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女生频道 > 翡翠城之恋 > 第十七章 童言

?    第十七章童言

    太阳落到了西山背后,但还有一大片金黄色的光线从山背后射向天宇,大地还是明亮的。大门外亮如自昼,是因为白粉墙反射着天光。站在门外,王朝欣踌蹉了,他不想回去,想起李应芝他的心就发慌,但又割不断拆不开,还必须面对。枣红马吹着响鼻,昂起头挣紧僵绳,提意主人赶快回家去。“你不懂,安静!”他对枣红马说,拍拍它的脑门,枣红马垂下了头。他没有劝转陈清蕊的心,她还是带着陈中走了。整夜未眼,倾诉衷肠,倾情相爱,两个人的热泪淋湿了店家的忱巾。“两情若是长大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陈清蕊读过一些诗词,但她不知道这句词是谁写的。“欣哥,若是有了女儿,我帮你养大,念书的时候,你去接女儿!”王朝欣让陈清蕊靠在自己的臂弯里,依偎在胸前,他另一只手抚弄着她的秀发。说:“清蕊,我真恨不能跟你走!”陈清蕊用手指搭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说:“福祥商号,织布厂离不开你,王家更离不开你。欣哥,什么也不要说了,我能看得见你的心,你的心是我住的小房子,陈中,玉儿都住在里面。我的心,是你一个人的房子!”

    门背后有人说话,王朝欣听清是志强的声音,好象有人要出门,片刻后话音又消失了。王朝欣敲了门,“三少爷回来了,二太太找你哪,问陈中在哪儿,二太太挂心孙子。”老强出了门,老强来开了门。接过马僵绳说。“三少奶奶病了,两天没起床来,不吃饭不喝水,三少爷快去瞧瞧!”

    “知道了,你别多嘴!”王朝欣说。“我心烦!”

    天色很快黯淡下来,半天挂着一轮黄黄的月亮,院子里的光亮刹那间变成了灰白灰白的月光。原来白天和黑夜的分界就是这么一点光亮而已。王朝欣走进院子,忽然听到二胡拉出的乐音飘飘缈缈,他循着乐音走到了后花园。他知道一定是朝礼二哥的手艺。王朝礼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翘着腿撑着二胡,弦弓时紧时松,乐音忽儿舒缓,忽儿急切,前一声还在桂花树上萦绕,后一句早已盘旋起来,飘向那棵老梅树,整个花园被悠扬动听的乐曲填满了,使花园成为一种诗的意境,天空那轮黄黄的月亮,给花园增添了画的色彩。张士贤坐在王朝礼的对面,手上捧着茶盅,在乐曲声中他屏声静气,是一种真心的陶醉。一曲落了,王朝礼舒了一口气,感到很满足,看着张士贤,象是做了好事的孩子等待着长辈的赞扬一般。张士贤递过茶盅,又回坐到小木凳上,说:“先生请喝一杯茶,暖暖心肝。你的乐曲好象把桂花的余香给唤醒了,我闻到了桂花香味,可现在不是桂花开的季节。朝礼二哥,孔圣人听曲,三月而不知肉味,我是听得愈多,愈想肉,这是为啥呢?”

    “这就是圣人与俗人的区别吧?”王朝礼轻咽了一口茶,说。“圣人大智大慧,食肉仅能养腹,听曲可以养其心智。张贤弟,我们俗人,食肉总比听曲感到快活,俗者饱食终日足矣!”

    “听朝礼二哥这么一说,兄台也有些圣人道行了。”张士贤说。“兄台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中庸处人,所谓仙凤道骨由此锻炼而来吧?”

    “不可,千万不可这般言说。”王朝礼放下茶杯,摇着头说。“圣人肩负着天降大任,我连支撑一个家庭的肩膀都没有长结实,枉有一付臭皮囊,怎敢生道骨,闻仙气。兄弟,再听一曲?”

    “拉一曲高山流水,二哥!”

    王朝欣挺身走出来,走到张士贤身后。他的出现有些突然,王朝礼举起的右手又放下了,弓弦划过二胡鼓面,嘎的叫了一声。张士贤站起身要说话,王朝欣摇手制止了他。“高山流水是古曲,太高雅,我一直记不住谱,三弟,二哥只会民间流传的俗调。”王朝欣正想说什么,突然从中间房院那边传来几声婴孩的啼哭。哭声尖厉清亮,是那种令人兴奋的声音。王朝礼被婴孩的啼哭激动了,嚯地站起身,说:“听吧,朝欣,士贤,是我的孩子,你三嫂生产了,我的孩儿的哭声,比高山流水动听哪!”婴啼一陈紧接一阵,象银铃在夜空中激荡,一声声击着人们的心房。王朝欣向二哥道贺,张士贤也跟着祝福。“我去瞧瞧,感谢一下金表姐!”王朝礼说。“金表姐,我的好太太!”

