开,只保佑有钱人。盐店明天开门,哥,你等着秤银子就是了,别多操心!”

    “德益,商家最根本的是信誉!”

    “大哥,别听那些鬼话!你又不当商会会长,讲什么根本,守什么信誉。现如今,有枪便是草头王,有钱就当大爷!”

    “德益,你咋会变成这个样子。父亲创下这份家业,靠的是精打细算,勤俭节约攒下的,我们不能丢父亲的脸。再说,求王家大小姐不得,何必生怨起气对付福祥,殃及百姓。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段家何愁娶不到书香门第的美女子,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你错啦,大哥,王朝兰那野丫头早不在话下,兄弟自有良谋。大哥是正人君子,是我的榜样。不过,做生意你不及我。大嫂在家寂寞,冬夜又冷,你还是回家陪伴大嫂吧。九源公司有我打点足够了,总有一天辉煌起来,打败福祥!”

    “福祥去永昌运盐,是公心,也是在拢络民心。众人拾柴火焰高,做生意也不能丢掉民心!”

    “福祥的马帮,怕过不得高黎贡山!”

    “德益,你又在捣鬼?”

    “大哥,紧张什么,我是随便说说。天寒地冻,大雪会让马帮轻易过雪山丫口?”

    “德益,做生意,先要学做人哪!”

    “大哥,好人都在西天!”

    八

    段德利摸不着兄弟的心思,也想不到一块儿,谈不拢,他连兄弟斟给他的茶也没有喝就退出了办公室。天色有些亮光了,冬夜的清晨有一种朦胧的美。半天挂上了一片月牙,星星稀稀落落的。十七八,点火捉鸡鸭,二十七八天亮见月牙,真的临近年关了。城市是宁静的,雄鸡的啼鸣一声接着一声,是小城夜空萦回的一个个甜美的音符。他轻轻地走出公司,尽量不把大门弄响,他想去看看盐店,看看腾冲人渴望盐巴的盼头。他来到街上,踏着朦胧的月色慢慢走着。路面上有寒风刮落的叶片,踩上叶片时一声声的细响。街面是空旷的,寒风徐徐吹来令他颤抖,他拢紧衣服尽力不让风儿钻进身上去,这样他觉得暖和了许多。“冬夜喝几杯酒,也许能暖和身子,可惜自己不会喝酒!”他喃喃自语着。“盐店那儿,有人守夜了吧?”

    他走近盐店时,感到很诧异。在那朦胧的月光里,站着几排人,人们整齐地站着,象是出操的士兵队伍。月色包围着他们,好象要把他们吞噬一般,人们耐心地等待着天明。耐心差一点的坐在街边使劲吸烟,烟火明明灭灭,象几只发光的萤火虫。段德利远远地站着,感慨地说:“怎能这样,怎能够这样啊!”尽管他觉得不妥,但他也不便改变这种状况,不想与兄弟发生冲突,如果他横加干涉,现在这段街面会象一锅粥,搅也搅不动,顺也顺不清。兄弟不和,受损的是公司,王家的故事就是前车之鉴,因而他对现状束手无策。他也不想离去,他想看看天明开店时的情景再作打算。他寻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让瓦檐挡住霜水。他坐的是一块石板,冰凉冰凉的,他很困倦,坐了下来就打呵欠,感觉眼皮愈来愈重,艰难撑持,禁不住打了几个盹,是一声枪响把他从迷迷糊糊中惊醒的,他嚯地站起身来,抖擞一下精神,定神一看,自己站在街边,盐店还未开门,人们依旧秩序井然的站着,哪儿有枪声啊!他明白了,自己刚才做了梦。他好象还听到了叮咚叮咚的驮铃声,梦见驮盐的马帮行走在蜿蜒的山道上,赶马人好象是张士贤。张士贤在最前面,路上横七竖八的树枝档住了去路,他吆住头骡,去清理树枝,突然,从路旁的树林里跳出来四个抹黑了脸的大汉,挺着火枪对着张士贤。张士贤毫不畏惧,昂首挺胸,指着黑脸汉子说:“光天化日之下抢人,你们就不怕护路队!”说话的汉子哈哈一笑,说:“福祥马帮,我叫你们有来无回!”段德益抬手举抢瞄着张士贤,扣动扳机,嘣的响了,张士贤的腹部中弹,血流如注,染红了他的衣衫……“天哪,幸好是个梦!“段德利说。“不是好兆头吧,我看见了血!”