    “朝礼,你在花园呐,你真宽心!”大太太急匆匆跑来,说。“是个煮饭的,快取个名!”

    “早想好啦,我就爱个丫头,乖巧,聪慧,就叫慧儿!”王朝礼一手提着心爱的二胡,一手比比划划的,但不知要表达什么意意。“男娃子造了,我怕管不了,女儿好,会心疼人!”

    “哎哟,少心肝的,气死我呀。”大太太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拉长了脸说。“你媳妇的肚子不争气,我没抱孙子的福气。老大家的肚子是个瘪壳惫,下不了崽儿,还疯疯癫癫的。唉呀,我造了什么孽哟。还慧儿呢,明明是个丫头!”

    大太太跺跺脚,生气地走了。王朝欣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王朝礼摇了摇头,说:“我娘的馊脾气,只有带进棺材了。三弟,你别见怪,话又说回来,我们兄弟膝下才有两个女儿,你有个儿子,还是撑陈家门面的。王家的人丁咋就这么稀了呢,奶奶正为这事,怄气呢!”

    “二哥,只要聪明能干,女儿照样顶天立地!”王朝欣说。“春秀表姐辛苦了,等着二哥吧!”

    二

    王朝欣去探望母亲。母亲站在半开着的房门口张望着什么,屋里射出来的灯光照亮她的半侧身子。母亲的脸上流露着喜悦的神色,两眼盈着欣喜的泪光。“我想去看看春秀,可大娘又扫言刮语,要是女儿,怪我踩生踩错了,朝欣,生了,是读书的么?”母亲望着大院那边,冲着走过来的王朝欣说话。“总算添人进口了,春秀也不容易,小时候多病,鸦片耽误了她。是个女儿,也好哦,欣儿。观音菩萨保佑她们母女平安。”母亲问起陈清蕊和陈中,王朝欣想搪塞,见母亲生气,他只好说了实话。“过些日子我去看清蕊,再把陈中接来!”可是母亲这回却说,清蕊也需要依靠的,陈中在她身边,她心里才踏实,不要再伤清蕊的心了。听了母亲的话,王朝欣感到愧疚了,母亲真的伟大,时时刻刻想的是别人。“我自私了!”他想。母亲要他去看应芝,他答应了。母亲说:“应芝做了错事,她后悔了,哭了几天,人都脱形了,脸上没有血色,喘嘘嘘的起不得床。欣儿,别再咒她,清蕊都原谅应芝了,你的心胸难道还不如女人。应芝是你屋里的媳妇,落下病根也是自己遭罪。去宽宽应芝的心,这个家离不了她。大嫂病了,怕是神经出毛病了,晚上跑到院子里哼山歌小调,真是病了。二嫂做月子,指望不得,操持家务离不了应芝。你忙外边的生意,家里有人顶着,你也放心,我们娘俩去!”

    王朝欣提着马灯给母亲照路。他发觉母亲走路已经不太利索了,母亲已经上了年纪。母亲盼望着儿子长大成家立业,盼望孙子孙女长成大人,在盼望中自己却老了,这就是母亲的人生。这个家这几年变故太大,似乎一切变故都是从自己十六岁那年赴瓦城开始的,许多故事都是因为自己而发生,好象自己给家庭带来了财富,也给家庭带来一些灾害,但自己对家庭问心无愧。走近自己的房门口,他犹豫了,自己本是这卧房的主人,但他觉得是在走近别人的房间,他对李应芝萌生了陌生感。屋里没有掌灯,黑鼓隆冬的。月光照不到屋里,也不能给屋里光明。他推开房门,用灯光照射房间,床上空着,被子没有叠整齐,李应芝好象刚刚起床走了。母亲走到床边,拭拭被窝,说:“凉冰冰的,应芝起床多时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是在装病。”王朝欣坐在床沿上说。“做了亏心事,脸面丢光了。躲在房里几天,脸皮又长厚了。别担心,娘,她是到二嫂那边去了。还算她聪明,赶在喜庆头上去帮帮忙,台阶下来了,脸面也拣起来了。李家大小姐,应该有这点心计。娘,去那边看看吧!”

    “去嘛,你也去,我就去!”母亲说。

    王朝欣陪同母亲来到中间院落。王朝礼的房里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几个丫头站在门口,随时听候使唤。李应芝果然在屋里,王朝欣在窗外看见了她。她守在二嫂床边,面带微笑,怎么看也看不出病的模样来。这时候院子里扑通响了一春,是杨春挑水回来,摔倒了,木桶横在地上,水全撒泼了。大太太从房里奔出来,看清了情状,指着杨春骂:“磨衣费食的,挑担水都不会。砸烂了我的香柏桶卖你都不值。”

    “太太,石板滑,天又黑,我不是故意。”杨春站起身,裤子湿了,气呼呼地说。“天都黑完了,还要挑水,累得死人。”

    “白吃白喝养着你,还敢顶嘴!”大太太顺手抄起一根棍子打杨春。杨春站着不动,也不再说话。王朝欣赶过来,夺过大太太手上的棍子,说:“大娘,他还是个孩子。摸黑挑水,辛苦孩子了,不要打人。”

    “太太,打完啦,呸,我不干了!”杨春把钩担丢在地上,哐地响了一声。他转身就要跑,王朝欣叫他,他迈动的腿又停住了。“我要回家!”

    “你瞧,这犟早瘟,瞎怪!”大太太骂道。

    “杨春,跟我走,我们去找张叔叔!”

    杨春很听王朝欣的话,顺从地跟着王朝欣走了。母亲送到前院,说:“欣儿,你真要走?”

    “娘,织布厂那儿事多,放不下。”王朝欣边走边说。“娘,我明天回来,明天再向奶奶请安!”

    三

    王朝欣对杨春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份感情他深埋在心底。现在他在家庭中的地位上升了,大娘对他也要礼让三分,因而他要带杨春走,大娘无话可说。他觉得杨春聪明,诚实,可教,他有心要培养他。想想杨家为福祥付出的代价,王朝欣感激涕零,可以说,福祥商号是杨家马帮驮出来的。他时刻想起杨延富锅头临终的嘱托,时刻勾起他对杨春的怜爱,这种怜爱中饱含着对杨家马帮的感激。

    “叔叔,我们去哪里?”杨春说。

    “去学堂!”王朝欣说。“我送你去找朝兰姑姑,你就在姑姑那里念书。春,去了要听话,啊。人要做大事,先要念书,长大了才有本事!”

    “我娘没有钱,我念不起书……”

    “放心,你只要念书,别管钱的事,啊!”

    “是叔叔给呀?”

    “听话,书钱学费,穿衣吃饭,我都管你!”

    “叔,我想回家看看我娘。”

    “今天晚了,天又黑,路难走。先去学堂,过两天我送你回家。你也该去给你爹上坟了!”

    “叔,我听话。去的时候,带上玉儿,妹妹说,她想吃我娘腌的酸梅子!”

    “玉儿嘴馋,好嘛,去的时候带上玉儿!”

    王朝欣没有食言。这天午后,他带着玉儿送杨春回家。他们三人同骑枣红马。杨春坐在王朝欣身后,双手抱着他的腰,显得有些紧张和拘谨。玉儿坐在前面,揪着一络马鬃,颠颠摇摇地闹着,笑着,她娇小的身子有父亲的臂膀护着,她有些忘乎所以,父亲说她象条虫,坐不安稳,她回答说,虫就虫,我是小虫,爹是大虫喽!王朝欣笑了一笑,没有说话,他非常小心地控制着缰绳,让枣红马走得十分平稳。他身前身后的两个孩子,是两个宝贝,谁都闪失不得,太阳正往西边天慢慢地斜下去,灿烂的光辉炙烤着田野。大路很干燥,马蹄掀起一阵阵薄雾般的轻尘。从前面山丫口吹来微风,拂去了阳光的燥热,让人感觉意外的凉爽。小河弯弯,缓缓向南流去,河水清亮,淙淙水声象是一曲曲婉约山歌。大路与小河并行,走了一程归结在一起,路即是岸,岸也就是路。玉儿坐在马背上望望东又看看西,指着河面说:“爹爹,河里鱼多吧,我想去捉鱼!”