    “盐店开门喽!”

    有人吼叫起来。店铺里有了响动,小窗悠悠打开。伙计挂出牌子:十块大洋一斤!人群骚动起来,挤着向前,拥住了铺面。看见了牌子人们又叫骂起来:“又涨价啦,心真黑啊!”天渐渐放明,照亮了一张张疲惫的脸。月光黯淡下去,晨光替代月光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着。段德利望着街面,看见一个女子匆匆跑来,仔细看时,是王朝兰。她边跑边喊:

    “盐巴到啦,福祥的马帮回来啦,平价卖盐!”

    王朝兰重复喊了几遍,才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但人们不敢相信,都迟疑着。有人问:“姑娘,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大清早说梦话?”

    “千真万确。我三哥要我来通知大家!”

    “走,瞧瞧去!”

    “九源心太黑,见鬼去吧!”

    “黄毛丫头,嘴上无毛,靠得住吗?”

    “她不是丫头,是学堂里的老师,靠得住!”

    “福祥万岁,好心自有好报!”

    人们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沿着大街跑去。少顷,盐店柜台前已空无一人,只有段德利从角落里走出来,望着人们远去的背影,叹口气说:“失算啦,九源公司总是失算哪!”寒风袭来,轻轻撩动他的衣角,风象几只细手轻轻搔扰他的身心,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他感觉自己的笑莫名其妙,不知道笑谁,更不知道为什么笑。

    九

    出现这种局面,段德利并不感到痛心,反而觉得有一种释怀,紧绷着的沉重心情豁然轻松了,他暗自感谢王朝欣,是他化解了一场危机,这种危机是一柄双刃剑,既伤害了百姓,也可能同时伤害到九源公司。段德益在商场上的这种赌博,有些明目张胆,在获得暴利的同时,商场上斗争的矛头也戳向自己了,没有足够的能力,自己也要流血的。盐店的伙计们六神无主,慌慌张张跑出来拦住他,问:“段经理,咋办?”

    “平价卖盐!”段德利果断地说。“别拦我,我要去福祥,我要去谢谢王总经理!”

    “谢谢王总经理?”

    “王家砸了盐店的饭碗呀!”

    “要去感谢人家,天大的笑话哪!”

    伙计们不明白段德利的心思,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睁大了眼睛张望着。“王总经理保住了九源公司的招牌,你们糊屁不通!”他不再理睬盐店的伙计,不紧不慢地沿着街道走了。他的前面是急匆匆奔跑着的人群,还有人不断地从小巷里跑出来汇入人流。拿口袋的,提挂箩的,抱酱缸的,应有尽有。人们对盐巴的渴望到了如此地步,真让段德利开眼界了。“难怪德益敢赌,他对市民的心思摸得很准!”

    他来到福祥商号大门外站着不动了,他有些愧疚,难于面对人们。福祥的场院星,临时搭起了一溜柜台,盐巴个子堆积如山,象雪一般白,惹人喜爱。市民们很讲规矩,自觉地排着队,个个笑容满面。仔细看时,段德利才发现,保商局杨主任,商会金会长,护路队魏队长也到了场院里,王朝欣,张士贤,杨大明,刘主管一干人站在柜台后面,相互说着话,兴高彩烈的样子。“我得离开,我不能让他们看见!”段德利踅身就走,可还是被王朝欣看见了。王朝欣跑出来,叫住他说:

    “段兄,来到门口了,喝杯茶嘛!”

    “王兄,谢谢啦。”段德利笑了笑,说。“你们这么忙,我就不打搅了。福祥人气旺,我表示祝贺。在腾冲的商界,福祥撑着半个天啦!”

    “我不敢这样想,我只是为乡亲们尽一点绵薄之力。”王朝欣说。“杨主任,金会长也在,段兄也进来捧捧场嘛!”

    “算了。”段德利摇着头说。“我怕见官,王兄,你忙吧,我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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