    “你只会吃鱼,你哪天会捉鱼?”王朝欣说。

    “我会,我会呢……”

    玉儿边说边扭动身子,身子一歪,脑袋撞在马缰绳上,马缰勒紧,枣红马惊跳起,前蹄腾空,昂起头颅嘶鸣,王朝欣措手不及,护不住玉儿,玉儿摔向左侧,扑通一声跌在小河中。几乎同时,杨春也扑进河里,纵身一跃,把玉儿抱起来搂在胸前。河水不算深,没过了杨春的腰。杨春稳稳地站着,说:“玉儿,别怕!”

    “欧,我得捉鱼啦!”玉儿说。

    “别瞎闹,玉儿,吓我一跳!”王朝欣生气地说。他稳住了枣红马,马儿温顺地站在砂石路面上,低垂着头表示一种愧疚。“杨春,把玉儿抱过来,都湿啦,换的衣服都没有,拧拧水,晒晒太阳,晒干衣服再去杨春家里。玉儿胡闹,真是掉河里喂鱼了!还笑,等我扯一根细棍子打你的手。幸亏杨春机灵,玉儿才不呛水!起来,我们去草皮地上拧干衣服!”

    “叔叔,我不用挤水,跳跳,水就干啦!”

    走了几丈路,路旁就有一个小荒坡。坡顶几株松树在阳光里张扬着青翠秀色。缓坡长满绿草,草尖枯黄了,象铺着一块绿衣黄花的大毡子。王朝欣给玉儿拧了衣服又穿上,身上冒着热汽;杨春拧了裤管,又拧衣角,全身也在冒热汽。王朝欣懒洋洋的躺在草地上,仰望着蓝色的天宇和轻飘飘的白云,多少日子没有这样放松自己了,躺在这天地之间,天地开朗,人也开朗了。人在这种境况里,似乎可以忘记一切,烦恼和纷争烟消云散了,人处于一种极度的平静之中,连蚂蚁顺着草尖爬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这也许才是上帝造人时希望人类享受的生活。

    “爹,有人来啦!”是玉尖溜溜的叫声。

    女儿不让王朝欣长久平静。他撑持身坐起来,望着河岸。来人下了马让马在岸边啃草,他牵着一个男孩走上缓坡。王朝欣认出来人是金木太郎和他的儿子。金木太郎嘴角挂着笑意,客客气气地说话:“王先生,真巧啊,能在这里遇见你。先生是到乡下串亲戚吧?我带着儿子走走腾冲的山水,真是太美丽了,一辈子在腾冲,我也心甘情愿了。我们故乡青森县,没有这样的山水。大雄,过来,见过王先生!”

    “王先生,请多关照!”金木雄三岁左右年纪,可是很懂事,很有礼貌。脸蛋儿圆圆的,一双眼睛格外有神,眼神里似乎有一种早熟的光。“先生,那是你的女儿吗?我叫金木大雄!”

    “哟,真是个小男子汉,小小年纪,就会关注姑娘啦!”王朝欣也很客气,脸上笑容不掬。“是我的女儿,小伙子,过几年,你们会在一起上学吧。我的女儿,要进城里的学堂念书。哦,金木先生,你是要返回城里去啦?”

    “我和大雄清晨出门,走了一天啦!”金木太郎说。

    “大雄?哪个是熊,大老熊。”玉儿跑了过来,站在父亲的身旁说。“大老熊在山里,咬人呐!”

    “我不是老熊,是大雄,英雄的雄!”金木大雄两手叉腰,伸长脖劲大声说。“我要当英雄,不当狗熊。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是老熊,我就咬你!”

    “我不怕,我拿枪,打老熊!”玉儿翘起下巴说。“杨春哥哥会帮我,叭,一枪打死你。我姑姑,我妈妈,二娘都敢打老熊!”

    “我不是老熊了,我不咬人!”金木大雄说,“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能做朋友吗?”

    “我不想告诉你,你是日本人!”玉儿说。

    “她叫玉儿,玉儿比你大,你要叫姐姐,不能叫小姑娘,没礼貌!”杨春接口说。“小日本人!”

    “玉儿,玉石的女儿!”金木大雄说,天真地笑着。“你家一定很有钱……”

    “我叫王其月,是我的学名!”玉儿说罢,嘟着嘴唇,斜眼瞅着金木大雄。“大老熊,不用钱!”

    “我叫金木大雄,是英雄的雄!”金木大熊大声说。

    三个孩子相互争执着,也算是交流着,气氛活跃,在这优美的环境里尽情地显露着孩童的天真和烂漫。王朝欣和金木太郎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起来,笑闹声清脆撩人,这与阳光,清风十分和谐。但大人们心里有事,不能让这情景永久。王朝欣和金木太郎相互说了些客套话,握了握手就要告辞了,毕竟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路的方向也不同。

    “请回吧,金木先生!”王朝欣说,“我们还要去乡下,今晚不一定回城了!”

    “请慢行,王先生。”金木太郎说。“日子很长远的,孩子们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当然!”王朝欣说。“人生在世,谁不需要朋友?”

    四

    站在杨延富的坟前,王朝欣的心灵被那土堆上的萋萋荒草触动了。几年前的血性汉子,一条鲜活的生命,现在被深埋地下,远离了空气和阳光,也远离了亲人。谁能唤醒死去的人啊,谁能重塑脆弱的生命!夕阳照耀着坟墓,荒草在晚风中摇曳,沙沙的声间仿佛是杨延富在天之灵的啜泣。杨春伫立在坟前,默默无语,脸上是伤感的神情,但没有泪水。男儿何须多流泪,男儿需要刚强和斗志。一群灰雀飞过,啼叫声浑厚迟闷,它们的嗓了象是被果实烤伤了,有些吵哑。玉儿一直揪着父亲的衣襟站在一旁,看样子她有些胆怯。人在死者面前,往往会表现出一种敬畏的胆怯,何况小女孩呢!

    “杨春,磕了头,我们回家!”王朝欣说。

    杨春答应了一声,在父亲的坟前跪下了,双手搁在草地上,虔诚地叩首,把屁股掀得高高的。玉儿看着,咯咯的发笑,跑上前去,学着杨春的样儿跪下,叩首。她叩一下,回头望望父亲,说:“爹,要磕几个呀?”

    “三个。”王朝欣说。他想说,玉儿,你不用磕头的,话到口头又忍了。由她吧,向杨锅头磕几个头,拜一拜杨师傅,也是应该的。他向前几步又说:“杨二哥,你儿和我的小女给你磕头了,你在阴间保佑他们,好人相逢,恶人远离。你放心吧,我会带好杨春的。我不会再让他受一点儿委屈。这回去了我家,我就送他去学堂念书,朝兰姑娘也会照管他,二哥,清明节,再来靠柳上坟!”

    “春儿,你呀,要先请王叔叔去家里!”

    是谁的声音,象是从杨延富坟里传来的?王朝欣四处望了望,望不见人影。杨春明白,是娘在说话,母亲与儿子心灵相通,儿子永远记得母亲的呼唤。“娘!”杨春答应着,迎着母亲走去。母亲从一塚大坟侧面转出身来,手里挂着一个竹箩。茴香,粟米、大葱、豆类和蒜苗塞满了竹箩。杨母半卷着裤腿,身上沾着些黄色的泥巴,脸颊还有未干的汗滴,虽然劳累,但精神是饱满的,脸上漾着淡淡的笑意。她背向着西边,夕阳就在她身后,她周身闪烁着一种金闪闪的光晕,王朝欣看清了杨春的母亲,笑着说:“杨二嫂,我们抄近路上坟山来,杨春要给父亲磕头。我们这就回去,二嫂下地种菜吧,提箩里这么多的小菜!”

    “都是玉米地长出的懒庄稼。”杨母把提箩递给杨春,小声说。“春,约着叔走。哦,有个宝贝丫头,是王叔叔家的千金小姐吧,多爱人。”

    “是玉儿,我叫她妹妹。”杨春说。

    “春,不要没大没小的,要叫小姐!”杨母说。“我叫王其月,是学名!”玉儿说。

    “叫她玉儿,小名好听!”王朝欣说。“我王家不养小姐啦,往后,都要自食其力。这丫头再大一点,就让她出门念书,长大了自己找饭吃!”

    “穷人家要养猪,富贵人家要读书。小姐上学念书是在理,可不要苦了小姐。”杨母说。“三相公,走啊,去家里,粗茶淡饭过一顿……”

    夕阳落到山背后了,坟山顿阴晦起来,增落了许多肃穆的气氛。两只乌鸦在大坟的石碑上哇哇叫唤,更增加几分阴森。这时候,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匆匆跑上坟山来,见了杨春的母亲,气喘嘘嘘地说:“二嫂,听说,福祥商号的王老板来啦,你帮我说过去?”

    “杨大明,你怎么晓得三相公来了呀?”杨母说。“三相公,大明是杨春的堂哥,想去帮你们家赶马,别的也没出路。自己家又没钱买马匹,只得去帮人。你知道,我们那个杨家寨,出不了官,也出不了老板,就出马锅头!”

    “哦,多强壮的小伙子,我是怕请都请不动他,我答应啦!”王朝欣打量着杨大明说。“福祥商号正缺人手,更缺一个马锅头,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年轻人,我们算是缘份啊!”

    “王老板答应了,真爽快!”杨大明揩一揩脸颊的汗水说。“真想不到,王老板这么爽快!”

    五

    冬至,并不是冬天最后的日子,也不是腾冲最寒冷的时候,天寒地冻的日子还在后头。王朝欣对气候的感受非常深刻,大寒才是令人生畏的节令。走在通往福祥织布厂的小路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一种轻松和自信。他的家庭和商号经过了一些磨难,好象都已经化解了,慢慢走上了坦途。这里边离不开朋友和同仁的支持和帮助,但更多的是靠自己和智慧打拼和财运,支撑自己财运的最重要人物当然是红颜知己陈清蕊,他又感受了另一种紧张和激动,自己凭什么能够独占她和她的财富呢,将来又怎样面对她呀,她是没有娶进门的爱人,她独守空房守身如玉,许多年后连给她造一座贞洁牌坊都不可能,自己欠清蕊的太多太多呀!“什么时候,一定要去瓦城看她!”他在心底对自己说。冬日里的朝阳下,树林苍郁,鸟儿们在林间轻声低唱,歌声婉转动听,令人耳目清新。走了一程,隐隐约约的听到了织布厂的机器声。织布厂已挂牌生产,半个月后福祥牌布匹就可出厂供应市场。张士贤是织布厂厂长,做事卖力,干劲实足,有士贤这样的朋友掌管织布厂,他十分放心。难怪有商界的朋友说,将来的妹夫当厂长,王总经理高枕无忧啦!织布厂有士贤,商号有刘主管,王家马帮又请来一个精明的杨大明,瓦城那边有清蕊,大理的石磺公司仗着王经理,自己这个总经理好自在了,段家的九源公司似乎已不是对手,日本人的大腾马布店对福祥布店也没有多大威胁,福祥的事业一帆风顺啊!想到这里,王朝欣情不自禁地笑了:“我有时间去瓦城看清蕊啦!”

    王朝欣走到厂门口,看着汩汩流淌的黑蓝色的靛水顺墙下流去,缓缓流向几百米远的小河中,想到靛水会把清亮的河水染成蓝色,他的心格登了一下。“会不会把小鱼小虾闹死呀?”他自言自语着,“水淌三尺清,不碍事吧!”他心底有一点愧疚,但绝对还没有环保意识。张士贤匆匆走出来,说:“朝欣兄,来得这么早。走,去仓库看看,我想把成品库和材料库分开。需要打一堵隔心墙,正盼着你来哪!”

    “你是厂长,你有权作决定。”王朝欣边走边说。“士贤,你对福祥的产品有几分把握?”

    “我跟一些朋友谈过,腾冲市民对福祥牌布匹有一定的期望,希望能尽快看到我们的产品。”张士贤说。“腾冲人自己的土布太土,太掉色,绸缎只是有钱人穿得起,东洋布是外国人的,腾冲市民还是想穿自己人织的布。小市民心底蕴藏着忠君爱国思想,君王不复存在了,爱国情绪不减,对日本人还是有点仇恨。留洋回来的朋友说,日本那边的织布厂电灯电话,黑夜也在开工。日本人的大船比腾冲最高的楼房还要高。福祥织布厂采用洋机器,用了电,大家对你有一种感激之情。上海、香港那边办的是纱厂,你办的是织布厂,能不能改为纱厂?”

    “福祥只要织布,不纺纱。”王朝欣说。“看形势说吧,要办纱厂去昆明办,那要发股集资,我们把布厂办成了,去办纱厂既纺纱又织布,腾冲的有钱人会来入股的。士贤,仓库里将来又是纱又是布,最该注意的是什么?”

    “火!”

    “火。对,你能想到,我放心了!”

    “朝欣兄,我有几句话想说……”

    “说嘛。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又是患难兄弟,说话该不分彼此了吧,别吞吞吐吐的。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是想说朝兰的事。”

    “我……是的,我想娶朝兰。朝欣兄,成全我们啊,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了算数。朝兰也有这个心愿。朝兰出了嫁,也断绝了段德益那小子的坏念头,段德益有时还去纠缠朝兰!”

    “我不反对。朝兰是我妹子,但朝兰的母亲不是我的母亲,有些话我不便多说。士贤,你努力吧,一定要动摇朝兰母亲门当户对的念头,说服了大太太,你们才有希望。否则,就只有私奔,但我不希望结果会是这样的!”

    “我会努力的,大哥!”

    “叫我大哥,还是叫我三哥呢!”

    六

    张士贤终于鼓足了勇气,向大太太为自己提亲了。他的方式很特别,也很直接,没有请媒人,而是自己来到王家客堂里,跪在大太太面前,低垂着头,说:“太太,恕我冒昧,胆敢冒犯您的威严,我是一片真心的。我爱朝兰,朝兰也喜欢我,请您成全我们……”

    “天,不知廉耻,这叫什么话呀!”大太太板着脸,十分生气地说。“滚开,自己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是什么猴样。出门浪荡了几年,还敢打我女儿的主意,我女儿是王家大小姐,你配吗?现在客厅里没人,别在胡说,趁天还有亮光照着,你滚去干活去。你仗着三少爷的交情,胡思乱想了,我王家供你吃让你住,到让你起贼心了,真是瞎了眼了!”

    “太太,您太伤人了!”

    “哪个叫你不知天高地厚,朝兰也是你想的吗?没爹没娘没教养,讨一条母狗还差不多!”

    “得啦,太太,别骂啦,我这就走!”

    张士贤站起身来,瞪了大太太一眼,忍住满腹的火气,转身要走。玉儿跑到门口,说:“大奶奶,张叔叔是个好人,不要骂叔叔呀!”

    “走开,多嘴的丫头,篱笆缝里插什么狗嘴!”大太太气冲冲地骂着,扭着身子往外走。“小小年纪,就有几张嘴,都是朝欣惯出来的!”

    “张叔叔,我们去学堂找姑姑,姑姑喜欢你,别在这里找气受啦!”玉儿昂着头说。“姑姑是学堂的先生,自由啦……快走,听听,是大伯妈又唱歌啦。大奶奶,你不和气,我找大伯妈去!”

    “大伯妈是个疯婆,还比我好玩?”大太太跺跺脚骂道。“我王家,总是出不屑子孙,如今连丫头片子也无法无天了,羞祖宗的脸啦……”

    张士贤和玉儿走出客厅,站在院子里。郑丽芬手上握着几枝绿色桂花树枝,蹒蹒跚跚走进大院里来。她目光呆滞,脸上带着痴痴的笑意,嘴里嘟嘟噜噜地哼着让人听不明白的小调,站在暮色里,她的脸颊发青,叫人看了心痛。大太太走出来望了一眼,啐了一口踅身进了客厅。玉儿跑过去,说:“伯妈,给我花!”郑丽芬把树枝举过头顶,说:“你叫什么名字,想要我的花……我要去瞧我的宝宝……”

    “伯妈,给我一枝嘛!”玉儿蹦跳着,挥动右手去抢树枝,但够不到。“伯妈,我是玉儿,学名王其月,你晓得我的嘛,大伯妈!”

    “大伯妈!”郑丽芬痴痴地笑笑,撒腿就往院外跑。“我是大伯妈,嘻嘻……玉儿,追我呀……”

    “张叔叔,走,看着大伯妈!”玉儿说。

    “王大嫂咋会病成这样子!”张士贤说。

    看着郑丽芬的举止行为,张士贤被深深地触动了,满腹的怨气也打消了,为了所爱的人让自己受点责骂算什么!人生有多少不幸,王大嫂的遭遇实在令人伤心。他跟随玉儿,尾追郑丽芬来到村外的水潭边。天色渐渐暗下来,水潭呈现油绿色。水潭四周长满了桃树,香果、梅树和凤尾竹,风在林间萦绕,潭面却不见涟绮。郑丽芬举着手上的树枝,站在潭边的石栏杆后,一片一片地扯掉树叶丢进水潭里去。树叶落在水面,象一条条小船航行在海面上,激起了一阵阵浪花。郑丽芬丢完树叶,抬腿跨过栏杆去,看样子是要往水潭里跳了,玉儿跑过去,揪住她的后衣襟拉住她。玉儿有些紧张,叫喊起来:“大伯妈,水潭里住着龙王呐,没有底,跳下去就起不来啦。张叔叔,救人呀!”

    “我想见龙王,我要吃活鱼!”郑丽芬双手抓住石栏杆不放,玉儿把她的腿扯了下来。“小丫头别管我……人活着,不如死了自在……我要吃活鱼!”

    “大嫂,回家。”张士贤站着不动,吼了一声。“朝欣来啦,叫你回家!”

    “三少爷,我怕见三少爷!”郑丽芬回过身来,乖巧地低着头,顺从地沿路走了。“嘻嘻,我不得吃活鱼!”

    “唉,你大伯妈,咋会病成这个样子。”张士贤摇摇头说。“天下的女人多有不幸。饱食终日,衣食无忧也不能让女人真快乐,女人的心里有一汪清水,水枯竭了,活着也就死了!”

    “张叔叔,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玉儿抬眼望着张士贤说。“叔叔,去看我姑姑啊!”

    七

    把郑丽芬送进家门,张士贤想去布厂,但玉儿吵着要他送她到学堂去。玉儿说,我姑姑病了,叔叔不去看看,真是硬心肠!他何尝不想去看朝兰呀,只是今晚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该怎样诉说今天的遭遇。不过送玉儿是个极好的借口,去就去吧,他说。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句话多少人挂在嘴巴上,但并不能真正理解它的内涵,张士贤经历了在王家的事故,他能理解七八分了。大太太的刁钻,大少爷的折腾,给王朝欣的面前摆上了难念之经。二太太的善良和慈心,更加助长大太太的蛮横,郑丽芬的疯病,无疑是大太太种下的病根;他也很难融入这个家庭,尽管他与大小姐深深相爱,但大太太对他们的这份爱情存有一种无名的仇视,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以说他是束手无策了。曾经动过离开王家到别的地方谋事的念头,九源公司的段德利私下里也找他谈过,愿聘请他去管理公司的内务,他婉言谢绝了,他无法做出伤害王朝欣的事,无法割舍那份患难之情,无法忘却对王朝兰的爱恋!他有朝兰的爱,他是幸福的;但他与朝兰似乎被一条无形的鸿沟阻隔着,他又十分痛苦!

    “姑姑,张叔叔看你来啦!”

    玉儿走到小楼下叫唤起来。小楼有灯光,没有人答应。校园里很静,透过树桠间看过去,这里那里亮着几处黄黄的灯光,有的窗户上还依稀可见凑在灯下看书人的剪影,学堂的教员们都在发奋读书,当先生谁也不敢误人子弟。楼上有了脚步声,杨春打开房门,站在走廊上使劲摇手,那意思要玉儿别吵。玉儿是个机灵鬼,对着杨春点点头,又向张士贤悄声说:“张叔叔,我姑姑睡着了,我们上楼要轻些!”

    “我晓得。”张士贤轻声说。“人小鬼大,走!”

    轻轻地上了楼,轻轻地走进屋里。王朝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安祥地睡着,灯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些红润,也照出她疲惫的神情。杨春站在窗边,专注地看着王朝兰。玉儿走过去,捉住他的手掐了一下,杨春忍着痛不敢出声。张士贤轻轻地走到床边,扯扯歪着的被角,端详王朝兰,他的嘴角挂着幸福的笑意,被她深爱着,他真的感到幸福,被大太太责骂的痛楚让幸福洗濯干净了。玉儿转过身来,凑在王朝兰的耳边,说:“姑姑,醒啦,张叔叔笑你喽?”

    “玉儿,别吵,姑姑刚刚睡着!”杨春说。

    “别喊我玉儿,我叫王其月!”玉儿大声说。

    王朝兰猛地睁开眼睛,看清了张士贤,笑了笑撑起身子坐着,说:“头有点疼,一睡下去就迷糊了,我还在做梦呢,你坐嘛,张大哥!”

    “做了梦,梦见什么呢?”张士贤在木凳上坐了下来说:“朝兰,不要紧吧,要吃什么药呢?”

    “怕是伤风感冒了,昨天洗衣时凉着吧。”王朝兰摇摇头,说。“甭担心,好啦。不吃药,药太苦,难吃。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娘用细棍子打你,你,你不怕,不反抗,还乐呵呵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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